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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瑟在御,宠辱两忘 第7节

作者:我独顽且鄙 字数:8058 更新:2021-12-31 16:43:38

    赵让将门打开,静立一旁,李朗蹙眉上前,伸手一探异族少女的鼻息和颈侧,不由也垂了眼,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在异乡香消玉殒,即便是李朗,也有些生死无常的戚戚。

    “她适才还有一口气在,睁眼看了看我,就没了。”赵让声音若不波古井,毫无所动。

    李朗听得赵让抛去自贬称呼,知他内心必是悲痛难已,只是不能在皇帝面前放肆无状,这才压抑到近波澜不惊。

    他蓦然心也跟着一恸,犹如万蚁竞相噬咬,奇痒奇痛,忙干咳一声道“人死已不能复生,你也不是未经此劫的人,她九泉之下有你挂念,也不虚此生。”

    赵让默默听着,静静看着已撒手人寰的少女,并不开口,也不谢恩,过了好一阵,才倏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朗脚下,深拜道“罪臣伏乞陛下皇恩浩荡,将这孩子的尸身盛殓,送回南越,让她也可以魂归故里,也给她的父母姐妹、犹在生者一份慰籍。”

    这要求听在李朗耳中,全然不是滋味。

    若这少女侥幸活下来,李朗倒是极有可能等她伤势一好转,无需赵让多言,便送归南越。但她到底没逃过阎王拘命。李朗从未有过抚尸恸哭之举,在他眼中,尸身不过尸身,恰巧这具尸身即刻让他想出搪塞谢家的招数,却不料赵让忽有这郑重其事的乞求。

    他见赵让不但跪倒,且前额抵地,久久不起,如此重礼,便只道这少女真是赵让的心头所爱,更是无名火起,待要冷言拒绝,话到嘴边狠不下心出去,只好长吸口气,避而不答“明日启程之前,先去找副棺木给她收殓,待回到金陵再议。你且起来。”

    赵让茫然起身,此刻只觉心痛如绞,妻妹活泼可爱的如花笑颜与轻亮笑声仿佛仍在眼前与耳际萦绕,可这么个活灵活现的孩子,如今竟因他的无能为力,已是香魂一缕随风散,徒留下这具了无生气的冰冷躯壳!他即便是到了九泉之下,还能有什么面目见五溪族长夫妇和他的正妻?

    然则这要求颇为强人所难,乞求皇帝把这孩子的遗体送回南越,就等于是挑明东楚军有人将五溪族人卑劣地掳走,纵使少女依然是清白之身,也无改这一事实,整个东楚大军都要因此蒙受名誉之亏,若有心者从中挑事,处理不当,怒焰星火,而成燎原之势也是难保。

    这……赵让当然清楚,可是难不成就任由妻妹的遗骸葬身异乡,由它孤茔生荒草,无人凭吊?

    他明了李朗的为难乃至拒绝,正因如此,他才心如刀割,不觉目中盈泪,待回神要低头避开李朗,已不能够。

    李朗见赵让落泪,更是眉头深锁,一鼓作气上前,拽住赵让,仗着气势毫不犹豫地在他唇瓣落下一印,若无其事地道“静笃,回你房去,此间的事你已不能再干涉了。”

    第10章 第九章、

    第九章 、

    赵让失魂落魄,无奈回到房中,已过丑时,哪里还能再入睡,枯坐于窗边,心中翻卷起怒浪狂涛。

    李朗那突如其来的骇人之举,委实将赵让震得魂飞魄散,似幻实真。他两人都已不是懵懂少年,早已了悟周公之礼,由此赵让更难相信李朗此举纯属无心,抑或意外。

    尽管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但那毫无疑问,是个较之前的撩发触眉更亲昵狎异的动作,赵让百思不得解李朗的用意。

    此事真比妻妹骤逝更令他坐立难安,毕竟前一桩他已有准备,后一事却打得他措手不及。

    苦想无果,赵让从窗前站起,正想开门去探探风,门却先行开启,进来一手捧食盘的少女,少女刚踏进屋,门又应声关上,门外侍卫真是尽责,毫不敢怠慢。

    少女将食盘放上圆桌,将置于其上的一瓷碗端起,小心翼翼屈身,双手举起向赵让,声柔而颤,楚楚可怜“将军请喝参汤。”

    赵让接过,屋内的烛光虽弱,却足以让他辨出,来者正是之前惊鸿一瞥而过的胞妹。

    他随父出征时,这个妹妹尚在襁褓,犹记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奶娃儿,不想白驹过隙,转眼之间……当年他背叛东楚自立为王后,也曾听说在金陵的家人惨遭下狱,只是那时他本就心冷意懒,近乎万念俱灰,再加上唯一亲近挂念的生母在此事早几年前便亡故,这个妹妹于他而言,仿佛就如同不曾存在过。

    可是如今少女婷婷玉立在赵让面前,他竟是难以想像她因叛将之妹的身份而遭了多少罪,这晚又恰是他丧了另一个妹妹,两相愧疚齐齐煎熬,赵让忽觉心口出奇地憋闷,眼前一黑,差点连碗也失手摔落,幸得少女眼疾手快地接过,这用上好的人参煎熬的汤汁才没有洒个干净,暴殄天物。

    “将军身体不适的话,不妨坐下,让奴婢侍候将军吧。”少女其声如人,柔弱如风中之柳,赵让苦笑,细细地端详她的眉眼,半晌才应道“你……还是叫长乐?刚刚……皇帝的话你听到了?你知道我是谁?”

    “回将军话,奴婢小名确是唤作长乐,长乐未央的长乐。奴婢不知将军是谁,陛下令奴婢服侍将军,奴婢尽心即是。”长乐低眉顺眼,恭敬得体,“请将军就坐,奴婢侍候您喝汤汁。”

    赵让未拂她意,坐在桌旁,见长乐在他身边长跪,不禁道“不必了,我自己来。长乐……你无需在我跟前自称奴婢,你我血脉同源……我不奢求你叫我声兄长,却也求你别叫这声‘将军’……”

    长乐动作娴熟地舀起一汤匙参汤,往赵让口中送去,赵让回避不得,只好张口咽下,他的硬骨傲气从不惯于向妇孺老弱,即便眼前这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也不好强拒。

    汤汁见底后,长乐将碗放回,从怀中掏出精致的绣帕,欲给赵让揩嘴,赵让转头闪过,再次道“长乐?你……你能和我说说话么?”

    长乐无言片刻,倏尔柔柔一笑“将军何必对奴婢如此客气?您是东楚大将,还是南越君主,高高在上,奴婢却是打自懂事起便是遭人轻贱的薄命之身,家破人亡,堪比蝼蚁,是奴婢该求将军,莫要再说什么‘血脉同源’一类的话来,将军自贬身价遭人耻笑不说,旁人也要责骂奴婢厚颜无耻,攀龙附凤。”

    这番话直到最末一个话音都仍是柔和如春风,但赵让却只感到扑面而来的森冷寒意,不亚于之前李朗架在他颈间的宝剑所散发,直穿肌肤血肉,刺入骨髓。

    赵让凝视长乐,少女五官柔媚,虽说与他有些相似,却比他要好看上几分,再过些时日,必能出落成脱俗不凡的美丽女子。

    他看到不忍再看,转头道“既是如此,就与我说说你吧。”

    “将军请问,奴婢知无不言。”

    赵让想了一想,轻声道“你过得还好吗?”

    这问题真可算“大哉之问”了,说俗气点甚至可说狗屁之问,赵让出口之后也自悔不迭,他是造就长乐命运坎坷的罪魁祸首,如今却这般轻描淡写地往她伤口处撒盐——

    但长乐却毫不变色,笑意嫣然“多谢将军挂怀,长乐衣食无忧,相较族中其他人,已是极幸。”

    她年纪不大,面容柔和,说出的话却是绵里藏针,赵让听在耳中,心头剧痛难以言喻,欲语无言,百感交集淤塞于心间,愈发气短胸闷。

    眼前阵阵黑影掠过,赵让只觉后背腋下皆是汗出如浆,他勉力支撑,挥手要将长乐屏退,怕自己万一不支倒地,要连累了她。

    长乐却显然以为赵让恼羞成怒,不愿直面他一手酿造的惨剧,此刻多年来身受叛徒家族余孽的痛苦、悲愤、憎恶与仇恨一泄而出,她不再强作笑颜柔声细语,面对这个未曾谋面却一手将她按入深渊的兄长,激动地娇躯发颤“你真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赵让,全家人因为你人头落地,只有我活下来,作你这叛贼的妹妹活下来,一个下贱奴婢,来服侍你,你说,我好吗?”

    她目中的恨意终不是赵让再能承受,他只觉天旋地转,喉间甜腥难忍,猛一口血喷出,遮掩不及,直溅上长乐的裙裾,长乐惊得花容失色,转身欲去开门求救,赵让急阻止道“不可!”

    他声音虽微弱,语调却极坚定,长乐止了脚步,颇有踌躇“但是你……”

    赵让摇头道“无妨。你先出去,不要作声,若有人问起,你就说……就说我问了你一些家中近况,其它什么都别提。”

    见长乐迟疑不动,赵让擦去嘴边的血迹,苦笑道“你现在去叫人进来,我这般形状,必要追责于你,我也……护不得你,你尽量与我撇清干系,总是没错。快走吧。”

    长乐僵了一僵,微一咬唇,再次转身,走到门边,听到赵让在她身后低低地道“对不起……你保重……”

    她既悲又怒,恨意如毒蛇噬心,却又无奈带了自怜与哀悯,这明明是她最后的亲人,她唯一的兄长,为何竟是如此模样,让她不得其爱其惜,反备受其累?她几乎便要忍无可忍地问出她参悟不透的问题来赵让,你为何要叛?

    但赵让的再一次催促令长乐闭了嘴,她默默拭干流至腮边的眼泪,开门离去。

    待长乐走后,赵让再难安坐,从椅上滑落,软倒在地,身体虽已无力,神智却是清明,他先是怀疑那汤汁中下药,但很快便发现并不是李朗的多此一举,而是他郁结交加,又受雨淋,湿寒邪侵,再加上肩伤,直接引发了他体内未清的余毒作祟。

    这毒发他也曾经历过数次,先是急发吐血,不久便是五脏若焚,虽有药可强压毒性,缓解痛苦,却始终不能根除,总有几日是整个人要么昏迷不醒,要么浑浑噩噩形若废人。

    无论是东楚医士还是南越高人,都对这毒束手无措,唯有平素调养,抑制毒素。几年下来,这毒性已是深入脾脏,虽不至索命,每当毒发,却极是难熬。

    赵让躺地闭目,不觉竟已是全身为汗水浸透,他自忖距长乐离开时间越长,便越能保她安全,仍咬牙坚忍,无需多时,唇舌也被他咬得一片狼藉、遍是血污。

    直到他感觉若再不叫人,他便要昏迷,才从地上强撑而起,踉踉跄跄着扑到门边,屋门打开,两名侍卫见他这般惨状无不大惊失色。

    赵让攀住其中一人,镇定地道“别慌,这是旧疾发作,不碍事,与那——那舞姬无关……”

    话音刚落,他便眼前骤黑,不省人事。

    李朗接到通报,匆匆赶来,又听侍卫转述,立刻便明了赵让这“旧疾”根子,一时间深悔自己行事失当,光想着让赵让与亲人团聚,慰籍心伤,却漏算那少女沦落贱籍,怎能不心怀恨意?

    如此反令得本就因丧爱而悲恸的赵让更受刺激,李朗不由暗自责骂,简直其蠢如猪。

    然由此他也在心中警觉,他懂得“关心则乱”的道理,却从未切身感受过,赵让竟能让他失了冷静的判断,这人或许诚如曹霖所言,留之无益。

    留之无益,杀之不忍。

    到底决断有误是他李朗之责,而非赵让,李朗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当年无能为力的憾恨又起,他强行转开眼,问刚诊脉完毕的魏一笑“如何?要紧不?”

    魏一笑情不自禁叹了口气,他奔波一宿,不得安歇,临到天亮又平地起浪,只能自怜命苦“性命是不打紧,只是他这非寻常病痛,而是毒发。”

    “毒发?”李朗一惊,难不成谢家居然有此神通,暗地下毒?

    “这毒只怕在他体内已有些年头,”魏一笑忙道,“只是一直为他自身修为和药物压制,还不至于作大乱。如今则是内外交困,邪毒趁虚而入,怕是要好生调养一阵才不会落个体虚之症。”

    话到尽处魏一笑颇有些犹豫,赵让到了金陵还能苟活多久?将他调养到体壮如牛再施以极刑,意义何在?

    李朗沉吟片刻又追问道“这毒不能彻清?”

    “难,”魏一笑直截了当地摇头,“至少微臣是无能为力。这毒就潜藏于他的五脏六腑中,要解毒而不伤身,谈何容易?就怕毒是清了,这人……也没了。”

    情知魏一笑医术高明,他既说不易,天下便罕有高明能妙手回春,李朗虽感失望,也并未就此放弃,转问道“那便说说如何才能不令毒发。”

    魏一笑听问不由多看了皇帝一眼,他心中泛起与曹霖相同的不解,这赵让论行径是最令人齿冷的背叛者,形貌身姿委实也无过人之处,皇帝对这人如此用心,究竟有何用意?

    但皇帝问起,不得不答,魏一笑道“也无需格外留意,莫要似今夜这般即可,微臣自会开药予他调养。”

    李朗点头,迟疑了须臾,遣退魏一笑,独坐床边,目视赵让已失了血色的苍白脸庞,不由伸手在他面颊柔柔地轻抚。

    赵让脸颊上的须髯虽未成戟,却也颇为扎手,李朗不觉得难受,反在心底,油然生出些微的触动。

    未及,他起身唤来人,把长乐传来,看着跪伏于地的少女,平和地道“待回到金陵,朕便令礼部除你乐籍,你就留在你兄长身边,好生照顾。”

    第11章 第十章、

    第十章 、

    直到进金陵王都,赵让仍只是偶有醒来,泰半时间沉睡昏迷,唯有靠强灌入参汤吊命。李朗忧心不已,却不好外露分毫。

    魏一笑已由周校尉顺藤摸瓜出不少谢家暗桩,除留下一人作活口,日后可供对峙外,其余人等皆由魏一笑属下暗地除去。

    但这些人潜伏之广,却仍让李朗不快至极。

    皇帝最恨臣属结党营私,忠臣所忠,必只能是国与君,若满目皆是朋比为奸的小人,国家稳定时兴许不足虑,国家昏乱时却去哪里寻顶天立地的国之栋梁?

    忠臣敌不过私党,国亡之徵。

    李朗同样是道理深悟,奈何他本就是权臣扶植上位,如今谢家更成了椒房贵戚,要将其斩草除根,还不能被对方察觉而先下手为强把他撵下龙座,自然不得不费一番心思。

    立后建储,大有可能引火烧身,若外戚得志,他一宾天,立马就有太子柩前即位,冲龄践祚,接着无非女主临朝,或重臣顾命,谢家太小通吃,可谓包赚不赔。

    但李朗却非暂行妥协不可,靠此手段笼络住谢濂,令他有兵不血刃而能夺李氏神器的盼头。

    如今能为他死命的忠臣良将依然太少,稍有不慎,本已元气大伤的东楚王朝又要遭血光之劫。最可怕的是,内患常引外忧,群狼环伺的天下,不到万不得已,李朗绝不愿拿江山社稷、百姓苍生孤注一掷。

    他要的,是能稳中求胜,一举拿下,让对方再无翻身作乱之机,而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

    万一东楚再出个赵让似的人物,他又有什么资格嘲笑父皇?

    在李朗的心事重重中大队进了金陵地界,吏部尚书谢濂率文武官员出城三十里相迎,虽非正式的奏凯大典,但接驾亦需隆重,尤其与寻常不同的是,此次是由皇帝亲自护送回殉国副将的灵柩。

    不知内情的人只道谢家眷宠正盛,跪在百官之前接迎皇帝的谢濂心中却愤恨尤甚。

    家族几十年苦心经营,门生子弟遍及天下,不同于几近倾家荡产助元帝功成志遂的曾祖,到谢濂这一代,眼见东楚在江南渐渐立足,已然失了旍旗渡江,挥师北上,收复失地,问鼎中原再一统天下的热望。

    谢家如今是位高权重,金玉满堂,荣华富贵可谓齐全,人生至此,还有何憾?在谢濂眼中,即便是皇帝,也是他谢家一门客,要保家族之利益。

    当初选择支持最弱势的三皇子李朗,助他一臂之力,谢濂的考虑自是认为这三皇子不似他两位皇兄目空一切,难以攀附,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之效不可类比,扶持李朗,更易藏身于幕后,操持傀儡。

    而那李朗当年也极为识趣,以皇子之尊在他谢濂面前胁肩低眉,几乎就到俯首贴耳的程度。

    都说少年气盛,天潢贵胄却做得这般卑躬屈膝之事,口口声声只道若作得皇帝,必不似父皇尚存征北之念,就偏安这花团锦簇的富庶江南,作个逍遥享福的太平皇帝——这又与李朗那两位念念不忘“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欲逞英雄志的皇兄泾渭分明,与谢濂心中的盘算倒是不谋而合。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无误,李朗登基为皇,便立谢家之女为后,所生皇子更立作太子,谢家权倾朝野,看似如日中天的气焰中,竟就出了次子被一蛮夷降将杀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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