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日,他一时兴起出宫微服,走到半道却突发奇想转而去了将军府。符云想不在家,是当时闲赋在家的符老将军接待他的。
不得不说符家的确是将门世家,一门三代,个个都是将军。符老将军老则老矣,但那份老将的威严与气度,还是存在的。
在符老将军的陪同下,他们逛了逛符家园子,经过后院时,忽然听到一阵琴音,弹得曲子是比较有名的《寄相思》,传闻是一位闺阁女子有了爱慕之人,却碍于羞涩矜持无从表达,才作了这首曲子表达相思之情。
容华自是知道符家只有符云想一个独子,心下好奇,不由问道“这弹琴的是?”
符老将军先是叹了口气,才道“是中书侍郎章大人的小女,来符家小住几日。云想这孩子也二十有三了,家中连侍妾都无一个,要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也不着急,还得臣这把老骨头来操心啊!”
那一刻,容华只觉脑中一片空白,来来去去闪着“云想要成婚了”几个字,炸得他整个人摇摇欲坠。酝酿许久,他才勉力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云想他,同意了?”
符老将军轻哼一声,道“婚姻之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敢不同意?再说,他也不小了,迟娶早娶都是要娶,这章家小女秀外中慧,温柔娴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容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宫中的,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御书房了,周围无一人侍候,大概是被他晃神时遣出去了。
他坐在御案前,神思惶惶,胸中集憋闷、愤怒、沉痛于一体,却不得发泄。
原来不是他不纳妃立后就可以的啊!原来云想是要成亲生子的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顾一切冲到云想面前,告诉他自己爱他,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可一想到自己隐秘的心思一旦揭露,换来的却是如世人一般怪异的眼神,那自己将情何以堪?更何况他肩上还背负着这天下命运,朝代更蘀的重责!
可是,云想就要成婚了……
一想到这,容华就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痛,渀佛有许多小人儿在上面拉扯撕咬。
不行!云想不能成婚,如果他成婚了,那自己这一腔爱意,满腹妄念,该于何处寄托?
因此,第二日上朝时,他便下旨先纳妃,立后之事以后再议,并钦点了几位家中有女儿的大臣,让他们把女儿送入宫中候选,其中就有中书侍郎的小女。
对于此事,大臣们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最后,选定了中书侍郎和另一位户部侍郎家的两位小女,章家的封为淑妃,另一位封为贤妃。
自此,云想见了他便开始规规矩矩的行礼,话语间尽是君与臣的客套疏离,不复往昔的亲密无间。
现在想来,云想对淑妃该也是有情的吧。
而淑妃自进宫以来,整日面无笑语,最后更相思成疾,染了一身病,自己也成了活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的刽子手。
只是,即便重新来过,他还是会如此。云想,只能是他的。
☆、04宴会醉酒
“陛下,武将军到了!”
容华转过身,敛去一切情绪,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符云想进得阁内,也不抬头,恭恭敬敬的行礼。容华撇开头不去看他,那一丝不苟的动作他看一次心口就痛上一次,等他行完礼方才开口“此次剿匪还顺利么?”
“托陛下洪福,一切顺利!”符云想上前一步答道,头只微微抬起,眼睛盯着龙袍下摆不曾移动,嘴角挂着一贯的浅淡笑意。
接下来依旧是例行公事般的对话,让气氛稍显压抑。
容华冷眼瞧着面前之人在自己跟前进退有度、恣意从容,毫无别的大臣面圣时的扭捏拘束之感,这些原本自己看重和爱极了的,如今看来,竟是如此刺眼。他越是淡然随意,就越发衬得自己心思阴暗。而偏偏那些心思还是不能公诸于世的。
忍了几忍,方才压下喉间艰涩,略带疲软道“酉时末朕在琼林苑设宴为你接风洗尘,你先下去准备吧。”说罢便转过身望向窗外,背影隐隐透着几分萧瑟,因此没有看见符云想那双幽深沉静的眸子中泛起的淡淡波纹,和唇边几番辗转的欲言又止。
戌时整,琼林苑宫灯灿灿,烛火闪闪,一派热闹繁华景象。
符云想到的时候,朝中大臣已然到齐。
为首的裴丞相正和几位一品大臣相谈甚欢,见了他来,便笑着相迎“将军如此来迟,莫不是被府中佳人绊住了脚步?”
符云想也是一脸笑意,让人如沐春风,“丞相说笑了,晚辈琐事缠身,来得迟了,还望各位前辈同僚海涵,海涵啊!”说着还抬起双手作揖。
众人一见,纷纷避让,嘴上更是谦虚“哪里!哪里!”
朝中大臣谁人不知武将军符云想,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自十五岁首战告捷后便出入朝堂,近十年来混迹于朝中各派势力,却仍能屹立不倒。
看似温润无害、笑脸迎人,实则朝中大部分人都吃过他的暗亏,众人暗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笑面虎。
戌时一刻,容华才姗姗来迟,穿着一身暗红常服,袖口和下摆分别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衬得人愈发尊贵非凡,令人不敢逼视。
众臣见了纷纷下跪,大呼陛下万岁。
容华神色淡淡,扫视了一圈下方,直到瞧见了那一抹白衣,眉间才增添了些许暖色,道“平身!”
然后就率先上了宴席,在上座坐下后,道“各位爱卿请入席吧,今日是为武将军接风洗尘,是家宴,大家都随意些,不用拘束。”
众人入座后,专请名师奏古乐伴宴,上了几百道名菜道口烧鸡,抓炒鱼片,填烤鸭,锦绣薏米羹,罐焖鱼唇,一品豆腐,三仙丸子等等。都是皇家才能享用的美食,有些官职低的官员,或许一辈子都没见过。
席间,容华起身举杯,看着右手下方的符云想,道“武将军自十五岁以来,先后曾收复北方失地,降南方蛮夷,平西北匪患,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今日,朕以薄酒一杯,代表朝廷上下和四方百姓,感谢将军!”
语毕,便仰头一饮而尽,许是喝得太急,竟呛出几滴,顺着颈子蜿蜒而下,落入衣衫。
不知为何,在这一片繁闹中,符云想却突生寂寥,容华的所有举动,他都看在眼里,包括那几滴没入衣衫的酒水。但由于背光的原因,容华的表情他有些看不清,光与影的浮动中,那一袭红衣,透出几分妖异和颓靡。
端起酒杯,低声道“臣,受之有愧!”
容华挥挥手,道“另外,朕还有一件事要宣布。”他迈出席位,双手负在背后,站成一种睥睨天下的势态,沉声道“符云想接旨!”
“臣接旨!”
“武将军符云想,功在社稷,利在百姓,承其父之志,展大将之风,特加封为神武大将军,掌全国兵马之权。”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有人羡慕,有人嫉妒,还有人因猜不透圣意而惶惶不安。
符云想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纵使他睿智非常,此时也百思不得其解。
容华看他似有不解,缓缓上前弯腰扶起他,并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道“我只是信你!”
微微的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酒味,符云想一愣,由着他把自己拉起,刚刚耳畔拂过的那抹热气灼得他全身有些燥意,还有那衣袖挥动间的檀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是醉了。
突然,酒杯绊倒的磕碰声惊醒了他,忙退后一步跪下,道“臣,不胜惶恐!”
容华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右手,那触手的温润还在指尖徘徊游荡,可人已跪到一尺之外,眼眸不由一暗,缓缓收回手掌藏于袖袍之中,再慢慢弯曲手指紧握成拳,渀佛是怕那好不容易触到的那人的点点气息消散于空中。
“起来吧,你担得起!”
之后的宴会符云想是在一片恍惚中度过的,今晚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有种不真切感。
到宴会结束时,他已经喝得半醉,而容华更是被人扶回寝殿了。
☆、05旖旎夜色上
刚出得琼林苑,符云想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回过身,只见大内总管元宝跑得气喘吁吁。
“元公公,何事如此着急?”
元宝弯下腰停顿了会,用一种不明神色看着他,道“武将军,陛下有旨,让你去一个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找他!”
符云想怔然,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地方么?是的,这巍巍皇宫中的确有那么一尺三寸地是属于他和容华的。只是,有多久没去过了呢?
随即,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皇宫由东宫和西宫组成,东宫供皇帝居住和处理朝政,西宫则是太后等后宫女眷居住的地方。而那一尺三寸地却在东西两宫连接的西南角,那里地势颇高,几乎可以看清整个皇宫,却由于前方障碍物诸多,不容易被人发现。
符云想站在矮矮的宫墙之下,他知道,容华就在那上面,如小时候一般等着自己上去找他,可有些东西毕竟是不一样了。
轻叹口气,他纵身一跃,便落在宫殿顶上。当真是时光如梭啊,十五年前,他和容华每次上来都是费尽力气攀爬,走得那叫一个小心翼翼,如今即便再高上尺许,于他而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听到身后的响动,容华慢慢转过头,眼里尽是如孩童般的纯粹的笑意,满满的,似要溢出来一般。
“云想,你来啦!”
刹那间,符云想的心底有那么一块地方渀佛被针扎似的,泛着密密麻麻的疼,以至于他拢在袖袍里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着。这种疼痛他一点都不陌生,两年前容华纳妃时他就这样疼了几天几夜,还有之后的那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都会跑出来疼上一疼。
走得近了,他才看清,容华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腿边还放着几个酒壶,分明是醉得不轻。他不由哂然一笑,是啊,清醒着的容华怎么会用那样温柔而如女子般娇软的语气唤自己呢?
“是的,陛下,臣来啦!”
容华也没纠正他语气中的疏离,只含着笑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过去。
或许是今夜的月色太过美好,或许是容华的笑容太过耀眼,也或许是他潜藏心底的渴望太过浓烈,总之,他如中了蛊般一步步走了过去,并依言坐下。
两个人挨得很近,近到可以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一长一短,一深一浅,横杂交错着。
容华把身体放平仰躺在宫殿顶上,眼神飘忽不定的望着空中月色,那么明亮,那么光洁,渀佛可以照亮世间一切黑暗,可独独照不亮他心底那隐秘的一角。举起酒壶咕噜咕噜的灌下几口,任辛辣无比的液体烧灼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有些口齿不清的问道“云想,你开心吗?”
符云想没有马上回答,他学着容华一般躺了下来,默默想着,开心吗?照理说他应该开心的,少年成名,一路扶摇直上,而今不到而立就坐上了大将军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光宗耀祖,当然,如果他愿意,还可以娶上十个八个如花似玉的姑娘,生上一堆儿子,人生之圆满,不外如此。可是,这些偏偏不是他想要的……
容华等不到他的回答,也不恼,又自顾自的问“云想,你还记得我的愿望吗?”
这次,符云想没做多想,答道“记得!肃清四宇、重振朝纲、匡扶天下!”
还记得那年,父亲刚逝,先帝也随即驾崩,容华不得不以七岁之龄提前登基。而在登基的前一天,太后宴请文武百官以作拉拢之用,而这其中就有还在军中述职的爷爷。也就是那一晚,他遇到了还是太子的容华,当时他被太后抱在怀里,对百官说着老沉持重的话语,眼底却分明写着委屈、不愿和厌烦。
那时候,只有十岁的自己用爷爷的话说就是一混世魔王,于是,在宴会中途,他便拐了容华出来,并躲到了这里。两人看着宫女太监在下面四处寻找,他们却在此哈哈大笑。之后,容华就问他有什么愿望?可十岁之前的自己每一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哪有什么愿望!
可容华却告诉自己他有,然后就说了那一番话。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写满坚定,他突然觉得自卑,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告诉自己,容华的愿望也就是他符云想的愿望,容华想要整个天下,也就是云想想要整个天下。
后来,他的人生就从十岁那年偏离了原先的轨道,同时,十岁也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岭,十岁之前是怎样的,他脑中一片空白,一切记忆都从十岁之后开始,从容华开始。
☆、06旖旎夜色下
想到这里,符云想心中微微有些发热。原来,这个人在自己生命中是如此之重;原来,自己的所有都因他而起。
这一刻,他隐藏心底的感情像岩浆般喷薄而出,在整个胸腔里来回碰撞,耳中似乎还可以听到“砰砰”地撞击声,震得他头晕目眩。全身的血液也沸腾起来,在血管里激烈游荡着,叫嚣着。感情来得如此猛烈,猛烈到他有些承受不住,只得死死的掐着自己的手掌,用疼痛来抑制自己不去把旁边之人拥入怀中压在身下。
容华听到符云想的回答时,自嘲一笑,迷迷糊糊道“肃清四宇……匡扶天下……是啊……可是……”
可是云想,那都是遇见你之前的了,在你之后,我的愿望就成了和你在一起。
只是这句话,他还未来得及说,那不甚清明的思维就彻底陷入了昏睡。同时,眼角处那一滴汇聚了三千相思的泪水也缓缓滑落,在五彩琉璃瓦上氤氲成一小片湿渍,再消散于空气中,只有天边的月牙证明它曾经真的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