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
赵让归席入座,酒酣耳热的李朗瞅他一眼,见他仍是副闷闷不乐状,颇有些无奈于此人的冥顽不化。
适才那番对答,赵让借孟子的话把几乎所有人都嘲讽到了,在座杀戮为乐,毫无恻隐之心,皆如禽兽。纵然粗鄙的挑衅队正听不明白,就在皇帝身边的谢昆是肯定能明白的,只是不好发作罢了。
李朗对谢昆设宴的真意心知肚明,他虽晓得赵让本事,仍令魏一笑寸步不离地保护赵让,此时见赵让回来,依然不见其霁颜开怀,暗叹口气,既不忍赵让在此继续苦苦煎熬,也忧心谢昆在谢濂的重压之下孤注一掷,在这个时候悍然发难。
若谢昆依恃人多势众,言明只要赵让的命,在大帐内动起手来,便是瓮中捉鳖了。纵然是有所准备不致吃亏,然而在得到曹霖的回奏之前,李朗还不愿与谢家势成水火,你死我活。
如此一合计,便索性起身笑对谢昆道“知遥,酒饱饭足了,该找些乐子来。这营帐后方不远恰有个林子,去狩些野味如何?”
皇帝既有兴致打猎,谢昆便是已经有了六七分的醉意,当然也只好奉陪,忙与魏一笑相商,急去配备弓箭,召兵卒去后山围场驱兽。
李朗脸色酡红,晃晃悠悠地起身,走至赵让跟前,笑呵呵地道“静笃,待会让你看看朕的弓马能耐。”
赵让见李朗步伐不稳,似醉态可掬,双眸眯着笑意,颇有几分酒中仙的风姿,竟是看得有些恍惚,须臾方回神,忙起身上前扶住皇帝,齐齐来到大帐外面。
早有士卒将马匹牵过,李朗瞧见乌骓马眼中一亮,甩开赵让,纵身上马,也不管周遭如何惊呼,出掌在马臀上大力猛拍,马吃痛,登时长嘶声,箭一般越过众人飞驰而去。
李朗身边随扈虽多,可谁也没料到皇帝突如其来的动作,几乎个个怔愣当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赵让与魏一笑,两人差不多同时上马追赶而去,其余众人听得魏一笑的低吼才纷纷明白过来,赶紧也翻身上了坐骑。
赵让的坐骑也是乌骓,到底是千里名马,虽跟魏一笑同时奔出,跑不多时便将魏一笑甩到身后,距离越拉越远。
但与李朗之间却不同,两匹好马似乎意识到它们在相互追逐,都发了狠劲,四蹄交替间仿佛不着地一般,就听得马蹄声声如雨打芭蕉叶,赵让却始终只能望李朗项背。
转瞬之间,马已跑出了营帐,直往后山林子里去。
赵让急出一身冷汗,快马加鞭,扬声大叫道“陛下!”
这声音惊起了林中的飞鸟,却没能令李朗勒马回头,皇帝浑似不闻,一路只顾向前飞奔。
幸好越往林子深处去,树木枝桠便越是密集,前方的马到底是渐渐慢了下来,赵让心中一喜,却又发现前面的李朗似有异状,身形晃了两晃,像是酒意发作,稍有不慎便要打马背上摔将下来。
赵让大惊,此时两人相距约莫还有一丈之遥,他聚起气力,大吼一声“李朗”,果然皇帝愕然回头,赵让趁机策马疾冲,拉近到尚有五六尺远,从马背上借力一跃而起,腾空后轻轻巧巧地落在李朗的身后,二话不说地从皇帝手中抢过缰绳,吁声勒马。
乌骓尚未停稳,李朗的身子已往一边侧去,赵让急忙翻身下马,伸出双臂将李朗抱下,怀中皇帝周身浓烈的酒味令他凛然动怒,低声喝斥道“量浅便应有自知之明!你这样子,像个皇帝吗?”
李朗目光罕见地溃散迷茫,得赵让一训,如梦初醒般,他忽朝赵让一笑,猛把赵让拥个满怀,附着赵让的耳畔,轻笑“多年前,你也是这般救我,抱我……静笃,我从未有一日忘记过你。”
赵让闻言,心头巨震,适才筵席他并未饮多少酒,如今却感到李朗的醉意透过这一句话,让他晕眩如痛饮陈年佳酿。
他试图从李朗的紧拥中挣扎,干咳一声道“陛下,魏头领等人相隔不远,估计也快到了。”
李朗并不放手,只笑问道“到了又如何?”
赵让见这双颊染了晕色的皇帝,较平日更添了份无赖,心中微苦,欲要开门见山地问封妃之事,又恐御口一开真就再无回旋之地。
但扪心自问,他是害怕自己落个折翅深宫、形同囚徒的下场吗?其实也不是……
堂堂武将,有什么耻辱能比得上背君叛国?他倒是没有降敌,却又能强到哪里去?他不也还是顶着污名苟且偷生,隐忍下来了吗?
在了悟李朗非同寻常的心情之后,赵让惊觉自己竟已是看淡了这折服之辱,况且,兴许那也不能称之为耻辱。
纵然天下人皆大笑他赵让,他既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可以做到宠辱得失两忘——然,皇帝呢?
魏一笑的话语重捶在赵让心间,不是李朗要待他如何,而是赵让方始明白,他在皇帝身边,原来是百害而无一利,李朗反要分神来护他。
这真正可笑了。
自恃可助皇帝一臂之力的人,不过是个累赘。赵让无法接受此事,他怎能是负累?
“陛下,”赵让定了定神,道,“谢大将军……治军如此宽松,将者五事之严荡然无存,只怕戍边大军日后抵御北寇进犯时难成气候,陛下还是及早考虑其他人选,以免阵前易帅,犯下兵家大忌。”
李朗愣了一愣,不由失笑“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赵让亦是微微一笑,“陛下是我东楚的神器之主,中流砥柱,想必不介意罪臣的班门弄斧吧。”
虽觉得两人之间的话题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李朗还是无奈应道“嗯,此事我自有打算,只是时候不到。”
转见赵让低头,李朗来了脾气,他经一上午与赵让的愉悦相交,适才是有些许的喝过了,然则更多其实是在借酒装疯,这番心血来潮的纵马狂奔,果然还真将赵让试探了过来,刚要借机与他相近,却被这人冷不丁地以国事抢白。
气恼中,他索性下令道“静笃,叫我名字,如你之前喊的一般。”
赵让只觉得皇帝所弥漫的酒香愈发浓郁,想要退后却不得,听李朗这般任性之语,无奈道“陛下,你醉了。”
李朗放开赵让,强笑一声,语气萧索“兴许吧。那日为你救下,只觉天下最安全处莫过于你怀中,你大概不信,生平首次,有人这般不顾自身安危地来护我。”
他顿了一顿,转看赵让,目中微赤,似笑非笑“你那时抱着的并非‘陛下’,不过是个叫‘李朗’的小孩,懦弱无能,自保不得,毫无登位之望,难怪你……转身即忘吧。”
赵让沉默良久,两人甚至已听见隐隐朝向这边的马蹄声,李朗正要振作精神,抖去醉意,却听赵让轻声道“你并不懦弱,你很勇敢。”
迎向李朗吃惊的目光,赵让笑了笑,低语道“你自己大概没有察觉,虽然未曾习武,但是当……二皇子的棍棒打过来时,你并不象寻常人那般本能地弃械逃跑,或是坐以待毙,你始终是睁着两眼,直直地盯着二皇子的武器。尽管是绝对劣势,无力招架,你仍然成功避过了头一击,你甚至借着身材矮小的优势试图去攻击二皇子的小腿……我在旁看时,就觉得你年纪虽小,这份无畏只怕连成人都少有,大概真是你与生俱来。”
李朗还是首次听赵让谈起这事,万万没想到赵让眼中,那时的他竟是这个样子,不由惊讶不已,然赵让的表情绝非作伪,他看着听着,心头大热。
赵让又道“我那时出手的确是不假思索,却并非扶助弱小,而是救一个年仅八岁便……便已让我心折的孩子。”
李朗深吸口气,再次将狠狠将赵让锁入怀中,他无暇去理会赵让的错愕低呼,毫不客气地对着赵让的唇紧压上去,连碾带撞,逼得赵让也只能启了双瓣,由他肆意妄为。
仿佛无以言喻的爱怜唯能通过无情的力道方能纾解,李朗直到听见赵让情不自禁的低吟才缓下了侵入,他稍稍分开后,犹忍不住轻啄数次,方才收兵。
“静笃,”他凝着赵让,柔声,“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了。你的正妻已去国投敌,还想她做什么?顶多……我替你将你那双儿女寻着,把他们接到你身边来,你说呢?”
赵让张嘴欲答,不远处传来的不止马蹄声,还有此起彼伏的“陛下”叫唤,他将到口的话语咽回,未再出言,却在随扈们赶到之前,云淡风轻地以唇擦过李朗的左侧面颊。
“李朗……”赵让的唇形无声唤出这个名字,在李朗的欣喜若狂中,遂了他的心愿。
作者有话要说
对小天使们满怀感恩……本章特别献给美丽人生童鞋,国庆前,他们算是定了……
从明天开始,就暂停更新了,云游四海之前也有好多准备,每一项都要时间与精力的说……
虽然可以保证绝不弃坑(谁弃坑谁买泡面只有调味包没有面!),但这个故事本来就短不到哪里去,我慢慢写,有兴趣的童鞋慢慢看,偶尔能踩上两脚,便是对作者最大的鼓励。
一篇没有商业价值的文,也就只有自娱娱人的价值了,再次谢谢每位点进来看文的各位,咱们国庆后见!
第31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
牵马并肩而行,李朗要来携赵让的手,赵让笑指了指不远处林木掩映下的人影憧憧,轻轻摇头。
李朗适才因遂愿而怒放的心花至今未败,也不勉强,仍是前行。
两人此时都已看清,众人中一马当先者正是禁军首领魏一笑。
赵让趁众多大呼小叫喧闹不止,忽向李朗低低问道“那魏头领……”
话音未落,魏一笑等人已然来到跟前,前呼后拥地将李朗重新搀扶上马,赵让不得不退至旁侧。
早有亲卫过来拉住皇帝乌骓上的辔头,缓缓往外走去,李朗朝赵让望了眼,吩咐停下,摆明了要他也一道开路。
赵让正欲上马,魏一笑过来给他牵缰拉马,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赵静笃可真拿定了主意?”
赵让曲身,接过缰绳,同时亦答“依前计便是,小人尚不致动摇。”
话音落,不再搭理魏一笑,微微夹腿,策马行至李朗身边,落后半个马身,赵让见李朗扬眉,露出不满神色,便再一次略略摇头。
李朗叹了口气,知道此人“择善固执”的习性根深蒂固,并不坚持,整个大队伍方得以前进。
纵马而来却是牵马而归,足足花去一个多时辰才算回到兵营,经如此一番折腾,已到酉时,围场狩猎自然是落空。
皇帝在大帐内休息一阵,便要起驾回宫。谢昆领众将送出辕门,李朗上马之前,召谢昆到跟前,极低声笑道“那将军别馆已是布置妥当,人约黄昏后,知遥切勿忘了。”
谢昆一听之下,顿觉心荡神怡。原来谢昆的将军别馆,正是早前二皇子的王府之地,既近禁宫,又隐于胡同之内,很是僻静。当年宫变之后,原宅已成一片废墟,李朗为帝不久将其重修,本是要用来作封疆大吏入觐述职的下榻之处,但为拉拢谢昆,无形中那里便成了谢昆的藏娇金屋、私筑爱巢。
李朗含笑轻拍谢昆肩头,外人眼中,只觉这对君臣如手足腹心,哪能猜到其中另有乾坤?
送走皇帝,谢昆便也急急赶往城中的将军别馆,果然如皇帝所言,不到日落时分,一辆马车便悄悄地停在后门,下来一对脸遮薄纱的妇人,被守卫心照不宣地迎入。
谢昆早已心焦至坐立不安,听得动静,喜不自胜地步出寝屋,眼神挥退部下,大步上前,边执起子玉的手边将她蒙面的薄纱摘下,激动道“可终于见到你了!你,你还好?”
子玉微微蹙眉,不无怨怼“你一去就数年,就凭几封书信报个平安,只字片语不提归期,我能好到哪去?”
她一句话说的是愁肠百结、宛转千回,以那堪比西施捧心的颜态道出,听得谢昆恨不得即刻跪地求饶。尚算留有一丝清明神智,他瞥了眼紧随在子玉身后的李铭,挤出一笑道“铭儿,我已吩咐厨房为你备好了菜肴,有初秋的湖蟹,你要不要去尝尝?”
李铭向谢昆施了一礼,嫣然笑道“好,有劳昆叔叔费心。”
待他转身离去,谢昆不由地赞道“这孩子生得真是俊,有你的八分了。尤其那双眼,要是长在女孩儿脸上,不知有多少男人愿为她死。”
子玉佯怒道“知遥,你这是什么话!”
谢昆连忙陪笑“我胡说,我胡说!”
他小心翼翼地揽着子玉的纤腰,步入寝屋,两人四手相握坐于床上,子玉轻声欤叹“铭儿渐渐大了,再将他装扮成女孩,也瞒不了多久。”
谢昆此刻嗅着子玉身上淡雅清香,心头早已如万蚁噬咬,血脉贲张,但听子玉说起李铭,他却不敢造次,只好勉强笑应道“也无需多久了。我此次归来,不也是为了能与你,来个尘埃落定吗?”
子玉闻言,亦是轻轻一笑,这笑容较之李铭,陡添无数妩媚风情,谢昆哪能抵敌,双臂一开便将子玉锁入怀中。
他们自在屋内颠鸾倒凤,却不知李铭并未遵照谢昆之言前去厨房享受初秋之蟹,而是独自踯躅在别馆后的庭院内,望着天上新月如钩,心火內炽,亢盛灼烈。
他已渐成少年,不复稚子无邪,敬爱如神的母亲与那谢大将军行何等苟且他早心明如镜。那男人既非他父亲,也不是母亲的丈夫,母亲的忍辱负重,甘愿弃守名节而全他一命的了悟令少年自恨心碎。
如此龌龊不堪,污迹斑斑,却还是要苟且偷生,只因尚存一丝遥不可及的希望。
李铭不禁想到静华宫中的那人,心中更痛,那人的影子与母亲的交相叠应,一个才华卓绝,另一个艳照四方,却都为了“生”之一字,无可奈何于不胜屈辱之境。
他只恨此身力弱,亦无外强可恃,只能任由这不公不道的事情在他眼皮下发生。
不该如此的,李铭知道。他本是人中龙凤、天潢贵胄,他的母亲也好,他为之心动的那人也罢,都不当沦落至这等下场。
一切皆因李朗弑兄逼父的那次宫变。
如今龙座上的人,是满手血腥的刽子手——李铭深深闭眼,能杀了他的话,能杀了李朗的话,他万死莫辞。
李铭困于心魔,自在庭院内来回不已,一会顾影自怜,感到身无长用,一会又壮志满怀,直想慷慨悲歌,忽而有人从身后朝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李铭悚然,即时回首,不由惊喜交加地轻声叫道“师傅!你怎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