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大笑“左厢房已经收拾好了,还请这位小友移步。”
我是移步不了了,只靠着王三有和另一个跟车的仆从把我架到左厢房去,不知是不是上了药的缘故,我意识又比之前清明了一些,虽说骨伤是难免了,但是能轻松片刻,我也是愿意啊。
左厢房除了一个垫着草席的床榻,其他的竟什么都没有,窗棂上尽是风吹破的小洞,满室都是灰尘。想来人说家徒四壁,就是这样吧。但好歹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了,我曾想,若是我二哥不相帮,凭我这半瘫的身子,岂不是要烂在街头。
和尚拿来了一套黑色的茶壶水杯放在窗台上,道“时候不早了,小友此前受了重伤,还是早点歇吧。”
我二哥执着我的手,从袖中掏出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道“这里面是些碎银子,娘怕这山野里有歹人,是以不敢拿成锭的,你好生收着,以后多处都用得着,没有了便来寻我,我养个弟弟,总该是养得起。只是之后许多事,我们不好出面,还得靠你自己。”
我眼眶发热,道“谢谢二哥。我囫囵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若还不能自立,真是枉为人了。”
我二哥道“我不能常来,你,你好生保重。”
我道“还有一事……”
我二哥道“你说出来,我替你去办。”
我踟蹰道“我身上原是有一个铜钱坠子,现在没有了,想来想去,应该是行家法的时候落在家里了,麻烦二哥回去帮我问问,家中有谁拾得一个红丝线的同心结铜钱坠子没有,若是有,还劳烦二哥帮我送来。”
我二哥按按我的手,道“好。”
那和尚道“贫僧夜观天象,再一会儿怕是要下雨,仲光小友还是早些动身吧,山路滑不好走。”
我二哥点点头,道“方丈的大恩,仲光铭记于心。”
和尚摆摆手,哈哈一笑,道“那日后小友来,可记得带几坛好酒!”
我内心嘀咕着,他不是个和尚吗,怎么还喝酒?
我二哥见怪不怪,笑了笑,道“一定一定。”他看了看窗外,果真刮起秋风,就要下雨了,便道“那我就先走了。”
他回头看了看我,我微微点点头,道“慢走。”
此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见,真是说不尽的凄楚。
窗外传来了牵马驾车的声音,我兀自盯着窗子上的破洞出神。和尚凑近我,道“小友可否让贫僧把把脉?”
我伸出手,道“大师还会把脉?”
和尚但笑不语,半晌放开我的手,道“未伤及肺腑,小友安心静养,三四个月就能下地了。”
我道“我这是打板子打的,还打得怪惨的,我听说杖刑非半年不能走路,怎么到了大师这里,三四月就行了?”
和尚诡异一笑,道“那杖刑行刑的,是官家衙役中选出两个正当年的大汉,实打实一杖杖打出来的,小友这伤虽看似惨烈,可也没伤及里子,好生将养着,吃点好的,用着好药,小友底子好,又是年轻人,一会儿就能活蹦乱跳了。”
我将信将疑,道“那便有劳大师了。”
和尚说“时候也不早了,小友安心歇了吧。”
他把我床前的烛台拿走了。
我还纳闷,吹了火不就行了,莫非是怕我在里面烧死自己,怎么连个烛台都不给我留?
后来我才知道,这小破庙,只有一盏烛台,而且自第一晚之后,那老和尚的烛台就再也没进过我的房了。
第50章
“啊啊啊!!疼啊!!”我惨叫。
老和尚手下不停,慢条斯理地道“小友这伤,若是不活血化瘀,以后恐怕行走有碍啊。”
“你之前还说我身子底子好!静养着就行!”我悲愤控诉道,“这跟再打我一顿板子有什么区别!”
和尚无奈道“小友,我这是在救你啊。”
我有气无力,道“你就放着我自生自灭吧。”
我平日闲着无事,和尚说我长期趴在床上,肢体容易僵硬,让我多活动活动,我就趴在窗前看院子,那日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这小破庙看得不甚分明,现在青天白日看了,发现这院子,其实,更寒酸了。
左边两丛狗尾巴草,长得都快到人腰那儿了,院子边歪歪斜斜竖着几道篱笆隔开外边野长的玉兰树,叶子已经掉光了,在深秋的风中枝丫乱抖,井水边上成排晒着不知哪儿来的野菜,皱皱巴巴的。那主殿,我这几天来,从没看见过有谁来上香。
好就只好在一点,空山群鸟啾唧,松涛阵阵,心旷神怡,只可惜,我又出不去这屋子。只能靠在窗边吹风。
和尚在我屋子抄经,按他的话说,这里原就是他的抄经房,我来了,是占了他的地方。
我翻了个白眼,道“大师法号是什么?”
和尚一边抄经一边答我“贫僧没有法号。”
我说“不会吧?”
和尚说“贫僧原本是个落第的秀才,家乡娘老子都仙去了,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上山来找条活路。”他回头看我,“刚进了山,爬到此处,便看见草丛里倒了个菩萨像,我原是有些迂腐,把那像扶正了擦拭干净,正巧天降大雨,我便找了个大树躲雨,一觉睡到天亮,起来一看,那菩萨像下有人插了香。”
我道“青鹿山幽静,可山脚下还是有好几十户人家,许是谁上山,看见了菩萨,自然是要烧香的。”
和尚笑了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于是结庐在这里住下,依仗着菩萨,竟然也攒了一些香火钱,几年后修了几间屋子。想来,这也是佛祖和我的缘分。”
我叹世间果然风云际会,玄妙得很,和尚上山时,未必想着自己要当了和尚。
和尚问“小友又是如何至此的?”
我道“我被赶出家门了。”
和尚道“莫非是犯了大错?”
我道“是大错,不过也是我自领的。回头看,就算再来一次,大概也是这么个结果,逃也逃不掉。我能逃了责罚,却逃不过自己内心的责难。我欠一个人的,比死八百回还要多。”
和尚哈哈一笑,道“原来小友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是因为一个情字。”他把新抄好的佛经对着光照了照,道,“红尘俗世中的大多数痛苦,不就都是来源于情吗?为情所困,为情所困,楼高百尺,化为焦土,荣华富贵,转眼烟云,能困住人的,也只有一个情字了。”
我转头问他“你们佛家说轮回,说因果业力,岂不是祸福轮转,都已是生来定数?”
和尚笑笑,道“酸甜苦辣,人都是要尝的,又何必赖给前世注定?”
我惊讶他不似寻常寺庙的那些个和尚,只一味规劝你行善积德,行善积德,用前世来生唬人。不过想了想,和尚原是个读书人,做了和尚也不过是天缘凑合,未必真深谙佛经大法。不过他的一席话,倒是别有一番道理。
我道“大师原先有婚配吗?”
和尚哈哈大笑“我原先入山,怕比你还要小上几岁,父母又驾鹤西去,哪来的媳妇儿?”
我道“大师你也怪可怜的。”
和尚摇头晃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逍遥世间,也是一大寻常人不能体味的乐事。”
我深以为然点点头,内心佩服和尚果真世外高人,这洒脱劲儿,岂是宝华寺那些只知道问你要香油钱和供奉的和尚能比的。“宝华寺的和尚说我日后贵不可言,我看大师您才是真大师。”
和尚摇摇头,道“人生百载,小友现在才区区二十来岁,未必今后不会贵不可言,现在说这话,还是为时尚早了。”
和尚看我崇拜的眼神,道“不如小友也拜入门下,这样贫僧的衣钵也有了传承,贫僧圆寂后,小友可坐拥这紫金宝殿两间厢房,成为一代主持,如何?”
我吓得连忙摇头,道“大师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和尚,我怕是做不得。”
和尚凑近看我,道“小友不舍这世间五味,没事儿,你看看贫僧,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我说“不是。”
和尚想了想,道“那莫非是小友被逐出家门,只是做戏,早晚一天还是要回去做这富贵公子?”
我说“也不是,我回不去了。”
和尚道“那……”
我道“我心里有个人,我怎么也放不下。”
和尚拍拍我的肩,不说话。
再过个个把月,我能下床了,老和尚每次都把烛台拿到自己房间,我有样学样,跑到他房间蹭亮光,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两盒棋子来,老和尚在小机上用刀刻出了歪歪斜斜的棋盘,晚上没什么事做,也只能手谈了。他坐着,我站着。
我是臭棋篓子,走几步就要悔棋,和尚呜呼哀哉,发誓再也不和我下了,可是他不和我下,他和谁下呢?
和尚落了子,道“小友今后打算何处去?”
我道“天地之大,总有容身之所。只是我前半生闲散惯了,恐怕还要学点手艺谋生才是。”
我既能走了,也没脸皮叫人天天养着我屁事不干,可惜上香的人差不多十天才能见着一个,我原想着要么我也支个摊子,把天干地支背得滚瓜烂熟,骗骗人来算命,可是这青鹿山到底人烟稀少,想找个人来骗,都难如登天。
我拄着拐杖站在台阶上看着满地落叶堆积雀鸟翻飞,发愁,愁到我能扔了拐杖行走无碍了,总算想出个好法子了。
这青鹿山野物那么多,大的逮不着,小的还不简单吗?那可算是我儿时的老本行了。
我满世界找藤条树枝,把老和尚房里的烛台截短好歹也算得上柄称手的锥子。
第一次我拎着只被我放血的肥兔子回来的时候,和尚吓得门都不敢开连声道罪过罪过,后来我下山把兔子野鸡剥皮卖了换了两柄烛台一壶兑水的桂酒,他就什么都不说了。
有时候看我在院子里给猎物剥皮,还指挥着让我把吹进来的小绒毛扫了。
罪过罪过。
第51章
我拎着两只野鸡一只兔子下山,寻思着如今也已经入了冬,日子眨眼就过了,再不多时日,就要下雪了,那些个好人家,家家户户都开始添置过冬的皮毛,不知这山里,有没有那些个狐狸白貂什么的,若是有,这青鹿山,又要热闹一阵了。
我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小破庙,也不能一辈子让宋家养着,如果要活路,当地的猎户不知会不会教我。
诶,去年的冬天我在干什么?进了上书房都嫌冷,站半天要喊累,谁能想到,一年都还未过,我如今砍柴烧饭修房顶,蹲在野地里跟个野人似的度日如年等一只兔子,扒皮抽筋得心应手。是手也糙了心也糙了,真是时过境迁,世事难料啊。
山下茶棚的酒垆边有渔家拿了一个鱼篓来,里面全是一尾一尾小手指那么大的小银鱼,点了酒让店家现烹,那可真是香飘十里。我拢着袖子哆嗦着在一边等店家给和尚沽酒,突然听到茶棚里议论纷纷,道“陆家的门生被抓了好几个,不只是这样,先前,不是还办了几个姓陆的大官儿吗?这皇后娘娘,怎么就半点动静都没有呢?”
我心头一紧,竖着耳朵听他们说“皇上怕是和皇后娘娘面和心不合……”
“诶诶,不要妄言!”又有人小声喝止了。
我走在上山的路上,心想着,这茶棚汇集三教九流,又是开在官道边,没准是京城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街头百姓平日消遣,无非是哪家的闺女出嫁哪家的儿子中了进士,还有就是所谓的皇家秘辛,我是一个字也不信。阿毓和陆氏再不合,恐怕连紫宸殿前站着的宫人都不得知晓,这些平头老百姓哪里来的消息。
只是,陆家被办了,倒是一件值得思索的事情。
没准是我当初一席话,阿毓真的放在心上了呢?我莫名的有些自我安慰的窃喜。
我知道他现在处境艰难,但是既然已经下了手,好日子马上就会到了的,熬过这一阵,拔除外戚对朝野的影响,阿毓的皇位会稳得不能再稳。
只是,如今他的身边,又是哪一位起居郎呢?
我一边想着一边登上破庙的台阶,突然听到右厢房有一群人谈笑的声音,准是和尚的那群“小友”们。此处离青鹿书院不算太远,脚程也只要一个时辰,来青鹿书院读书的都是京城一些达官贵人的子弟,山下只有几十户农家数个茶棚菜摊,士子们没得消遣,又都有一些附庸风雅之意,时常来找和尚谈经。
我可没说我二哥附庸风雅,我二哥是真风雅。
我说和尚怎么守着这么个穷得叮当响的小破庙,还能吃得这么红光满面,原来全靠着这群风流大才子,抱上几个子弟的大腿,漫说将来人家当不当得了大官,就是吃穿,那还用愁吗?
听到一群笑闹声,我提着酒自己回房了。论说我和那些士子也不差多少岁,可是我觉得我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有些事都看透了。人情恰如飞絮,悠扬便逐春风,没什么意思。
我放了酒,枕着胳膊放空,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人轻轻喊了一声“衡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