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白鹤猛然转头,眼睛里射出无数把寒芒抖动的利刃,声带若风炉般喑哑嘶扯“贺长风!居然是你将他藏在这里!”
她用的是地地道道的波斯语,显然是气急败坏。
贺长风堵在她身后,遮住了从暗室入口洒下的光,回敬道“不敢比你。这人本来就归我处置,现在在我这里有什么可稀奇的。”
千白鹤眼前一花,惊惶叫道“是你让我处置他,别弄死他的!”
她这句话换成了中原话,眼角余光瞥向叶少思。叶少思听得分明,轻眨眼睛,啼笑皆非地点头“继续呀。”
她便继续道“…贺长风道随便让我处罚,从你嘴里套出情报,但不要把你杀死。他才是你该恨的人!”
她背后冷汗重重落下,惊疑不定地转起眼珠,小指几不可查地一抖。
叶少思嘴角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似翘非翘“他说别让你弄死我,可没说,让我连死都不如。事到临头,你这时候提此时,想离间我们,怕是太晚了吧?”
千白鹤牙齿咬得咯咯响,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贺长风皱眉“教规有令,本门不得自相残杀。当然指的是在门内不得互相出手,无情岭亦算门内,因此我不杀你。”
“而且,你若在我无情岭消失,任谁都知道,是我下的杀手,我还不至于如此蠢。”
贺长风早料到虽放过她,她却未必甘愿吃暗亏,随即话锋一转“但我知道饶了你,你一出此门,便会立刻将此事暴露。所以,你得先服下这粒‘塞姑’,这样我们就算扯平。”
千白鹤还未来得及反应,口唇已被他强行掰开,弹入一枚朱红丹丸,正是贺长风所持毒药“塞姑”。
丹丸既已入肚,千白鹤眼中恨意更甚,指着叶少思尖声骂道“贺长风!你养虎为患,迟早会后悔的!!”
贺长风面不改色,风轻云淡道“我心甘情愿,哪有后悔一说?阿依敏罕,还是想想怎么打败风涤尘罢,你这么惜命,可别被他杀了。”
“不,我不服……!”她大叫一声“那么多的化情香,他怎么会好端端做在这里?不可能……”千白鹤口中喃喃,突然明白了什么,甩头看向穿戴整齐的叶少思,狂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贺长风,你不可一世……我倒要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贺长风站在她身后,百思不得其解,冷冷道“什么这个如此、那个如此的,你又胡乱说些什么?”
千白鹤俏俏地绽开一个狞恶的笑“哈哈哈哈!你自然不懂……我等着你后悔的那一天!”
她声音渐歇,竟是一时之间太过欣喜,笑得气息难以支撑,晕了过去。
叶少思见她惨况,眼中火苗跳跃,体内的浊气好似化去许多,轻松得四肢百骸都飘了起来。
他本该欢喜得炸开的,可他却没有。
他的心口沉甸甸地如压了一块巨石,一点也没有预想中的快活。相反,那处还在隐隐跳动,像是极为疼痛的样子,一下一下,慢慢地、略带迟钝地跳着。
这股感觉是什么呢?几乎让他想要落泪,又酸又痛。
不知过了多久,贺长风已悄然处理完毕,带着一丝疑惑的深蓝双目停留在他的脸上,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看上去没想象的高兴?不开心么?不开心我可以再教你写最简单的西域文字。”
叶少思抬起头,三魂七魄好似都直直撞进了那双如海的眼睛里,一时荡出无数光华,如碎月的倒影。
他略微有些紧张地,压低声音、极低极低地说“没有…我……很欢喜。”
第19章 峰回4
贺长风若有所思地扭动手腕,道“你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
叶少思抬头,这个动作不自觉地令他露出劲衣包裹下的一段皮肤,衬着黑衣,白得如玉。贺长风下意识移开眼睛,遥遥望着远处。
叶少思沉静而温和地抚弄头上发带,有些干涩地开口“…你…为甚么对我这么好?”他本想用“这般帮我”,却又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话到嘴边,改了口。说完,不禁痴愣他这是心虚什么呢?
岂料贺长风竟是好一阵思索,慎之又慎地摇摇头,怔怔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嗯…你长得好看。”
他有着流水桃花的双眼,有着挺翘的鼻,有着漆黑的发,有着修长的身躯,有着让人一眼便难以忘却的神情。
这样的叶少思,和他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他们就算有再好看的眼睛、再挺拔的鼻梁、再浓黑的头发、再匀称的身体,却都不及叶少思的万分之一。叶少思的五官分明不是极美的,可他立在那里,就成了一道难以忘怀的景色。
他是独特的,神秘的,是那么地好看。
叶少思指着自己,轻轻地勾着嘴角“好看?原来……我是这样的么…?!”
贺长风不疑有他“我不知道,你在你们中原人眼里如何。”
“呼——”叶少思长长吁出一口气,走至他面前,拢起额角滑落的碎发,几乎发笑地问“那你喜欢我吗?”
“喜欢?”贺长风哑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我不懂。”喜欢?师父教导严厉、师门不和,他又独来独往习惯了,怎么会知道喜欢这种东西?
他皱眉,第一次苦恼无比地反问道“那是什么东西呢?”
叶少思道“你若特别喜欢某件事,就会重复去做它。”
贺长风的长眉展开,似是懂了,天真道“那杀人放火也算喜欢吧……八年前的十一月,关外下着大雪,我杀死一个判教的男人,他实在烦得很,我就将他一刀解决了,顺带把他身边叽叽喳喳叫着要报仇的小孩也给杀了;”
“五年前,忘记了哪一天,有人偷偷来刺杀我,可惜被我震碎了心脉,当时我也受了重伤,不过看到鲜血,我觉得似乎自己还不算吃亏;”
“三年前,师父命我下山办事,于是我就烧了那个小门派的居所,杀了不听话的人;两年前,我西入大漠,杀了当地一个驼队,夺回了教内失落的‘塞姑’秘方,一年前……”
他一件一件事慢慢说来,苦思冥想地掰着指头。
“够了!!”叶少思大叫一声,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如铁锯割木一般,呕哑嘲哳“不要再说了!”
他捂着耳朵,颤声“…别……别说了!”
贺长风眼珠发出淡淡的蓝色,目光中夹杂着懵懂,道“为什么,你不是说重复干这些事就是喜欢吗?那我喜欢的,理应是杀人啊,我有说错吗?”
叶少思退后一步,脚步软得犹如踩在棉花上,眼前阵阵发黑,不知不觉语气变得十分虚弱“…够了……前面那些人若说是罪有应得,可后面那些人又何其无辜?!你为什么如此残忍?”
“我残忍?”贺长风毫无反悔之意,反而肯定道“我很利索地结果了他们,没让他们受很多痛苦啊。再说了,斩草除根,何必给自己增加不快呢?……你没见过千白鹤和风涤尘他们,直接点人穴道,放一把火,然后让他们活生生地看着自己被烧死。我怎么能叫残忍。”
他说话的语气,就和平时吃了个饭差不多平淡,半点也不含糊,将件件沾满血腥、罪孽深重的过往,都说得和饮茶一般轻松。叶少思便连嘴唇也在哆嗦,这个魔头,怎么能这般……视人命如草芥?!
“住口!住口!住口!”叶少思睫毛颤动,无助地道“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
贺长风脸上神情不以为然,走上前亲亲他的额角“我不杀你就是了。别害怕。”
他心胆欲裂,浑身密密麻麻起了层鸡皮疙瘩,捂着脸不让他再稳下来,咬着牙保持静默。
贺长风发觉他不高兴,便稍稍收敛了些,放下身段道“好吧,我不说了。叶律之,我错了。”
“……”叶少思齿间不知说了句什么,听得不太分明,笼在手掌下的眼神好似深渊般沉寂。
你怎么会实心实意地认错呢,贺长风…你根本没有人性……是只披着人皮的野狼罢了。
叶少思最后是被贺长风连抱带拖弄回房的。他以为贺长风会趁机对他做些什么,但贺长风没有,反倒不停地玩捻他的一头黑发。一想到这张俊美的脸下,长着一颗不通人性、冰凉无比的心,叶少思几乎能想象到那种可怖的平淡神情,绷直了全身肌肉抗拒着他。
贺长风不在意地躺在他身边,闭着眼睛用波斯语慢慢数时间。几乎久到叶少思快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他突然开怀地道“叶律之,你听懂了没有?”
“啊?”叶少思在朦胧的睡意中应了一声“什么?”
“一千零七、一千零八……”贺长风一点一点数着“你能听懂我所说的西域语吗?”
叶少思打了个呵欠“听懂了。”
贺长风枕着手臂,道“那现在你能听懂吗?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你站在一棵奇怪的树下,那棵树上结满了黄色的花,像是鸟的绒毛一样。月亮又大又圆,仿佛就在树上挂着……”
“那是生长了一定岁数的桂花树,品类众多。不过我最爱杭州黄,开花时最为好看。你身处西域,自然未见过这种树。”叶少思敷衍地应付他,默认了自己听懂这句话的事实“在中原,八月十五仲秋夜,年年都是个重要的节日,这一天人们都要团聚的。”
叶少思说完,闭着眼睛,放下心防地睡着了。
贺长风眨了眨眼睛,见他睡得熟了,才喃喃道“仲秋?”
他模仿那天叶少思发烧时的口型,自己试着做了一次“…娘”
第20章 峰回5
一切如昔,千白鹤既未来敢再寻事,亦未将叶少思之事宣扬。因此给了贺长风足够的时间去找叶少思剑法中的不足。
叶少思的斩月剑法近来进境不错,居然能得到贺长风不吝口舌的两句赞扬。
贺长风在树上躺着,见他使完十五招剑法,目光一亮,比划道“等到了月亮最圆的时候,在月下舞剑,应该会又漂亮又凌厉。”
叶少思低头看着脚尖下的野草,问道“不是说这套剑法配合斩月剑用,最能发挥威力。却不知道那把剑在哪里?”
他叹了口气,抚摸着破旧的剑身,眼中流出淡淡的不舍。
“在风涤尘手中。”贺长风仰着头,天上一弯明月如钩将他的脸庞照得发白,层层银辉映射,草地似乎都发出微微的惨白色。
“当初师父分别教我们的是互相克制的武功。我和风涤尘同时习得斩月剑法,最后他将斩月送给了风涤尘。区区一把剑而已,世间好剑多得是,你若想要,我给你一把更好的。”
叶少思作笑“我就是随口一问。你这一说倒提醒我了,那千白鹤学的是什么?”
“灭日鞭和陨星刀。不过她喜使鞭,刀法不够擅长。”贺长风嘴角噙着一抹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弱肉强食。师父要在我们三者里面择一,故意教授相互克制的武功。就算我不动手,也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他头脑中一阵恍惚,不知是被花香熏的,还是被这美景醉的,隐隐想起以前三人练剑的事情,记忆中的自己,还是个意气飞扬,仅凭一剑就能横行千里的少年,脱口道“当年还能并肩,现下见面,不过是刀剑相向。”
叶少思不禁思忖,原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跳上树枝,和贺长风一起坐下。
化情香的作用似乎越来越弱了,不过现在他能感到自己身体深处的渴望已经慢慢地快要升起,大概是要在这个时候闹腾了。
叶少思忍着难受,蹙起眉咬唇道“贺长风…抱我…”
贺长风不明所以,轻轻探头过去,鼻端隐隐闻到一股丝丝袅袅的暗香,像是缠绕的花蕊,悄然地飘来。
叶少思身子微动,紧紧挨着他,伸手抱去,抬头道“贺长风,我喜欢你。”
他心一横,破罐子破摔,终于说出了口。
贺长风惊讶地吸了一口气,叶少思眼中水光粼粼,秀而静的脸近在咫尺,湛然若神,似是欢喜似是颤抖,微微压低声音道“贺长风,我喜欢你。”
若说前面他还怀疑自己在梦中,那这一声却是千真万切地唤醒了他。
他的眼睛蓦然睁大了,瞳孔间的焦距骤缩,不敢相信地问“你…喜欢我?”声音渐渐化为虚无,仿佛这世间都只剩下了眼前的叶少思。
叶少思抬手,摘掉头上那根金光灿灿的发带,温和秀端的脸上露出了春风破冰的、艳若桃李的薄红“你不信么。我喜欢你,贺长风。”
他将头埋过去,笑唇在贺长风嘴角旁轻触一下,只蜻蜓点水的一下,贺长风惊叫一声,定定地看着他。
叶少思舔了舔唇,桃花眼熠熠生辉“贺长风,你愿意喜欢我么?”语毕,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似乎又浓了一分,真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贺长风竟不能自已地差点脱口,道一句“你真香”之类云云的轻薄话。
“我…”他眼中闪过疑惑,身子都有些不稳“我不知道。”
叶少思淡淡嗯了一声,黑发下的脸庞异常明亮“我就知道你会这般说,无碍。”他说着,解掉了腰间金带,将袍、衣皆一件件脱去了,只穿着雪白的亵衣,活色生香地道“不知贺公子,可否接受在下自荐枕席?”
贺长风惊了,他第一次被人这般说。那些觑觎他权势才学的人,何曾有如此胆大的人,能完好无损地、这般活生生地闯到他面前,说出这些话?
叶少思见他眼中暗芒跳跃,不禁心下一喜,将那根缀着好大一根珍珠的金色发带塞入他手中,道“既然还没说话,那便是同意了,这个送你,留作念想。”
“叶律之,你不必违心的。”贺长风摇头,“你不是真正喜欢我。”
叶少思没料到他居然想到这里,啼笑皆非地钻进他怀里,解掉他的外衣“那你说什么才算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