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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教春风玉门度 第1节

作者:钟晓生 字数:22881 更新:2021-12-31 18:47:37

    谁教春风玉门度

    作者钟晓生

    楔子 且从上一辈说起

    塞外风光好。云淡千里,偶尔聚处,在蓝底上绘出白画草原上飞驰的野马、聚首亲昵的白兔、或是姑娘雪白朦胧的侧脸

    郝天春仰面躺在宁河边矮平的小石山上,油黑的长发披散在石面上,赤花的长裙铺展开来,犹如展翅的蝴蝶一般,生机盎然。

    宁河从中原流向塞外,流到此处正是九曲十八弯,水势湍急,时而拍起一个浪花子,溅在郝天春脸上,清清凉凉正是舒爽。

    他哼着羌族小曲儿,蹬着牛皮长靴的双脚不安分地晃来晃去。天上两只兔子流转变幻,又成了姑娘白花花的胸脯。他铜色的肌肤在血气上涌间逐成褐色,阖上眼,开始肖想该向族中哪一位姑娘提亲。

    郝天春如今已是十七八的年纪,面容如刀刻般英挺,端的是充满阳光气息男子气概的俊朗青年。他嫌自己尚不够黑,不足阳刚,偷闲便跑来此处晒太阳。

    宁河水稍缓的时候,白色的水沫子褪下去便是清澈见底,阳光将河水打成金蓝色,明晃晃的煞是好看。

    郝天春做完一场春梦,翻了个身,侧躺着望向宁河之水出神。那水底有一块青石板砖乃是他幼时与玩伴一道丢下去的,这么些年却依旧未流远,任河水湍急也带不走它。

    上游飘下来一块青色绢布,在水中礁石间东撞西碰,渐渐漂到他眼前。

    郝天春饶有兴致地看着那青布磕磕碰碰漂下来,竟未叫礁石缠住。待流近了一看,青布上还有一团黑色麻线

    郝天春吃了一惊,这哪里是块布头分明是个姑娘

    他连鞋也来不及脱,从小石山上猛地向河中一跃正砸在那姑娘身上。姑娘噗通沉下去,在水中翻滚三两周才又堪堪浮出水面,继续向下游漂浮。

    此处水流得快,郝天春好几回险险抓住那姑娘衣角,又叫水将两人冲开了。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攒着最后一口气将那姑娘拖上了岸。

    他救起的这姑娘乃是汉族打扮,青帛衣服破破烂烂,胸前袒露好一片春光竟是比那白云幻化出的还要白皙水润一些。纠结的长发乱成一团裹住了脸,郝天春手忙脚乱理了半天才将那女子的头发撩到脑后,露出一张白嫩嫩脸来。

    “嘶”

    郝天春倒抽了口冷气。

    这姑娘面容如何形容呢,丹凤小眼配上肉嘟嘟的双颊,秀挺的小鼻子下红润的樱桃小唇,算不上出众,倒也勉强挣了个小家碧玉式的清秀。偏偏这清秀又叫左脸上一团黑金线缠绕成的斑纹给毁了,秀气不足,狰狞有余。

    郝天春发自内心的惋惜这姑娘,怕是嫁不出去了。

    过了一阵,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人是从水中打捞上来的,嫁不嫁尚在其次,有没有命嫁才是关键

    他慌忙探了探那姑娘鼻息,又吃不准指上那微乎其微的动静是周遭的和风吹出来的还是那人生命的征兆,搜肠刮肚的回想了一番前生经历,灵光一闪,忙吸足了气低头对着那姑娘的樱桃小唇鼓吹起来。

    如此一番过后,溺水之人竟当真转醒过来。乍一睁眼,便是悠悠一句怨言“你不知道替人度气是要捏住鼻子的吗”

    郝天春怔了片刻,恍然大悟一般捏住自己的鼻翼,痴痴地低头看着身下转醒之人。

    醒来之人看清了救命恩人的形容,先是不掩嫌恶的蹙眉“外族”顿了顿,又看那人依旧捏着鼻子怔怔地望着自己,松开眉结,眼中光芒旋即柔和了下来“会说汉语”

    郝天春依旧怔着,单臂撑在那人身侧,维持着上半身倾压那人的姿势许久之后,才如梦初醒的跳起来,脸腾地一下烧成猪肝赤,手足无措地揉捏着衣角“啊,会,会的。我娘是中原人。”

    那姑娘虚弱地笑了笑,缓缓阖上眼,不似方才两句问话时的干脆利落,反倒是虚脱后的气若游丝“多谢恩公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郝天春依旧有些羞赧,大着舌头支吾道“娘,娘替我起的汉名叫做郝,郝天春。姑,姑娘可以叫我天春。”他没想到这姑娘看起来五官平乏,且容貌有致命之伤,那眼睛却好看的如同魇魅,只匆匆对了一眼便要被勾魂夺魄去。

    姑娘不语,面色沉静,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晓得是不是又晕了过去。

    救人救到底,郝天春知道这句汉话俗语。纵是不知道,本性也由不得他将一个柔弱女人独身丢在河边。莫要说活人,便是尸体他也要拖去埋了才好安心的。

    他将女子背回了自家简陋的茅屋,又匆忙去族中请来懂医的老人替她诊治。

    医者乍一见女子容貌亦是吃了一惊,替她断过脉,神色凝重地用羌语道“此女气血极寒,脉象不知是何路数,实在是诡异难测恐怕来路不明,等她醒了你就将她打发走罢,留下来没什么好处。”

    郝天春憨笑着摸了摸后脑,从伙房里摸出两个新焙好的烧饼塞给医者,又转回身去照顾那姑娘。端茶送水倒夜壶,真真是体贴入微就为了那一眼的魂出九窍,郝天春彻底魔怔了。

    之后的故事很狗血,被救的少女以身相许,从此做个贤惠妻子,洗衣煮饭、相夫教子,两人端的是过上了郎情妾意的幸福日子。

    族里的人曾为郝天春不值过一阵。这小伙子相貌英俊不说,人又憨厚老实,除了家境贫乏一些,的确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那汉族女子白思逸面带异纹,说不准便是克夫之相,来路又不明。郝天春用情如此草率,实在可惜了。

    这小夫妻两人不理众人说辞,日子过得舒舒坦坦云泽雨露,白思逸姑娘十五年里下了五个仔,除了老三是个姑娘之外,其余四个统统带把。

    白思逸是中原人,难免有些中原人的倨傲,呆在塞外十五年,硬是不愿学一句狄戎之语,交流不来的索性便不交流,只与自家夫君一人交谈也无甚关系。

    郝天春为讨妻子高兴,生下来的孩子都取中原名,教习中原语言。可郝天春对汉语也仅仅是“会说”而已,上下折腾不出一朵花儿来。白思逸全然不过问孩子起名之事,一副随夫君高兴的模样听之任之。

    郝天春绞尽脑汁煞费苦心,终于一锤定音“头一胎生出来的娃娃就叫郝大”

    遂乎,十多年漫漫光阴路,郝大之后郝贰、郝叁、郝肆一个个顺藤摸瓜从娘胎里呱呱坠地。

    都说儿肖母,女肖父。郝叁姑娘容止英秀,双目神采飞扬,眉梢一抬勾去多少少女纯情尚好说,白思逸一副平凡之姿,下出来的崽子竟也是一个眉眼儿俏过一个,既不像郝天春,又不像白思逸。

    这确是桩奇事儿。便有那心存妒忌之人说这白姑娘行为不检,背着丈夫偷汉子。只是谣言也便是说说罢了,却没有几人当真信的,便是那最先嚼舌根之人自己心里也没甚底。且不说白思逸不会说羌语、毁了的容貌除了郝天春之外没有男人看得上。即便是有,这方圆百里之内也找不出长得像这几个崽子生父之人颜如渥丹,既秀又俊,这人迹稀少的塞外决计是没见过这样的美男的

    于是妒者愈妒,这夫妻二人当真是天降福祉,命好得未免有些过了。

    自然,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十四年间郝天春的身子越来越差,逐渐染上了虚寒之症,每年冬日都捱脱一层皮,好几回险些熬不下来,有好心的邻人连棺材都替他捐了,却硬生生在白思逸的悉心照料下从阎王殿将人捞了回来。

    除此之外亦有其他不寻常的事。白思逸脸上的黑金斑纹竟是逐年消褪,露出白皙秀巧的面容,且十四年都容颜未老,依旧是当年风华。

    好几回族长领着众人提着刀枪棍棒寻上门来,誓要除中原妖女,却被郝天春领着一群小娃娃拦了下来,跪着求了,叉腰骂了,抡起锄头赶了,连牙都未长全的郝叁姑娘都抹干了鼻涕一口咬在族长手上,反倒叫皮糙肉厚的磕崩了自己一颗乳牙。

    族长无奈,郝天春更无奈,只得拖家带口搬得离族人更远了一些,坚定夫妻同命,决不独活。

    第十五年,白思逸又生了个带把的娃娃毫无疑问,名叫郝伍。

    这郝伍生的颇历了一番挫折。白思逸分娩之时乃是在冬日,郝天春病的连床都下不了,这荒芜人迹之处更是寻不到产婆,一切全凭白思逸独自一人听天由命。前四个明明生得很顺,偏偏这第五个叫她吃尽了当产妇的苦头,疼的虚汗阵阵,足足熬了两个时辰才将郝伍生下来。

    十五岁的郝大少年早熟,强自镇定地抱过弟弟,在他皱巴巴白花花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五六个巴掌也不见弟弟哭出声来,登时慌了手脚。

    已近虚脱的白思逸让郝大将郝伍抱到跟前,手掌发颤地搭在小娃娃天灵盖上,掌下气流暗涌,内力不绝。片刻之后,白思逸彻底昏了过去。

    郝大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就要往郝伍屁股上打,手掌还未落下,只听郝伍“哇”地一声嚎了出来。瞬间风起云涌,天地为之色变,犹如春雷滚滚动地之势。

    郝大自己先被吓了一跳,没出息地一屁股跌落在地。隔壁三岁的郝肆亦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声吓的不轻,当场一泡尿飙在正替他换裤子的郝贰脸上,当即哭声一阵勾着一阵,真可谓是天雷动地火。

    之后白思逸转醒,郝大惊讶的发现母亲脸上的斑纹已彻底消失了,气色竟是比过往十数载都要来的好。

    郝天春到底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他只看过新出世的郝伍几眼,连抱他的力气都没有,噙着微笑睡过去便再也没有醒来。

    白思逸每天晚上都将四个孩子在隔壁房间安顿好,自己独抱着尚在奶期的郝伍一道睡。

    如此过了七个月,白思逸终于在某一日夜里失踪。

    郝大推开房门,只瞧见尺余长的郝伍因饥饿而哇哇大哭,而这破屋之中,早已没有了母亲的气息。

    族中好心的大娘在三日之后找上门来,塞给郝家几个孩子一些衣物干粮和碎银,让他们自去中原谋生白思逸的尸身在族群落居不远处被发现,面目已遭人划烂,但凭身形与贴身玉佩能断身份。

    父母双亡,则长子为父,长姐为母。

    唯一的女娃娃郝叁不过七岁,虽是自小顽劣惯了,翻墙爬树练出来的身手,捉蛇斗鸡练出来的胆量,此刻却是哭的泪人一般,哭着要爹娘。

    总算郝大还能拿出些长子风范。十五岁的少年咬碎了一口银牙,惨白着一张脸,愣是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他问好心的大娘要了些羊奶,用牛皮囊装着这几日他早出晚归,走遍了草原寻找母牲畜,情急之时险些割腕以鲜血哺幼弟,硬生生将郝伍一条命吊了回来。

    十五岁的郝大背着行囊,右手抱着一岁的郝伍,左手牵着八岁的郝叁;十一岁的郝贰抱着四岁的郝肆,跟着哥哥,一行少年顶着风霜秋雨,爬山涉水,竟当真撑到了中原边陲的小镇。

    藉着好心人的施舍,五兄妹暂且落得一处安身之所。几年之间,郝大经商,郝贰从文谋仕,郝叁被逍遥派无为子选中,收入门下做了弟子。

    郝家一行人的日子逐渐好多了许多,郝大磨出一身奸猾狡诈的性子,端的是行商良材,无本生意三四年之间就做的风生水起,举家迁往江南,等到郝伍十岁那年已挣了个扬州三贾之一的名头;郝贰亦是惊才绝艳,十八岁便一路过关斩将,举人贡生进士一路上去,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被派到了户部当差,端的是油水十足官威厚重的差事;郝叁学武,亦是一把武学奇才的好骨料,入了逍遥门却又无节操的偷师他派,誓要融会贯通天下武学精要。索性得了个好师父,无为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她胡闹不说,还替她隐瞒师门,生生保下了她逍遥弟子的名号。

    郝伍大约因幼时母乳断的早,自小便落下了毛病,身形瘦弱,体虚畏寒。郝家上下无一不疼他宠他,有了行商的哥哥当官的兄长练武的姊妹,郝伍自小惯出一身纨绔子弟的毛病。

    独独一个郝肆

    大约是因年纪相近,兄姐又多宠幼弟,郝肆难免争风吃醋,自小便事事要与郝伍争个高下。又因性格阴冷古怪,话语难免冷嘲热讽暗中带刺,常常将郝伍扎的浑身不痛快。

    也难怪郝伍自小便对这四哥又怨又怕,每回遇到便要绕路走,兄弟姐妹中独与他一人不亲。

    好在郝伍九岁那年,十二岁的郝肆机缘巧合之中被鬼医裴满衣相中,自愿随他入谷学医,自此郝伍才算彻底过上了逍遥日子。

    另有一事不得不说。

    自五人入了关读了书,作为一个开化的中原人,对自己简单好记、极有特色的名字各个是怨声载道,却又忌惮黄泉下的双亲,不敢妄改。思来想去,郝大率先领头,在名后多添一字,自此更名为郝大富。

    有了长兄的榜样,弟妹遂纷纷效法之。郝贰从文,更名郝贰文;郝叁习武,更名郝叁侠;郝肆习医,更名郝肆奕;郝家老五

    五少爷挥开一把檀木折扇,眉开眼笑地看着这遍地美人美景的江南,那笑靥直将扇上桃花衬得失了色。眉目轻佻,掷地有声道“他们行商做官习武学医,唯独这寻花问柳之事却也只得留与伍少做了”

    郝伍少,自此在品花散人编纂的江南纨绔史上留下一纸墨香铜臭,花间韵事,且留与后人品读。

    第一章

    “我不管”又一卷龙阳宝鉴被人从案上狠狠捋落在地。“今日你若编不出一个适当的理由让本少爷去寻他,仔细少爷我用家法办了你”

    韩轻嗣一脸郁卒地将又一本书拾起来,怀中薄厚已摞了七八本。瞧见附图的书皮,薄面竟有些发红,冷哼道“你若要办了我,这些宝书以后谁替你去花市搜来”

    郝伍少怒火中烧,又一本品花宝纂飞了出去“好哇你就从未将本少爷放在眼里过到底你是少爷我是少爷”

    韩轻嗣咬牙切齿地将厚厚一捋书摔到桌上,激起微微尘灰,巨响着实将郝伍少惊了一跳“三小姐只让我做你侍卫,保你周全助纣为虐不算我分内之事”

    郝伍少冷静了些,盯了韩轻嗣一阵,挑眉道“助纣为虐分明是成就一段千古佳话不论是侍卫还是小厮,你是我属下,应当替少爷分忧”

    郝伍少即便看着是怒气磅礴,手却堪堪避过了桌上的陈墨砚玉笔管,只挑了几本书摔下去。

    韩轻嗣强忍住暴跳的青筋,眼里喷出炽热的火,几乎要将桌上的艳书统统烧了。半晌后突然咧嘴一笑,抽出压在最底下已撕坏了封页的一本龙阳三春扬了扬“这是孤本,属下跑了二十八家条街,费了三十两银子,连哄带吓才从钱掌柜那得来的。”

    又抽出倒数第三本已快脱了封页的花下录晃了晃“二十五两银子,七十年前淫学大家李鹤亲笔所绘。”

    手指又点向第二本,郝伍少已“嗷”地一声扑了上去,心疼的将一摞宝书拥在怀里“韩轻嗣你是故意的”

    韩轻嗣无辜地眨了眨眼,伸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故意什么书是你亲手掷的。你若是不信,账本就放在柜子左数第三格抽屉里。我记性不太好,这些书统共加起来,大约是一百两纹银或是一百零三两我记不清晰了”

    郝伍少气急,小心翼翼拿起一本本书查看,无损的便收回放好,撕坏了的便丢给韩轻嗣“找个巧匠来誊一遍”

    又拿起据说是孤本的龙阳三春“这个誊十本,用乌梅水将纸张染旧了,将仿的最像的一本二十五两银子折还给钱掌柜,替本少爷留一本,其余的打着孤本的名号四十两一本去坊间卖了”

    韩轻嗣深吸了一口气,磨牙霍霍地瞪了郝伍少一阵,抱着一打书恨恨地走了出去、

    郝伍少见他阖了门离去,这才得意洋洋地坐下,随手抄起一本龙阳图鉴翻起来。

    半柱香后。

    “韩轻嗣”

    郝家大院的树梢上惊起一排乌鸦,嘈杂地聒噪着盘旋了一阵,拍着翅膀飞远了。

    “你给我回来今日本少爷见不到乔洛玉,罚你三日不准用膳”

    当天夜里,郝伍少辗转反侧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耐不住性子,轻手轻脚的爬起来,将耳贴上屏风,听着外间的动静。

    一潭死水,连翻身的响动也不曾有。

    郝伍少穿着单衣赤着脚踩在木地板上听了一阵,终于捺不住绕过屏风,走到外间。韩轻嗣背对他躺着,呼吸平缓沉静,动也不动。

    郝伍少皱了皱鼻子,吸回冻出的清涕,一脚将他踹的翻了个身“给本少爷起来,别装睡了”

    韩轻嗣朦胧间同周公匆匆告别,挣扎着睁开眼,只见郝伍少一脸气鼓鼓地抬脚还欲踹,登时怒火中烧,声音嘶哑的怒吼道“郝伍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在装睡”这日子没法过了不让吃还不让睡

    郝伍少抬手蹭了蹭鼻子,在他床边坐下“你不是装睡,怎么本少爷一来,你就醒了”

    韩轻嗣强压下将他提着领子丢出去的冲动,牙咬切齿道“我梦见自个儿正生了火,捉来只野猪要烤,谁知那小畜生挣脱绳索,跑过来狠狠踹了我一脚。我被猪蹄踹醒了,这才发现你来了。”

    郝伍少一心按着自己思维走,竟没听出他话中明讽暗嘲,咬着下唇看向他,清明的眸子在夜色中亮晶晶的“轻嗣,你果然是饿了”

    韩轻嗣“”

    郝伍少自顾自继续道“你今夜竟然真的没有去用晚膳。”

    韩轻嗣一肚子起床气被他莫名的几句话瞬间瓦解了,无奈道“明明是你让我三日不准用膳。”

    郝伍少向他挪近了些,借着窗外月色,竟显出他一脸真切的委屈“轻嗣,你猜我心里在想什么”

    韩轻嗣看也不看他,兀自又躺下了,双手垫在脑后“你一定在心疼我没用晚膳。”

    郝伍少连连点头“对对对,轻嗣你真了解我。”

    韩轻嗣阖了眼,悠悠地继续道“你心疼我若是饿的无力了,势必保护你不力。”郝家人从不做亏本生意。

    郝伍少嘴角勾起一个笑容,满意地点点头“还有呢”

    韩轻嗣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心疼我若是饿出毛病来,还要花钱就医买药。”郝家人决不打不如意的算盘。

    郝伍少笑容愈甚,连连颌首“不错,还有呢”

    韩轻嗣睁开眼,一脸倦容“还有什么我暂时没想到,不如你先去歇息,明日早晨我想好了再来告诉你。”

    郝伍少连拖带拽的将他从床上拉起来,一脸郑重“轻嗣既然你知道本少爷如此心疼你,那你是否也该尽尽属下的职,替本少爷分担忧心之事,出出主意”

    韩轻嗣哀嚎“郝伍少,你放过我吧”老子只是个侍卫现在简直兼职丫鬟管家师爷教书先生黑锅担子

    郝伍少见一计不成,索性拉下少爷的架子,开始撒娇耍赖“轻嗣我都两天,整整两天没见到乔公子了这几日本少爷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安寝,形容憔悴了许多我心疼你,你竟也不晓得心疼心疼我吗”

    韩轻嗣见这觉无论如何也睡不得了,只得强打起精神盘腿坐在他身旁,懒懒地开口道“你是哪一顿茶饭不思,哪一觉夜不安寝了”

    郝伍少理直气壮道“就这一觉不安寝若不然,我现在杵在这边做甚”

    韩轻嗣噎了一下,心念道我也想知道你大半夜不睡觉,折腾我做甚

    好歹念在那人到底是郝叁侠的弟弟,自己寄人篱下,只得软语道“有什么明日再说不成么待我睡足了,心思也好活络些。”

    郝伍少却是吃定了他,半步也不肯退“你昨日就说今日再说,今日你倒是给我说个准主意啊我也不是好糊弄的”

    韩轻嗣无力扶额,哭丧着脸道“姓乔的说你无事不许再去烦他,你就同你大哥要间铺子,请他帮忙起个名字这样总不算无由了罢”

    郝伍少想了想,兴奋地一拍大腿“好主意若是洛玉起的好,下回我请他吃饭的借口也不必寻了”

    韩轻嗣无语凝噎你拍大腿就拍大腿罢,拍我的做什么

    他脱力道“这样我可以睡了罢”

    郝伍少眉开眼笑的将额角抵住他蹭了蹭自小他便习惯用此方式同韩轻嗣示好,韩轻嗣起先有些抵触,惯了便也任由他去了“睡罢,养足了精神明日陪我去找乔洛玉”

    韩轻嗣翻了个白眼,一个骨碌翻躺下身,不消片刻吐吸已趋平缓绵长了。

    郝伍少在他身边又坐了一阵,方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待听得他走远,韩轻嗣缓缓睁开眼。透亮的月光打在床沿,清辉熠熠,竟是照消了他的困倦,神智愈发清明了。

    第二日一早,郝伍少笑逐颜开地与韩轻嗣一道用过了早膳,先去向郝大富讨商铺。

    郝大富深知弟弟习性,头也不抬地校对着账本,不紧不慢道“你是要自己打理生意,还是拿给美人献殷勤”顿了片刻,不等伍少回答,又继续道“想来也不会是你自己打理人情不必送的太大,就给你间胭脂铺如何”

    郝伍少跳脚“谁说我要送人我拿来自己开,自己管的”

    郝大富颇有些诧异“你开当真”

    郝伍少信誓旦旦地点头“确是我自己经营”

    郝大富微微蹙眉,想了一阵道“那就不好给你胭脂铺了三桐街口那个拉面摊我包下来让你经营,赔光了也不打紧。”

    郝伍少气的咬牙切齿,须臾后脸一变,撅着嘴可怜兮兮地凑上去拽他的衣袂“老大你就将凤凰街那家月入三百两的酒楼给我罢,难得小弟改头换面,预备有一番作为老大真是今生无憾了”

    郝大富蹦起来,一个暴栗敲在郝伍少额上,怒道“长子为父你这个不肖子有你做我弟弟便是我此生最大的憾事”

    郝伍少嬉笑着躲到韩轻嗣身后,对着郝大富挤出一脸委屈相“大哥”

    郝大富又气又无奈,吹胡瞪眼地跌坐回椅子上,颓然一挥手“罢罢给你便给你罢等下我便歇业,找人来按着你的喜好重新整修一番,你预备交接事宜吧。”

    郝伍少眉开眼笑地从韩轻嗣身后蹦出来,挥着扇子道“不必这么麻烦,只消把匾额摘下来,待我重新起个名字挂上去便好,也省了做生意的时间。”

    郝大富无奈地笑了笑,低头继续对账“随你罢。”

    郝伍少取了地契,随手塞到韩轻嗣怀中“替我收好”笑逐颜开地走出去了。

    韩轻嗣在房中又逗留了片刻,颇有些歉疚地开口“大哥”他自十岁那年被郝叁侠捡回郝家,虽说名义上是郝家家侍,自小却与众人处如亲眷一般。因年纪与郝伍少相长,称呼便随他一致。郝家上下亦是对他照顾有加,止郝伍少一人喜欢将他支使差遣。韩轻嗣对郝家感恩怀德,倒也心甘情愿被伍少呼来喝去,权作报恩之计。

    郝大富搁下笔,抬头笑道“怎么,是你替他出的主意”

    韩轻嗣局促地点了点头“我本想借此让他有正经事可做,安生一些。只是”

    郝大富摆手“不打紧。他便是这副脾性,由他去罢。就算将酒楼放到他的名下,他到底是要丢给王伯管的。只换个名字,倒也无妨,能让他开心便随他罢。”

    韩轻嗣抿着唇,恭敬地点了点头。

    郝大富笑着摇了摇头“倒是你,何苦总是如此拘束客气。小五不懂事,你也不必如此惯着他。算年纪,你也是他兄长,平日我们几个忙一些,你便端出架子来管管他,免得教他骑到你头上来。”

    韩轻嗣依旧笑得拘谨恭敬,点头道“好。”

    郝大富无奈地叹了口气,晓得今日一番说辞势必起不了什么效用,遂道“去罢,别让小五等急了。”

    两人出了府,直奔乔洛玉居处。

    郝伍少下了马车,望着两日不见的乔家门第,先是颇为得意的笑了一阵,这才不急不缓地摇着扇子走进去。韩轻嗣不喜陪他闹腾,止在府外候着。

    乔洛玉乃是一届书生,生得是白面无髯,眉黛天成,端的要比姑娘更为清秀。平日待人亦是彬彬有礼温文儒雅,偏偏被郝伍少三天两头的纠缠不休,磨尽了全数涵养,每每见了便恨不得抄起一柄笤帚将他扫出门去,更莫提什么礼数了。

    读书人无非为了出仕,乔家虽不致捉襟见肘寒窗苦读,到底也是普通人家,若是乔洛玉能金榜题名,决计是件光宗耀祖的好事。

    如今刚考完了乡试,乔洛玉中了个亚元,眼下正如火如荼地温书预备进京赶考,实在抽不出心思来应付郝伍少。好话说尽了就换上冷言冷语,撕破了面皮之后,反倒是将性子中隐藏的清冷毒舌发挥了个淋漓尽致。有时儒家典籍看得烦了,郝伍少寻上门来,狠狠讽他两句,倒也不失为一桩调剂身心的消遣。

    郝伍少进了院子,全不顾小厮的拦阻,熟门熟路地径自走到书房,兴高采烈地推门跳进去“洛玉我来看你了”

    乔洛玉放下书,恰巧背书正心烦,便不急着赶他出去,悠悠道“阁下叫我什么怎么,乔某似乎同阁下说过,若没有正经事,阁下再跨进这院子一步,我便放小白出来打牙祭么”

    小白这名字听来温顺小巧,却是只七尺长的大獒犬。郝伍少自幼怕狗,便是可抱在怀中的温驯幼犬亦不敢伸手去摸,遑论壮过自己的巨犬。他如何也想不通透,乔洛玉一介温文书生如何会养这样一只恶宠。

    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讪笑道“在下来寻乔公子自然是有正经事体相求。”

    乔洛玉有些稀奇,挑眉道“噢”

    郝伍少恬着脸坐下,随手替自己斟了杯茶,悠悠道“家兄给了伍少一间酒楼,让伍少自做营生,乃是在凤凰街的旺铺。乔公子知道,我没读过几本书,起名乃是风雅之事,名字若是起的不好只怕这生意也难做。故伍少思来想去,只好来叨唠乔公子了。”一席话说得倒是体面。

    乔洛玉嗤笑道“说起这风雅之事,在下同阁下的二哥比起来实在是孔庙中舞文弄墨。五公子何苦舍近求远”

    郝伍少早有准备,眨眼道“二哥人在京城之中,这书信往来一去便是一月多,实在是耽搁生意。何况二哥为国操劳,我这等小事怎好意思去麻烦他,只好来叨唠乔公子了。”

    乔洛玉额角青筋暴起,咬牙道“噢阁下是吃准了乔某太闲”

    郝伍少嬉笑道“哪里哪里,只是在下一片赤诚,乔公子怎好意思拒绝呢”

    乔洛玉冷哼,预备不再理他。拿起中庸读了两行,眼波一番流转,又将书重新扣下“起名之事倒也无妨。既然五公子诚心来求,在下便做个顺水人情罢。”

    说罢摊开一张宣纸,狼毫汲足了墨,缓缓在纸上落下一字风骨“自古南面称王向南为尊,第一字便就这南字罢。”

    写罢又蘸了蘸墨,流淌地书下第二字“既是酒楼,做的乃是吃喝生意。民以食为天,楼名上点出这吃字为佳。”

    第三字便简单许多,乔洛玉行云流水写下一“阁”字,搁下笔,捻起宣纸晾了晾,懒洋洋地瞟向郝伍少“如何名字在下已起好了,若是五少爷不用,就是不给乔某面子。以后便不必再来寻我了”

    郝伍少扬起扇子,捂嘴笑了笑,灵动的眉眼弯作初一的月亮“好名字伍少自然不敢枉费乔公子一番心意,只是这名字起得有些普通了,不如再改一改。”

    乔洛玉挑眉,只见郝伍少将扇子一拢,起身走至案前,抖着手握住笔,将那“阁”字划去,歪歪扭扭地在上方写下一字“既然是我郝家的经营,这打头第一个字就用姓氏罢,我郝伍少的经营自然要显得与众不同一些”

    第二日,江南最兴旺的凤凰街上一家酒楼重新开张,七成新的牌匾被人换下,新楠木匾上三个鎏金大字熠熠泛光,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上去,上书酒楼之名郝南吃。

    “郝南吃”一开张,一时震惊扬州,竟是门庭若市,往来络绎不绝,端的创下了营收新高。

    为此,某遭了冷清的酒楼老板跳脚怒骂“奸诈狡猾这都是商人的险恶用心欲擒故纵欲扬先抑欲褒先贬真是一群愚蠢的金主”

    第二章

    “三小姐回来了”

    有人在院子里扯开嗓子这么一吼,正捧着学习的郝伍少手一颤,以指为剑乱比划的韩轻嗣已一阵风一般刮了出去。

    “叁侠姐”

    郝伍少放下书,不出片刻便听见韩轻嗣愉悦惊喜的声音响起。他脸色不大好看,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向院中走。

    韩轻嗣少长伍少两岁,比郝叁侠小了五岁,自十岁起便将叁侠当做神祗一般崇敬仰慕,叁侠指东他决不向西,让他刀山油锅里历练他也决计不吭一声。

    如今十八岁的韩轻嗣已不是当年仰头看叁侠的小娃娃了,竟是比郝叁侠还高了一头,止那仰慕的神情却是一日堪比一日。

    郝伍少看他那副低眉顺眼的姿态便是万分不爽,近八尺的男儿恨不得缩成八寸,眼巴巴地凑至人脚跟前去。当下冷哼了一声。

    郝叁侠早已不能如当初一般亲昵随意地摸轻嗣的头了,便是拍肩亦有些别扭,遂握起粉拳向他胸口轻砸了一下,爽朗地笑道“又长高了”

    听见弟弟的冷哼声,调头过去对着脑袋拍了一巴掌“猴崽子,这是甚么态度”郝伍少身形瘦弱,比叁侠高不出多少,故她做这个动作亦是轻轻松松。

    郝伍少撇了撇嘴“没什么,只是想起王伯养的那只见姑娘就淌涎水的土狗,一时有些糟心罢了。”

    若是搁了平日,韩轻嗣听了此话定是冷着脸调头就走,等夜间郝伍少睡熟了再偷偷将他抱上屋顶,第二日清晨幸灾乐祸的等着听他魂飞魄散的呼救声。可眼下郝叁侠在场,韩轻嗣这孙子势必要装到底了。

    郝叁侠性子娇憨大度,大约是没听出弟弟显而易见的讽喻,又大约是听出了也懒得同他计较,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对一个丫鬟嘱咐道“你替我收拾一间屋子,此番回来我恐怕要住上一段时日。”

    郝伍少细长的凤眼一时瞪得滚圆,话还未问出口,却叫韩轻嗣抢了先“住一段时日为什么莫非蚀狐门已向逍遥派出手了”

    郝叁侠神色黯了片刻,旋即扯出一个稍嫌僵硬的笑容“师父向掌门告发了我窃取修罗门的修罗刀心法秘籍之事,我如今已被逐出师门,不再是逍遥弟子了。”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一惊。

    郝大富得了郝叁侠回来的消息,刚从府外赶回来,恰巧听得她最后一句话,蹙紧了眉头质问道“怎么回事”

    郝叁侠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让我先歇息一阵,等会儿去书房再与你们细说。”

    三个时辰后,四人坐在书房之中听郝叁侠将原委如此说了一番。

    郝大富神色凝重“如此说来,无为子是不愿让你参与和蚀狐门的斗争才故意将你逐出师门”

    韩轻嗣蹙眉“就算如此,他寻个借口将你派出去执行任务也可以,何必非要将你逐出师门如此一来势必影响你的声名,且此战过后你要再回逍遥派也是难了。”

    郝叁侠苦笑“以后如今蚀狐门这邪教如日中天,已一举攻下了飞龙门、昆仑派、崆峒派、铁剑门等十数个帮派,连武当少林与他们几番交锋亦是节节退败。逍遥派宁死不愿投靠邪教,这一仗逍遥派的弟子各个抱了必死之心,再没想过以后了。”

    郝伍少很想问他让你回来,你便当真回来了

    话哽在喉间,终究发不出声来。

    一时众人俱是沉默,各怀心思揣摩。半晌后,郝大富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便先去睡一觉罢。莫要胡思乱想,待睡醒了再决定之后的事。”

    是夜,韩轻嗣在月下舞剑,一套韩门青雪剑法融合了华山、昆仑、天山剑法,又有少林、武当、逍遥的内功心法交替作底,端的是出神入化目不暇接。第十五式东风吹雪,只见寒光一闪,一树桃花瞬间漫天飞舞,红雪阵阵。

    郝叁侠从杨树上跳下来,随着飞花偏偏落地,俨然像个月下仙子一般圣洁明艳。

    韩轻嗣收了剑,立直身子,恭敬地叫了声“叁侠姐。”

    郝叁侠不语,静静望着那株桃树待了一阵,见飞花逐渐沉浸坠地,原先的一树满枝竟是再不见一抹粉色,而一地粉瓣中却不夹一丝绿色,不由笑若银铃,赞叹道“好”

    韩轻嗣谦逊地走至桃树前,拨开一片绿叶,露出叶脉护下的一点粉蕊,轻叹道“若是遇上稍强一些的对手,只这一点破绽我便输了。”

    郝叁侠上前,抬手搭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不要对自己如此苛求。你不过才十八岁,想必这天下能胜你的已不超过十人。若不是伍少这孩子成天劳你分心,这一柄青雪剑恐怕早已是江湖人闻之丧胆的了。”

    韩轻嗣垂下眼,笑得有些羞赧。月光洒在长长的眼睫上,泛着点点银辉。

    郝叁侠从怀中掏出一本秘籍丢给他“这是修罗刀的心法秘籍,你的剑势快、准已够,唯独少了些狠。师父说,只要能给你修罗门的刀法,一定能助你有所提升。”说着又不免苦笑“只是没想到,连这也是他计算好的。”

    韩轻嗣抬眼看她,嘴唇微动,却又什么都未说出口。

    郝叁侠蹲下身子,捻起一瓣桃花,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知道你们一定想问我为什么回来,为什么不坚持留下与逍遥门同生死”

    韩轻嗣连忙打断道“不是绝对没有只要叁侠姐无事,管它逍遥派,便是武林正派统统覆灭又干我等何事”

    郝叁侠站起来,抬头仰望着银蟾,星辉将俏脸打得莹白“谢谢你,子凡其实也许师父不赶我,我亦会自己逃回来。”

    她倚在树干上,眼神放空,神色惘然“逍遥门呵,你说得对,他们的死活干我何事我是郝家的人,若有人敢与郝家为难,便要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管它是逍遥门弟子还是武当丐帮峨眉,我都不稀罕,谁愿意教我武功我便跟谁学可我只有、也只认一个师父。整个逍遥派与我相干的也只有师父一人”

    她好看的秀眉轻轻拧起来“师父不肯跟我走他将我打晕了送下山。我不懂,这种时候讲什么道义,还不如声名狼藉的活下去。死了才是个笑柄谁记得你宁死不叛师门,不屈气节世上傻瓜千千万,不多他一个,也不少他一个的。”

    韩轻嗣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一紧,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郝叁侠如他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他决计不敢将神明搂在怀中亵渎。

    郝叁侠抬起脸,眼中波澜万千,突然纵身扑进他的怀中,难得一见的无措“子凡,我好乱我真的好烦躁,你借我靠一靠”

    韩轻嗣怔了半晌,犹豫着抬起手,终是轻轻搭上了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中。

    银月之下,好一对璧人,却不知灼痛了谁的眼。

    第二日一早,韩轻嗣正在院中练剑。他昨日研习了一宿的修罗刀心法招式,正将刀法与剑法融汇在一起,云遮雾绕之间正要险险拨开云雾见月明,突见郝伍少从卧房中冲出来,惟恐剑气伤了他,连忙收回了招式。

    郝伍少看也不看他,招了招手“陪我去找大哥。”

    韩轻嗣一头雾水,却只得乖乖随他向郝大富的账房走。

    郝大富乍一见来人,微有些诧异,刚站起身,却被郝伍少猛地扑上来抱住,晃了几晃险些跌回椅子上。

    郝伍少猴儿一般黏在郝大富身上,脸颊贴着他衣襟蹭了蹭,撒娇道“大哥”

    郝大富不由打了个寒颤,提着他后领将他拎开些距离,转头看向韩轻嗣“猴崽子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韩轻嗣一脸莫名,怔在原地。

    郝伍少从大富身上爬下来,嘴一撅,摊手道“给盘缠吧,我要去京城看二哥”

    此言一出,不止郝大富,连韩轻嗣亦是一惊。

    愣了片刻,郝大富板起脸道“说实话”

    郝伍少被他的黑面吓的向后退了退,眼珠子乱转,颤声道“我,我想二哥了”

    郝大富拖长了声音“噢”了一声,点头道“总算知道孝悌兄长了,很好。我前几日接了二弟的来信,他过两个月便要来江南办公差,你再乖乖等一阵就可见到他了。”

    伍少眉眼拧到一块,苦着脸强辩道“不行,我想二哥想的望眼欲穿望穿秋水望断白头后天就动身去看他”

    郝大富哼了一声,走回案边继续对账,冷声道“还不说实话”

    伍少两肩无力的垂下,哭丧着脸道“洛玉他后天就要上京赶考去了”

    郝大富提笔的手一顿“乔洛玉”脸色一沉,呵斥道“胡闹你从小染上断袖这毛病我也管不动你了,别人家清白的公子怎好随便叫你玷污了”

    全扬州城都知道,郝伍少十岁开始断袖,从此连招猫逗兔子都只挑公的带把的,这一断已断足了七年。

    郝伍少气得直跺脚“你弟弟喜欢的人,居然叫玷污我真该叫二哥好好教你读读书,纠纠用词”

    郝大富随手一支狼毫掷出去,正摔在伍少脸上,从额头到唇角划下一道墨迹“先让你二哥教教你怎么和兄长说话”

    郝伍少上了拗劲,恨恨地抹了把脸,彻底将玉面抹成了花脸。他跺了跺脚“你不让我去,我就偷偷将自己绑在洛玉的马肚下边,我就是爬也要爬到京城去”嚷罢了也不顾黑糊糊的脸,转身就向外冲。

    郝大富又气又无奈,从抽屉中摸出一打银票塞给韩轻嗣“告诉他准了准了,快去将他追回来”

    第三章

    郝伍少差韩轻嗣备好了马车行备,春风得意地赶到乔家门口。

    乔洛玉恰好预备出门,简朴的马车停在路旁,瘦弱的马匹与郝伍少鬃毛油滑鲜亮的座驾一比便不由自惭形秽。

    乔洛玉微微蹙眉“伍少爷这是要出远门吗”

    郝伍少从韩轻嗣身边跳下来,兴奋地走到乔洛玉身边,拽住他的衣袂“洛玉,我要去京城,你坐我的马车一起走罢。”

    乔洛玉脸一沉,郝伍少微微瑟缩,连忙改口道“乔公子”

    乔洛玉脸色不佳“五少爷去京城做什么”

    郝伍少还未答,韩轻嗣提转着手中马缰冷哼了一声“怎么,这京城只由得乔公子一人去吗”

    乔洛玉怔了怔,登时冷静了不少。淡淡勾了勾嘴角“伍少爷快些上路吧,你停在此处实在挡了在下的马车。”

    郝伍少听韩轻嗣冰冷开腔,眉眼早已弯成了新月,也不与乔洛玉多作纠缠,打着扇子笑道“那我便去城门处等乔公子,我们一道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乔洛玉想了想,并未再拒绝,微微颌首之后便转身去打理自己的马车。郝伍少眉开眼笑地转身上了车,由韩轻嗣驾着马车驶走了。

    并不是韩轻嗣对乔洛玉有甚么偏见不满,乃是除了郝家人外,韩轻嗣对人皆是倨傲无理冷若冰山,从不留半点情面;对郝大富与郝贰文则是谦逊有礼恭敬有加;对郝叁侠却是崇敬景仰,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涌;郝肆奕此人因自身便同韩轻嗣一般的态度倨傲不讨人欢喜,又因他自小便处处与伍少过不去,也从未给过韩轻嗣好脸色看,故韩轻嗣对其实在无甚好感,只堪堪维持面上的礼节;对郝伍少则是咬牙切齿,既有恨铁不成钢之心,又嫌他处处拖累为难自己,却承了郝家之情不可不报,遂遭他朝夕相对的荼毒也已有八载春秋,这其中情感最是纷纠难梳。

    马车驶到了辕门外,等了不多久便见乔洛玉的马车跟了上来。他此番出行只带了一名小厮,出行与起居全靠那一人照应。

    郝伍少也只带了韩轻嗣一人。一来乃是韩轻嗣原就不喜与人交往,若多带一人势必惹他厌烦;二来依郝伍少寻花问柳惹是生非的性子,找谁来照料他也都是头疼,止韩轻嗣一人能教郝家兄姊放心。

    两辆马车并肩上了路,向京城的方向赶去。

    郝家马骏车轻,常常将乔洛玉的车拉下好一段距离。偏偏韩轻嗣又不爱迁就等人,被郝伍少磨着停下来等了好几回早已是黑透了一张脸。偏偏郝伍少不识趣,火上添薪“你驾这么快做什么我们又不赶时辰。”

    韩轻嗣恨恨地将手中的缰绳一掼,转身钻进车中“你自己驾”

    郝伍少哪里会驾车,左摇右摆的绕着圈子,好几回车厢与树干险险相擦而过,吓得伍少惊呼连连;又偏要寻那颠簸不平之路踩,没多久就将韩轻嗣从车厢内震了出来,牙咬切齿地提着他后领丢回车中,重新掌回缰绳。

    这般吵吵闹闹竟也行了一天的路,总算在天黯之前赶至一处小镇。

    这镇子乃是扬州上京的必经之路。如今正是赶考之际,来往皆是士人,打尖儿的客栈酒楼自然也要紧张一些。郝伍少要住最好的客栈,乔洛玉却要节省,只想寻间普通的客栈歇一夜脚,亦不愿让郝伍少替他垫资。

    郝伍少拗不过他,只得随着他一行四人进了间简朴的小客栈。

    上京赶考之人有钱的却在少数,大抵都寻这样简朴廉价的客栈落脚。乔洛玉的小厮上前一问,此处竟只剩下一间上房,于是道“少爷和郝公子委屈一下挤一间房,小的和郝公子的侍卫一道去睡通铺罢。”

    此言一出,在座三人俱变了脸色。

    韩轻嗣虽说是个侍卫,自小在郝家的待遇也不比伍少差,吃喝共一桌,互穿衣裤也不在少数,止这些年身形有了差异才将此项作罢。晚上一个睡在里间,一个睡在外间,也相差不远,何曾吃过甚么苦头。

    这些都不在重点,韩轻嗣毕竟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便是捱些苦也没甚么。可他最忌与生人亲近,往常一同站着都距人三尺,更不与生人同桌而坐。如今叫他与一群腐臭大汉赤着膀子胸贴背手挨脚的睡一夜,只怕第二日醒来这客栈里再没一个活口了。

    郝伍少自吃过苦头,小时候雷雨夜中抱着头往韩轻嗣被中拱,被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踹翻在地。伍少锲而不舍地继续拱,被惹怒了的韩轻嗣将他揍得鼻青脸肿,这才扛着他回了床上,站在床边守了他一夜。

    不等乔洛玉出言反对,郝伍少急急去拽韩轻嗣的胳膊,却是拽了个空。

    韩轻嗣冷冷地站起来,眼带寒意地扫过一众人,冷笑道“我去别处睡。”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客栈。

    郝伍少身起得急,叫凳子绊了个趔趄,扶着桌子立稳身形,匆匆向乔洛玉赔笑道“洛玉,明日一早我在此客栈门口等你。”

    说罢便急匆匆追了出去,留下乔家主仆二人面面相觑这般傲慢的侍从与窝囊的少爷,实在开了眼界

    郝伍少追出了客栈,却早已不见了韩轻嗣的身影。

    他气得连连跳脚,只好硬着头皮借着黄昏的暮色向前走,四处张望着韩轻嗣的身影。

    天边的云烧得火红,将深蓝的天色蕴成暗紫,乃是这暮色时分最后一片光采,不消片刻待暮云烧尽便会彻底沦入漆黑之境。

    郝伍少皱了皱鼻子,焦急万分地向前走,在人迹稀少的街闾上时不时喊上一声“轻嗣”

    却无人应。

    即便是里间外间之隔,相距亦不算太远。郝伍少这八年来从未试过离了韩轻嗣独自一人过夜。

    轻嗣听人说自己与乔洛玉要同房而睡之言,立即黑了脸扭头就走。这认知明明是叫郝伍少欢欣雀跃的,只是那一点欢喜却在寻人的惊恐焦急中渐渐消磨没了。

    他遇到路人便从上去询问“兄台兄台,你有没有看见一人大约七尺五寸高,身着玄色丝衣,面容清朗冷峻”

    “姑娘,你有没有看见一人大约这么高”举起手来比划“鼻梁高挺,眉目峻长,唇薄内敛,一看就是冷情相的”

    “兄台”

    眼见暮云烧尽了最后一丝火光,天色疾速转黯。郝伍少人没寻着,反将自己转的不知身处何地,麻木颓然地拖着步子走近路边茶馆一名绯衣男子“兄台,你有没有看见”

    那男子放下茶碗,一双带水的桃花目从郝伍少脸上扫过,盈盈道“他是小兄弟的什么人”

    郝伍少乍一看清他的容貌,一时怔的忘了言语。此人眼若桃花、眉似柳叶、花红的樱桃小唇,竟是漂亮的像个姑娘。嘴角未挑,眉梢眼角却带着浓浓笑意,与他目光对上之时竟是错觉看到了一支粉色花骨朵瞬间绽开一般。

    郝伍少痴痴看了他许久,那人也不恼,颇有意兴地与他对视着,眼波流转,竟是勾魂夺魄。

    郝伍少讷讷道“他是我的侍从”

    男子轻笑“侍从哪有少爷满世界寻找侍从的道理小兄台家的这位侍从可真是架子十足。”

    郝伍少眼中的光彩越来越黯,漆黑明亮的瞳仁渐渐散开,变作毫无光彩的玻璃珠子。他木偶一般唇齿翕张,轻轻念出几字“我”

    他说的极轻,那男子看着他唇形回味了一番才品出他方才所说之言,颇有些诧异的挑起眉梢“噢”偏着头戏谑地打量着已失神智清明的伍少,玉指挑起他的削瘦的下颌“别找了,跟哥哥我回去,我一定好好疼你”

    郝伍少呆滞的脸上突然有了些挣扎的神情,眉结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竟是在极力挣开魇术的控制。

    男子奇道“咦”

    他还未及弄清状况,突觉脑后一阵寒气,下意识地侧身一躲,只见一柄青光剑贴着眼前而过,挑断了一缕发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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