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赵让把玉箫交还给少年,略略点头,少年见状大喜,忙在前方引路。
他似乎真是这后宫中的居客,领赵让所走的都是宫内偏僻、几无人值更的路,赵让对宫中布局一无所知,也只能任由他牵头,两人脚程都快,不到半盏茶功夫,到了某处极为冷僻的地方,孤零零只得一座很小的宫殿,周围并无其它屋舍建筑与它相邻。
少年止了脚步,回头朝赵让咧嘴一笑道“赵将军屈尊了,这里便是冷宫。”
冷宫?赵让更是心下犯疑,难道这少年竟是太上皇妃嫔的珠胎暗结?
只是一切疑惑待见到那少年的母亲,暂时竟全被置之脑后,赵让有生以来从未曾遇见过如此美丽绝色、风姿绰约的女子。
她既做得十来岁少年之母,想来年纪也不会太轻,艳若桃李的容颜外,是举手投足间好妇的得体温婉,她见赵让,盈盈一拜,嫣然笑道“妾身见过赵将军。劳将军夜半前来,妾身深疚于心,特备了些粗茶小点,望将军莫要嫌弃。”
冷宫的待客厅堂自然不会美轮美奂到哪里去,甚至还比不上赵让暂居的静华宫,赵让给妇人请至上座,看着眼前的这粗陋,又发觉那妇人一身荆钗布裙,甚至比不上服侍妃嫔的贴身宫女,更为这天香国色沦落此处而疑惑难解。
少年见过母亲,便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厅中只剩赵让与妇人,赵让不禁颇有些尴尬,见那妇人不以为意,只好率先问道“娘娘这宫中可还有其他服侍之人?”
他言下之意是避免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哪想那妇人却是凄然一笑“将军太看得起妾身了,冷宫弃妇,还能有内侍宫女吗?每日但求温饱,已是天赐。”
她本就极美,这番柔弱凄婉之态,更足以令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不忍,赵让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头执起茶杯,方觉茶香扑鼻,入口清甜,却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茶。
“请恕赵让直言相询,”礼节毕,赵让看着妇人开口道,“娘娘究竟是何人?深夜遣子相邀,幸亏赵让下手还有分寸,不然伤了令郎,赵让要如何向娘娘赔罪?”
他委实猜不出这妇人身份,虽见她坦然直受“娘娘”这一非是宫妃不可的称呼,但自称臣下未免唐突自贬,索性自呼其名。
妇人秀眉微顰,倒有些意外“怎么?那孩子……”
话音未落就听她身后的内室里传来少年的笑语“母亲,赵将军与您说笑呢,孩儿只是与他耍了会乐子。”
当少年从内室中走出厅堂,赵让惊至无言,这哪里还是适才与他交过手的少年,分明是个明眸善睐、朱唇贝齿的娉婷少女——
但听那声音,与话中内容,分明就是刚刚那少年!
少年施礼之后,大方地坐在下首,见赵让时不时地觑向他,将眉一挑,老大不客气地道“看什么?等你封了妃说不定也要逼你着裙钗!”
赵让莞尔,那妇人却厉声训道“无礼!还不速向赵将军赔罪?”
“孩儿只是……”少年依然不服,那妇人冷冷地奚落道,“还来撒谎?定是你有意要在赵将军面前卖弄身手,被将军教训了一通吧。你倒是挺懂关帝爷前舞大刀——不自量力嘛。”
这番话出自母亲,少年哪里敢驳,脸涨得通红,僵着身子下座,硬邦邦地朝赵让磕了个头。
赵让知少年只是争强好胜,倒不见得有什么恶意,也不愿得理不让人,便向妇人笑道“娘娘还是赶紧请小世兄起来吧。正事要紧,不是吗?”
妇人闻言嫣然,朝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乖乖起身,不敢再造次,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将军就请恕妾身直言了,将军可想复仇?”
赵让神色不动,笑道“娘娘连真身都不愿告知,却希冀赵让如何答复?”
那妇人眼波流转,生出一股迥异于前番风姿的媚态“妾身并非不愿相告,只怕将军知道了妾身的身份,生些无谓的疑虑。妾身只问将军,若当年一事其实也是谢家主谋,将军却待如何?”
“谢家主谋?”赵让无意识地重复了这四字,思绪急转,就他这几日的见闻来看,倒也不是无此可能,权臣世家操纵抑或架空帝位,由古至今,数不胜数。
妇人示意少年将那独特的玉箫呈给赵让,又道“这内含机括的箫,统共也就制了两个,这个是机缘巧合,他人所赐。另一个怕已被将军毁了吧?”
这玉箫的机括如何厉害,赵让是亲眼见识过的。它中藏簧片,内置毒针,不明就里的人若只当是寻常乐器吹奏,不消几声,便会触动机括,毒针从吹□□出,正入口中。
针上的淬毒也极是霸道,见血封喉,且毒性在一日之内犹存。不慎留有创口而碰触中毒而亡之人的话,也会中毒,只是毒性被稀释,并不能即时致死。
赵让不答,反问道“谢家不惜暴殄天物,总有目的吧?”
“自然。”那妇人点头道,“将军威名远播,便是金陵也有耳闻,南越驻军唯将军马首是瞻,有心人忌惮并不出奇。”
“南越军即便当年最盛之时也未足十万之数,金陵禁军便有近十万,有何好忌惮?”忆及当年往事,赵让冷笑不已。
妇人摇头“将军莫忘了,南越与金陵京畿之间尚隔着闽郡与杭城郡。闽郡驻军如何,将军较妾身清楚,两相叠加,怎能不惧?”
赵让默然,同时更加好奇这妇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居于冷宫,却大有天下大势皆在股掌的见地。
她所言非虚,闽郡也是东楚渡江建国之后,向南开疆拓土而纳入囊中的新郡,与南越一样,同是夷夏有别,民风迥然。
东楚征服闽郡后,留下部分军队驻扎,甚至从辎重中分出不少财物,专为兵士在当地安家落户。而当时统兵的大将,正是赵让的先父,他身先士卒赏罚分明,极受部曲拥戴。
若赵让当年,于北寇入侵时,真趁火打劫,在南越起兵反攻金陵,闽郡必有众多一呼百应者。
但恐他背叛之人,不应该是东楚皇族么,却又关谢家什么事?
赵让正自疑惑,那妇人似已猜中了他的心思,淡笑道“将军所想差矣,不是担心你兵变,而是怕你勤王,逼得你自顾不暇方好顺利完成皇位更替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出去玩,断更一日~
本章出现了yoooooooooo~~(咳咳)
第18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
这话锋芒直指今上李朗,赵让面上虽不变色,心中却是微颤,那令他含恨终生的祸事真是李朗主使,他可要如何是好?
幸好那妇人接下来却是道“谢家要另立当时的三皇子殿下,彼时金陵城内兵马已是折损过半,将军若兵锋北上,这皇帝宝座由谁接掌,岂不就是赵将军您说了算的事?”
赵让万万没料到那事背后居然还有这等天大的隐情,一时也难以判断这妇人所言是真是假,始终沉吟不语。
那妇人甚能察言观色,见赵让神态便知他并未全信,却仍笑道“只是谢濂仍有料不到的事,那三殿下未得势前,敬他宛若父执,几近低声下气,然登基之后,虽也依谢濂心愿,封谢氏为皇后,早早立储,然行事却已有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的气魄。甚至于出兵收南越,也是皇帝力排众议得曹霖等武将支持,方获大功。”
原来李朗果真与谢家不和,赵让一边从妇人的话中印证自己的推测,一边却听得心惊不已这妇人侃侃而谈,对东楚国政君臣间激流暗涌的局势,竟是了若指掌,而她深居冷宫,哪里来的情报与消息?
李朗知道有她的存在吗?
顿了顿,那妇人纤手一伸,提起桌上的茶壶,为赵让斟满杯,随着她轻柔的动作,一股清淡的异香幽幽地飘向赵让,赵让皱眉,出手快如闪电,扣向妇人的手腕,不带笑意地道“娘娘的待客之道,难道还有附赠迷香么?”
少年见母亲被制,从椅子上弹起,逼前时双手已执两把袖里剑,怒目瞪着赵让。
那妇人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转头先吩咐少年归位,又对赵让柔声道“将军,此非迷香,乃是妾身自制的安神香。将军连日辛劳不得歇息,思虑过重,气色不佳,妾身这才逾越……这香在将军进屋时便已点上,只是现在才弥出淡香。”
她又是一停,眼波流转,温柔若水地道“妾身是来寻将军为盟的,怎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暗算将军?”
赵让一触到这妇人脉象,便知她不过寻常妇人,并不曾修习武艺,便松开手,起身向妇人长揖道“那赵让多谢娘娘好意。时侯不早了,请容赵让告辞。”
这话出口,那妇人到底坐不住了,她霍然起身,面露讶然之色,道“将军真不想复仇?”
赵让笑道“娘娘三番五次相询,赵让也不瞒娘娘,确想手刃主谋。只是,赵让自身便若风中飘絮,谈何复仇?”
他也一顿,嘴角微勾“况且,鄙人从不与来历不明者为盟。即便以利交合,娘娘也得让赵让清楚娘娘利之所在吧?”
将话说完,赵让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经过少年时,少年虎视眈眈,确终究自知不敌,未敢阻拦。
他刚跨出厅堂,就听身后一声凄如断弦的疾呼“将军留步!妾身乃是——昔日太子妃,今上的皇嫂!”
此语非同小可,纵是赵让也不禁大惊伫足,他猛回头看向那少妇,见她身姿如柳,堪称风华绝代,面容却是凄楚,目中含泪,望之便令人生怜。
赵让倏尔恍然大悟,难怪她对“娘娘”之称坦然受之,若无那场同室操戈的血腥,现在的六宫之主便该是她,而不是那名谢家女。
但再而跳入脑中的想法却是,此妇人心怀伉俪义愤,倾国倾城沦落到穷途末路,其子也不知是否因要避杀身之祸而易妆成红颜,要说她对李朗全无憎恨,实在大悖人情。
但赵让转念寻思,这前太子妃寄身于后宫,李朗应是知晓才是,他怎能容得眼皮底下有此异数?纵然心存悲悯,不欲将孤儿寡母除之后快,也该当遣离金陵,随入市井江湖才是。
一时间怎么也想不穿,只觉这东楚不管庙堂之上,还是后宫内闱,神秘莫测兼乌烟瘴气,远不如他自己的南越小国同心协力,太平无事。
赵让未动,那妇人也不动,只是一个面色凝重,另一个则凄婉动人,泪流不止。
纵是软硬不吃,赵让仍难抵挡女子这般模样,便轻叹声,苦笑道“夫人盛情,在下心领。只是赵让自甘今上臣属,事君已是不能,却也无论如何做不出有损陛下驭治之事。”
既已知她身份,再唤“娘娘”已是不太合适,前太子妃似未曾留意赵让称呼之变,梨花带雨中添了讶然“将军怎会以为妾身要加害今上?”
正是这话,也令得赵让一愣,顿起了好奇,回转重入屋内,与那前太子妃相谈至丑时正,方行告辞离去。
妇人深施一礼,对赵让道“今日所言,即便将军不愿相助,也莫泄漏给他人。妾身母子性命,全系于将军一念之间。”
赵让低声“夫人尽管放心。”
于是妇人不再多言,只让少年送赵让至静华宫,赵让不由对这妇人油然生起不少好感,她思虑周密,行事周到,倒真是大户人家的主妇风范。
少年却是老大不情愿,等出了冷宫,脸便已拉长,等到近了静华宫,更是垮塌成了具马脸。
两人一路是避着值守,中途未有交谈,入了静华宫内,赵让正欲打听那少年的名字,哪料那少年不待他发话,忽而诡秘一笑,说时迟那时快,两把大小如匕首的袖里剑交叉而出,直若毒蛇吐信,刺向赵让面门。
相距不过数尺,那少年出手又快如闪电,赵让躲闪已是来不及,他临危不乱,不避不让,手作鹰爪,疾向少年咽喉抓去。
那少年动作虽快,奈何赵让的速度更胜他一筹,且赵让占据身高臂长的优势,他的双剑还未碰到赵让的身体,喉咙要害便落入赵让的把扼中,顿时只能偃旗息鼓,松懈了劲头,唯一双如鹰似隼的眼睛毫无怯意,直勾勾地盯着赵让。
赵让手下虽不缓,脸上却无怒色,笑对少年道“小世兄,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你三番五次要来吓我?”
“谁是你小世兄!”少年咬牙道,“你少得意忘形,别忘了,你在这宫里,将来也是个侍候男人的贱货!”
赵让闻言眉头一皱,松卡住少年颈项的手,将他双手所执的袖里剑缴走,反手两巴掌,照顾了少年左右脸颊。
少年错愕万分,眼中的蔑视与憎意消散得无影无踪,甚而连愤怒都未曾腾起,全是莫名。
赵让缓缓道“这既是教训你出言不逊,也是惩戒你自轻自贱。你既是李家的血胤,身负祭祖重任,为护你周全,自幼便让你以女儿身示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既已无可奈何,便当学着如何在大难大辱之中仍为堂堂正正,行光明磊落,胸襟容得家国天下才,不愧大丈夫世间一遭,你若心怀愤懑,偏激愤世以至自暴自弃,最对不起的人,岂非自己?”
这少年万万没想到多年来无处宣泄的憋屈,被强行压抑的悲愤竟是被赵让一语道破,怔愣当场,心中只觉难受异常,若不是他年龄虽小,却一贯心高气傲,自恃东楚正统皇子,此刻真就能在赵让面前痛哭一场。
他略低头间,赵让绕开他便要回殿,少年急促扬声问道“那你呢?若……若皇帝真要把你锁在后宫,要你作他的……你怎么办?母亲说的虽然有理,但她是女人,她才不知道这样有多么——”
赵让脚步一滞,轻声道“我……也不知。”
不管那少年究竟有无听见,他一径回到了寝殿内。
前太子妃的千言万语,归结成简短,便是劝他莫要再一心寻死。如今皇帝虽不致孤立无援,然与谢家对决仍无十成胜算,如谢家得胜,那必是苍生蒙难,阎闾不安,他既已侍寝,幸得皇宠,便当——
尽力设法获得皇帝信任,鼎力相助,借机借势扳倒谢家,既为国难,也为家仇。
这些劝诫,哪怕是放在仅仅一日之前,赵让所感所思也是大不相同。为家国他已承受太多屈辱,如今还要他像个媚主的佞臣一样主动邀宠,甚至于像个女子般委身他人,即便再添妻妹惨死新恨,赵让扪心自问,也没把握自己真能做到。
这般忍辱负重,只怕一死了之的痛快解脱反成可望不可即之奢望。
然而他如今已察觉到李朗对他异乎寻常的倾慕心思,除了备感尴尬棘手之外,赵让竟也有些微微地悸动,他自认不关爱恋,而是出自久别多年彼此无忘的欢喜。
只是皇帝虽是情动,天子的清醒冷静却未曾失去,骨子里对他这个叛徒并无太多信任。
前太子妃要他,哪怕有违本性,也当曲意逢迎,假作讨好,然此番之后,李朗若仍不信他,更或者,认他赵让也好龙阳之道,两人来个断袖情深,他哪里吃得消?
再者,虽说赵让已知那女子的真实身份,但对她为何深居冷宫却能对东楚南越近期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实感疑惑。若不是这前太子妃自己有通天能耐,就必然是背后另有指使之人……
身负血海深仇的前太子妃,连着儿子恢复不得男身,在不见天日的冷宫生活,即便谢家轰然倒台,他们母子便能见容于李朗,处境得以改观甚至重入太庙宗祀?
如若不能,那这对母子这番奔波辛劳,又是为何?如若能,可会危及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