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谨这么一说,几人都朝他看去。这个时候,小满吆喝着那几个汉子把车上的东西一件件往下搬,除了那对鹿角之外,还有好几大箱子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李德贤问“咦?这里面是什么?”
李承欢笑了笑,说“让我猜猜。”说着就走到那几个大箱子前,在众人的注视下装模作样地用手扇了扇,闻了闻,然后神秘一笑,说“墨香。”
“哈哈——你呀——”周元谨摆着手走近,说,“虽然我不知道放了十几年的书还有什么墨香,但这里面确实是书卷无疑。”
梁生上前拱手一拜,说“大人有心了。”梁生和周元谨以前其实也曾见过一两面,但彼此并不熟知。
小满在旁边插话“这都是我家大人小时识字的书,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没想到我跟丞相大人想到一块儿去了。”秀容从车下拿下来一个包裹递给李德贤,说,“姐姐,这里面都是我亲手做的衣服,给小孩子穿的。”
李德贤被他们调侃得哭笑不得,打趣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存的是什么心思,等我有了孩子啊,满月会上你们还是逃不了这一份礼!”
萧乾一直站在门内看着外面的情景,这个时候出得门来,周元谨见了,急忙行礼。萧乾却摆摆手,说“这里没有夏景帝,只有秦萧——秦公子。”
秀容见了萧乾,举止越发拘谨了。李承欢看在眼里,于是赶紧招呼众人进去。走了一两步,李承欢突然站住,转过身来,问那替秀容赶车的人“你也是御林军,叫什么名字?”
红袖愣了一下,随即就颔了首,答道“回太傅的话,我叫红袖。”
“红叶、红烛、红袖,呵呵——”李承欢转头问萧乾,“御林军中的姑娘是不是名字里都有个‘红’字?”
萧乾语气随意道“也有叫‘绿镯’的,只是你没见过。”
“绿镯?那是不是还有‘蓝钗’、‘黄裳’、‘紫竹’?”
“你要是想有,也可以有的。”
两人当先进了屋,李德贤看到秀容仍然站在原地,于是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边往里走边柔声说“妹妹是哪里人士?我看着倒是不像南阳山阴一带的姑娘……”
李德贤曾经也在吴老夫子门下读过几天书,算来也是他半个学生,更何况弟弟李承欢还是吴老夫子的得意门生,这回李德贤成亲,自然也给老师下了帖子。只是吴老夫子现已隐居陇亩,他老人家不喜欢凑热闹,不知道会不会来。
成亲当日,喜堂之上李富贵老泪纵横,喜官端起折子唱礼名,献礼宾客一一道喜,折子念到最后,大堂之外突然闯进来几个人。
满堂皆静,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闯当朝太傅的姐姐的喜堂。
为首的趾高气扬,也不看什么人,从怀里摸出一本折子粗声粗气地念起来“北方韩家,为梁生梁公子、李德贤李姑娘新婚贺礼,送上——紫檀木椅一对——黄花梨木凳两只——文房四宝一套——夜明珠一对——雪蛤膏一盅——”
这人一边唱礼名,一边不断有人从门外把礼单上的东西一样样抬进来。梁生支使着那几个汉子把东西往后院儿搬,在堂上不断赔着笑脸。李德贤站在一边神色平静,倒是堂下宾客议论纷纷,不知道大夏什么时候跑出了个“北方韩家”,跟这李家又有什么交情,出手竟这般阔绰。
“珍珠耳环一对——白玉手镯一副——明玉玉璧一对——”
李承欢渐渐站起身来,脸色看起来有点儿阴沉。念到最后这人一合折子,高声唱道“血蹄青骢马一匹——”
“李公子,有礼了。”这人朝李承欢一拱手,怎么来的,就带着一帮人怎么去了。
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门外又鱼贯而入一群人,做派和刚才那帮人不无二致,只是为首的脸上一直堆着笑,先给李承欢作了个礼,再对堂上的一对新人拱了拱手,展开礼单开始念“锦城人士,恭贺李德贤李姑娘新婚,送上——玉璜一对——玉玦一双——蜀锦十匹——蜀绣二十幅——”
小满凑在周元谨身边小声说“公子,早知道咱们也该多送点儿礼了,跟这比起来,多寒碜呐……”
周元谨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小满撇撇嘴,不说话了。
念完了礼单,这人慢慢走到李承欢面前,哈着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信封,说“李公子,这是我们家公子给你的亲笔信,小的在这里送到了。”
信封上只写了四个字璜儿亲启。
第73章 我们的孩子
李承欢偏过头去看了萧乾一眼,把信封揣进了怀里。面前的人拱手向他作了个礼,然后就带着一帮人退去了。
安抚了一众宾客,李承欢回到后院,从怀里拿出信封拆开。他没见过王公觳的笔迹,但能肯定这确实是他的亲笔信无疑。
萧乾进来的时候,李承欢正拿着信在蜡烛上点着。两个人静静地看着信纸一寸寸燃尽,萧乾没有问话,李承欢就慢慢说“王公觳去了大漠,看样子他过得不错,也不会再对蜀地有什么图谋了。”
萧乾慢慢伸出手来,撩起他耳边的一缕头发,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随后,萧乾就放了手,说“喜宴已经摆好了,出来吃饭吧。”
李承欢笑了一笑,说“好。”
李德贤做了新娘子,果然兑现了那时的诺言,让萧和在喜床上滚了一圈儿。不过萧和这一滚可滚得不愉快,床上撒了一床的花生红枣儿,萧和那嫩嫩的小孩儿皮肤被硌得生疼,滚完之后就眼角包着两滴泪,扑到自家先生怀里去了。
“好了好了——和儿,跟先生一起回去睡觉,好不好?”
还不待和儿抹泪点头,红袖就把他从李承欢怀里抱了去。红袖不像红叶心软,萧和似乎也知道,于是眨了两下眼,把眼角的两滴泪挤出来,就乖乖随红袖走了。
李家宅子太小,李承欢虽然有自己的房间,但还是随着萧乾去了周家大宅。周夫人早已带着府里人在大门处候着了,看到景帝就要上来行礼。
李承欢把周夫人扶了起来,说“夫人不必多礼,这里只有秦公子,没有皇上。”说完,他回头看了萧乾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周元谨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说“是啊,娘,承欢不也还是那个承欢吗?这里没有太傅,没有丞相,只有米面铺子老板的儿子,和您儿子我。”
红叶把秀容从马车上扶下来,两人也是老熟人了,随后就跟着萧乾和李承欢一行人进了屋。
这一夜月光很好,院子里都亮堂堂的,李承欢晚上睡不着,披了衣服出来散步。
清冷的缺月遥挂万里之外,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近来越来越愿意相信鬼神一说了。这一弯月亮,或许就是神的眼睛。千百年来,神这么冷静地注视着世人。这世上有多少人诞生,又有多少人逝去,月亮该缺还是缺,该圆还是圆,并不因为多了一个人或者少了一个谁而有所改变。
那句话不错,神爱世人,可是还有一句——神也无情。
竹影摇曳中,院子里两个人的影子渐渐重叠。微风吹起,影子也像被人揭起来一样,边边角角都皱了。
萧乾从背后把他拥进怀里,凑在他耳边说“在想什么呢?”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有个地方,闷闷地难受。”李承欢握住他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有点儿失神地说。
萧乾把下巴靠在他肩上,微微蹭了蹭,却像闲聊似的说起“承欢,我记得你曾经跟我提过,要给和儿找个伴读。”
李承欢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不怎么在意地说“是啊,和儿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应该跟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们在一起玩玩儿。在宫里的时候,不见你来看过他多少次,东宫冷清,只有一帮小宫女整天围在他身边,逗他玩儿,哄他开心……”
李承欢这话说得颇有怨念,萧乾轻轻笑出了声。李承欢没有回头,只默默白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说“后来霖儿来宫里,和儿面儿上不喜欢他,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是很高兴的。”
萧乾见他把话说到了刘霖,恐他想起曾经在东宫平安阁的遭遇,于是赶紧岔开了话题。“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和儿跟朝臣的那些官家公子们来往?”
李承欢其实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若真要说起来,他大概知道,萧乾是不想让萧和这么小就跟朝堂里的人扯上什么瓜葛,毕竟当初就连找老师,也要找他这个“在野之人”。
“那是因为……”萧乾凑近他的耳朵,不正经地在那耳廓上吹了口热气。李承欢知道他是故意的,耳朵渐渐泛起红晕,然而还要装出来一副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那是因为和儿有你就够了。”萧乾说,“我希望他长大以后,会是一个聪明睿智、而又心思单纯的人,就像你一样。他的身上,谁的影子都不要有,只要像你就够了。”
你原来……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李承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萧乾又呢喃似的说“和儿——是我们的孩子啊……承欢……”
“我们的……孩子……”
巫神在上,你可听到了这句话?一片阴云飘过,遮住了月光,李承欢偏过头去,两人轻轻吻在一起。
唇触即分,阴云散去,月光重新洒进两人眼里。
“我赐和儿东宫,连母后都以为他会是大夏下一个皇帝,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永远不会让和儿为这些权谋算计所累。他最好能像你一样,此生,惟愿传道授业、与世无争。”
萧乾以为这句话说到了李承欢心坎儿上——李承欢和姐姐李德贤姐弟情深,如今李德贤出嫁了,从此就成了别家的女儿,他心里不好受。那就让自己跟和儿来做他的家人,余生余世,不离不弃。但李承欢听了这话,几乎是立刻就变了脸色。
“你无意立和儿为太子,那你打算立谁?”
萧乾说“这个皇帝,和儿不做,自然还会有——”萧乾猛然住了嘴——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大错特错的话。
我自然还会有别的儿子。自己一直是这样想的,可是这句话——绝不是承欢愿意听到的。
“承欢,我……”
李承欢挣开他几步跨过院子,进了房间。萧乾追将上去,却被他一甩门挡在了外面,“砰”地一声,震得院子里的树影都颤颤摇曳。
萧乾一直在屋子外面站到里面熄了灯,才转身离开。而几乎就在他走出院门的那一刻,门就开了。
李承欢看着外面空空荡荡的走廊发了会儿呆,又慢慢把门合上了。
他一直都知道,他和萧乾之间有一个死结,剪不断,解不开,理还乱。他是大夏的皇帝,不可能只有萧乾一个孩子。后宫妃嫔那么多,只要他愿意,哪个都能为他诞下一儿半女。而他李承欢呢?又算什么?一个……男宠么?
他想到这个词,一瞬间不寒而栗。
虽然舍不得李富贵和李承欢,还有百禄镇的家,但成亲之后,李德贤还是得和梁生一起回江州。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别家的人了。李富贵深知女大留不住,终究有这么一天,然而真到了这时候,还是忍不住老泪纵横。
李德贤离开之前,一家人一起去李家娘子坟前上了几柱香。
李富贵在坟前把女儿的手交到梁生手里,告诉泉下的妻子,说“娘子啊,你要是泉下有知,就睁开眼来看一看吧。咱们这两个孩子啊,都长大了,成家了,再也不用人替他们操心了……”
旷野风沙无停歇,吹起漫天的纸钱,青烟也凌乱四舞,迷了扫墓人的眼。坟头青草垒垒,沥沥晨露,湿了男女衣衫。
秀容一直在一旁沉默,李德贤走过来,执起她的手,来到李承欢面前。
李承欢抿了抿唇,墓地的另一边,萧乾站在那匹雪蹄青骢马旁边,风烟幕后,形单影只。马儿无人牵拽,踢踏着蹄子悠闲地啃食地上的青草,偶尔打个响鼻,甩起它高傲的头颅。
秀容抬起头看他,又低眉垂眼,想缩回手去。李德贤却执了她的手不放,把她和李承欢拉到一起。
“承欢,”李德贤眼里悲戚之色未减,此时又带上两份不容置疑,她看着李承欢,握了握他和秀容扣在一起的手,说,“秀容是个好姑娘,你不许——辜负了人家。”
“姐姐……”李承欢声音发颤,只说出了这两个字来。
“姐姐这一辈子,最爱的人是你,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你。”李德贤说,“所以我才不想你一错再错下去。我们姐弟的这条命,是连在一起的。要是哪一天,你真和什么人不死不休,那姐姐我……也活不成了……”
“我——”
“梁生!”李德贤决然转身,说,“我们走吧。”
她随梁生一起跨上了马——这是一匹枣红小马,李德贤把“北方韩家”的新婚贺礼——那匹雪蹄青骢马送给了李承欢,萧乾便让人为他们找来了这匹马。
“姐姐!”李承欢叫住了她,说,“江州和南阳远隔重山,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他看向秀容,说“我带秀容回京城以后,家里就只剩爹爹一个人了。你和梁大哥,一定要常回百禄镇看看。”
“放心吧。”梁生看向李德贤,说,“我和德贤,一定会常回来看望爹爹的。”
“爹!”李德贤终于止不住声音中的哽咽,眼泪顺着眼角滑了出来,“女儿走了。”
李承欢扶住李富贵,父子两人一起和李德贤挥手作别。天地苍苍,云野茫茫,风吹草低,乌啼鸣长。谁家儿女声声哭,几重远山,几寸情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边写这个故事,一边听《勇敢的心》影视原声,我能说,我把自己听哭了吗?世间最宝贵的,唯有自由。
第74章 山河万里,风华无双
秀容帮着李富贵收拾了祭品,把洒了一半的酒壶重新塞上木塞子,对李承欢说“那我就先和爹爹回去了。”
秀容转身走了一两步,李承欢把她拉住了。她回头看他,李承欢慢慢放开了手,说“路上小心。”
秀容低眉点了点头“嗯。”
红叶来到了旁边,说“公子,就由我送李老爷和秀容回去吧。皇上……还在那边等你。”
秀容走过去扶住李富贵,说“爹,我们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