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盛笑着接过了圣旨,冷眼看杜修齐“杜将军何必如此,粮草早已备好。”
杜修齐看看一脸憋屈的秦盛,很好脾气地对着秦万笑笑,心里夸了一句谷嘉义这小子损。再回头对杜修齐道“粮草倒没关系,大人特地叮嘱了辎重一事,不若现在去兵器库里提。”
当初那些突然蹦跶出来的匪徒,他可还记着呢
、糟心
杜修齐咬死了要去兵器库,脸也撕破了,自然没有放过秦盛等人的可能。
秦盛还欲拖延“杜将军带的人手不够吧”
杜修齐扫视一圈,抱拳拱向京都所在的方向“反正今日,秦府尹也当不了差,不若借这些差役给我使使,两个时辰后就会归还。想来秦大人也不会违了圣命”
秦盛恨得咬牙,但青天白日之下,杜修齐又借着圣旨强压,不想借人也得借人。
只是,族兄素来说太子殿下不得圣上宠爱,这回瞒着身份出行,身上居然还带着催粮草的圣旨,可真是不得宠爱啊
秦盛目光似狼,秦万被瞪得腿发软,只觉得这族叔像疯了一般,凶狠地像要咬他一口。
不过这时,杜修齐也点齐了人数,要往兵器库去。秦万翻身上马,挤进人群里,躲开了秦盛阴狠的视线。
杜修齐带着人马而去,比他更快一步的离开府尹衙门的是躲在内室的千夫长,他是夏山城卫所的负责人,也是兵器库的看守者。
秦盛回身问出了内室的驻军统领,“兵器库应当妥当吧”
他身后的人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幽幽开口“千夫长,好像喜欢用那里的箭矢打猎吧”
这一句话,让秦盛摔了手里的楠木珠串,带着淡淡木香的珠子散落一地。
“你,做了手脚”秦盛艰难地问出这一句。很多年来,他们三人都处于被四大家压制的情景,他以为至少有着够稳固的合作关系。这么多年,他也早知道官场没有永远的敌手,也没有永远的好友,只是,不过短短几天,他不信这人如此轻易变了阵地
“为什么”秦盛又问。
阴影里的人抬头冲他诡异地笑,“为什么要有为什么”
千夫长先杜修齐等人一步出门,到的却比他早上许多。唤过下属收拾了一通,把该在库里的兵器都重新安放了回去,只要数量不少,旁的都可以解释
这千夫长平日里也爱显摆,挪出来的东西很多,险险赶在杜修齐来之前锁上了黝黑泛着冷光的兵器库大门。
不过这门刚关上,就要再度打开。
杜修齐冷着略过千夫长,让杜三带着人进去。
一箱又一箱的刀,剑,亮出久违的锋芒,一捆又一捆的长枪,红缨重新散在空中,最后面,是弓和箭。
杜三回禀道“刀,剑,长枪,有部分动用过的痕迹。”
千夫长立马道“是擦拭和检查不小心的弄出来的。只是绝小部分。”
杜三看他一眼,继续道“部分弓的弦腐坏,很多箱子里箭矢都是空的”
千夫长猛地站起,三两步走到正在检查的箱子旁。
原本该满是箭矢的箱子里空落落的放了几只箭,显得落魄又寒酸。
那千夫长撇开这个箱子,一连掀开几个封着封条的箱子。
“这不可能,封条都是完整的”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杜修齐,“杜将军,你信我”
看那千夫长青白的脸色,杜修齐确实是信他的,但是,他相信又有什么用。那些空了的箭只不会自己回来,依这个千夫长的能力也不补不上那些丢失了的箭矢。
杜修齐一脸冷漠地挥手,“去拿记录的书册”
千夫长颤抖着嘴唇,做为武官壮硕的身躯绷紧着,仅从他的脸色就能看出他的绝望来。
他无声地从口里吐出两字,“周军”
虽深恨入骨,这两字却没发出声音,也许是再没了开口的力气。
千夫长沉默地配合杜三,统算好了所有丢失的兵器。
少,刀、剑各五把。
少,长枪三把。
少,弓一把。
少,箭矢,三千只
这样的差错,够一个看守兵器库的千夫长问斩了。
千夫长单膝跪地,“请将军允我戴罪立功,寻回丢失的箭矢”
杜修齐蹲下在他面前,眼里却没有他期颐的同情和怜悯“你自问没有玩忽职守过吗”
“你若是从不曾打开过这兵器库,别人就是想算计你,也会寻不到门路的。”
千夫长垂下了头,杜修齐却是扬鞭而去。
“拿下他杜三你带五人看守。”说着,杜修齐在差役里扫到他们的头,指着人道“你带两人将此事禀告府尹大人。”
“是,将军。”
“是,大人,小的就去。”灰色红边衣服的差役带着两个人逃也似的窜走。
不多时,要带走的兵器都点算清楚,偌大的兵器库里要分给送粮军的兵器不算多,最难带的更是要的少,所以差役们抬着箱子就饿可以跟着杜修齐走了。
一行人再度出现在大街上,惹得百姓纷纷瞩目,隔着挺远一段距离细碎讨论着。
杜修齐只是一脸冷色。他心里还惦记着千夫长的事,这样的官员,大楚何其多也,守边的将士在前方受着苦寒,性命吊着裤带上,救没人心疼几分
同一时间,夏山城的西城,一个高大有些瘦削的麻衣汉子从土地庙出来。
他面色冷然,眼眶发红。
有人靠近了,才发现这人眉目清俊,脸庞也似刀削般英气,眉宇间更是正气凛然。
他走过了土地庙一段,一路上有很多衣着简陋的民居,都带着灰色的沉郁。
听说西城是夏山城最穷困的地方,听说这里每年很多人走了,便不再回来。
卖馒头的小摊老板笑着念叨,最后告诉那麻衣汉子,他姓钱,以后可以多来买馒头。
一个大大的白布包袱,那袋子馒头被送回了土地庙。
不一会,那麻衣汉子骑着大马出城。那大马毛色漂亮而健康,幸得他身上带着生人莫进的气势,不然还要被守城的检查一番。
城外一里处,这麻衣汉子追上了杜修齐的队伍。
杜修齐道“,嘉义,你小子干什么去了这些当官的真是糟心”
说罢,似是不解气,杜修齐还野蛮地朝地上呸了一口。
谷嘉义口里发干,没有口水像杜修齐去浪费。
但他也骂道“真他妈糟心”
、周军
也许是有人持一样的看法,谷嘉义觉得把糟心两字说出口后,心里好受了不少。
但想起土地庙里,裹着破被,连件好麻衣都没有的那些人,才知道郁闷还压在心里,除非那些不公正的待遇被打破,消失无踪,才能真正好受。
一行人来时骑着马,回时却多了不少东西,一路歇歇停停,直到响午时分才赶到营地。
隔壁的驻军似有事发生,有东西搬动的声音传出,惹得谷嘉义远远望了一眼,但无心去察看,就这么路过两军的相交处。
回了营地,杜三带着这些差役们去放东西,杜修齐去见林珵,谷嘉义情绪低落,一个人随意走着。
说到林珵,谷嘉义自然也想见,不过他不像杜修齐,有点事都能去找那人,他只能等着那人来找。
谷嘉义寻了个被圈住的坡地,就着蹭蹭往上冒青绿一片的草地躺了下去。
前方一条沉静的细河,远处云色灰沉,还挺符合他的心境。
不过不一会儿,烤鸡诱人的香味传来。谷嘉义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
他起身来看,发现自己躺的这一块儿,离火头兵做饭的地方很近。也是因为离水近,这一地青草才会绿油油的。
而香味的源头处,八喜从怀里掏出几个小瓶子,细细往烤鸡上撒调料。
他手脚灵活,先前旁边的人夸了好几回,面上都是笑意。
谷嘉义却是嗅了嗅渐渐被调料味遮盖的肉香,开口道“调料撒早了,也不用那么多。”
八喜闻言抬头一看,不满地鼓大了眼睛,念叨了好几句这人现在得主子看重,又是主子师弟才把心情平和下来。
笑着道“第一回烤这个,多谢右校尉指点了,那边还有侍卫们打的,可以来上一只。”
谷嘉义摇摇头,想着八喜手里这只是要烤给林珵的,就挽了袖子上前,大手接过穿过整只鸡的木棍。
动作熟练地在火上转动着半熟的烤鸡,等金黄色的油噗嗤噗嗤冒出来的时候,道“现在才是撒调料的时候。”
八喜看看他,有点儿不信,转头去看旁边的侍卫。
那侍卫点完头又摇头,楞楞地说“撒这么多料,怎么都好吃啊”
八喜简直哭笑不得,他还以为这人懂呢
烤东西这活也没多大难度,鸡原本就是半熟的,因此没一会儿就好了。
八喜道过谢,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带上其他厨子做的饭菜去给林珵送饭。
八喜到的时候,林珵正和江九下棋,他身后站着杜修齐,江九身后站着一位鸦青武官服的中年男子。
那人一张国字脸,额宽眉正,一双眼睛黑黝黝,瞧来像不见底的深谭。
一局毕,林珵放下棋子,道“先生、修齐、周统领,一道用饭吧。”
这称呼,生疏立见。
那被唤做周统领的周军,揖手推拒“不敢与殿下同食。”
林珵轻笑道“我看周统领胆子不小。一手便除去两个同僚。”
周军道“臣非求功,只求除尽夏山陋习,他姓百姓可得公正”
林珵直视他的眼,但那双黑黝黝的眼无波无澜,看不出丝毫情绪,好像他对口里的公正也不是那么重视。
但林珵知晓他的过去,知道他是三代单传,开始姓张,后来中了秀才,得罪了城里李家人,被毁了功名,而后改随母姓,在军中拼搏,三年前回来夏山,也从而知道那双平静眸子里深处的愤恨。
“丢失箭矢一事,已然上报,半月后,协助新府尹管理户民,审理旧案,周大人想来有的忙了。”
林珵话音落,周军跪地一礼,动作快得惊人,八喜拉人的手还方伸到一半。
“多谢殿下,臣代夏山城诸多百姓谢过了”
林珵摆手,周军告退。
江九就着八喜倒的酒水一口就是一杯,“也不知道将来是个怎样的人物即奸却直”
先前同江九一样安静待在一旁的杜修齐道“臣也不敢去殿下同食,可否先下去准备下下午运粮的事。”想到上午的事,又道“还需带些车辆,上午就不曾记得。”
林珵点点头,“要带些车辆,去搬赵、钱两家的粮仓。不过这些都不影响吃饭,来用吧,下座即可。”
杜修齐也没再推辞,规矩地坐在下座。
三人午食毕,林珵要歇息,杜修齐和江九就下去了。
出了被圈住照看看林珵安危的这一块地方,江九拉住杜修齐,笑着道“下午带上老朽可好”
杜修齐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点点头道“行啊,一个时辰后,我让嘉义过去叫您”
江九笑意加深,“带上我那小徒儿也好”
“他拜您为师了”
“嗯,今早拜的,是个好苗子。”
杜修齐可不知道九道先生的名号,他只知晓谷嘉义三次不中的事,嘴角僵硬地笑道“嗯,您老眼光好”
一个时辰后,杜修齐带着人手和车辆一起往城外的粮仓地去,在骑马的人手和车辆的中间,是穿着衙役服的差役们。他们的小头目被差遣走了,杜修齐这样的三品将军说要走,也没人敢反驳。
队伍的最后面,谷嘉义驾着一匹拖着车板的马车,江九躺在软软的草堆上,一脸享受。
“看你一脸沉色,跑西城还是跑土地庙去了”江九问。
只有马儿嘚嘚走路的声音回响。
江九又道“那你觉得我们这般带着人抢粮食算什么”
“欺压百姓是冒犯律法,我们这般没有法令,强取富家粮食,不也是冒犯法律”
“我们是为了给边疆将士送粮草,他们是为了自己同族的族人,但我们这算得大义,他们是小私。”
“殿下在变,没那么坦荡了,为师却觉得极好。”
谷嘉义终于开口“殿下,自然极好。”
江九爬起来怕他的肩,“你哪里学来马屁功夫,殿下可是被你哄得极好,小小年纪还一生为国孤此一生”
谷嘉义不自然动动耳朵,“不是拍马屁”
“那是什么哈哈。”江九大笑
“龙屁”谷嘉义也笑
、事毕
简陋的马车停在赵家粮仓的十来米外。前方对峙的气氛从队伍最前面传到最后方。
谷嘉义遥遥望了一眼,朝江九伸手,“师傅,给点银子”
江九本合着眼,掀开眼帘,道“没银子。”
“金子”谷嘉义拍拍江九的荷包。
江九拍开他的手,笑骂一句“臭小子”,掏出两小块金子给他。
“师傅,中午的鸡如何,那可是徒儿烤的。”
鸡江九拉长了尾音,“还行。”
谷嘉这才满意地跳下马车的前辕,往前走去。
走到队伍中间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从随队的差役挑了两个人出来。那两人被众人围着,身边有人说话,虽不显眼,也看得出来平常是有点威信的。
两个差役提着胆子往前走,手里却突然被塞了东西。低头一看,瞥见一抹金光,立马把手握个严实。
谷嘉义观察这两人脸色,一人表情窃喜居多,另一人则皱了皱眉,但手亦是紧握。
谷嘉义扬起一个剑花,眯着眼,杀气四射,低声恐吓“老实听话”
两个差役战战兢兢走在谷嘉义前面,脚步虽乱,速度却很快,生怕后面的剑戳到自己似的。
不一会,就到了杜修齐的身边。
抬头能看到赵家粮仓厚实沉重的大门,门口守着的是二三十个家丁,具着护卫服,打头一人十分高大,一身肥膘看着比杜修齐更有威慑力。
那人粗声道“这位大人何必为难我们这些人,有家主的手令才能从这里搬粮。若是不讲理,”他看看杜修齐后面乌泱泱的人,面色冷硬不改,“我们也不是吃素的。”
杜修齐正待让杜三几个上去教训下这些人,谷嘉义却一手拉住他的袖子,一手用剑鞘戳戳那两个差役。
两个差役对视一眼,冷脸皱眉的那个道“赵四管事,我们是府尹大人派来协助这位将军取粮的。”
那赵四官家嗤笑道“你们要取粮,也是去一里外的官仓,关我们这私仓何事”
差役还欲再说,杜修齐已是不耐烦了,“杜三”
杜三带着人上前,刷地抽出剑来。
谷嘉义皱着眉头,他其实不大赞成强抢这事,总归是没理的。不过他们这粮也不是给自己吃,是为了拿出来先给那些百姓垫着,还有驻军那边,也需要这些粮食。这般想明白了,谷嘉义也稍稍退后,还拖了一把一个呆住的差役。
赵家这些家丁大多身体健壮,手上也有几下,不然也不会被派来看守重要的粮仓。但杜三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是从血战中磨砺出来的,有着悍不畏死的胆气和勇武
就像谷嘉义猜想的一样,不过半刻钟,除了那赵四管事还在苦苦支撑之外,其他家丁都抱着头在一旁求饶了。
赵四管事偏头去瞪那些不争气的,却被杜三一个猛力,直接打落了手里的剑,狼狈地扑到在地。
他放下狠话“你们这群官蛮子,以后休想从我们夏山城里带走粮草”
谷嘉义冷哼一声,随后道“你们夏山城这是大楚的夏山这些粮食里,有多少是你们赵家种的,多少是你们赵家抢的”
杜修齐见过周军,自然也知道西城那些可怜的百姓,他拍了拍谷嘉义的肩。
无视地上哀嚎的这下人,杜三领着兵卒和差役进出粮仓,井然有序地干着强行搬取粮食的事。
最后,装好粮食的队伍沿着来路的痕迹返回,带着满载,却并不欣喜。
除却赵家,而后钱家的粮仓也被强抢了一遍。
这些粮食都小半留在了送粮军里,其余的则被运到了隔壁,周军先看管和安排着,等新的府尹上任,判清那些陈年旧案,合该西城百姓有的,都将会回到他们手里。
这日下午,送粮军开始收拾东西。
翌日,送粮军沿着漫长的官道而去。
谷嘉义他们踏上新途的时候,加急的信笺也送到了京都。
秦太师府里,秦万的父亲秦伟山怒而拍桌,“父亲,你看秦盛这小子,竟给万儿上陈茶,这不是不把我们放眼里吗”
秦太师冷眼扫过信笺只看了开头的嫡子,冷声道“往后看,看完这信再说。”
秦伟山老实地捡回信笺,一一看过去,惊讶地出声“父亲,这怎么可能,这才晚春时节,北蛮不一向秋季才会去边城打谷草吗”
还没蠢到家。秦太师点点头,不欲再同这老实得不像他的儿子说话,挥手让他出去。
静默一会,秦太师挥墨书道“诸位大人已知使臣大人为太子也,然上次之事多有变动。二殿下犒军之途,无需再拦”
京都最内里的皇宫里,皇帝林元武也收到了暗探的信。
他避开秦贵妃,一个人去了御书房,问那暗探“这是太子殿下差你送来的密信”
跪着的暗探点头。
林元武打开那信,展开来,林珵一手遒劲有力的字体跃然眼前。
“父皇亲启,
儿今已至夏山城。此番出行,见识增长许多,亦有不平之事,最为痛心此城百姓多有背井离乡者,皆惧城中四大家也。此城府尹名秦盛,秦太师一族旁支子弟也。儿认为秦大人有失职之责,可回京处置;卫所之千夫长,看管兵器库不利,亦当罚之。四大家之中,人口众多,不宜一并罚之,劳师动众,盼父皇谴得良臣,使此城再度昌盛,来往异客不绝也。
儿珵”
短短百余字,林元武看了好半响,心里滋味难明。
他的儿子,已经成长到了能够指导他行事的地步了;还会顾着秦家得他的看重,让回京处置那秦盛,想到这些,这个大楚的帝王就是一阵心惊,而后又想起父子俩最后的会面,心中霎时安定。
他看向那暗探,淡淡出声“你去送个口信,朕准了。”
暗探磕头退去,空手而归。
夏山城西城。
周军领着手下兵卒修理破败的房屋,很多衣着破烂的小孩在街上跑闹,往日过于惨白的小脸蛋上冒出红润的颜色来。
土地庙里则飘荡着食物的香气,是那种淡淡的谷物香气,引得很多咕咕的声音响起。
一个瘦巴巴的老头颤颤巍巍地招呼周军,“张家小子,下来喝粥。”
周军黑黝黝的眼珠里透出笑意来,“就来,张阿爷先喝着,都饿了吧,我早上吃过的。”
老头子笑呵呵地转身“那你等会下来,给你留碗大的。”
周军回身继续摆弄早春受雨的草棚顶,时不时搭上一块瓦砖。
他身侧的副统领擦了擦手,问道“我们这么嚣张行吗,万一那边找麻烦,连军营里的人都吃不饱,更别说匀出来给西城的人了。”
周军诚恳地对他说“这三年里,多谢大家体谅了。很多像张阿爷这样的老人不舍得离开夏山,都靠大家时不时救济才活下来。”
副统领不好意思地笑笑,“哪有老了老了,还背井离乡的道理。再说统领您也没饿着我们,我们也只是巡视的时候偷偷送点东西过来。”
周军抬起头,也擦了擦手,看向东南方向,道“客气话不多说了,我记在心里。现下那四家都热闹着呢也顾不上我们,等他们空出手了,新府尹就该到了。”
他目光里饱含希望,在这灰暗的西城里,就像是一束光亮,也给予了无数西城百姓活着的希望。
土地庙里,一个小孩子捧了个破碗,衣裳褴褛却面容整洁,颤抖着手让持了木勺的大人给他舀满一大碗菜粥。
旁边的大人逗弄,“好喝吗”
吸溜溜的声音停下,小孩笑得露出一口细牙“香”
、发热
“我们离京都有一月了吧。”
官道两侧点点的绿意涌出,像是在昭示春日发软到来。道路的正中,杨百骑着一匹温顺的母马和段温并排走着。
听他这么说,段温接道“刚好一月了,我算着日子呢,简直度日如年。”
杨百又感慨道“已经过了四座城,下一座就是定北了,终于快到了,我还未曾见识过北蛮风光。”
骑马太久,一身酸酸的段温情绪不太高“听说定北城很没意思,我们还要在那里待上好一阵,然后才能回去。”
两人跨下的马慢悠悠的,杨百牵着缰绳,让马儿更靠近段温的马几分,上前拍拍他的肩,“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美景,就是北地一片黄沙,那也有黄沙千里的阔气。你也别叫苦,大人不是也和我们一道,颠簸了一路,没到一城,还去查看民生。”
段温看杨百眼里满是对太子表弟的崇敬,心里发怵。一个两个怎么都对太子表弟那么敬服,不就是会做文章,会作诗,文采很好;不就是长得好看,和仙人似的;不就是对百姓好了点
想了一通,也全是夸林珵的话,段温无奈叹气,“好吧,我表弟确实是很好。”
杨百满意点头,看看段温小了不小的肚子和越来越明朗的五官,安慰道“段兄近来瘦了不少,这般再瘦下去,等回了京都,定是翩翩佳儿郎。”
段温觑他一眼,“我儿子都三岁了,再翩翩也无用。”
杨百摸摸鼻子,正是尴尬的时候,两人前方跑过来一匹马。
马上的人一身黑色短打,不松不紧地裹住精干有力的身躯。马儿不断跑动,从额角留下的汗水被晃到脸上,顺着脖颈留下,汗湿了衣服。
到了两人跟前,谷嘉义抬起左手,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
杨百递过去一张手帕。
段温却去看他的右手,一杆很普通的长枪,还断了一截,断处露出木茬来。瞧见那个木茬,段温高兴道“嘉义你今天终于带回武器了,有进步啊,那江老头可真厉害先前和杜将军比划,也不过是略输一筹。到了江老头哪,你就只有挨打的份”
谷嘉义仰着脖子擦汗,闻言放下帕子,笑道“师傅不是也愿意收你嘛,谁让你懒得动。再说习武的挨打算什么,没人指点很难自己捉摸通透的。”
段温哼哼,“我才不想每天被打,光是骑马我就受不了,腿内都有茧子了。”
杨百在一边笑着,心里有点儿羡慕,他生来体弱,习武和要命一样。心内安慰自己,不习武也是大有前途,若不是这一遭送粮的差使,说不得他今年夏日就中了举人,秋日就站在了庙堂之上。
但身侧两人的谈话还在继续,对比杨百细腻的心思,这两个心宽的很,也是很好的朋友。
三人笑谈一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再用过晚上的糊涂粥和大饼子,冲个舒爽的热水澡,就是睡觉的时候了。
谷嘉义赤裸着上身,趴着想东想西,身后是给他擦药和揉着淤青的安叔。
这一月里,谷嘉义扎扎实实地学着硬功夫。上午习拳,下午学着用长枪对战。刀剑都是有刃的利器,长枪则更考验技巧,真正接触了一段时间,才觉出枪法的奥妙来,可长可短,可远可近,百般用法
对手也从杜三他们换成杜修齐,这几日换到了江九来对打。若换了健壮的成人身子,凭他的经验,也能和杜修齐平分秋色,但一个月前,胳膊上肉都没有没有,打起来自然吃力。不过慢慢磨下来,也知道那些地方该改,身手上有了极大的进益。
等到了定北,也可以在看看的同时,拖着师傅学点阵法。
再走上三四日,定北也该到了
营地的中间,一顶宽大的营帐内。
林珵窝在绵软的絮被里,蜷缩成了一个球,和被子外的小东西睡着时的姿态一样。
他双颊间溢着点点滴滴的汗珠,面色苍白,下唇被紧紧咬着,长长的睫毛不停眨动着,像是梦里极不安宁。
可静谧的室内,偶尔一两声低低的吸气声,这才让人知道他是醒着的。
八喜窝在营帐角落里,听着细细的声音心如刀绞,不争气地红了鼻子。
一声轻哼入耳,八喜眼泪刷地掉了下来。
他嗫嗫地上前,抽抽搭搭小声问道“主子,我们找军医瞧瞧说不得有止疼的方子。”
林珵睁开眼,先是茫然,再变得冷静。
勉力轻笑抚慰受惊的八喜,“不怎么疼,请了军医也没用的。你去提点热水,孤过会儿沐浴。”
野外简陋,即没有浴池,也没带浴桶,不过是细细的擦拭几番,八喜哪里不知道林珵是在哄他。不过擦身子也是要热水的,八喜点点头,出了营帐。
夜风萧瑟,八喜擦干了脸上的泪,又吹了会风,才提着一盏灯笼往外走。
营帐里一盏灯火如豆,林珵也觉得腹内的阵痛过去,不由松乏了紧绷的精神。
等八喜回来,林珵已经睡着了,轻轻浅浅的呼吸,就像他的人。
八喜伸手摸摸林珵的额头,半湿半干的感觉,连忙轻轻地把人推醒。
“主子,醒醒,擦完汗再睡,不然会着凉。”
林珵拉拉絮被,挡住八喜的手。
八喜笑笑,沾湿了帕子给林珵擦着脸。
擦完了脸,林珵也醒转过来,鸦青的发丝凌乱,衣裳不整,面色更是刷白的一片,哪里还有白日的风姿。
这样看着,八喜更是心疼,擦完一身的汗气后,连忙把林珵塞进新的絮被。
“睡了。”
林珵心内好笑,带着热意的身体窝在轻柔的絮被里,很快沉入梦乡。
不过第二日,林珵还是发了热。
、治病
早上醒过来,八喜就发现林珵在发热,急忙唤了军医开了药,煎完药队伍才开始行进。
林珵皱着眉头喝完药,就昏昏沉沉睡去了。
煎药的气味,和拖延的时间,这些自然避不过人眼去,而身为一军首领,杜修齐和身边人也很快知道了这事。
谷嘉义这日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早,一大早就去找杜修齐手下那群亲卫过招,这些人被称作鱼龙兵,手上功夫都有可以细细揣摩的地方。等队伍开拨,谷嘉义则上了马,和几人比划起来。
休息的时候,一个百夫长笑着调侃道“右校尉这是换了几匹马了”
谷嘉义算了算,自己在一路买的马倒真是用得差不多了。他每天在马上折腾,这些马都是轮班使的,平常空闲了,就借给一些将士。
摸摸乖巧的马,谷嘉义答道“估摸着是九匹了,上回的马草也吃的差不多了。”这些他自己用的马,是花银子单供的马草。
众人听了,嘻嘻哈哈地笑着,其中有些视线过于火热,谷嘉义只当做没看见。
谷嘉义挨了两轮,杜三觉得这帮人有些过火,就出声道“嘉义,江先生让你上午过去看看,我看现在差不多到时候。”
谷嘉义还不把这么一点小手脚看在心里去斤斤计较,何况自己这么激进地在赶路途中折腾,也确实有点不妥当,谷嘉义在马身上的小兜里掏掏,掏出一把糖豆来喂它,而后跟着杜三往队伍中间跑去。
“他们有点眼红你。”杜三道,“我也有点儿的,等你本事再强点,心里服气了,也就差不多没了。”
谷嘉义笑了笑,没说话。
杜三又道“江先生没找你,刚刚我瞎说的。不过使臣大人着凉发热了,我看你还不知道这事。”林珵的身份,杜三是知道的。谷嘉义平日也对林珵颇多关注,想来说了这事,那帮子人得罪谷嘉义的事就差不多可以过去了。
谷嘉义脸上骤然变色,冲着杜三点点头,“我去找师傅”
杜三看他马跑得急,又想起那位大人时常捧着玩的小毛团子,心里一个劲纳闷,总觉得谷嘉义对那位关注太过。
江九的马车在林珵的后面,很是普通的一辆青油篷马车,靠边一张桌子,也满是书卷。
谷嘉义刷地掀开帘子,动作粗鲁,带进一股风。
江九皱眉道“急躁”
这词是江九常挂在口上的,谷嘉义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心急地问“师傅,殿下病了”
江九点头,“嗯,在发热。”
“发热是怎么回事缺什么药吗”谷嘉义凑上去接着问。
“就是晚上被子没盖好,八喜急得团团转,你要是看见,也别欺负人。殿下本来体质不好,换季就容易发热,何况一路奔波。”
谷嘉义可没心思欺负人,也像江九似的,眉头皱在了一起。
江九拿书敲敲他的头,“看你今日没心思干别的了,别在马上摔了,回去把这本书背完。”
谷嘉义拿过来一翻,是本兵书,又给放了回去。
江九瞪他一眼,一边赶着他出去,一边没好气道“你去找军医去,别烦老夫。”
谷嘉义被推下马车,翻身上了马,愣愣地跟着林珵的马车走了一段。
没听见咳嗽声,也没有说话声,静的人发慌,好一会才想起要去找军医。当下也不管什么窥听君上了,反正林珵已然信他,问问病情,关心一下,也不会怎样
醒过神来的谷嘉义又踏马小跑着往队伍后面去,钻进了听说医术最厉害的那个军医的车辆。
军医的车辆可不比林珵和江九,连谷嘉义的也比不上,小小的车厢里,谷嘉义一进去就显得空间很小。
军医不满地捋了捋胡须,语气冷淡“何事”
“使臣大人的病情如何,可需要什么草药多久能好要什么补身”谷嘉义把路上想的一口气问了。
军医看他一眼,有了点印象,记起这人手上功夫不错,道“到了定北,你去山上采点参。”
顿了顿,那军医又补了一句“多采点。”
而后,军医和江九一样,把人赶了出去。
谷嘉义转了一圈,最后心绪不安地到了江九车上,坐在车夫的身边,看林珵的马车一路轧出深深浅浅的辙痕来。
响午扎营休息,林珵还未醒,八喜焦急地让人唤了军医过来。
军医把过脉,撑开林珵的嘴,看了看舌苔,让人请了杜修齐过来。
“大人体质不行,路途奔波,加之昨晚受凉。不碍性命,但还是早些到定北城,休养一阵才好。”
军医说话的时候,谷嘉义站在杜修齐身侧,抿紧了唇,心里像是被揪着一样难受。
几人都站在马车外面,八喜小声地问军医“药还照着早上的煎吗有什么吃食要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