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归止住了窦笃的聒噪,问道,“圣上是的确临幸过皇后是吧?”
窦笃瞪大了眼睛不满道,“那当然啦!天子可是雨露均沾的,要不然那大宋贵人怎么怀的龙种啊!而且大姐贵为皇后,临幸的次数还要多些。”
“那既然如此,你们有想过皇后和小窦贵人都没怀上是其他的原因吗?”
窦笃一脸懵逼,“这怀孩子的事谁说的准!我哪知道是啥原因啊!反正大姐和小妹的身体都是没问题的。”
“你刚才说,小梁贵人近来也有消息的是吧?”
说道这个,窦笃又是一脸苦瓜相,“是啊,大姐最近可上火了。”
“皇后和小窦贵人身体都没问题,但两人又都没怀上,而其他贵人却喜讯连连。其中定是有其他原因的。”
窦笃顿时一脸凝重,悄声道,“莫非是圣上忌惮窦家,给大姐和小妹吃了什么不能生子的东西?”
这下轮到楚归懵逼了,狠地拍了窦笃脑袋一下道,“你这没遮拦的!”
“那又是为啥啊?”
“我只是以前听人说过,血缘太近的成亲的话,会很容易要么怀不上,要么怀上了生下的也会有问题。你们母亲和天子也算堂姐弟了,你们祖母也出自皇家,更别提世祖祖上也是窦太后所出。血缘关系如此之近,很可能会对怀上龙种有影响。”
窦笃听后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
楚归不满道,“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问那些有经验的老大夫,看有没有这回事!”
皇后无子,无论是历朝历代,都是个尴尬而又敏感的问题;也许真那么寸,恰恰当了皇后却不能生育,但这种几率太少了,因为各种平衡,不愿让皇后生子,让外族势力坐大的,大概也有;但是楚归说的这种,却也是很可能的。
尤其历朝越往后,经过十几代,权贵阶层不断固化,皇族与各大家族之间不断反复通婚,到后来,帝王生下嫡子的可能性便越来越小,而其中,尤以东汉最为典型。
如今窦宪任侍中与虎贲中郎将,在宫掖行走,窦笃也任了黄门侍郎,窦皇后从饮食到吃穿,定都是十分注意的,以窦家的实力,即使是天子想动啥手脚,都不容易。但是这完全只是楚归的推测,也并不完全排除天子不想让窦家女怀上龙种的可能。
窦家身为外戚,又是将门,还是前朝遗族,无论是天子还是朝臣,对他们的忌惮都不可能完全放下。
转眼到了来年,宫中传来马太后身体抱恙的消息,而朝廷上宋家联合马家还有一干朝臣,奏请立大宋贵人诞下的三皇子为太子。如今皇帝、皇后正年盛,三皇子也不过襁褓之年,这些朝臣便奏请立太子,实在让窦家十分恼火。
若只是马、宋梁家闹腾,窦家大概还能摆平,关键是马太后也有立三皇子为太子的意思。尤其是随着时间越来越长,马太后病势加笃,人在弥留之际,大概终归还是会有所心软。
即使马太后头脑足够清醒,希望马家能够明哲保身,但是身为外戚,不上天子的战车,想独善其身,没有相应的风险,便也没有相应的荣耀。身在权力顶端,又有几个人能够清醒把持住。又或许是马太后因终身无子的遗憾,竟在立宋贵人之子为太子的事上颇为坚持。
而不得不说,马太后在天子心中的分量还是颇重的。
☆、42
42
建初四年初,马太后兄弟马廖、马防、马光被封为列侯,四月,大宋贵人之子三皇子宋庆被立为太子,大皇子伉被封为千乘王,二皇子全被封为平春王。
早在马太后兄弟被封时,窦家便知此事恐怕不善。
马家亦多战功,天子欲多倚重,以马家为舅家,生母贾贵人家族并未多亲近。早在建初二年,天子便欲封诸舅,马太后以“富贵之家,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拒绝了。
不得不说,马太后是一个眼光长远、见识不凡的女人,而且也一心为马家考虑,只是这说辞,终归生疏了些。
以往太后,也并不是没有不知道这个道理的,就窦太后和汉武帝之母王太后而言,其眼光谋略,与马太后相较而言,不说谁优谁劣,至少这个道理是绝对看得出的。
但生出田蚡、窦婴之祸,为后世所忌,并不在于窦太后、王太后没有先见之明,在天子看来,恰恰是景帝、孝武,皆是太后所生,即使宠贵过盛,易致倾覆之祸,也不得不将家族绑上自己儿子的战车,因为自己的儿子在强敌环饲之下,需要外家的力量支持。
景帝时有七国之乱,诸侯王强势,武帝初登位时年幼,亦不外如是。而在当今天子看来,他自己就如孤家寡人一个,无论与林立的世家大族,还是与他同出的兄弟相比,全力支持他的实力太薄弱。他急切需要母族的支持,但马太后为了马家安危,不愿将马家置于天子的战车之上。
到如今,马家兄弟受封的意味便十分明显了,不可能是马太后此时改变了主意,而是在马太后弥留之际,马家与宋家迷了眼,铁了心希望大宋贵人当上皇后,大宋贵人所出的皇子能立为太子。
他们担心一旦马太后驾崩,没有了倚仗的他们,荣宠会转瞬即逝。而马太后也抵不过自家兄弟的苦求,与天子达成了默契的协议,马家作为舅家全力支持他,而他则立了三皇子为太子。
如此一来,窦家的位置则十分尴尬,而天子此举的意思也十分不友好。皇后尚在,且皇帝皇后均年少,至少在世人看来还有大把大把的机会有正儿八经的嫡子,可是却立了大宋贵人之子为太子,而大宋贵人的资历、出身也并不弱。
这摆明便让窦皇后和窦家很难看!这是想让窦皇后所出皇子不能继承大统还是希望窦皇后无子的意思?在嫡庶天差地别的这个时候,这种作为简直就是打窦家的脸。
而这也明显显出了天子的年少气躁,摆明了对窦家的间隙。既然以窦家为妻族,却如此摇摆不定,不能给与皇后一族该有的尊重和荣宠,又如何能让窦家全心全意地上他的战车,既然本来便对窦家心有间隙,当初又何必要立窦家女为后。
在楚归看来,立三皇子为太子,无疑是天子走的一步烂棋,即使马太后被后世称颂贤明,但在为她这个样子考虑的份上,远不如为自己家族考虑的多。虽然可道人之常情,只是遗害太过深远。
建初四年六月,马太后驾崩。不久,天子诏令以楚归为太子少傅。
楚归心里的感觉真是日了狗了,心想这天子真当他是一块靶子啊,就那么明晃晃地摆那供百官讨伐呢。太子少傅可是二千石官职,他如今身为六百石廷尉左平,便有些说不过去了,当初谏议大夫便在朝堂上提出过异议。如今竟然轻易便封他个二千石的太子少傅,他又不是皇后嫡兄的窦宪。
他本以为他会被朝廷大臣的唾沫给淹死的,不想这次倒奇怪了,每一个人站出来反对。楚归心道是不是他离开朝堂宫廷太远了,完全看不清形势是咋走的了。
即使他猜测是因为太子如今还是襁褓之年,这太子少傅也不过是个虚职,根本就是帝王偏爱,他们也便没啥好说的了。
其实这个原因也大概差不离。那些一个个人精的朝臣早已看清天子对楚归态度的不寻常,对楚归与窦宪的关系心里也是门清,这样一个人,他们才不傻不拉几地去得罪。
廷尉左平掌管诏狱,有核死罪之权,涉及刑狱人命,不可谓关系不大,即使只是六百石,即使是天子心意所述,朝臣也只能硬着头皮上谏,而他们的谏议不被天子所采纳,也不是他们所能决定的了。
而这太子少傅虽本也干系重大,毕竟事关大位继承人的学问教养,但如今太子还在襁褓之年,这位职不过是个虚职罢了,没啥利害关系,就算是两千石,他们去惹天子厌怒干嘛。等到太子四五岁需要启蒙之时,这世事变化快得很,谁还知道楚归在哪、太子少傅又是谁。
即使再不济,楚归本来学识也不差,隔个四五年,给太子启蒙也不是没这个能耐,而且太子也是要入辟雍学堂的,老师多的很,他们也不用操这个心。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朝堂上混久了的人精,这其中关窍还是门清。
现在任了太子少傅之职,简直是他从辟雍学堂结业以来最闲的日子,但是早上还是需要点卯,还得列席朝堂会议,时不时还要被天子召见,虽然天子找他也不是什么正事。每天也不是没事,但总体上还是很闲的。
他已经很久没和窦宪单独见面了。
每日他们在朝堂上都能看见,窦宪挎着御刀,在大殿前值守,有时候他被天子召进宫时,也会远远地看见或当面碰见。但他们就像个陌生人或者最普通的同僚关系一样,打个招呼便目不斜视地各走各的了。
偶尔楚归忍不住回头时,也只能看到他□□而毅然决然的背影,不禁觉得心中有些苍凉。
如今他是太子少傅,太子是大宋贵人所出的三皇子,而窦宪妹妹是皇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又多了层尴尬。
楚归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当今天子还真是不遗余力在他和窦宪之间制造裂痕,他还真是佩服他的耐性和毅力。他就不明白以他九五之尊,干嘛就老和他死磕,他去宠他的三宫六院,生他一堆小皇子小公主,开他的千秋万世多好,干嘛非要和他这么个要啥没啥的屁民凑一块。他真是消受不起。
但是两个人的事,终究还是两个人的问题。再说他是个怂货,真是入乡随俗的顺畅,已经充分保有了土著民对皇帝的畏惧。
这日,楚归像往常一样,上朝后便准备到自己值守的地方呆着,准备看点书打发时日。太子少傅主要职责是与太子教书,也有自己值守歇息的地方,与尚书台离得不远,即使目前他没啥活干,没事的话每天还是要按时点卯。
自然离天子也近,召见的次数也多。
才往值守的地方走,便见到一个小宫女急急而来,在他身前做了福,道,“楚大人,皇后有请。”
楚归心里诧异,自他出宫后,他都已好久没见过窦皇后了,虽时常听到她的消息,但却是没见过面的。果然一如宫门深似海,被圈足了的妃嫔,就连家人,一年都是难得一见,更何况他这个没有关系的陌生人。
他跟着宫女到了长秋宫,窦皇后早已候着他了。楚归行了大礼,被窦皇后虚虚扶住,令他坐着答话。
窦皇后令宫人都退下,只留了个心腹的大宫女在身旁,道,“上次听过二弟转达公子的意见后,家人便寻到了名医,称确如公子所言。”
楚归以往虽与窦皇后接触不多,但知道她的确是个飒爽的女子,如今时隔多年,在后位已久,又添一身端庄威仪,贵气逼人。这幅样态因生子之忧,面上显出些哀色来,她和窦宪轮廓还有几分相似,不禁令楚归心有不忍。
“在下不过胡乱猜测,也是做不得数的,即使是名医,也不能完全说定,皇后还是莫要放弃。”
窦皇后笑道,“楚公子还是莫要安慰我了,你我都知道这可能性有多小。如今找公子来,还是望公子指教。”
楚归一脸懵逼,“不知皇后所谓何事?!指教不敢。”
“近来宫中又添喜事,小梁贵人又得一子。而三皇子已被立为太子,不知公子可有何法子助我?”
楚归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直盯着眼前的窦皇后,道,“这宫闱之事,在下不敢乱言。”
“我常年深居宫中,身边没有得力之人,无奈之下才求助于公子。还望公子看在家兄面上,不吝赐教。”
楚归心里一万头草泥马碾过,他真觉自己下不来台。让他如何出主意?!按历史来?!他觉得自己有点助纣为虐的感觉。不按历史来,那不是白折腾吗?!
只是想到窦宪最终身首异处的下场,楚归心中生出不忍,而能对此有所转机的,怕也只有眼前这人了。楚归就窦宪的结局想过很多次,他想,如果眼前这人没有放弃自己的兄长,是不是窦宪就能换一个结局,可是他猜不透。但他还是希望竭力一试。
“在下斗胆,敢为皇后出一个法子。只是,希望皇后能答应在下一个要求。”
窦皇后有些疑惑道,“什么要求?”
“现在不可说,但定非伤天害理之事。”
窦皇后微微低头思索了一番,便抬头道,“公子的人品我自是信得过的。本宫愿意答应你。不知公子要何凭证?”
楚归直视着窦皇后的眼睛,豪不退却道,“不需要。在下也相信皇后。”
楚归转开了脸,脸上看不清表情道,“皇后所忧之事,一是效马太后之法,二是借助皇后母族之力,当可解决。”
说完便微微躬身而退离开了长秋宫。只见窦皇后还有些呆愣地坐在自己位置上,一会眼神亮得吓人,待回神时,才觉楚归已离开了长秋宫。
☆、43
43
出了长秋宫后,楚归便十分心神不宁。出于私心,他和窦皇后讲了条件,将历史上窦皇后原本就会采取的法子提前便告诉了他,以此为交换,他希望在窦宪最后被处死的时候,窦皇后能够保她兄长一命。
窦皇后将他召去长秋宫猝不及防,他也是在一时冲动之下未及多作思考,便遵从心里的意愿,提出了让窦皇后答应他一个要求的条件。待回到值守的衙门时,楚归不禁一个人坐在案前发呆。
他感受到了内心强烈的罪责感。如果他不相信历史可以改变,以此为借口而心安理得的将历史上窦皇后所作所为的法子出给她,认为因此给一个无辜的稚儿带来什么后果并非他的过错,那他又为何还奢求一个能够保窦宪一命的要求?!
如果他相信历史能够改变,从而提了这个要求,那他岂不是变成了对一个稚儿不利的罪魁祸首?这个主意从他口中而出,他便无法逃过始作俑者之责。
不论宫中储位之争如何风云变幻,京中几大家族又如何使出浑身解数斗法,即使历史曾经这么发生过,这都不成其为他这么做的借口和理由。他只不过是一己私心而已,即使与窦宪如今相见相闻不相亲,只作过路陌人一般,他还是无法就那样坐以待毙,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结局就那么到来!
他以他所知所能的一切,为窦宪奢求一个不一样的出路和结局,却将自己所作所为的一切罪责,推到了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
即使活了两世,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圣母病,可是当为了一个可能性未知的要求,帮助窦皇后去对付一个稚儿时,他还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耻。
从长秋宫出来,便已过了正午,楚归没吃午饭,但心中难过也不感饥饿,趴在桌案上只觉浑身乏力,他所值守的屋子当西晒,西斜的日光照在屋子里,因着四周高高落灰的书架,阳光里灰尘飞舞,让他莫名有些烦躁。
楚归心中一片纠结,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到半掩的屋门发出难受的吱呀声,抬起头来,便见到一身华服、身形俊美的天子,牵着一个才刚刚学步的稚儿站在门口。
小孩子才一岁多,容貌已能看出与天子有几分相似,但还是白嫩嫩、肉嘟嘟的一团,玉雪可爱。
楚归心中一紧,真是感叹造化捉弄,他才与窦皇后出了主意,如今这正主却恰好已如此粉团如此无辜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自他被任命为太子少傅以来,除了上朝应天子召见外,平日便是在这看看书,实在是闲的都长毛了,因着如今天子太过年幼,也不知道是没人想起,还是没人把他这太子少傅当回事,他竟从未见过这太子。
如今却是他和太子的第一次见面,还是天子亲自牵来的,原先天子想要见他,也是小太监将他请到含元殿,还从未到过这里来。
而下朝后他才被窦皇后召去,如此一来,楚归心中也不禁多想几分,猜测这天子是不是知道了几分,意在告诫他。
楚归也不及多想,急急向前与天子和太子行了大礼,天子空出的一只手急急将他扶起,笑道,“自楚爱卿被任命为庆儿先生后,庆儿都还未拜见过先生呢。今日恰巧得了空,朕便亲自带庆儿过来了。”
天子身后的一个太监呈上了诸多赏赐,作为小太子的束脩之礼。
这小太子如今学得话也不多,走路也是摇摇晃晃的,但是却十分伶俐,竟真真向楚归鞠了一个躬,糯糯的声音道,“先生嗷(三声)。”
楚归心里完全控制不住地软成一片,将小太子抱在怀里夸道,“真乖!”
他本来就蛮喜欢小孩子,肉嘟嘟粉嫩嫩的一团,只是这小太子越乖,他便越觉得自己可恶。他将小太子抱在怀里,捉着他肉嘟嘟的小手玩,不看天子以免他看出自己神色有啥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