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若是要顾大哥娶我,你说,他会不会答应?”
花嶙猛然间回过头来,对她怒目而视。然而商华的脸上并没有他所以为的洋洋自得、自以为是,她只是笑着,对他说“你知道,顾大哥为什么这么迁就我吗?”
“我不知道!”他没有底气地补了一句,“也不想知道。”可惜商夏并没有管他想什么。
“因为我大哥——”她的语气一瞬间变得刻板而平淡,像是在努力掩饰什么,“因他而死。六年前,西陵山庄内乱,同门相残,我大哥……替他挡了一剑。”
商夏张张嘴,但没有说出话来。商华故作轻松地说“所以你不用担心,他对我好,不是因为喜欢我,而只是出于……对大哥的愧疚。”
他原本一直以为,顾镇晔喜欢商华,现在却知道,他心里其实另有他人。他可以和商华一争,却永远没有办法跟一个死人去比,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因他而死。归根到底,自己只不过是他众多红颜蓝颜知己之中的一个。有时候,就连顾镇晔到底喜不喜欢他,他都没有把握。他在人前的炫耀,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商华看向他,说“我怎么觉得,我说这话……适得其反了呢?”
花嶙就如同泄了气一般,眼里不再有光彩,颓然靠着墙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拨弄地上铺的稀稀拉拉的干草。
良久的沉默之后,商华突然说“你想不想要……我帮你?”
第94章 荒野
“公子,在下想和你交个朋友,可否留下姓名?”
刚才那男子的话,让顾镇晔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花嶙的时候,灵巧的人儿明媚得让他心碎。他们从寺庙里出来,坐在茶棚子底下。李公子问他“他们……为什么要抓走花嶙?”
顾镇晔提壶倒了一杯茶,举杯向对面的李承欢示意,但想到他看不见,就自顾自仰头一口喝干了,犹如饮酒一般。
“因为你。”
“因为我?”李承欢皱眉。
顾镇晔继续说“所以我现在,用你换回他。我自认在山庄,对李公子行的都是待客之道,日后见了汗王,还得麻烦李公子你替顾某美言几句。生意虽然做不成了,但至少仁义还在,西陵山庄愿和汗王为友不为敌。”
李承欢点点头,说“这是自然,也请庄主转达我对花嶙的谢意。在庄里的这些日子,多谢他了。”
可惜这样平和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有一个人小跑到顾镇晔身边。来人脚步慌慌张张,凑在顾镇晔耳边低语了一句什么。李承欢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立刻就听到茶杯碎裂的声音。妙小在旁边慌乱地叫了一句“庄主!”
李承欢的心提起来,他听到茶水从桌上流淌到地上,一滴滴滴落的声音,听到顾镇晔颤抖着声音说“这……是真的?”
来人应道“千真万确。我们的人亲眼所见,花嶙公子的尸体被连夜抬出千鸿一派,现在恐怕……已经被弃之荒野了。”
面前的木桌被一掌拍碎,李承欢惊慌起身后退,跌倒在地。花嶙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顾镇晔……会怎么做?
“我原本只想跟汗王好好儿谈一场生意,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变脸,只是一瞬间的事。
顾镇晔的语气里隐藏着巨大的悲伤“李公子,你说过,要是我把你扔在陵山里,你活不过三天,那我们就来试一试吧。要是你死了,九泉之下见到花嶙,帮我跟他说一声,顾镇晔这一辈子对不起他。要是你能够活下来,那就是他珍视你这个朋友,不愿意你为他搭上一条命。但即便如此,下次再相见,我依然会杀了你。”
西陵山庄的人把李承欢扔在了陵山深处,这一带常有虎狼出没,他们都相信这个手无缚鸡之力、更何况还瞎了眼的书生,绝对活不过三天。事实上,李承欢第一天就差点儿死在山林里,只是在从山崖上掉下去那一刻,何小玩救回了他。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何小玩说“公子,我们曾见过的。”
李承欢听出了这个声音“你是庙里的——”然而还没等他说完,何小玩就一个手刀把他砍晕了过去。
“太傅啊,我说的见过,早在那之前,只不过你不记得罢了。”
何小玩把李承欢带了回去,跟张怙会和,而他惊奇地发现,张怙也带回了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一具“尸体”。
西陵山庄的人在千鸿一派的抛尸地搜寻三天三夜未果,始终没有找到花嶙的尸首。
七月中旬,西陵山庄和千鸿一派开战,双方死伤惨重,胜负难分。江湖纷争再起,人人自危。
大盛荣二小姐被囚千鸿一派,商家上官府报案,官府派人多方周旋未果。七月下旬,官府派兵以“乱臣贼子”之名围剿千鸿一派。
千鸿一派里,商华终于见到大汗汗王拓尔跋。拓尔跋恼羞成怒“你可还记得那天你说过的话?”
商华不怒反笑“当然记得。当时汗王身在屏风之后,却不愿意出来见小女子一眼。我说——你们想用花嶙来要挟顾大哥,可真是打错算盘了。他不过就是个男宠,贱命一条,我顺手帮我顾大哥解决了。要换人,你们有我就行了。”
“可是现在顾镇晔根本就不管你的死活,如果花嶙当真只是一个男宠,顾镇晔会因为他而不惜与千鸿一派开战?”
“他不担心我,那是因为你们根本就不敢杀我。我不是江湖人,我的背后是商家,是大盛荣,是大夏朝廷。汗王,西陵山庄和千鸿一派同为三大派之一,顾庄主诚心想跟你做生意,你却信不过我们。可笑经此一战,西陵山庄和千鸿一派都不可能再为你做事,你所能依赖的,只有飞鹤楼。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飞鹤楼一直作壁上观,到头来却成了最大的赢家。”
千鸿一派腹背受敌,终于向官府妥协,交出商华。
拓尔跋亲自带人上西陵山庄问顾镇晔要人,顾镇晔却对他说“汗王,花嶙乃我至爱,顾某的心情,汗王你再清楚不过。花嶙死了,我不可能让他活。”
“他在哪儿?”
“陵山之中野兽那么多,也许现在就在其中一只的腹中,也说不定……”
拓尔跋登上高处,远眺整个陵山。天狼依然跟在他身边,但多罗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个男人是这么无助而孤独。草原的王者,在这莽莽山林之间,寸步难行。
“多罗,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多罗回答说“王,您没有错。要是没有他,我们早就——”
“可是没有了他,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天狼发出呜咽近似于哭的声音,在拓尔跋脚边不住地打转儿。他拉不动拓尔跋,突然奋力往后一奔,消失在高崖之上。
拓尔跋回过头来,很快,就看到天狼为他带回来一个人。
第95章 一株青竹
花嶙几次三番想踢开天狼,结果都被它吓住。李承欢安抚他说“它不会咬你,你尽管放心。”
“我才不怕它呢,只是觉得它烦人。”
天狼似乎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灰溜溜地跑回自家主人身边,趴在拓尔跋脚下。山崖上的风很大,吹得野草也为李承欢让开了路。
拓尔跋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然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他拥入怀中。花嶙好奇地看看他,但显然这两人此刻都没有心思理自己,他回头看到旁边还站着一个人,于是便跑过去跟多罗搭话。
“哎——你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多罗眼睛一直盯着那边的两人,没有理他。花嶙感到自己遭受冷遇,兀自撇撇嘴,也看着那边故作感慨地说“哎呀——真让人羡慕啊……”
“拓尔跋,你抱够了没有?放开我吧……”
“我不放。”
我怕这一放,就要失去你了。
“你不放开我,”李承欢说,“我们怎么回家?”
“回家?”拓尔跋握住他的肩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承欢,你……你不怪我?”
“我当然怪你,”李承欢语气平静,说,“我怪你欺我、骗我、不信我。你以为我是什么,需要生活在你们为我编织的太平的假象里,以为无知就是对我最大的仁慈。我怪你,你就能改得了吗?”
“承欢……”现在的李承欢,真真切切让拓尔跋感到恐惧,他似乎终于察觉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正在一步一步熄灭李承欢心灵上的火焰。他的反抗常常是安静而无声的,因为明白所以不歇斯底里,因为理解所以更觉悲哀。
“走吧,书塾已经这么多天没开门了,孩子们都还等着我教他们念书识字。”
“哎——”花嶙却拦住他们,对李承欢说,“要回去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我想要你陪我一起回山庄住两天。”
花嶙心知自己闯了多么大的祸,心里底气不足,就想拉着李承欢一起讨个安慰。李承欢略略思索,他和顾镇晔之间,或许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所以没有拒绝。
顾庄主和汗王第二次见面,没有上次的剑拔弩张。花嶙紧紧躲在李承欢身后,让他滑稽地觉得自己似乎是在领在学堂里捣蛋坏事儿的孩子见严厉的父母。
“花嶙,你给我过来!”
“我不!”
“过来!”
顾镇晔语气不善,花嶙心里一横,反而硬气起来“顾镇晔,你凭什么对我吼啊!这次要不是我自己逃出来,还不知道会不会就这么死在千鸿一派里呢。你自己绑架李公子想威胁拓尔跋,使我和商华陷于险境,如今倒来指责我了?”
“你既然已经逃出来了,为什么不回来!害得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你知道整个西陵山庄因为你的任性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
花嶙仿佛有天大的委屈“山庄山庄,你的眼里就只有山庄,从来就没有我。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株遗世独立的青竹,跟我在一起,也不过就是因为我当初的死缠烂打。我……我还回来干什么,我要是真的死了倒好了!”
花嶙转身就要走,顾镇晔厉声呵斥他“你给我站住!”话一说完,就是一阵犹如胸腔漏风一般的猛烈的咳嗽。他脸色一直很不好,原来不仅仅是因为忧虑和生气。
绿衣带着商华及时赶到,她一见这两人刺儿对刺儿的模样,就恨铁不成钢似的。“你们就不能说一句软话啊?”她对花嶙说,“顾大哥身上有伤,你不该这么气他。”又对顾镇晔说,“花嶙假死,是我拿的主意。你有什么火,也冲着我来好了。别别扭扭不干不脆的,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果然一听到顾镇晔身上有伤,花嶙就败下阵来。他跑过去向顾镇晔认错“顾镇晔,我错了,你别死。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顾镇晔还在气头上,一把挥开他的手“小伤,死不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别让人看笑话!”
拓尔跋默默地握了握李承欢的手,告诉他自己就在他身边,什么都不用担心。
顾镇晔咳嗽停了,妙小端上来茶水,花嶙接过说“我来吧。”温温顺顺地给顾镇晔倒了,又看着他喝下去,才弱声弱气地说“我只不过是想看看,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我只不过是想知道你到底在不在乎我……你以前那么没心没肺,我哪儿知道,你把我带回来,是不是一时兴起?”
“你刚才……说的——‘一株青竹’……”顾镇晔还捂着胸口,只是已经渐渐平复呼吸,说,“是……什么意思?”
花嶙看向商华,她说“我跟他说了大哥的事儿。”
“咳咳咳——咳咳……你……”顾镇晔显得有些无奈,“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
“我只是不想你是因为对大哥的愧疚才愿意娶我。”商华说,“世上的好男儿千千万万,我商华也不差你顾镇晔一个。”她走到花嶙身边,说“在花嶙身上,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爱情面前的脆弱、谨慎、自卑,这些情绪,原本全都被我隐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我可怜花嶙,就如同可怜我自己,所以我才会帮他。”
商华身上有一种从诹部国来的假死药,服下此药之人在七天内完全像个死人。这期间,只要用一种特殊的香料就可唤醒假死之人。但如果时间超过七天,这人就有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花嶙正是因为服了这种药,才得以诈死骗过千鸿一派的人。
“这回他也看到了,你为了他,不惜倾全山庄之力,与千鸿一派为敌。你一向是个不屑于解释什么的人,大哥的事儿,如果不是我自己查出来,我也永远都不会知道。现在,你不愿意说的,我帮你说了出来。今后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我也不管了。”
顾镇晔深深地叹口气,又捂着胸口轻轻咳嗽了几声,才说“我对不起商夏,我也愿意倾其所能……来偿还他,但我与他之间,从来都是君子之交,只有兄弟之情……”他拍了拍花嶙的额头,无可奈何地说,“你这小脑袋瓜儿,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你一直不说,我怎么知道?我以为你喜欢商华,喜欢商夏,毕竟你……”他低下头去,说,“毕竟你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我。”
“李承欢,我爱你。”拓尔跋突然这样说。李承欢愣了一下,随即觉得好笑,轻轻说“我知道。”
顾镇晔支撑着站起身来,对两人一拱手,说“让汗王和李公子见笑了。来者是客,既然花嶙想让李公子在这里多待几天,那就请李公子留下来吧,也好让顾某弥补之前招待不周之过。”
第96章 木荷与椰雕
顾镇晔果然请了他先前说过的洋河最好的大夫来给李承欢诊病,依然是在他刚来时住的那间房。
“李公子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李承欢默默地点点头,这一点他早就知道。
“至于为什么看不见,乃是极度悲痛、心气亏损所致。”
顾镇晔默默看了拓尔跋一眼,问大夫道“那可有什么医治的法子?”
“老朽先前所调制的药丸,可以静心、清肝、明目,如果坚持长期服用,一定能有所好转。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