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果还要死守盟誓,李朗便会一直以为他存有贰心别有所图。但要他折腰屈膝,曲意奉迎,事事顺从,他又能坚持多久?
电光火石中,赵让决意一赌
李朗若喊人救驾,或拿出君王身份迫令于他,抑或事后龙颜大怒,那他就此封心绝想,另寻他法向谢家复仇,当先一步便是重新找上魏一笑,设计出宫,甚而暂与李铭母子联手亦在所不惜,再不济,便步上聂政荆轲的后尘,血债总要人偿。
如果形势截然相反,李朗再行忍了他的胆大妄为,前尘往事便只当黄粱一梦,他不再纠结,不再自困,余生便将皇帝作呵护怜爱之人,他会将李朗视作唯一,不变不改,绝无动摇。
主意打定后的动手之初,他原是涌出许多嘲弄奚落的话语,欲在强行求欢之际羞辱李朗,自打归降以来种种难言的无奈愤懑,要在只此一回臣服皇帝的豪赌中宣泄个痛快淋漓。
然事到临头,仍是不忍。
李朗未能压住的眼泪,令赵让心中明白,此番尘埃落定,他是再无挣扎逃避之念,就由身下这人将自己俘虏去,明是自己征服,实则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将佩玉交予李朗时,换了心境的赵让油然而生起怜惜,默然自嘲,果然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眼泪柔弱之征,本是世间最无用之物,然正是此柔,挫得去铁石心肠。
而李朗闻知赵让内侍身亡一事,愣神之后,脸色骤变,阴晴不定中用力握住赵让的手,冷冷道“真以为我不敢对他们如何!”
见赵让闭目现哀伤之色,李朗又不以为然地道“你无需太难过,这也不是你的错。再说,那小黄门在主谋找上他的时候便注定要死了。即便他狠心杀了你,莫说我要追究,谋事者为了灭口,他也必死无疑。”
赵让看向李朗,摇头轻声“人存侥幸,况且他要下毒,多的是机会。那主谋当是威逼利诱兼用,他……总是因我而死。”
李朗不语,稍许释然轻叹一声,“到底是我疏忽,竟不曾想到防备这一手,累了你伤心。”
赵让默默浅笑,轻轻拍拍李朗手臂,他果然不曾看错这遇事自省的皇帝。
然李朗回以的笑意却是惆怅失落“你今日冒然行事,还是要借此得我之力,是不是?”
当时两人已略作穿戴,在床榻上并肩相挨,赵让坦然一笑“是我愚钝无能,不堪君王之用?”
李朗摇头叹息“绝无此事。你那万言上书,我反复阅过,说来不怕你笑,初看甚而心生妒意,以你之才,确不该没于无名。”他侧头向赵让,“改日金陵已定,我想巡幸南越,看看你治下的疆域,你意下如何?”
赵让温和一笑,对道“等君侧肃清,再谋他事不迟。”
将李朗颈上物归原主的佩玉轻轻一挑,赵让又道“我确有私心,之前……也忧你不过心血来潮,贪图新鲜,但……今日之事后,自会……如你所愿,仅容你一人而已,再无他人。”
李朗沉默一阵,抓起赵让的手道“要我信你,告诉我你自立之因。齐震旭确在折子里详细言明,当时出兵夺占闽郡,以及割据为王,全是那五溪蛮女的主意,你莫非还要告诉我,他是在欺君?”
“大致属实,”赵让终于松口,开诚布公地谈及往事,“只是你别用这鄙夷之称指代她。”
“怎么?你又要说她是你妻子?”李朗挑眉。
赵让神色稍转黯然,微微一叹“她是我曾经的妻子,盟誓既已不在,恶言相向却也不必,说到底,是我有负于她。”
李朗语塞,闷了半晌,转见赵让眼中蕴着不加遮掩的关切,终也是无奈长叹,苦笑道“罢了,偏就是你!你给我说清当年之事,如有半分欺瞒,定不饶你。”
“臣遵旨。”赵让轻笑,心中阴霾虽不曾一扫而空,却也因着李朗多情的眉目,而减少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他们就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了=。=(当然不可能)
好想自我放纵来个神展开或者开新坑啊,呜呜呜~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
李朗倚于床头,久候而不得赵让开口一声,那人正襟危坐于圆桌前,双眉蹙起,两眼直视,神情迷离,纹丝不动了半日,犹若入定老僧。
“静笃,”李朗暗叹口气,下了床来,径直向赵让,道“今晚仍是月圆夜,不若你我到东湖荡舟赏月对饮如何?仅你我二人。”
赵让似受惊而起,凝着李朗,柔了声音道“你真无事?”
“死不了。”李朗冷哼,转而苦笑,“我当真以为你是要与我了断,还想这番受痛,便是还你多年前因救我而遭的鞭刑,从此两清。”
他说话间,手指轻抚上赵让眼角旧日伤痕,轻轻一笑“当时一定很疼。”
赵让微颤而闭目,良久开眼才道“深更夜冷,湖上风寒,你要是受了凉可怎办?莫如就在后苑,叫人点灯围席好了。”
李朗听罢呆然不语,半晌才浩叹着作拭泪状“静笃,等你一声关心,实在催人泪下,孤王老泪纵横啊。”
赵让瞠目,继而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既是赵让好言相劝,李朗没有不允之意,承贤宫众内侍好一阵忙碌,在湖边置席备酒,点火上灯,小半个时辰后,两人才携手坐定。
将侍从随扈驱赶到丈余外,李朗满觞而笑“这里前方是湖,地势开阔,你不需担心隔墙有耳吧。”
赵让一怔,向李朗感激一笑,双手接过李朗的递酒,缓缓道“臣……适才并非不愿开口,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陛下问及前尘往事,然此事却与,与太上皇息息相关,臣是在斟酌如何开口。”
“太上皇?”李朗微扬嘴角,“和他有什么关系?”
“数年前太上皇欲过江北上,收复中原失土,曾有密旨于臣,令臣整备军伍,率兵驰援。”赵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朗,李朗低头抿酒,他才接道,“前来传旨的特使,还送来太上皇亲赐的礼物一管造型别致、上雕‘卍’字的墨色玉箫。”
说到此处时,赵让又停了话语,沉吟中将杯中酒缓缓饮尽。李朗并不催促,见酒空杯,提壶再倒,两人你来我往,对饮了有三四杯,赵让才平淡地讲起后续。
他自幼得名师授艺,娴熟箫技,得了此物自是爱不释手,打算在当日宴请来使时吹奏助兴,不料席至半途,他的王后却率蛮夷兵士气势汹汹杀入,也不多话,拔剑便要结果来使。
“臣那时不知发生何事,见王后——叶颖痛下杀手,大惊之下,自然也要出手回护来使……不料……”赵让低头一笑,“反而是为那来使一剑掼胸,差点命丧当场,也亏得那人学艺不精,方有臣侥幸死里逃生。”
李朗与赵让对视片刻,并不出声,仍是默默地为赵让斟酒。
赵让并不与之客气,李朗满酒,他便喝尽,直到李朗停手,他也将酒盅放下,继续道“伤势虽不轻,所幸未曾伤及要害,然对方棋高一着,为防失手,已在剑锋淬入奇毒。双管齐下,臣仍是大难不死。”
“李冼为何要对你痛下杀手?他想夺你兵权,也犯不上用行刺这等而下之的手段。除非,你忤逆他意,且部属中有人心怀鬼胎。”李朗沉吟片刻,倏尔道,“难怪当日我去信与你,你不曾答复,难不成那时你……”
“是,”赵让看着李朗,目中流露出赞赏之意,轻声应道,“当时臣尚未闯过鬼门关,仍挣扎于阎王的股掌间。”
稍稍一顿,他又不禁苦笑“陛下怎可直呼太上皇的名讳。这要旁人听去,还像话吗?”
“为何不能。我非重华虞舜,亲父既欲杀我,父子之情便恩断义绝,还妄想我恪守子道,执孝子之礼?”李朗淡笑,眉头蹙起,“再者事悖常理则玄,舜帝年二十便以奇孝闻名,而为四岳荐于尧帝,静笃不以为怪?”
见赵让眼中颇有相责之意,李朗哂然笑道“那李冼决意杀你,可是你有违逆之行?”
赵让长叹口气,他不再看李朗,转望向幽暗的湖面“太上皇欲夺臣的兵权,是因早前,他也曾下旨于臣,令臣速整兵马北上,并将前因后果大致道出。然而臣考虑再三,却并不认为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回奏中恳请太上皇谨慎行事。兴许,臣……久为封疆,恣睢妄为,不得帝信,也是情有可原。”
“静笃,你在我面前说话不必这么小心翼翼。李冼认为只消将你除去,南越大军便能为他驱遣指挥,是这样吧?”李朗果断开口,同时再为两人的空杯添酒。
默然良久,赵让道“是。”
两人又相对无言地各自举觞,又是三四杯下肚,赵让道“我昏迷了五日方醒来,然足有一个月是镇日昏昏沉沉,莫说处理政事军务,连开口说话都难。待终于恢复到神智清明,才得知一个噩耗。”
他倏尔全身僵直,握起双拳,垂目涩声“宴席那日,凑巧我那五岁的长女见玉箫新奇有趣,她素来得宠,颇有些放肆,便偷偷取来耍弄嬉玩。孰料那玉箫内含了机关,被她无意触动,可怜我那孩子,甚至连叫喊都来不及……就……”
李朗听到此,猛探身攥住赵让的手,用力握住,他只觉此时若不及时支撑赵让,那人便要晕厥当场。
“你不要再往下说了。”李朗沉声劝道,赵让却是闭目连连摇头,他用另一手手掌覆上李朗的手背,轻声道“我不曾亲见孩子的惨状,但叶颖却是见着了,孩子也是在她怀中咽气。事后她几欲疯狂,恰巧当时南越郡中也有不少人认为大可固守边陲地方,金陵乱事不必理会,她便在这些人的支持下,以我之名,侵吞闽郡疆土,自立为王。”
良久,他方喘了口气道“等我重掌军政,已是为时太晚,中央势弱,也难以力挽狂澜,我更不能怪罪王后……叶颖,只好暂且顺水推舟,僭越王位。”
话到此处赵让已是疲惫难支,强作精神,讲罢九死一生后却发觉痛失爱女,甚而连尸身都已下葬,唯留新坟作他憾恨之念想。
纵然王后在逢此大变后性情愈发偏激,听不得半点东楚旧国的事,将金陵皇帝恨入骨髓,鼎力主持南越自立,赵让也无丝毫怨心。
那无辜惨死的孩子亦是他的骨血,是他寄予厚望的长女,他至今还记得亲手抱起新生婴儿时那轻若鸿毛又重若泰山的感觉,以及初为人父时喜不自胜的快慰之情。
只是——“南越终是复归,虽说民心需拢,但只要陛下不图康逸,假以时日,必成东楚牢不可破之疆土。”
李朗听罢,亦是许久不语,忽把赵让拽起环入双臂中,不无恼怒地咄咄逼问“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在重逢之初便告知于我?”
赵让低头“臣身负重罪,无可辩白。”
“少说废话,”李朗佯笑,悻悻然,“你心里又是在道,她是你的妻子,你既便为她蒙冤受屈,身死魂灭,也是应当,是不是?”
“陛下,”赵让的语气转软,他略有些不自在地直起身来,目视李朗道,“我既已开口,心中只有你一人,便绝不更改。你若要不信,我如今也没有让你信的法子。”
李朗本是有奚落挖苦之意,得赵让认真的申辩,不由心下微动,趁机笑道“谁说没法子?花明月暗笼轻雾,但得你甘愿教君肆意怜,自然都信了。”
“你……亡国之君的艳词怎好随意出口,于国不祥。”赵让变色皱眉,须臾低头轻道,“随你处置便是,这话你还要我说多少回?”
如风过无痕,语出之后,虽消散无形,却长留人心。赵让此句并非缠绵悱恻的情话,连口气也不见得有多甜柔,听在李朗耳中,是撩拨至惊心动魄,他无言定睛于赵让,赵让起先不曾抬头,稍瞬方与李朗对视,他神色一怔,眉目刹那舒展,眸中温柔若春水化冰。
两人四手叠握,无言相对,半晌后赵让轻咳一声,打破静寂“陛下,臣还有一事相询……”
“静笃,独处之时,烦你放下君臣之礼,我年少于你,你直呼名字便可。”李朗边笑边重新将酒杯斟满。
赵让愣了愣,摇头道“你唤我表字,我怎能直呼你名讳?即便不守君臣之道,无视上下之别,也是无礼。”
李朗为这出乎意料的反驳一滞,犹豫道“这……我未取表字。你若介意,不妨帮我取一个。”
哑然苦笑,赵让又是摇头,身为臣子为皇帝取字,简直可称大逆不道。
“那不能是陛下、圣上一类的尊称,不然我也叫你殿下?亦或将军?”李朗执意顽固,终是让赵让叹笑,无奈回道“那当如何称呼?你说,我遵令就是。”
李朗应得爽快“李郎。”
尽管发音贴近,赵让却仍是即刻听出其中细微之别,他瞅着李朗洋洋自得的神情,欲言又止,转作低头轻笑不止。
直笑得李朗皱眉,面露怒意,用力握了握两人不曾分开的手,赵让才停了笑声,敛容道“我且问你,太上皇如今何在?是否尚在人世?阿朗不要瞒我……”
他声渐弱而无,融入李朗无声无息的笑意中。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年底了事成倍增加,今年是完结无望了。
这两不会那么容易就步向婚礼殿堂的,作者不允许。
话说看文的各位抽空就留句话,某次见一作者感慨,情愿用十个收藏换一个留言,深有同感啊=。=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
自李朗登基,李冼便再不曾现身,也无丝毫消息,庙堂江湖皆有传言,所谓“太上皇”根本便是子虚乌有,事实上李冼早在其子李朗逼宫当日便已然晏驾,只是今上不欲担“弑父”恶名,瞒天过海,密不发丧。
赵让此问,直指宫闱皇室血案核心,但李朗并不犹豫,坦诚相告。
那日宫变是蓄谋已久,筹备周全,到日落时分骤然发难,五千人马全副武装将皇宫团团包围,由内应大开宫门,禁军中听令于副头领魏一笑约有半数按兵不动,剩下又十有其三不明所以而在三皇子的饬令下未敢妄动。
李朗率亲兵杀入西苑,皇帝李冼与几位阁臣中贵正在别殿迎翠殿宴饮作乐,歌舞升平中瞬见刀光剑影,喊杀连天。
对父皇李冼,李朗既已不存其垂怜企盼,自也无半分恨意,他听李冼怒叱他作孽子叛臣,反觉可笑可鄙,手中斩杀过敌寇的长剑若蛟龙入海,直扑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