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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尽山河 第1节

作者:蒟蒻蒟蒻 字数:24288 更新:2021-12-31 16:52:19

    望尽山河作者蒟蒻蒟蒻

    文案

    为了不给昏君当男宠的少年逃入另个虎穴,跟瞎了眼睛的小老虎竹马竹马的故事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主角卫长轩,杨琰 ┃ 配角杨玳,杨玦 ┃ 其它朝堂

    第1章 雁庭

    雪下得安静。

    穆王府的门庭外,孤独地跪着个影子,那是个瘦削的少年人,小腿几乎埋在了雪地里,他跪了很久,久到自己都快忘了时辰。

    前一天时,卫长轩还是隶属于南军之中的一名少年禁卫,随着神武卫前往皇家围场陪伴永安帝冬狩行围。

    永安帝杨解初春登基,至今不过十月,他是个谈不上暴戾的君主,只是不修德政,喜好玩乐,迷恋酒色而已。初登基时便大张旗鼓选美纳妃,转眼又把那些娇滴滴的美人抛之脑后,一心带着随行的十六卫,前往皇家猎苑放鹰逐犬,纵情逸乐。

    永安帝素日惫懒,统共上马骑射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便唤人搭备御帐,被一众宫人拥着回到帐中小憩。皇帝中帐四周自然需要禁卫把守,御前禁卫统领正要下令调度时,杨解半眯起眼睛,懒洋洋地开口道“你手下那些禁卫个个粗壮笨拙,看着简直碍朕的眼睛,还是调几个伶俐的少年郎来为上。”

    禁卫统领马东阳自然唯唯称诺,下令将南军那支少年禁卫调来,供御前差遣,卫长轩便在其中。

    御帐一共三层,最外是镶了金箔的生牛皮所制的围帐,向内则是厚重的锦帐垂幕,最里面是一层淡金纱帐。帐内黄铜炭盆里笼着的是银骨炭,这是上等御用之物,燃着室内如春,更无半点烟火气息。然而杨解倚着身侧的美人,仍觉气闷,又命左右把一二两层帐门掀开,好让他隔着纱幕,瞧瞧这围场雪景。

    其实外面白茫茫一片,哪有什么好瞧,但宫人们自是不敢拂逆圣旨,忙不迭便去勾起了帐门。北风夹杂着碎雪立刻从帐前呼啸而过,把那淡金纱帐吹得摇曳不堪,杨解正觉得被炭火烤得燥热,猛然被这冷风拂面,倒觉舒适,欣欣然又躺回了美人怀中。

    正在这温柔乡里缱绻之际,永安帝的目光不期然落到了起起伏伏的纱帐之外。那里半跪着一个少年,穿着禁军皮甲,因为帐中不得戴盔的缘故,能看见乌色的头发束在头顶,发梢顺着脖子滑落在肩上。

    他侧身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淡金色的轻纱被风拂动着,时不时打在他侧脸上。只见那半透纱帐后的侧脸线条锋利,眉眼乌黑,唇色薄红。永安帝看得入神,只觉这少年跟自己宫中的娈宠们是截然不同的漂亮,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他抬了抬手指“让他进来。”

    卫长轩受命进帐时,略微有些惶恐,他这是头一次在御前服侍,没想到竟有机会见驾,赶忙整理了衣着,随宫人一起走入大帐。

    帐内自然是金碧辉煌,往来宫人皆是屏声静气,不闻一点咳嗽之声,帐中软榻上半坐着个裹了罗衫的美人,永安帝正以美人之躯为枕,斜倚在榻上,饶有兴味地看向这神色谨慎的少年。

    卫长轩不敢再四处打量,只低头行了大礼。

    只听皇帝问道“你几岁了”

    “十五岁。”少年的声音里已有了些变声的沙哑。

    杨解轻轻笑了笑,十五岁,那还有两三年的光阴可以好好疼爱,不过,若是长得太快,说不定也玩不了多久。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又低低问道,他的目光在少年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心中估摸着,不知到了床上,这孩子又是个怎样的光景。

    “卑职,南军神武卫,卫长轩。”少年对上座那位的意图丝毫不知,毕恭毕敬地答道。

    “神武卫。”杨解轻声沉吟。

    这是太宗皇帝设立的一支卫队,原本是设在东宫,由陪伴太子习武的世家子弟们组成。只是立朝百十年后,皇家逐渐重文轻武,太子也不再需要这支徒有虚名的神武卫了,便被重新编整,供左右羽林卫队做预备之用。

    “三日后结束行围,你便随朕回宫,不必再去神武卫了。”

    听了这话,卫长轩微微一惊,竟抬起了眼睛,不自觉问道“不知皇上调卑职去宫中有何差遣”

    杨解低头看他,正对上那双眼睛,只觉沉透如同黑玉,其光芒又似寒星,心中更是喜欢,便微微一笑“朕要差你去雁庭,你往后只要侍候朕便是。”

    卫长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当然知道雁庭是什么地方,“宣宗好男色,后宫设雁庭”。宣宗之后的两代帝王明里暗里也各自纳过娈宠,所以雁庭开设至今没有荒废。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会落到那个地方去。

    就在他隐约显出惊慌之色的时候,御前内监已似笑非笑地出声提醒道“卫公子,这可是荫蔽家族的事,还不快谢恩呐。”

    他话中深意,卫长轩不是不懂,他心内苦笑,还是强撑着伏了身下去“谢皇上恩典。”

    自御帐出来,卫长轩脑中浑浑噩噩,几乎不知要去往何处,连马也忘了骑,竟慢慢走回了十里外神武卫扎营的地方。

    冬日昼短夜长,申时刚过,天色已开始暗了,营房都点了篝火,各自准备晚膳。卫长轩刚走入神武卫的营地,便听有人轻轻打了个唿哨,而后便是几张相熟的面孔凑了上来,挤眉弄眼地道“这不是卫娘娘吗,怎么不在御前伴驾,跑到我们这里来了”

    原来下午在御帐发生的事已传到了这里,这些少年禁卫大多是孩童脾气,只是来凑个热闹,并非存了恶意。然而听在卫长轩耳朵里却是变了滋味,他心头那股气再也强压不住,转眼间便爆发了出来。

    只见他随手抓起挂在栅栏上的马鞭,劈头向最近那少年抽了过去,他素来手黑心硬,这么一鞭子,直把那少年额头抽了一道裂口,伤口边缘翻起深深皮肉血痕。被打的那个一声惨叫,捂着额头躲到了一边,而后他旁边那个手臂上也挨了鞭子,嚎叫着扑了过来,几乎要跟卫长轩拼命。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只听营地里传来一声断喝“闹什么闹,你们想造反吗”

    却是神武卫校尉李昱闻讯赶来,他怒不可遏地把这些半大的小武士们喝骂了一痛,因他性情暴烈如火,少年们都不敢与他争辩,只好挨个领了罚,退去了。

    卫长轩冷冷站在营地里,正要等着领罚,却听李昱向他道“跟我过来。”

    营帐那些没设火把的角落里十分昏暗,卫长轩便站在这样的角落里,等着挨李校尉的训斥,这样的训斥他往常总能听到好几十遍。

    然而李昱犹豫着,并不像要斥责他的样子,只是问“御前传来的消息是真的么”

    卫长轩听了这句,心下惶然,迟疑了片刻方点了点头。

    李昱似是叹了口气“雁庭去不得啊。”

    卫长轩当然知道那里去不得,即使是在雁庭最兴盛的宣宗年间,那些柔弱堪怜的娈宠们也没有几个得到过好下场。因帝王宠爱,得到声名权势的人也不是没有,可卫长轩并不想做其中一员。他自幼得到的教导是“男儿生于世间,当俯仰无愧天地”,绝没有为求荣华富贵,屈身成为娈宠的道理。

    “你今夜出营吧,我只当不知道。”李昱左右看了看,忽然低声道,“去寻田公公,且跟他商量一二。”

    卫长轩微微吃惊,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向他行礼道“多谢李校尉,卑职若逃过此劫,将来定当图报。”

    雪夜中的京郊道路湿滑,卫长轩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提着牛角灯笼,兼夜赶来,终于在飘扬的大雪中看到了几点在风中摇晃的光亮。

    这里正是大昭朝皇陵所在之处,向来鲜有人至,故而虽有戍军,但个个乐得清闲躲懒,门外竟然无人值守。

    大约是马蹄声惊动了人,有人打着灯笼从屋内走了出来,喝问道“什么人”嗓音透着内监特有的尖细。

    卫长轩跑了一路的马,累得够呛,咽了几口唾沫才开口道“是我。”

    小内监很是机灵,立刻上前道“是轩哥儿吗怎么这个时辰赶来,看这满地的雪,”他一面为卫长轩引路一面道,“总管刚刚歇下,估摸着还没睡熟,知道你来,定要高兴的。”

    他两人在廊上说话的时候,屋内已传来阵阵低沉的咳嗽声,有个声音道“是轩儿来了吗”

    卫长轩紧绷了一天的心弦在听到这个熟悉声音后彻底土崩瓦解,他眼眶一阵酸涩,径直推门进去,向内轻声喊道“阿爹。”

    屋内已掌起了昏黄的油灯,田文礼半倚在床头,一头花白头发散落下来,确实是刚入寝的模样。

    “轩儿,”田文礼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出了什么事,你脸色这样难看”

    卫长轩一头扑到他怀里,咬着牙把白天在围场的事说了一遍。

    田文礼静静听着,面色难以捉摸,只是眼角皱纹颤动了几下,最后长长叹道“冤孽。”

    卫长轩不自觉揪着他的衣摆,惶然问道“阿爹,现在该怎么办”

    田文礼摸着他的头发,连连叹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皇上下了旨意,实在难以违逆啊。”

    卫长轩眼睛红红地看着他“难道我真的要去雁庭吗”

    田文礼低头看他,慢慢把他的手掌放到自己掌中“轩儿,当年我刚捡到你的时候,你的手只有这么一点大,现在已经和阿爹的手差不多大了。”他眼神里尽是慈爱,轻声道,“我那时抱你起来,你眼睛乌溜溜的看着我,一点都不怕人。我便想,这么好的孩子,绝不能让他落得跟我一样的田地。所以,我把你寄养在宫外,待你长到十岁上,又将你送进神武卫。原想着我虽是个不成器的阉人,但好歹还有个前程似锦的义子,此生也就不枉了。谁料想,竟会出这样的事情,可不是冤孽吗”

    卫长轩听到此处,更加哽咽难当“阿爹,我不去雁庭,我宁愿立刻死了,也不去雁庭”

    田文礼看着桌上如豆的一点灯光,点头道“当然不能去雁庭,宫里是吃人的地方,我不能让你去。”他沉思了片刻,又道,“当年我还在宫中当差时,新帝还只是位皇子,我对他的脾性也听说过一二。他这人有些左性,虽不是残暴之君,可容不得他人违逆,你若直言抗拒,下场绝不会好。”

    卫长轩心中已有些绝望,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却听他又道“眼下却还有一个法子。”田文礼用枯槁的手掌轻轻摸着卫长轩的头,“虽说皇帝是九五之尊,可他毕竟还有忌惮之人,你若能得到那位的庇护,新帝自然不能拿你怎么样。”

    卫长轩一怔,立时就明白了义父所说的人是谁,穆王杨烨。

    杨烨是永安帝杨解的叔叔,事实上在先皇孝宗在位时,西北大部藩镇的军权就已掌握在了杨烨手中,那时他的封号还只是“沐”。待杨解登基后不久,这位王爷便上书改自己的封号作“穆”,说是为表谦和,取“穆如清风”之意。然而人人都能看出,哪里是什么“穆如清风”,分明是“天子穆穆”之意。

    然而,杨解畏惧这位皇叔如同畏惧猛虎,哪有驳回的胆量,只得战战兢兢批了这个“穆”字。自改封号之事以后,原本在幕后涌动的暗潮已曝露在明面之上,朝堂内外无人不知穆王杨烨把持国柄,权倾朝野。

    卫长轩虽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事,可他至今连穆王的金面也不曾见过,怎敢贸然去寻求庇护。然而若是不去,天底下确实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一咬牙“我这就去穆王府。”

    他被心头一股血气催促着,转身便拉开了房门。

    田文礼赶忙咳嗽着披衣下榻,上前攥住他的手细细叮嘱道“好孩子,你这次去要小心为上,穆王比起新帝,其心狠手辣只怕更甚。你要记住,万事不可意气用事,只要留得性命,将来如何,终究未可知。”

    这位在宫中历经三代的老内监眉间满是愁苦之意“可惜阿爹没用,如今只是个在此看守皇陵的老废物,竟帮不上你。”

    卫长轩看他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微微飘动,心中又是一阵酸涩“阿爹尽心养育我多年,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如今我也长大了,此事就让我自己去了结吧。”他把门紧紧带上,退到廊外,在雪地里向田文礼屋内的方向叩了头,而后才匆匆离去。

    第2章 穆王

    隔着院墙,隐隐能听到弹奏箜篌的声响,穆王杨烨,喜听箜篌。卫长轩已分辨不出那箜篌弹的是什么曲子,他在雪地里跪了太久,不仅腿部渐渐失去了知觉,就连神智也有了些许混沌。

    寻常世族拜见穆王的规矩,照例是要先呈上名刺,当然还有锦盒盛着的礼物。这些礼物的价值大都难以估量,若有豪奢之辈,连锦盒也是用足金打造,如此费心奢靡,也不过是为求穆王爷一顾而已。

    卫长轩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连名刺也写不出,自然求不到通传,所以只能默默地跪在门外,看着那紧闭的府门,心中灰败而绝望。

    “喂,”恍惚间,小腿被人踢了一下,“王爷召见,还不快起来。”

    卫长轩猛地惊醒过来,他跌跌撞撞就要起身,却险些摔了个趔趄,通传的小厮却没有等他的耐心,径直走进了王府里,卫长轩只得拖着腿加紧跟了进去。

    王府内重檐斗拱,气势非凡,卫长轩不敢多看,低头跟着那小厮绕过几处轩廊,直走到一处配殿前,而后才听他向殿内道“王爷,人带到了。”

    “让他进来。”

    那依稀是穆王的声音,卫长轩心中忽然有些发慌,他硬着头皮走进殿内,倒头便拜了下去“卑职南军神武卫,卫长轩,叩见王爷。”

    穆王并未赐他平身,只冷淡地道“原来是禁军的人,听说你在本王府外跪了好几个时辰,究竟所为何事”

    “卑职”卫长轩心中慌张,按在地上的双手都情不自禁微微发抖,“卑职斗胆,想恳求王爷,将卑职调入左骁卫中。”

    左右骁卫如今名义上虽是皇帝卫队,实则皆由穆王主掌,左骁卫更是如同王府亲兵一般,与其余卫队大不相同。

    听了少年的请求,杨烨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神武卫禁军,将来自可晋升为御林军,你为何要调入不成器的左骁卫呢”

    “因因为”

    就在卫长轩结结巴巴的时候,杨烨已出声打断了他“听说昨日在皇家猎苑,皇上看中了一名少年禁卫,要把他纳入雁庭,想必是你”

    卫长轩顿时一惊,他没想到穆王早把他的来意知晓得一清二楚,更没想到,皇帝身边这些细微末节的小事他也了如指掌。

    “是我”

    “你把脸抬起来。”

    跪在地上的少年听了这句,终于略略抬起头来,他头一次看向殿内的穆王。只见穆王身形高大,唇上一抹短髭,手中执着一把箜篌,试探般地拨了两个音,而后向他投过视线来。那眼神十分锋锐,如同鹰隼,刺得卫长轩立时就别开了眼睛。

    “生得确实不错,”穆王颇有些玩味地道,“怪不得杨解看上你。”

    卫长轩不解他话中意图,却听他又道“你来求我,是想趁机编入左骁卫,好不去雁庭,是么”

    “王爷明鉴,若是王爷肯把卑职收为己用,往后卑职定为王爷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杨烨爱惜地抚摸着怀中箜篌,缓缓道“雁庭虽然名声不堪,可若是得了帝王恩宠,总有一步登天的时候,你又何必去军中苦闷度日呢”

    少年脸上显出一丝苦笑“卑职宁愿在军中碌碌,也不敢享有这一步登天的机会。”

    杨烨静了片刻,点头道“你这孩子,倒有些意思。”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还不够格让我与皇帝相持,我也并不想管你的事,你走吧。”

    这拒绝之意来得猝不及防,让卫长轩几乎懵在了当场,他咬了咬牙,竭力露出几分笑意,昂起头道“如今建安城内就算是垂髫小儿也会唱诵穆如清风,天有九重,黄雀在西,金乌在东,童谣尚且如此,普天下又有谁不知王爷举足轻重之地位。”

    穆如清风等四句确实是如今朗朗上口的童谣,自从大昭朝灭了景炎,便把都城建墨改作了建安,皇城在建安城西面,而城东则是穆王府邸。可见就算在小儿口中,也把穆王比作是日月之精的金乌,而新帝不过是黄雀而已。

    他鼓足勇气看着穆王“王爷当日在漪澜园,只因王御史一句话便当庭折柳,王御史毕竟还是皇上亲舅,王爷尚不理论。卑职一个小小禁卫,蝼蚁般的人物,何牢王爷与皇上到相持的地步。”

    漪澜园一事发生在几个月前,那姓王的御史不知说了句什么顶撞了穆王,穆王顺手便折了一枝嫩柳递与了他。王御史还愚钝不知缘故,谁料第二日便连同家眷被逐出了建安,折柳自然意味送别,穆王这是毫不客气地把他送去了南疆。

    杨烨冷峻的脸上现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他重新看向那个少年,方才那番话看似莽撞,却是先捧后激,有些胆识在里面,只可惜城府终究太浅。他放下手中箜篌,站起身来,缓缓道“你也知道自己只是蝼蚁,本王又何必为一只蝼蚁的命途费心呢”他冷笑了两声,而后拂了拂手。

    卫长轩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纠缠下去了,他心中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叩了首,退出门去。

    走出配殿之后,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庭院里静悄悄的。卫长轩心下烦乱,正要寻原路出去,却隔着轩廊看见邻近院中匍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身量不高的孩子,穿着霜色的锦袍,几乎融进了雪景里。

    卫长轩拿不准他的身份,但瞧他衣服单薄,忍不住道“你在那里做什么,不冷么”

    听到声音,那孩子爬了起来,转过了身。看清他面孔后,卫长轩心里“咯噔”了一声,那张还有些稚气的脸上,是一双毫无光彩的瞳眸,竟是个瞎子。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一个传闻,据说穆王杨烨的幼子自小便双目失明,很得穆王怜惜,难道就是这个孩子么

    “你是谁”那孩子开口问道。

    “我,我叫卫长轩。”卫长轩悄悄向他走近了些,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他模样也不过十岁左右,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可能是在雪地里站得太久,唇色冻得都有些发白。

    “你是王府的小公子么为何一个人站在这里”

    孩子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地道“我听见鸟儿叫,你听见了么”

    卫长轩微有些莫名,静下心四处听了听,果然听到很细小的一点叽喳声,他循着声音寻到了被雪覆盖的草丛间,终于看到一个半掩在雪地中的鸟窝,里面有三只稚嫩的雏鸟。其中一只已冻得没了声息,还有两只大张着嫩黄的鸟嘴,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

    “是个从树上掉下来的鸟窝,可能是被积雪压坠了。”卫长轩向那孩子说道,“这里还有两只小鸟呢。”

    孩子睁着眼睛转向他的方向,怔怔道“小鸟是什么模样的”

    卫长轩一时语塞,他想了想,小心翼翼捧起了一只,递到孩子手边“给你摸摸,你要轻一点,这鸟儿还很小。”

    孩子伸出了一根指头,颤巍巍地在鸟的绒毛上触了一下,而后就立刻缩了回去。

    卫长轩看出他有些惧怕,便安慰道“它很小,不会伤害你,你不要怕。”

    孩子听了,又重新用指头在鸟身上来回摸了摸,小鸟用稚嫩的喙在他手指上啄了几下,大约是触痒不禁,孩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鸟的嘴是尖的。”

    卫长轩把鸟窝从雪地里捡了起来,又看了看头顶的树冠“雌鸟回来看不见它们,一定会很着急,咱们还是把鸟窝放回去吧”

    “是啊,没有妈妈,多可怜呐。”孩子垂下脸,轻声附和道。

    下过雪的树干有些湿滑,不过却难不倒卫长轩,他用嘴衔着鸟窝,双腿攀住树干,身姿敏捷,三两下便爬了上去。待小心地把鸟窝放进树杈上之后,他松了手上的力气,顺着树干便滑了下来,动作十分利落。

    小公子看不见他这番动作,只出声问道“好了吗”

    卫长轩点头“好了。”

    小公子轻轻地道“从前我都不知鸟儿长得什么模样,他们不让我摸这些东西。”

    “他们”指的大约是他素日的仆从,卫长轩心中一动,压低声音向他道“小公子,以后但凡是这种小东西,只要你想,我便抓来给你亲手摸一摸,如何”

    小公子的眼睛像一潭湖水,清澈而无光,他怔怔地面对着卫长轩的方向,问道“真的么,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么”

    不等卫长轩回答,身后有一个声音低低道“琰儿,这位是神武卫的禁军,怎能整日陪你胡闹。”

    卫长轩一惊,回头只见穆王正站在轩廊外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已有多久,慌忙便跪了下去。

    小公子摸索着向前走了一步,讷讷地喊了一声“父王。”

    穆王并不看卫长轩,只向那孩子道“素日跟着你的那些人呢,怎么由着你一人跑到了这里”

    小公子没有回答,他空洞的眼神里竟然有一丝哀愁,声音很低地道“父王,把这个人给我吧,”他像个讨要玩具的孩子一样,委屈地道,“哥哥们十岁之后都有伴当陪他们玩耍,为什么我没有,我要这个人做我的伴当。”

    因为杨家宗室有胡族血统的关系,他们自然也保留了许多胡族习俗,贵族子弟除了有习文的伴读之外,还有习武的伴当。

    伴当虽然形同奴仆,但卫长轩眼下宁愿做这位小公子的伴当,也万万不想被纳入后宫雁庭那样的地方。

    他紧张地看向穆王,却见穆王哀悯地看着这个孩子“琰儿,你哥哥们要习武,要骑马射箭,自然要有伴当,而你不需要。”

    这句话显然刺中了孩子的心,他小小的身影晃了晃,几乎要倒下去。卫长轩心下不忍,却又十分疑惑,他感觉传闻有些不实,穆王对这幼子或许有怜惜,可还有许多复杂的他根本看不穿的情绪在里面。

    “父王”孩子又唤了一声,不像是在撒娇,倒像是绝望的恳求。他摸索着向前走去,似乎是想扑进他父亲的怀里,然而穆王没有上前迎他,只是站在轩廊外,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小心”卫长轩刚想出声提醒,却已经迟了,小公子被一截曝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倒,直直栽了下去。

    他跌下去时,额头撞在了石块上,登时便有鲜血从那白皙的额头上滴落下来。卫长轩跪在他身后,看不见他伤得如何,只能看见几滴鲜红的血落在洁白的雪地里,像是在白雪里绽放的红梅一般。

    穆王没有动,他一脸漠然,没有显出丝毫疼惜之意,静静看着那孩子。而小公子也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大哭,只有清澈的眼睛里慢慢流出大颗的眼泪“父亲,我什么都没有”他不去擦拭头上的血,也不愿从雪地里爬起来,只是喃喃重复道,“我什么都没有”

    杨烨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有些动容,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向卫长轩递了个眼色。

    卫长轩赶忙上前把小公子抱了起来,只见他额头上伤口并不深,然而鲜血淋漓很有些骇人。

    或许是看他反应还够机敏,穆王向他淡淡点了点头“你今后就留下做琰儿的伴当吧。”他顿了顿,“府中的规矩,晚些时候自然有人教你,现下快带他回去。”

    卫长轩抱着孩子不能行礼,只慌张地躬身道“多谢王爷,卑职”他话还没说完,穆王已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了。

    他怀中的孩子紧紧闭着眼睛,用手抓着他的前襟。

    卫长轩看他额头上蜿蜒出一条血迹,又低头看向地上那几朵血色梅花,心中痛惜,有些难过地想道,是这小公子的血救了我一命。

    孩子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闭着眼睛低声问道“你是我的了么”

    卫长轩点点头“是。”

    小公子又重复问了一句“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么”

    卫长轩抱着他,再次点头“这是自然。”

    小公子脸上血痕泪痕纵横交错,却轻轻弯了弯嘴角“好,我们回去吧。”

    第3章 伴当

    杨琰所住的别院在王府的外西北角上。

    这里廊下没有花鸟,因为此间的主人看不见这些让人解闷的小东西。此外,服侍的侍女和仆从们也很安静,来往都是悄无声息,即使是白天坐在院子里,闭上眼睛也仿佛是黑夜般寂静。

    对于看不见的杨琰来说,这里从头至尾都是黑夜。

    然而也不尽然,真正到了夜晚,反而会有些许声响,有风呼啸而过刮在窗棂上的声音,油烛里灯花轻微爆裂的声音,还有洛兰低低的哼唱声。

    洛兰哼的是东胡的歌谣,杨琰听不懂歌中的意思,只觉得曲调悠远,非常好听。洛兰总是边哼边抚摸他的额头,轻轻地道“也奚,睡吧。”

    卫长轩来到别院后不久便听到了这个称呼,他有些奇怪地问道“洛兰姑姑,为什么你唤小公子也奚”

    洛兰轻轻看了他一眼“也奚是少爷的胡族小名,只有亲近的人可以叫。”

    而后卫长轩便很识趣地不再提起了。

    连日大雪之后,建安城终于放晴,卫长轩遵着洛兰的吩咐,带着咳疾初愈的杨琰去后苑散步。杨琰穿了一身狐毛缀边的白色大袖,里面是松花色的袍子,腰间束着锦带,带子上绣着青色的莲花。平心而论,他的气度比都城里其他的宗室子弟不知要华贵多少,可惜,只可惜了那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杨琰自是不知卫长轩心里的感叹,他静静地沿着青石廊走着,忽然抬起脸道“雪化了。”

    檐上的白雪在阳光的映照下确实融化了些许,然而他怎么能瞧见了卫长轩心中疑惑,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听见雪化的声音。”杨琰的眼睛空虚无着,轻声地答道。

    “是,雪化了,檐下的冰凌也化了些许,前几日地上都冻得结了霜,现下泥土的颜色也显出来了。”卫长轩将触眼所及之处慢慢道来,他似乎想把自己看见的一切都告诉这个小公子,让他得以在心中描绘出那些看不见的景象。

    然而杨琰却只是怔怔地听着,他在虚空中张开手,喃喃道“泥土的颜色是什么样的”

    卫长轩一下就怔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就算说再多,杨琰也看不见,他连想都想象不出这个世间是什么样子。

    就在他们相对怔忪的时候,后苑廊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卫长轩下意识就想带着杨琰避开,却已来不及了,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这不是四弟吗”

    杨琰的反应比卫长轩还要快些,他偏过头,摸索着躬了身子“三哥哥。”

    卫长轩也赶忙伏下身去“小的见过三公子。”

    那是穆王府的三公子杨玦,卫长轩初入府时洛兰便叮嘱过他,要他避着些老三,他隐约猜到,这位三公子大约有些难缠。

    杨玦和杨琰的长相并不相似,他已经有十七八岁了,眉目张扬,披着一领水貂皮的大氅,闲闲地抱着手,只向他二人抬了抬眉毛“四弟,你身边这个下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生”

    不等杨琰答话,他的随从里就有人殷勤地道“公子,这是四公子的新伴当,”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半掩着嘴笑道,“就是神武卫里那个小子。”

    杨玦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抖着肩膀笑了起来“四弟最近身子愈发康健了,既然有了伴当,难不成是要练武么不知是要学骑射,还是刀马啊”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身后那些随从们也都谄媚着脸陪着窃笑。

    卫长轩心里十分恼火,却又不能发作,他有些担心地去看杨琰,生怕杨琰受了奚落会哭出来。然而杨琰只是神色木然地望着他那兄长的方向,仿佛根本没听懂他的话一般,他摸到卫长轩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我冷了,回去吧。”

    卫长轩答应一声,站起身便要带他离去,却听杨玦又道“四弟,往日哥哥们总不带你玩,我知道你不高兴。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去后山草场逛逛”

    杨琰咳嗽了一声,似乎真的冷了,他没有拒绝,只是道“多谢三哥哥,草场是骑马射箭的地方我不会。”

    杨玦又笑了一声,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他走上前,亲亲热热拉了杨琰的手道“哥哥知道你身子不好,怎会让你骑马,我让小厮们搭个围帐,咱们坐在帐子里烤火,看伴当们玩耍便是。”他转脸向身后道,“把二公子和他的伴当也请过来,咱们兄弟今日好好乐一乐。”

    杨琰身不由己地被拽着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卫长轩不敢鲁莽行事,也只得按住性子跟了上去。

    大昭朝因皇族混有东胡血统的缘故,跟前朝那些文雅的世家贵族大为不同,比起舞文弄墨倒更重弓马刀剑。许多皇亲贵胄的府内也设有跑马场,穆王府的跑马场自然比起别家要更为广阔,据说这里在前朝时是一座王府的内湖,到了穆王手上把湖面填平,才建了草场。

    草场的东面是一个天然的山坡,上面已经搭备好了锦帐,杨玦拉着杨琰走入帐内,兴致很高地道“听说胡儿们打猎之后都是生了火,边烤边吃,咱们今天也学一学胡儿,取些生鹿肉来,在这烤着吃,如何”

    卫长轩阴郁地听着他的话,他知道杨琰的生母是东胡人,眼下杨玦一口一个“胡儿”,若说他是无意的,怕都没人相信。

    杨琰只是微微垂着脸,轻轻地道“全听哥哥的。”

    说话间,二公子杨琮也带着几名伴当匆匆赶来,他跟这二位不同,乃是庶出的出身,言行举止上倒是小心,先向二位弟弟陪了笑,而后才侧身坐到了一边,问道“三弟,今日怎么好兴致,请兄弟们来此赏雪”

    杨玦与他说话时,眼皮子都懒得抬似的,只似笑非笑地道“哪有什么雪好赏,只是得知四弟弟新收了一名伴当,特意叫二哥来一起瞧瞧此人本事如何,配不配当我们穆王府的伴当。”他随意地指了指卫长轩,“你过来。”

    卫长轩心中冷笑了一声,走上前去,抱拳道“不知诸位公子有何吩咐”

    “你既然是禁军出身,想必很勇武了”杨玦垂着眼睛,轻抚着袖口的风毛,状似随意地道,“不如和其他伴当们比比武艺如何”

    他身后的那些伴当皆是从各家族中精挑细选的少年武士,个个身形高壮,卫长轩在他们面前简直瘦弱得有些可怜。

    “不知公子要我们比弓箭还是骑马”卫长轩神色淡然地问道。

    杨玦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笑“这些都是寻常的小把戏,没什么意思,不如比摔角吧。”他转脸向杨琮道,“二哥意下如何”

    杨琮一看见他眼色,便明白其意,向身后道,“元茂。”

    立刻有人答应着站了出来,那是个肌肉结实的少年,或者说,因为太过高壮,他几乎像是个成年的武士。

    锦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心里都明白,若是比骑射,最多不过是个输赢,但是摔角自然有一方会受损伤,而损伤的那方是谁,显而易见,毕竟这个元茂看起来几乎可以把卫长轩的胳膊拧断。

    卫长轩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对手,只伸出手道“请。”

    元茂在自家主子面前,当然要趁机显露本事,不等摆好阵势便先行动手,长臂一伸就去抓卫长轩的肩膀。这少年看起来轻飘飘的,只要被他拎起来摔到地上,少说也得断上几根肋骨。谁料这一动手,卫长轩也动了,他身姿敏捷,反手握住元茂的手腕便往回拧,可惜两人膂力相差太远,他根本拧不动对手的胳膊,反而被倒拖了回去。眼看就要被对方擒住时,他双腿在地上猛地一蹬,借着跳跃之力,将手肘用力砸向对方的胸口。这不是什么搏斗之术,而是他在神武卫里打架时常用的招数,因为无论身体强弱,手肘的硬度和力量都是相当惊人的。他此番胸口憋着一股气,这一砸几乎是用了全身的重量压向对方,元茂没想到这少年看着瘦弱,打起架来却有这么一股狠劲,被他这一下撞得几乎窒了息,猛地向后倒了下去。卫长轩不容他有反扑的机会,滚到地上的一瞬间便抓着他的胳膊反拧了过来“认不认输”他声音低且狠,仿佛对方若不认输便要立刻拧断他的手腕。

    元茂胸口和腕骨都疼得厉害,只得点了点头算作认输,回锦帐的时候几乎不敢看主子的脸色,慌慌张张地躲进了人群里。

    杨琮看起来还算平静,但杨玦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他本意只是想给这小子一个下马威,谁料他如此锋芒毕露,简直是存心找死。

    等卫长轩回来时,杨玦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禁军中,所习的是马战还是步战”

    卫长轩刚刚打完一架,气息还有些不稳,他答道“步战居多。”

    “步战,那是用刀了”

    “是。”

    杨玦冷笑着点了点头,向身后道“陈绍,跟他比刀。”

    卫长轩认识他身后那个叫陈绍的伴当,他是会宁节度使陈将军的幼子,所习的是家传的陈家刀,在建安城这些习武的世家子弟里算是拔尖的。

    杨琰坐在角落里,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他的手缩在狐毛的大袖里,似乎是攥紧了,可是脸色依旧苍白,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坐在右首的杨琮先是干笑了一声,转向杨玦道“三弟,自家比试不过是闹一闹,赢个彩头,若真是见了血反而不好看,不如取那木刀来便是了。”

    杨玦想了一想,点头道“二哥说的是,只是不知今天争个什么彩头”

    杨琮解下腰间成色极好的一枚水青玉佩“此物就当是这次比武的彩头如何,”他向着陈绍和卫长轩的方向笑了笑,“好好比试,若是比得好,你们主子自然还有别的赏赐。”

    话虽这么说,他眼睛看的却是陈绍,其实不止是他,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陈绍在跟同辈比刀时还从来没有输过。

    木刀很快被送了来,这不是孩童手中的玩具,而是武士们练习时所用的器具,木质结实,重量很沉。陈绍掂了掂手中的刀,缓缓横过了刀锋,这是陈家刀的起势,既可攻,亦可守。卫长轩却是竖起了刀锋,他没有学过什么像样的刀术,在军营里的时候每天都是拼命地砍木桩,校尉只是告诫他们不要小瞧这些木桩,真到了战场上,这些就是活生生的敌人,你先砍到对方,你活,你被对方砍中,你死。

    陈绍的刀披荆斩棘般攻了过来,他的刀上带着古朴的变化,劈杀,腰斩,断鄂,每一记砍杀都瞄准了卫长轩的要害。卫长轩起先还挡了两下,后来几乎是避无可避,木刀带着惊人的力量先是扫到了他的后背,而后砸向肩骨,突然的一声脆响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的骨头被打断了。

    第4章 无涯

    此时的锦帐内,鹿肉已经被码放在银盘中陆陆续续送了来,早有乖觉的仆从摆上了丝网,把切好的鹿肉放到火上炙烤。杨玦有个小个子的侍从最擅烹饪之流,翻转间把烤肉的火候控制得极佳,只撒上一点香辛料和盐巴,然后便盛在盘盏里送到了主子们面前。

    杨玦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帐外两个比刀的少年人,眼见陈绍把卫长轩逼得几乎无还手之力,他心情大好,又张口噙了一块侍从奉上的烤鹿肉,嚼了两口便连声说好,摘了手上一个戒指便扔了出去“赏你的。”

    那小个子捡起来,喜不自胜地收到怀里,连连谢恩,而后又跪到火边去烤余下的肉。

    杨琰看不见这场比试究竟如何,他只能在风里听见众人的低声窸窣和两位哥哥高声谈笑的声音。

    杨玦一面大嚼鹿肉一面喝彩“这两刀漂亮”

    他身侧的随从立刻附和道“可不是么,陈绍斩他肩上那一刀也就罢了,后面这刀横扫过来正甩到那小子后颈上,依我看他多半是爬不起来了。”

    场中的卫长轩后颈被砸中,眼前正一片发黑,而陈绍的攻势丝毫不缓,他看出卫长轩已经精疲力竭,不由在间隙中冷声问道“你还不认输吗”

    卫长轩死撑着挥舞着手中的木刀抵挡对方的攻势,他浑身痛得厉害,但是怎么也说不出认输的话来,咬着牙道“我还没有输。”

    陈绍似乎觉得他有几分可笑“你这是耍赖,若是真中了十几刀,我不信你还有命在。”

    卫长轩双手握住刀柄,指向他,沉声道“只要没割断我的喉咙,我就绝不认输。”

    他们的对话隐约从风中传了过来,杨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摸索着想走出去,却被一只胳膊拦住了“四弟,外面风大,你还是坐在帐中为好。这鹿肉烤得不错,你们几个,端去给四公子尝尝。”

    杨琰被迫重新坐回了位子上,有人递了鹿肉到他的唇边,温热的散发着烟火气息,他张开嘴吃了,而后又是一块递了过来。他用力咀嚼着齿间腥膻的肉味,听着风里传来搏斗的声响,那是木刀砍在皮肉上的声音,很沉闷,一下一下的,仿佛是敲击在他的心上。

    忽然帐中传来众人的惊呼,原来那个在陈绍手下被打得几乎半死的少年忽然站了起来。陈绍手中的刀刚戳中对方的胸前,却忽然被他握住了刀刃,然后连身扑了上来。陈绍只觉握刀的手被铁箍抓住了一般,根本抽不回来,在这间隙里对手的木刀猛地抡了过来,刃口砸到了自己的脖颈上。

    卫长轩这一刀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即使是木质的刀刃也把对方的脖颈上压出一道淤血的痕迹,他怀中还抱着陈绍的刀,如果双方用的不是木刀,他现在已经被刀刃开膛破肚了。陈绍被他用刀抵着喉咙,显然惊怒交加,他头一次碰到这样的对手,简直不知要对这种不知死活的小子说什么。

    锦帐里的人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到了,杨玦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抢先喝道“陈绍,谁赢了”

    陈绍看了一眼脖子上的木刀,磨着牙道“启禀公子,我输了。”他说完,一把将卫长轩推开,然后从雪地里爬了起来,面色阴郁地离去了。

    卫长轩呆了一会,也慢慢爬了起来,他望着锦帐的方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过去。

    杨琮率先打破了寂静,他指了指案上那块玉佩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彩头收了去。”

    卫长轩只得上前收了玉佩,低头行了礼道“谢公子赏赐。”

    杨玦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冷冷地注视了这少年一会,正要说话,忽然衣袖一动,竟是被杨琮拉了一下。他顺着杨琮的暗示转过眼去,却见杨琰坐在大椅上脸色苍白,而且抖得厉害,不知是冷还是在害怕。

    他这副没用的样子,倒让杨玦觉得痛快了一些,他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暗道这样一个只会耍狠的蠢东西跟了这么个废物主子,真跟他们见识起来倒失了身份。

    “二位哥哥。”杨琰打破寂静,怯怯地开口道,“我能回去了么”

    杨琮瞄了一眼旁边三弟的脸色,而后笑了笑“天色也不早了,四弟身体不好,还是早些回去吧。”

    卫长轩忙上前扶了杨琰的胳膊,低头告退,临走时不期然对上杨玦的眼睛,只见他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嘴角是一抹若隐若现的冷笑。

    走到一个僻静的水亭附近时,杨琰忽然就咳嗽了起来,他似乎强忍了很久,这一咳惊天动地的,简直要把肺腑都咳出来。卫长轩手足无措地来回抚着他的后背,却见他仍没有丝毫的好转,忽而“哇”地一声,把在帐中吃的鹿肉悉数吐了出来。

    这一吐之后,咳嗽才渐渐止住,卫长轩忙捧起他的脸,只见他睫毛上全是咳出的泪水,面色也变作病态的潮红。他们身边没有随侍的婢女,卫长轩摸遍了全身,连条布巾也找不出来,只能草草用里衣的袖子替他擦拭了脸,而后轻声问道“你好些了么”

    杨琰一边流眼泪一边抓着他的袖子,低声道“我以为你要被打死了。”

    察觉到他在担心自己,卫长轩心头忽然涌上带着酸楚的暖意,他笑了笑“我怎么会死,我从前在禁军里整日的打架,从来都不会输,”他轻轻拍着这个比自己年幼的孩子,“再说,我是公子的伴当,怎能给公子丢脸。”

    杨琰被他安慰着,渐渐收了眼泪,卫长轩重新扶着他在暮色中慢慢向别院的方向走去。

    “你刚才,是赢了吗”杨琰声音里还有些哽咽,小声地道,“以前我不管跟哥哥们比什么,从来都不会赢。”

    卫长轩把那水青玉的玉佩塞到他手里“这是我赢的彩头,你拿着,往后有我在,还会赢很多很多的东西给你。”

    杨琰脸上还挂着眼泪,却握着那玉佩,轻轻点了点头。

    晚间,一辆车马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穆王府的门前,车上走下一名儒生,未提礼物,也没有拿名刺,只径直敲响了穆王府的大门。

    王府内应门的仆从略一张望,正看到那马车上的标记,顿时一惊,赶忙回身禀报。不一会,穆王杨烨竟亲自走出门来,从车上迎下一位老者,老人须发皆白,身形枯槁,也不向穆王行礼,只由着那儒生搀扶着,慢慢走入了王府内。

    穆王平日起居处皆在配殿,这里烧了地龙,笼着熏香,一进殿便是暖香袭人。杨烨此刻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老人面前,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

    当今世上,能得到穆王行礼的人,几乎屈指可数,然而老者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意思,他安静地受了这个礼,而后才笑道“多谢穆王还记得老朽,如今建安城内,旧相识已不多了。”

    “能入先生眼的人确是不多了,但天下有何人不知无涯宰相的大名呢。”

    无涯宰相还是睿宗年间的称号,他本名邝言,因其才思敏捷、学识渊博得号“无涯”,睿宗年间燕虞大乱,邝言献七策退敌,受封宰相,便被世人称作“无涯宰相”。后孝宗即位,有意请他再度为相,邝言苦辞不受,竟淡泊江湖去了。

    而这位被称作有国士之风的老者,此刻只是淡淡摇头“那些都是往日的虚名,哪比得上如今权掌天下的穆王爷。”

    杨烨拘谨地低头道“若非先生当年的提点,小王如今还不知要在何处安身。”他的目光在老人脸上逡巡了片刻,忽而问道,“不知先生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他这是存了防备,邝言心中了然,他低低一笑“老朽十余年前曾与王爷论过这天下,不知今日,老朽是否还有幸能与王爷再谈起这些旧事。”

    杨烨坐直了身子,像个学生一样对老者道“先生请讲。”

    邝言在灯下静默良久,慢慢地开口道“老朽这些年去了很多地方,安阳、平沪、河西、关右这些藩镇是我献七策抵御燕虞入侵时所设,如今却已违背了我的初衷。”

    杨烨皱了眉头“这些藩镇大多兵强马壮,其兵力比大昭初年立朝时还要强盛,先生又何出此言呢”

    邝言静静地看着他“敢问王爷,这些兵强马壮的藩镇,如今皇上还能调度么”

    “这”

    “天下人都知道,这几处藩镇的兵权都握在王爷手中,而其原因为何,王爷和老朽都很清楚。”他缓缓站起身,“大昭立朝不过百余年,却已不知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起先太宗皇帝灭景炎,手中府兵有半数是东胡人,太宗母族妻族也皆是东胡贵胄。杨家宗室流着胡族的血,我们的兵马也都换了胡族的服制,说句不夸大的话,杨家坐了天下,其中有一半的功勋是东胡人的。”

    “可现在的朝堂上,能说得上话的皆是中原的世族公卿们,他们在景炎王朝时便为官做宰,炎朝之前也是这些人做着三公六卿。皇帝每朝都会变,只有这些老骨头,永远都在那里。”邝言一面说一面低笑起来,他自己实在是不配说这么一番话的,因为邝家便是这样的世族大家,从千百年前便入朝为官,直到今日。

    邝言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低声道“这些世家大族要重新巩固自己的力量,所以他们上书、谏言,要皇帝重整血统。当年燕虞大乱,更是让他们得了借口,把外族视作洪水猛兽,孝宗皇帝便是在这情形下放弃与拓跋家联姻,改而立了世族家的高皇后。”

    拓跋家是东胡血统最高的一支,提起这个姓氏,杨烨略微有些失神,他怔然道“我早就想问,先生也是出自中原世家,为何不愿与他们一样摒弃外族,反而主张联姻”

    “因为我不像他们那样愚蠢,目光短浅,以为自己的女儿做了皇后,这天下便可掌控在自己手上了么”邝言脸上浮现出当年睥睨天下的神色,口气也倨傲了起来,“真的要掌控天下,就不可固步自封。东胡人骁勇善战,安阳节度使尉迟贤、关右节度使贺若峰等皆是胡族出身,既然要他们为我所用,就不该把他们推出去,让他们变成别人手中的枪矛,来刺穿我们的胸口。”

    他最后看向穆王“要把东胡势力掌握在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皇家与拓跋家的联姻,这一点,王爷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穆王先后有过三位正妃,其中两位都是拓跋家的女儿,这一切自然是因为听从了邝言的建议。他从一个不起眼的沐王,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背后当然少不了那些东胡族大都护们的支持,若非如此,孝宗也不会轻易把西北的兵权交给他。

    “如今朝中谈起对大昭最大的威胁,十有八九都说是燕虞,”邝言冷笑摇头“燕虞人凶残暴虐,若是举兵南下,确是会惹出大乱。然而大昭的心腹大患根本不在燕虞,而在朝中世族与东胡的矛盾。这些年,世族在内,东胡在外,便是历代的文臣与武将也难免暗生嫌隙,更何况本非同族,其祸乱无可避免。王爷还记得十几年前拓跋信的事么”

    第5章 老师

    杨烨怎会不记得,那时拓跋王妃已经过世了几年,他重新立了卢尚书家的次女为王妃,生了三子杨玦,其乐融融之际,安阳竟传来密信,说是拓跋家的家主拓跋信私通燕虞,送出西北两个郡县,竟是要反出大昭。

    孝宗那时受了世族的影响,也将东胡人视作夷狄,十分看不上。拓跋信领兵数次大败燕虞,捷报传来却屡次遭受冷遇,心中郁结,又受了奸人挑拨,便有了反心。

    他这一反不要紧,连同安阳河西等四镇俱都要反,眼看天下即将大乱,还是邝言在幕后施了一策。让那时还是沐王的杨烨再娶拓跋信之女为王妃,拜拓跋信为岳父,将他重新招抚了回来。

    然而丢了两个郡县的事非同小可,为堵住天下的攸攸之口,只得又寻了个替罪羔羊,把里通外国的罪名安到西北一个守城小将的头上,这才将这场危机化解了。

    “王爷为大昭费尽心血,在朝中和东胡人心中都有举足轻重的份量,”邝言闭目笑了笑,“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王爷,这天下新帝未必坐得安稳。”

    杨烨低声道“先生言重了。”

    “不过,”邝言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王爷在一日,大昭便安一日,可万一王爷有了什么差池,大昭又将如何呢”

    杨烨浑身一凛,惊讶地看向老者,过了半晌,面色才逐渐恢复平静,他冷冷一笑“原来先生今日来此,是为了与小王讨论立嗣之事么”

    邝言丝毫不避讳他的目光,点头道“王爷至今未立世子,想必也是在斟酌其中的利害吧。”

    杨烨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不知先生对此事有何见教。”

    邝言与他面对而坐,低声道“王爷是有雄心壮志的人,我当年便说过,能把世族和东胡的力量皆握在手中的,唯穆王一人而已。”他屈指在矮几上轻轻一敲,“可王爷的继位者,想同时握住这两股力量,实在不易。”

    他在灯下看着穆王,忽然摇头叹息“恕老朽直言,四公子本是绝佳的人选,唉,可惜了。”

    可惜可叹这些字眼,十二年前杨烨便听过无数遍了。

    永康六年,拓跋信之女嫁入沐王府,不过几个月之后便有了身孕。孝宗亲自派了太常寺的方太医前来为王妃诊脉调息,这位方太医名驰南北,只因他身怀一门绝技,只听妇人脉象便知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从无差错。

    当日方太医在房内请脉,杨烨在外等候,不多时边听他朗声道“恭喜王爷,府中又要添一位小公子了。”

    这件消息对于杨烨来说,当真是万千之喜。这个孩子的身份不止是亲王之子,更是拓跋信的外孙,众所周知,拓跋信无子,只有一女,他的外孙在东胡人心中自然是少主人一般的地位。甚至在孩子还没出世的时候,就有人提议沐王依照胡族的传统立幼子为嗣,杨烨对这个提议十分心动。若果真立这孩子为嗣,他将来既是皇族宗室举足轻重的王爷,又是东胡的少主,天下还有什么人比他更尊贵。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个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孩子却是个瞎子,这仿佛是上天开的一个莫大的玩笑。

    杨烨闭目不去听老者的叹息,他低声道“小王膝下虽有四子,如今中用的也只有长子杨玳,三子杨玦而已,以先生之见,该立谁为世子呢”

    邝言轻笑了一声“王爷这两位公子,我听人提起,都道玳公子如狐,玦公子如狼,不知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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