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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瑟在御,宠辱两忘 第4节

作者:我独顽且鄙 字数:8102 更新:2021-12-31 16:43:36

    李朗带笑道“给南越王松绑,赐座,朕却要听听,一介降将,对整饬军纪有何等高见。”

    听令上前解缚的是昨日俘虏赵让那大络腮胡子,显而易见是心不甘情不愿,狠狠剜了赵让两眼,把赵让推搡到皇帝左下方的凳前,暗暗给了他小腿一记狠踢。

    赵让吃痛,仅是微微皱眉,并不声张,谢过皇帝,泰然就坐。

    李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赵让,将除曹霖之外的众人屏退,笑对赵让道“赵将军,现下可说了吗?还是你只能与曹卿明言,连朕也要回避?”

    赵让不避李朗的目光,他一日一夜滴水未沾,喉咙快生出烟来,一说话更如刀割,但皇帝问话,不能不答,强挤出声来“天子一言九鼎,陛下仁德无双,既许罪臣不咎亲眷,为何出尔反尔?”

    “朕何时出尔反尔了?”

    赵让将“谢将军”把自己押入主帐,试图让他劝哄劫虏少女,如何强逼不遂,反被他所杀,以及他声东击西助少女逃出之事,一五一十详细说给皇帝与曹霖。

    “那东楚谢姓将军虏我女眷,或出自陛下授意,或是纵容,二者必居其一。陛下是觉此事无伤圣明吗?至于整饬军纪,曹将军在此,罪臣不敢妄论,只是治军如严,鸡犬无惊,百姓颂扬的,自然是国力昌盛,天子有道。”

    一气说完,他只觉嗓子干痒,止不住连连咳嗽。

    曹霖在旁听得是心惊肉跳,碍于皇帝未曾发声,他也不能辩驳。局外人不知朝堂凶险,大大小小形形□□的势力盘根错节,见奸妄横行,结党营私,便只道上位为首者株恶不坚,软弱无能,赵让话中暗指他治军不严以致军纪废弛,真是好大冤枉。

    不过这番话主责的还不是他曹霖,而是皇帝李朗。

    李朗没有超凡入圣到“闻过则喜”的境界,但赵让的直言训斥他却也是恼不起来,淡笑道“也罢。杀谢吾,算你赵让代行军法,朕不怪你。但那两士兵所犯何罪,是你亲见他们为虎作伥?”

    这话问出,赵让愣了。

    莫说那两身死的兵卒不知有无助纣为虐之举,即便谢吾同党,论罚处也该分个首从有别,赵让为救妻妹,出手杀人,于情合,于理却是怎么也扯不到公正之上。

    李朗见赵让脸上现出羞愧之色,低头不语,暗自好笑,心中已对赵让此人已有粗浅认识,只待日后再行勘察,如少年时的绮梦可圆,也是人生快事。

    他暂且不理会无言以对的赵让,转向曹霖,询问尸身收捡入棺的事情。

    正值夏季,炎热高温,尸体不能久置,只是事出突然,临急临忙,棺柩来不及订做,便由一小队人马赶至就近城内,拉来便宜的薄木棺材,给谢吾入殓。

    李朗跟曹霖商定,他先率部分兵马,带上赵让,拖着谢吾的灵柩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回金陵,留给谢家处理后事的时间余地,待大军归来,再正式举行奏凯大典。

    正事完毕后,李朗瞥了眼默坐无语的赵让,笑对曹霖道“你去热一桶水来,顺带找套干净衣物,百姓布衣即可——能温两壶酒来更佳,朕要与赵将军对饮。”

    帐中另两人听闻这道旨意不约而同露出讶然之色,赵让尤甚,他抬头猛瞅一眼李朗,嘴唇翕动,仍把头低下。

    曹霖则为难道“臣遵命,但陛下怎可与叛臣独处?臣还是把侍卫魏头领请进来吧……”

    “无妨。”李朗挥手,“你速去办。寅卯之交即出发。”

    皇帝坚持,曹霖无可奈何,暗忖赵让不是个大事糊涂的人,此时若犯龙颜,自己一命呜呼不消说,更要连累南越故众。

    且看皇帝的神气,似乎真与赵让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曹霖心中疑团愈发膨胀,却也不敢久留。

    稍候,热水、衣物与温酒热菜皆送了来,李朗遣散余人,笑对仍正襟危坐的赵让“周身血污,不但失仪,只怕赵将军也不舒服吧?不如就在此处洁身更衣?”

    赵让仰首,目中满是意外。

    他的脸凑巧撞入李朗视线中,李朗微一皱眉,向赵让近前两步,倏然伸手,毫不理会赵让猛地往后躲开,轻轻撩开赵让额前乱发只见赵让左眉上方恰有道浅色伤痕,延伸至眼睑,将眉尾处劈断。

    赵让全身一僵,欲避不能,暗地咬牙,迟滞目光,呆若木鸡。

    李朗问道“静笃还记得这左眉的伤如何留下的吗?”

    “此是旧创。”赵让似未察皇帝忽改称他的表字,平静应道,“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他声涩喑哑,幸好之前的嗓音便是如此,即便掩饰不得当,料李朗也察觉不出。只是他仍满心疑虑,莫非皇帝还记得那桩陈年往事?

    李朗不答,食指指腹抚过创口,来回数次,居然久留不去。

    只苦了赵让,顿觉那被皇帝按住的肌肤奇痒难当,炙热难耐,唯一的抵抗之道,也只有闭上双眼,强自忍耐。

    片刻后李朗松手退后,面上笑意吟吟“南越王殿下,请更衣。你若是惯了有人服侍,朕倒是可以给你找几个兵卒来。”

    言下之意,此事已必不可免,区别只在,若不识抬举,自有人奉旨强行,不过屈辱更甚罢。

    赵让犹未能从皇帝适才的突兀之举中镇定,他仓惶起身,走到置于营帐中间的木桶边上,怔怔凝视着氤氲热气,忽两手攀住桶沿,一使劲便把整桶举起,高抬过头,哗然一声把水尽数倾到身上。

    昨日新伤经此浇淋,剧痛难忍,赵让亦不禁哆嗦了一下。他迅速将木桶放下,又至案前,展开送来的全套靛蓝布衣鞋袜,只捡了件外衫,裹在身上,向李朗双膝下跪,低声道“求陛下开恩,莫再呼罪臣僭越之称。罪臣愿受千刀万剐之极刑,以祭天地、先皇。”

    李朗本也打算向赵让追问当年拒不发兵,自立为王的细节,但听赵让竟主动提及先皇,且多少表露出求死之意,心生不快,倒是决定不急于一时了。

    见赵让浑身湿透,水滴不止,李朗沉了脸道“朕让你更衣,静笃,你不知更衣之意么?”

    赵让面色也不好看,皇帝避而言他,不谈正务,非东拉西扯些无关紧要的事,偏偏眼前这人又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他纵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要为了更衣与否惹恼皇帝而遭罪,未免窝囊。

    皇帝再次催促,赵让不能装聋作哑,就着跪地姿势,出手飞快地扯下褴褛,把上身衣裳换好,再看向皇帝。

    适才送来的酒菜全都放在案桌上,李朗回到上座,朝赵让招手,唤他陪坐下首,手执酒壶,递与赵让,摇头笑道“曹霖身为大将,还真不懂随机应变之道,让他拿两壶酒,真就只有酒壶,酒杯欠奉——你我也只好将就着对饮了。”

    他故作调侃,为的是不让对峙加剧,见赵让跪地恭敬接过酒壶,捧在怀中无动于衷,莫名又焦躁起来,自行提起另一壶,就着壶嘴仰头,玉液琼浆入口,镇住心头无名之火。

    可怜赵让此时真是如坠云雾,颇有困于巫山蜀道进退两难之感。皇帝奇兵突出打他个措手不及无能招架之后,乘胜追击的摧枯拉朽之势更让他觉得无以为战。

    原本仗着逃不过一死之念,便是上对天子,赵让自恃也可宠辱不惊,坦荡从容,但……一会儿沐浴更衣,一会儿赐酒对饮,再加之前那别有深意的碰触,圣意难测,似乎并非身死魂灭即可了事。

    抬眼见皇帝已然把酒壶放下,毫无仪态以袖拭唇,口干舌燥的赵让踌躇片刻,依样画葫芦,品抿了两口,喉间如蒙甘霖,一片清凉,不由嘴角轻扬,露出一笑。

    李朗看在眼中,只觉其貌不扬的赵让那无心微笑令得整个人容光焕发,风情迥然,连带将他心头重负也卸下不少,更加目不转睛盯着打量。

    赵让在皇帝这般视线中,愈发如坐针毡,芒刺在背,到底忍无可忍,明知不智,还是开口向皇帝“罪臣谢过陛下赐酒,不敢再扰圣驾,陛下奔波操劳,也当为天下安宁保重龙体……”

    话说的极婉转,李朗听着笑了“当日围城血战,生死一线,五六个昼夜不眠不休,终破贼寇,朕也不觉疲惫,更不曾倒下,如今这微不足道的来回算得了什么。”

    听皇帝讲起数年前的北寇进犯之事,赵让心跳如擂鼓,但皇帝却未顺水推舟,追究起他反叛一事,反而面色肃然,问道“静笃,朕观你在南越所为,臣服四方蛮夷,北夺闽地,西占滇国之城,颇有雄心大才——照你看,朕既已收了你的南越,下一步,该当如何?”

    赵让一愕,不明所以地回视皇帝,那年轻皇帝却无笑意,丹凤眼中凝着极认真的神气,他迟疑稍许,低眉垂目,缓缓答道“陛下方是雄才大略,罪臣望尘莫及。一统天下的大业,陛下早已成竹在胸,不容罪臣置喙。”

    “你但说无妨。”

    见皇帝不依不饶,赵让无奈,斟酌良久,才带着犹豫道“如今天下分江而治,中原异族纷起,群雄逐鹿,要跨江而战,非是易事。莫若先统南疆,再图北域……南方闽越已平,再得荆、蜀……得取蜀国之后,可行北伐……”

    “非拿下蜀国不可?”李朗追问。

    赵让点头“是。天府之地,物产丰盈,盐铁富余,昔秦并蜀而吞六国,陛下如欲夺天下,还是应先入蜀,顺势灭荆,至于滇国……地处边陲,彼不来犯,倒无需过于提防。”

    李朗沉吟半晌,忽而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早有盘算?朕且问你,你那封密信,意欲何为?你身为东楚叛将,即便归降,朕也不能宽宥赦免,赏你个闲职爵位颐养天年,你……可清楚?”

    “罪臣只求陛下善待南越百姓,宽恕为罪臣逼迫同反的东楚驻南越将士,陛下如何处置罪臣,罪臣皆甘之如饴,绝无怨恨。”赵让听皇帝这番话,反而是心中一宽,秋后算账到底来了,也省得琢磨圣意,苦思不解,他起身跪倒,娓娓而谈。

    李朗轻笑,心中登时有了主意,既然无论怎么处置赵让,他都可甘之如饴,那兴许还真能有个两全之策。

    第6章 第五章、

    第五章 、

    转回密信,李朗言辞锋利,赵让依然只是道,明主既出,顽抗不智,但为何非要东楚十万大军发至南越,才肯开城,却总是避而不谈,顾左右言他。

    李朗试探数次,心知这人已存了必死之心,强逼无果,又不好真不顾天子颜面,拿赵让宫眷相胁。毕竟南越初归,金陵未定,四面树敌自然是愚蠢之举,如此一想,便决定暂且搁置,转而问起赵让家事。

    这话题显也不是赵让所喜,略略谈及子女,唯问方答,绝不多语。

    李朗酒酣耳热,困倦之意袭来,既然一时话不投机,便倒向帐内的行军床上,到底年轻,不多时竟真就入了梦乡。

    赵让早前已被李朗叫起身,低头垂首,等了好一阵,直到听见皇帝呼吸声渐沉渐悠长,抬头看去,不禁哑然。

    尽管知道这位皇帝自幼便少有皇子的养尊处优,少年时又经戎马生涯,沙场出生入死过,如此历练,不受天家繁文缛节的束缚也情有可原,然如此放浪形骸的行径,是不是太过?

    与归降叛将同处一室,纵使赵让确信,无论于情于理于利益,自己绝无可能伤害皇帝,但皇帝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就这么大剌剌地在他面前睡着了……

    赵让好气又好笑,甚而有种被轻视的微妙不满,要不是冷静犹在,他真想上前吓一吓那旁若无人的皇帝。

    终是把这份荒唐冲动压制,赵让见皇帝只是大半身躺在床上,两腿仍有半截挂于床外,他转望营帐入口,帐帘丝毫不动,看来是都得了严令,里面不喊不能擅入。

    又犹豫了一阵,赵让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搬起皇帝的双腿,平放在床上,再把套在脚上的长靴除去。

    幸好皇帝睡得极沉,并未中途醒转。想着自己竟成了帐下专职奔走服侍将官的小校,赵让也不由好笑,后退至主案前,面向入口,席地盘腿而坐。

    闭目思索归降至今的事,以及入金陵后的可能遭遇,赵让却觉心难安定,皇帝适才那堪称亲密的举动,他如今方后知后觉地心中涌起波澜万丈,五味杂陈。

    当年那个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童稚小脸上挂着惊惧泪水,却在回神之后首句便用关心切切的口吻催促他去向二皇子请罪的孩子——

    长大成皇帝,还记得他们曾有过这段短暂交集?

    他从胸前拉出悬挂的配饰,青线上吊坠的正是当年那孩子赠他的佩玉。

    佩玉大小仅如鸽蛋,玉体通透,色泽均匀,正面雕画“鱼跃龙门图”,背面则用大篆刻着两字御赏。

    将玉置于掌心,轻轻摩挲,一笑之后,又将其藏回衣物遮掩之下,即便皇帝真还记得,赵让也不敢奢望皇帝会饶他不死,但若能死得痛快些,不至于身首分家,悬头示众,令祖宗英名少蒙受些羞辱,总是桩好事。

    赵让出身东楚武将世家,先祖曾是东楚王朝大兴时屯兵边地,抗击狄戎的将军,所谓“六郡良家子”中一员。

    之后东楚分崩离析,不得不退守江南。为扩疆域,安置避乱投奔的汉人,获取更多的人口资源,既然无力征北,东楚便选择了往南拓展,吞并闽越,而赵让的先父,便是平南主将。

    然到了南越之后,赵父受不得湿热之气,起先是腹泻不止,体虚多疾,最后竟至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未满两年便殁于任上。赵让子承父职,不上十年的时间便让南越气象一新,虽因地处边陲,不及金陵等地富庶繁荣,百姓也算享得太平,安居乐业。

    汉蛮之间,虽说嫌隙犹存,但市集经商,互通有无已属常见,偶有通婚之事,赵让也是乐见其成,毕竟他的正妻,正是以汉家女儿难见的豪迈,毛遂自荐,“蛮女愿嫁汉家郎”。

    他深知此道不易,却不愿学他父亲,将闽国人强行南迁,驱赶如牲畜,以中原汉民充实其地。

    如今眼见大业小有所成,王命要收归,赵让本人并无芥蒂,只是深怕接任者恃强而傲,漠视人心,信义若毁,再建则难,比邻而居,却互视如寇仇,则不知血流成河到几时,多少人要家破人忙了。

    虽不愿明言,但那密信本意,就是不欲开罪东楚,令其大军无屠戮之由,一点可怜、可鄙复可叹的心思罢了。

    这番取巧,如何能在皇帝面前坦言相告?其间还有一层深意,那更是不能为皇帝所知。

    南越阎闾汉蛮各占一半,军队将官更多是原东楚南征大军的旧部,赵让即便相信这些人的忠心耿耿,也不好真率他们与东楚军血战到底。

    但以五溪蛮为首的百越蛮夷部族可不作如是想,他们并不认为这些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东楚大军与十数年来在此地开荒耕种、挖河修渠甚至建都的东楚汉人是同类。

    来犯者,必除之。两败俱伤而已。

    赵让长叹口气,这便是为何东楚大军一定要兵临城下,他才可平安归降之故,若无此条件,他只消流露出愿臣服金陵的念头,都极有可能被身边人大义灭亲。即便事态并不如此严重,然光是正妻与她五溪族人反对,他也不好招架,到时候闹个汉蛮决裂,自相残杀,便是南越重归王土,也成了个亟待收拾的烂摊子。

    他愿以一身之死,一家之辱换南越干戈不起,国泰民安,就怕……

    皇帝不知是否真天子圣明?

    如今的皇帝,真与当年所知,相差太远。

    思绪过处,赵让起了怀恋之念,不由转头,试图从那张熟睡俊逸的青年脸上找到昔日痕迹,哪料他目光一扫到皇帝面上,赫然惊觉皇帝不知何时竟已醒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两人不及开口,帐外曹霖求见,李朗翻身坐起,赵让也重站于案前。

    曹霖进来见李朗斜靠在行军床上,仿佛酣睡初醒,不由瞥了眼立在不远处的赵让,对皇帝居然在此人面前呼呼大睡倍感不可思议。

    再瞅一眼,竟见赵让脸露尴尬之色,曹霖心中更是惊疑,联系此前种种,实在令人摸不透这赵让究竟什么来历?不过皇帝此时发问,他也只好暂将此事抛诸一边,禀告道“陛下,车驾均已备好,何时启程?除魏头领所领禁军之外,臣另加派一团护送灵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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