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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笛一声人倚楼 第3节

作者:闲伶 字数:23553 更新:2021-12-31 19:14:56

    林非手中的剑已锵然落地,抢上去扶住他,急切说道“是给人打的,还是还是”

    苏慎行是何等高手,天下能将他摧残成这样的,除了道情,还能有什么。

    计划落在苏谨言身上的恨,却落在了苏慎行身上。

    沈谢见苏慎行已无威胁,唐老三死死制住了苏谨言,就剩下台子中间那些又累又残的无名小卒了,便一步跨过去,拔出剑冷冷地环视一周,默不作声。

    那人堆里有个好汉,见状不服,起身便反抗,沈谢二话不说,当胸一剑将人穿透,腕上发力,竟将一个八尺高的汉子挑得飞离地面,再重重地摔在地上断了气。

    这一下再无人挑衅,太平坝上又如起初一般宁静异常。

    沈谢在寂静中便能听清苏慎行微弱的嗓音“大概是年轻的时候太不注意啦,今天早上莫名其妙就发了病,刚才就是强撑着的你别给我运气了,不成的,我自己知道不成了。”

    “你别站着,快躺下吧。”林非几乎带着哭腔在说。

    “听你的,躺下。”苏慎行从善如流,靠在林非肩头断断续续地说道“林姐姐的事,你真别怪我大哥。我虽没亲眼见过,但一想也知道这其中不对啦。我大哥已经教唐老三无法回身招架了,林姐姐那一剑再怎么也能刺上去,何必多费工夫又去削他手腕她是真怕我大哥受伤,情愿吃力不讨好的”

    沈谢一想也对,林非的武功全从林是那里学来,别人不了解,他可是知道得透彻。林非打架不行,轻功却是高妙至极,而据他说,跟林是

    比起来仍是远远地比不上,想必林是已入化境。这样快的身手,随随便便就能将人刺死了,更不要提去做迎面去接暴雨梨花针的蠢事,所以林是若非自愿,是决计不能让苏谨言把唐老三的手拨得对准自己的。

    苏慎行强撑着一口气继续说道“当日林姐姐破了我爹爹的九连环阵,气得爹中风而死,我恨到心都乱了,一掌打散了她全身筋脉你别瞪我,林姐姐再厉害也是个小姑娘,你别听我叫她姐姐,她可比我小。我这一掌下去,连我大哥都禁不住,何况是她。等我打下去了才觉得后悔,天下哪有不能破的阵,我爹自己看不开气死了,怎么能怪到林姐姐头上。”

    “唉,你弟弟啊,可比你懂事多了。”唐老三听完这段往事,满不在乎地一刀捅进苏谨言肩膀,见他咬死了牙关就是不出声,脸上便有些沮丧着恼,手腕一抖,从刀刃中又拔出一把枯叶一样的小刀子来,一刀划上苏谨言胸口,笑道“你也试试这个滋味儿。”

    林非已经哭得肩膀颤抖,一面给苏慎行运气,一面说道“我不怪你,我早就不怪你了。”

    “你别再管这些事了,官兵都埋伏在那上头呢,我们在这里自相残杀,不过是为他们省事,不管谁赢了,总是黄雀在后”

    苏慎行笑嘻嘻地说完,一阵剧烈咳嗽,喷出大块鲜血来,慢慢垂下头,就此去了。

    道情落毒三年,丝丝入骨,无可化解。

    毒发之时,寒气自太阴经起循环全身,汇至心脉,停驻肺腑,冲断心脉时便是绝境。

    “苏谨言,你早知道我给你下毒”林非沉声问道。

    “不知道。”苏谨言给枯叶刀划得疼痛万分,口气却温和动人,“我只是怀疑那杯茶里有东西,你眼拙,没看见我换杯子。”

    “你既然怀疑,怎么还叫他喝”

    沈林二人同时冲口而出,相互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悲愤的神情。

    沈谢本来对这些纷争无所谓,听林非问苏谨言时还心存侥幸,盼望着此人是无心伤害了亲兄弟,结果听他亲口承认,想必是当着林非的面不好戳穿对茶水的怀疑,干脆转嫁给了骨肉至亲。

    一个人便是为了家族大业,也不该无情至此。

    教人胆寒。

    林非放下苏慎行尸身,默默走到沈谢身边,像唐老三冷冷说道“唐掌门,玩得差不多便动手罢,苏谨言好歹也是一代大侠,你行行好,给他个体面。”

    唐老三摇头道“你也配叫一代大侠林丫头一辈子没犯错,就在你这儿瞎了眼,当时我那针打出去的时候,瞧她看你的眼神就觉得可惜

    。不过你弟弟倒挺有义气,看在他的份儿上,我给你个痛快的。”

    他说着,放下枯叶刀,摸出一个小小的紫金匣子来,对准了苏谨言心口,笑道“带毒的针本来要打你,结果打了林丫头;这些针没毒,算你占便宜了。”

    沈谢不知道暴雨梨花针打在人身上是个怎样惨烈的样子,林非已经回过头不想看,沈谢猜他害怕,便挡在他身前,不教他能看见唐老三杀苏谨言。

    他正等着暴雨梨花针发出,突然听见“叮”的一声清响,唐老三手中的紫金匣子竟直飞了出去,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嬉笑风流的声音“三哥,别来无恙”

    、15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谢不由得抬头一看,发觉山中又多了许多人影,皆是形容整肃、沉默淡然的模样,不由得又惊又叹。他感到林非手上一紧,低头看时,读到他唇语道“黄雀在后。”

    唐老三被人打飞了武器,恼怒之色全摆在脸上,恶狠狠地瞪着来人。

    那人羽扇纶巾,意态风流,拣了一块大石,斜斜地坐了,笑道“三哥你还是快起来吧,这成什么样子。”唐老三重重地哼了一声,放手让苏谨言起来。苏谨言胸口和手臂被划得乱七八糟一片,又疼又使不上劲,走了没两步便一跤坐倒。沈谢看他是要去弟弟尸身旁边,心中虽恨他无情,到底有些不忍,便走过去把苏慎行抱到苏谨言旁边,低声道“苏小公子到死也不知道是你下的毒将来你也去了地下,拿什么脸去见他”

    唐远见苏谨言那个样子,先是一愣,继而转脸向唐老三道“原来是你”

    “是啊。”唐老三冷笑一声,拾起地下的枯叶刀,轻轻放回原处,懒洋洋地说道“金屋恨这名字起得真好,金屋里头全是恨。老幺,你捅我那一刀真够狠的,要不是看你我是兄弟,看把你也千刀万剐”

    林非走到沈谢身边,叹道“咱们俩才是真仇人呢,你看看跟他们比”

    沈谢一想,苏家兄弟自相残杀,唐家兄弟公然对立,反而是他和林非两个隔了世仇的人一向并肩作战,不由得大为感叹,摇头道“你别老想着咱俩是仇人。”

    “我劝三哥别闹啦。”唐远重伤初愈,虽未动筋骨,到底肌肉损伤了许多,行动不大方便,加上方才使出全力才弹去了唐老三手中的匣子,此刻手臂软得几乎要抬不起来,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点着唐老三款款说道“这场上剩下的都是他的人,你本来是输了的,但你又打赢了他,算打了个平手各自回家去,好不好”

    唐老三本来嗓门儿就尖锐,此刻更是拔高了声调,厉声道“苏家于我有杀父之仇,怎能不报苏谨言杀我门下弟子,怎能就此罢休我今日舍身在此,也要为唐门上下了却这血海深仇”

    沈谢听见“杀父之仇”,叹息了一声,林非低声道“苏老爷子用九连环破了唐秋水的一线天,林是又破了苏老爷子的九连环,反正江山代有才人出,为了人家比自己强就能气死,也真活该。但我记得唐秋水是病死的,不是气死的,唐老三干嘛把这笔账算到苏谨言头上去。”

    他是听了苏慎行临终的那些话,心中又感佩、又信服,见到相似的场景便说了出来。苏谨言在一旁听了个真切,点头也不是

    ,摇头也不是,狠狠地瞪了他两人一眼。沈谢只觉得一股子凉风吹在脑门儿上,低声嘀咕道“这可是你弟弟说的。”

    林非说唯一不恨苏慎行,沈谢本来不甚理解,眼见着苏慎行那样死去,听他临终说的话,方觉得此人的确值得佩服。而算起来,自己与他也不过数面之交,明镜台上他一招截下苏谨言的“凤舞九天”,却毫不显摆他武功高妙,后来林非当中服下生死盟教苏谨言从此再没敢拿老婆的东西出来展示,他又不顾苏林矛盾,来帮林非散毒,还顶着苏谨言的压力把教林非带走了姐姐的许多珍贵遗物,谁料想第三次见,他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还等着你跟我说久仰大名呢。”沈谢想起初次与苏慎行见面时的嬉笑,突然就落了泪。

    “哎呀,打打杀杀的多晦气。”唐远坐着也嫌累,干脆半躺下去,眯着眼睛悠然说道“反正最后都是归顺的嘛,何必再牵连上人命他们虽然是苏家的人,那也是人嘛,能少死一个是一个,你说对不对,三哥”

    “亏你叫我一声三哥”唐老三怒道,“你也记得自己姓唐,为何与我为敌”

    “姓唐就得跟你站一边啊。”唐远委屈道,“我哪有与你为敌,你看我劝你劝得多耐心,要换做是别人,我早下令清剿了。三哥,你放苏谨言回去吧,他老婆也死了,弟弟也死了,骨肉至亲都死光啦,以后肯定没力气与你捣乱了。再者,你不为别的想,苏家那么大的一个买主,若没了,咱家那些药材还卖得出那么多吗你自己也回家去,好好做唐掌门,咱们做生意的人家嘛,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才好长远做下去。我也不向着他,也不偏着你,反正今儿站在这台子上的人总是要归顺的。”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脸上隐隐地带了杀气,跟那双笑吟吟的眼睛极是不配,沈谢看在眼里,竟然感到没来由的心惊,当初拼命抢下生死盟时都可以笑得轻松自在,不曾像这般从心底里泛上凉气来。

    苏谨言第一个回应道“多谢唐掌门手下留情。”

    唐老三没奈何,拱了拱手,没好气地说道“不敢当,苏公子才是做大事的人,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下得了手。”

    苏谨言闻言冷笑道“苏某岂敢和唐掌门比,唐掌门规规矩矩,清清白白,言出必行,才是真正的伟丈夫。”

    唐远看他二人不阴不阳地说着话,连连叹气,只好说“三哥,青城药庐是签了字、画了押给了苏家了的,这这可真不好说啦。”

    唐老三瞧了瞧唐远,又瞥了一眼苏谨言,低头一笑,突然手腕一翻,将一柄银闪闪的小刀

    刺进了自己胸膛。

    他本是高手,旁人又全没有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全没反应过来。林非站得近,第一个冲上去,扑到近前才看清那刀子已深入太多,贸然拔出,唐老三必死无疑,因此立即缩住手,只点了他心肺附近的穴道,让血液尽可能缓慢地涌向伤处。

    沈谢看刀刃落点就明白唐老三存心寻死,也不管他,只看唐远的反应。唐远见哥哥自戕,竟不上前查看,只把眉头一皱,脸色越来越黑,人也慢慢站了起来。

    “三哥,你够狠“

    唐远这句话一说出口,沈谢立即明白了唐老三自戕的意图。唐秋水的子嗣里,除了唐老三,就剩唐远是嫡亲的继承人,唐老三一死,接任唐家掌门的就是唐远。除非唐远情愿教唐门就此散了,否则必然不能再做逍遥自在的局外人。唐远素来与官府交好,若从此唐家借得官府的力量便是最好,最坏的打算也是唐远从此再不能借到官府的力江湖上像他这种管闲事的人最可恶,少一个也就能给整个江湖减少许多麻烦。

    而此番恶战,唐家全盘落败,连掌门人都殉了职,从此苏家便真真成了唐家的死敌,唐远再不乐意也要与苏谨言刀兵相见,拼着生意不做也要为唐家出这口气,不然唐家除了会给人笑死,小混混们也会当唐家好欺负大麻烦虽讨厌,小麻烦多了也够愁人。

    沈谢师出佛门,对自己不要命这种事很看得开,因此不惋惜唐老三的死,反倒惋惜唐远从此不再是自由人,惋惜苏唐之间又要起争斗,又要有无辜的人为几句云淡风轻的谈笑赴汤蹈火,以命相搏。

    “别看戏了,过来”林非一声断喝,打断了沈谢的思路。

    唐老三心脏中刀,岂有不死之理,挣扎了一会儿,瞳孔就散了。林非从救人的冲动里缓过劲儿来,呆呆地看着还剩半口气吊着的唐老三,讷讷说道“你要是还不死心,我帮你杀苏谨言,反正我本来也想杀他。”

    沈谢正走到林非身边,看唐老三的眼睛亮了一亮,便迅速黯淡了。

    那边唐远已指挥兵士集结撤退,与几个副手交谈了几句便走下场来,一掌拍向唐老三胸口,生生将那把刀拍得跳了出来。沈谢一看,果然和“长门”别无二致,想必就是“司马”了。

    “三哥,我不会教唐门散了的。”唐远面色极是沉痛,说出的话却教沈谢又惊又怕“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自然会做这个掌门,不能让人欺负我们的人。可是你到死都不明白,几十号人、几百号人,分出个你我,彼此都说自己是正义之师,相互残杀,争夺一时半刻的利益,累及无辜,才是真正的笑话。

    你看山上那些人,他们都没有武功,可这天下的太平却是他们保护的,我们这些徒负武功、自称高手的人,不过是蜉蝣蝼蚁,鼠目寸光。不过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负你,从此唐门与苏家誓不两立,再不往来。”

    唐远的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看唐老三一眼,摸出一块乌黑雕花的铁牌来递给沈谢,苦笑道“你再跑一趟,把这个还给释悔吧。”

    见沈谢微微有讶异之色,唐远立即解释道“释悔原是夏首辅的侄子,夏首辅蒙冤屈死,他侥幸躲过诛连之罪,又借徐大人的力在少林寺谋了个安身之所。后来徐大人终于为夏首辅报了仇,释毁心怀感激,能力又强,就做了空门里的将军,帮着徐大人料理些不听话的小土匪。我本是帮着他料理今天的事的,却没想变成了这样。你回去只说唐远迷了心窍,非要留在江湖里不然,他要伤心的。”

    沈谢比唐远年幼许多,从没听说过这节往事,一条条想清楚了,方感叹世事无常,又立即点头答应下来。

    他正想招呼林非一道走,就看见林非一副中了魔的模样,坐在苏慎行的尸身旁一动不动。沈谢怕他又胡思乱想,走火入魔,忙上来拉他,拉却也拉不动,听他说道“我从此再不忌惮姓苏的了。”

    说罢便站起身来,向苏谨言冷冷说道“九连环阵的最后一道,其实也是道情,但因为埋了一味解毒用的血麒麟,就变成了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息壤。苏公子,林是的笔记我大多都看过。那些方子你不敢用,我却敢用。她不让你受伤,我也就不杀你了,咱们只在真功夫上比试,今后看是你姓苏的厉害,还是我姓林的有本事罢。”

    他说完便走到唐远身边,轻声问道“唐叔叔,你肯不肯收下我”

    唐远凄然笑道“你肯来,自然好。”

    沈谢见林非有了靠山,心中宽慰许多;唐远虽被迫接任掌门,但有林非帮助,想必也能开心些,便不由得高兴。一场闹剧如此草率地收了场,他只叹苏慎行死得冤枉,唐老三过于执着,人们非要用新的仇恨代替旧的仇恨,又不听劝,实在是众生皆困厄。

    他本想叫林非一道去少林寺,却想起林非已经和唐门做了联盟,此刻恐怕要有许多事务处理,因此虽然不舍,仍向他告辞,准备一个人上路。

    林非一直将他送出城门才红着眼圈停下,说道“你去罢。”

    直到很多年以后,沈谢仍时不时想起这句话,然后长叹一声,静默半晌。

    、16

    他一口气赶到少林寺,拉着释悔把四川之行细细讲了一遍,又道“师父,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各个人都是有关联的。”释悔听了,略笑了一笑,道“是啊,一个牵一个,一个放不下,便所有人都放不下。”

    释悔虽是出家人,但沈谢自听说了他的身世故事后便从心里不觉得他是出家人,本来又和他亲密,不像对着释然那样严肃,便非要拉着释悔说往事。他经历过成都一劫之后,于自身恩怨又看开了一层,听别人的故事时不会太想着“我以为要怎样才对”,因此很少开口打断对方。释悔说了几句,见他听得专注,也打开了心思,一条条细讲起来。

    许多年前的事,释悔只淡淡地交待了参与其中的人物,末了说了一句“后来他过得很快活”便开始讲与沈惟、林青山的纠葛。那时他已经做了少林寺的释悔和尚,只是行动自由,又不受戒律约束,季节好时便会四处游赏山水,排遣胸中的郁结。

    他与林青山交好后,时常有些书信往来,谈经论道,相互因为知己,十分和睦。

    有一日山下送来急报,林青山一改温文尔雅的作风,满篇云山雾罩,鬼气缭绕,血字落款,大红蜡烫封笺,惊得释悔立即出发赶到了杭州。林家白幡低垂,哀婉肃穆之意充斥着小小庭院,释悔又惊讶,又伤心,抓住了林青山问了详情,一听之下,拍案而起,怒道“这次绝不放过他”

    沈谢听到这里,不由得问道“那前一次怎样”他知道自己爹爹为人狠辣,信奉斩草除根的道理,如果真有前一次,甚至前几次,都是不足为奇的。

    “前一次没有前一次。”释悔想了想,摇头道“我没听说过。”

    他看出沈谢眼中一闪而过的困惑,突然叹了口气,笑道“我曾眼睁睁地看着挚爱之人离我而去,听说好朋友也遭遇了一样的事情,自然越发气不过。”

    气不过的释悔安慰了朋友一番,与他慢慢商量对策。林青山是个书生,书生发起狠来往往比武林中人更可怕,于是便拿了一个卷轴与释悔,央他代为采购药料。释悔见多识广,虽看不懂方子本身,但一瞧那几味关键的药材便明白了这是个厉害的方子,也不多说,只拣最好的买了来交与林青山,协助他炼制药物。

    “是道情”沈谢低低地叹了一声,听见释悔“嗯”了一声,说“是啊,这名字还是林丫头替他改的,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释悔说到这一句,声音渐渐低了,沉默良久,方打起兴致来接着讲述。

    道情炼好后,便如一块嫩豆腐似的,颤颤巍巍的

    能拧出汁子来,化进水里,无色无味,极难察觉。林青山把大量的道情溶进了几坛好酒,请释悔带着去了沈惟府上。

    沈惟一向与官府交好,很知道释悔的身份地位,对他当年千金买笑的举动虽不赞成,倒也佩服,敬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于是高高兴兴地摆了宴席,让一家老小都沾了光。

    “林青山给我服下了道情的解药后,就毁掉了解药的方子,让道情变成了无解之毒。”

    道情毒发,林青山心弦尽断,死前笑留遗言只求代为照顾女儿林是。

    “只有林是”沈谢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在心里摇了摇头。释悔说道“我挺奇怪的,就问他非非怎么办,你猜他说什么他竟然说,男孩儿是顶着天的,他不撑门面,难道叫姑娘出去跟江湖上奇形怪状的人打交道只是非非还小,恐怕照顾姐姐会力不从心,所以才叫你帮着照顾照顾。”

    “结果全反过来了。”沈谢笑着接口道。

    毒仙自幼扬名,破了苏家九连环阵、把苏老爷子气得中风不治而亡之后,更是轰动江湖,林家也从此与各大门派分庭抗礼。倒是林青山以为的顶梁柱林非,全是一副小孩子脾气,成天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听人夸他一句好,先要问问是不是为了他是林是的弟弟,若真的不是,才高兴起来,脸上摆出淡淡的神色来,丢一句“过奖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佩服的”下来,回去了也不肯跟姐姐说,连高兴都要憋在心里。

    释悔谈起林非,全然是谈论自家孩子的口吻,末了总结道“非非啊,就是个小孩儿。”

    林是破了苏家九连环阵后不久便遭了苏家兄弟伏击,给苏慎行一掌打成重伤,靠血麒麟吊着一口气上了少林寺求助,释悔拼劲全力也只保住了她一条性命,一身的内功却是再练不回来了。释悔真心难过,觉得十分对不起林青山,不仅让他姑娘成天要跟江湖上奇形怪状的人打交道,还教她伤得几乎站不起来,若是林青山地下有知,恐怕要给自己再来一坛道情了。

    “林丫头真真是个奇人。”释悔说到这里,击掌赞叹道“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叫苏谨言下了帖子非娶她不可给林家找了这样大的一个靠山”

    沈谢回想在太平坝上所见所闻,一直以为是林是苦恋苏谨言,情愿为他拼掉性命,却不想是这么个开头,不由得愣了。释悔看出他神色有异,淡淡说道“我也猜林丫头对苏谨言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但唉,其实这也是她的为人苏夫人死得,苏少主却死不得;苏夫人死了,最多原本姓林的东西就改姓苏了,东西还是那些东西,日

    后非非要是争气,再抢回来也是一样,可若是苏少主死了,她一个寡妇,还能成什么气候”

    这种想法,沈谢从来没有过,顿时不知道如何作答,看着释悔淡漠的表情,心中很不是滋味。江湖中人心险恶,他是知道的,但具体怎样险恶却毫无经验,加上林非一向把林是描述成观音菩萨一样的人物,便越发不愿意相信苏林姻亲之中竟有这般算计。然而释悔这一说,他不由得不去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只能安慰自己“苏谨言那般身份,怎能被一个姑娘胁迫,定是真心爱她才要娶她的”。

    他这么一想,心里就通畅了,听释悔接着说道“后来林丫头死在唐老三手里,苏谨言虽没说什么,对唐家从此也没再给过好脸。反正他们两家本来就是世仇,说不定哪天就要打起来的,后来为了青城药庐,到底是撕开了脸皮,你看闹得这个样子,连唐远都搭进去了。”

    释悔说到唐远的时候,眉宇间全是遗憾惋惜,沈谢一看就知道自己编了一路的借口全没派上用场,释悔见过何等世面,想必一看到是自己来送令牌就知道真相了。

    “沈惟害死了林青山,林青山反手又害死了沈惟,苏家和唐家一直纠缠不休,林非跟苏家、跟你也没完没了只有你,身背血债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不常见。”释悔盯住了沈谢,悠悠长叹,又自顾自出神去了。

    沈谢细细一想,向释悔微笑道“我爹爹照顾我那么多妈妈本来就照顾不过来,也就不怎么管过我,加上我从小就不在家,对那些人大约是轻看的。阿非满心满眼只有毒仙一个,毒仙出事,他自然不能像我一样无所谓。至于别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那么看不开人死了几代,山石也不会改变,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

    释悔听了这些,无动于衷,低声叹道“只可惜了唐远,好好的一个闲人。”

    “唐叔叔不是自苦的人。”沈谢上前握住释悔双手,郑重说道“他心里装着许多人,不像你我为情所困。”

    他这话一说出来就后悔了,满脸绯红,只盯着地板看,不敢去瞧释悔的脸色。

    他自觉十分十分羞愧,不仅将自己对林非的情感说了出来,更冒犯了出家人,要是释悔责骂还好,万一他也嘲笑自己,那可就不好看了。

    “是啊。”释悔闻言,长叹一声,抚着沈谢头颈凄然笑道“我放下了红尘,却只放不下他。”

    沈谢又尴尬又惊讶,脱口而出“谁啊”

    “一个戏子。”释悔淡淡说道“你还没出生,他就死了。积年的伤病,救不得林青山想了些法子,教

    他轻轻松松地去了。林家于我,恩重如山。”

    沈谢听出这里面是一个求而不得的故事,暗自庆幸自己命好些,林非将自己视作骨肉至亲,而且绝不会年纪轻轻就因为伤病死掉,留自己一个过活。他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地微笑了起来,所幸低着头,不曾给释悔看见。

    释悔讲完往事,摸出虎符来掂了一掂,随口问道“你说非非跟着唐远走了”“是啊。”沈谢笑道“有阿非在,唐叔叔必定不寂寞啦。”

    “那你们两个可怎样呢”释悔目光如电,逼视过来。沈谢一时惊慌,不知道说什么好,听得释悔又问了一遍,方讷讷回答道“我等他。”

    、17

    等人本是世上最惹人厌烦的事之一,但若这等待是早知有回报的,等待变如酿酒,越陈越香,越等越教人期待开坛的芬芳。沈谢觉得自己等林非就是一场盛宴的酝酿,只等着唐家重新稳定下来,林非又独立、又自由了,便可以长长远远地与他一路走下去。

    他盘算好了,不急去成都,先回了一趟苏州家里,将故人一一拜访过,又收拾好旧宅院,一个人有滋有味地过日子。

    苏谨言自成都惨败后,专心料理杭州事务,等苏慎行葬礼一过,便把青城药庐转手卖给了灵蛇道人,渐渐断了和唐门的联络。唐门少了这么一个大买主,生意冷淡了不少,但唐远本来就打定了主意不再让子弟参与江湖纷争,因此正中下怀,将精力分出来开了许多书院学堂,教授天理人伦、天文数理。他这一大改,搞得许多人以为唐家是翰林世家,专门跑来结交,唐远拿不出许多儿子分给各家的美貌闺女,十分窘迫。

    释悔自从与沈谢说了往事,便再不肯与他来往,沈谢一个人过年无聊,去少林寺给师父们磕头时,才知道释悔已去云游,无人知道他行踪。沈谢不放心,顺着那个戏子的线索打听到金陵,听说戏子没有后代,唯一的家人也过世了,再也无从追查,方无可奈何地死了心。

    如此过了一两年,沈谢留心世事,听人多次说起唐家,几乎是人人称道。后来林非的名声也起来了,慢慢地接替了毒仙的地位,大家都知道唐先生门下有一位神医,高妙慈悲不下于当年的毒仙,因为是男子,所以行走更加方便,也就有更多人受其恩惠,称赞不已。

    林非如此出息,沈谢心中无限欢喜,越来越记得住林非与他说过的话。他二人相互都有杀死对方报仇的理由,沈谢固然不把这当真,林非却也曾说过,虽然我的手要杀你,我的心总是向着你的。青城山一难,林非一头扎进沈谢怀中哭着喊着要回家,沈谢每每想起,都莫名甜蜜。他二人都是无亲无故的,彼此相互依靠扶持,好人也一起做,坏人也一起做,早就分不开了。至于林非到分手前都不忘提醒一句“我总是要来杀你的”,沈谢越想越觉得可爱,轻轻自言自语道“六年到啦,你怎么还不来呢”

    他一个年轻公子,身世家产相貌武功都是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不多时便有人来提亲。沈谢想到这一脉总不能在自己手里断送掉,也真心实意地看了几幅画像,也拜访过几户人家。他一向拿林非的话当真,每每坦诚相告,自己身负血海深仇,不日便有仇家要找上门来,如若老先生不急,便等自己了却旧账再来提亲,不要叫好好一个姑娘担做活寡妇的风险。

    听了这些话的人有些便不肯再见他,也有反而赞他老实可靠的,甚至连嫁妆都提前送了一份到沈府上,千叮咛万嘱咐“我们等着沈公子来迎亲呐”。沈谢哭笑不得,退回去又恐折了姑娘的名声,只好收下,好好搁在仓库里。

    等了林非这些年,沈谢早等习惯了,因此一日清晨乍眼看见林非站在自家门口,反而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方欢喜得几乎要落下泪来,颤声道“你,你可来啦。”

    林非历练这些年,长大了不少,眉宇间不复轻狂神色,只是一见到沈谢,还是立刻红了眼睛。

    “六年之约已到,林非见过沈公子。”林非眨了眨眼睛,拱手朗声道“今日无论生死,总是你我解脱之时。”

    沈谢点头道“林公子,这边请。”说着,以江湖礼节将林非迎到他二人从前练武的空地上,拔剑相向,起了个“金掌承霜”的手势。

    林非沉默一会儿,抽出一把水银似的软剑,发招便是“凤舞九天”,直攻沈谢下盘。他力量不强,但身法轻灵,全凭一股子巧劲,专打人薄弱部位。沈谢来不及惊叹林非技艺精进到如此地步,连忙跃起格挡,在庭中柳树上借力翻身,一剑从当空迎头劈下,去势便是要将林非钉死在地上。这一招从“杨柳观音”中演化而来,弃掌不用,又改为从上向下进攻,杀心狂烈,凌厉无比,若是释然他们见了,必定要大念几句“阿弥陀佛”,用沈谢听不进去的理论教训他好久才罢。林非一剑刺空,不忙起身,就地一滚,堪堪避开沈谢的势头,漫不经心地随手挥剑,直指他小腹。沈谢不得不扭身躲闪,让林非抓住机会站了起来,右手成爪,抓向沈谢面门。

    林非受林是教导,一直是左手使剑,沈谢天性随和,一向觉得招数使出来管用就行,怎么使的倒不是大问题,因此从不纠正,导致林非凡是跟沈谢学的招数,攻势都与常态相反,倒在实战中占了不少便宜,还侥幸打败过几个高手。

    他这一招也是从“杨柳观音”里演化来的,只是将拼内力的掌法换成了赌速度的点穴挖眼,沈谢曾笑他“怎么跟姑娘似的,专会抠人的脸”,林非倒是洋洋得意,反驳道“你不是也觉得招数只要管用就行么,这一招抓破美人脸可有一半是林是的功夫。”

    所以沈谢对毒仙的敬畏是越来越少,到后来甚至会指着林非又气又笑“这必定又是毒仙教的”

    外话暂不提,单说这二人过了数十招,林非越来越快,沈谢越来越慢,看似是林非招招急攻,占进上风,懂行的人见了才知道是沈谢以不变应万变,带着林非打,时日一长,任谁也

    能给拖垮,更何况林非在体能上本就不占优势。

    又过了十几招,林非渐渐使出了当年跟沈谢学的招数,与他本身的家门路数结合起来,锐气稍减却越发狠毒稳重,沈谢也不敢分心,将在少林寺学来的本事悉数使出来,越打越酣畅,到最后精神恍惚,几乎以为是和林非在练习双人剑法。

    林非到底身体弱了些,一招“仙人指路”使了一半便自己先长剑脱手,被沈谢顺势一带,一招货真价实的“摩罗探路”锁死了全身。沈谢突然想起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过招时用的招数,他也是这样制服了林非,只是那时林非那么小,陪他打架就跟过家家似的好玩,而现下,他已经变成了一般高手都无法与之抗争的翩翩少侠了。

    林非要害被制,并不着急反抗,轻轻一挣,自行卸脱了关节,从沈谢双臂中滑行而出,瘫在地下,左手摸起沈谢扔下的剑,自下而上刺向沈谢章台穴。

    沈谢一惊,要躲避已来不及,当下也不顾章法,一脚踹向林非手腕。林非大约是还没从脱臼的疼痛里缓过来,手上没劲,一下子便给踢飞了武器,人也不起来,微笑着看向天空。

    沈谢给他这一笑闹得毛骨悚然,待反应过来,林非已经给剑锋擦过脖颈,灿烂的血花喷了满地。

    这柄剑是沈家传世之物,轻重适宜,柔韧锋锐,沈谢一向使得得心应手,自信不会误伤,唯一不曾想到的便是林非竟不躲开那么容易躲开的一击,简直就像是自己在找死。

    “阿非”沈谢看血流便知道虽然伤重,只要医治得当便无性命之虞,当即俯来,一手掐住林非动脉,阻碍血液流向伤口,一手抄起林非身体,大步走向内堂,干脆利落包扎好了伤口。林非累得很,又受了伤,眼睁睁看着沈谢为自己处理伤口,也不说话,只无奈地盯着天上发呆。

    沈谢换了干净衣裳出来,瞧林非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见他便微笑道“我本以为那一剑会穿喉而过。”

    “你是找死,是不是”沈谢给这话证实了心中猜想,不由得大怒,要不是看林非受伤,早上前拎起他质问“为何如此”

    “你我之间必得死一个,我舍不得你死。”林非还是微微缩了缩脖子,口气却是不慌不忙的。“放屁”沈谢当真动了气,在屋内来回转圈,指着林非鼻子骂道“你就是死不讲理,胡搅蛮缠我说过多少次了,上一辈的账不那样清算,咱们不得安生,咱们的后人也不得安生,大家活着就为了报仇么你好好做你的唐家军师,做够了回来,咱们退隐田园,逍遥快活,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怎么就听不进好话去”

    他不恨林非找自己麻烦,甚至不恨林非自残,只恨他不懂自己心意,如同世人面对无理取闹的至交好友时痛苦又无奈的那一句“我本当你是个知己”。

    林非闻言,凄然笑道“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意,只是你不明白我的处境。”

    说罢,从榻上跳下来,淡然施礼道“沈公子深明大义,在下愿承教诲,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日后沈公子有所需求,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一篇文章做得四平八稳,沈谢听了,再也气不起来,拉住他笑问道“你回去要怎么交代”

    林非听了这话,猛的抬起头来,沈谢瞧他满脸又温柔、又恳切、又绝望的神色,心中微微有些诧异,不待发问,林非已将目光投向天际,低声道“我回去”

    、18

    他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抬起头,仿佛下定很大决心似的看着沈谢,急促说道“我回去成亲。”

    沈谢听清这话,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都怔住了。得知林青山下毒杀害自己全家时胸中积攒的一团黑气此刻翻了倍地喷出来,堵得他眼睛也干了,胸口疼得说不出话来。其实他早料到林非不能一个人过,而且从前几年一直是自己对他示好,他从来是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恐怕心里也从没有过自己。也不知愣了有多久,方淡淡问道“是唐老三的那个丫头”

    “是。”林非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一直拿报仇的事推脱,可最终是推脱不掉的。宛儿也等不得了,再拖下去,她姑娘家的名声也会不好听”

    沈谢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伤痛中缓过来,听林非说了些什么,便木然地点点头,说道“是啊,是啊。”等他“是啊”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赞成了林非要成亲的说法,登时心灰意冷,颓然坐倒,勉强笑道“那你快回去罢。”

    他自有千言万语要对林非说,可想来想去也无从说起,脑海中一一闪过的,全是他们当年一处打闹、一处嬉笑的场面,现在想来,全是自己一厢情愿,林非恐怕只拿他当不得不依靠的大哥,便是后来仇恨淡了,别的感情也一样的淡了所以还不如恨着,恨到同归于尽的地步。

    林非给他剑锋擦伤了颈上血管,此刻不能轻易转头,又一直垂着眼睛,教沈谢只能看到他一抹额头。沈谢久久看着那抹淡白色,心中震惊的痛楚散开了,化成了铺天盖地的悲伤。

    这与当日看到家人不再时的悲伤又全然不同,那时他只觉得天下再没有人来迎他回家、一心一意待他好了,但人家无法待他好,又不是他自己的责任,要扭转也扭转不来,所以伤感了一阵子也就看开了。可这一回生生反了过来,是他心头牵挂了多少年、盼望了多少年的人落了空,满腔期待美酒开坛、一醉方休的愿景突然破灭,仿佛酒缸子给人砸了个粉碎,越是闻得见满室芬芳,越是清楚陈酿不再,故人不再。

    无力回天。

    “六年恩怨已了,我只问你一句。”沈谢也不知自己从那里来的勇气,竟在绝望之中生出希望来,也不顾林非有伤,一把掰过他头颈,盯着他眼睛郑重问道“你待我,可曾有过一点真心”

    林非张了张嘴,眉毛皱起来,嗓音突然颤了“我一向是真心。”

    沈谢听见这几个字,仰天大笑,笑声凄厉沙哑,惊得院子里一群麻雀扑棱棱飞离了庭院。他笑着笑着便哭了起来,顾不得鼻酸喉哑,拍着林非的肩膀大声道“此生

    足矣此生足矣”

    他这般又哭又笑的,林非可明白不过来什么叫魏晋遗风,只觉得他是伤心到了极点,人都癫狂了,自己也跟着哭起来,一把抱住他叫道“我不死,就得回去我不要回去”

    “什么”沈谢发完疯便平静下来,冷静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林是肯定很高兴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她老想着我有出息,把爹爹的东西传承下去。我看我已经做到了,成都几个最大的医馆都是我在教课,你在这里听不见,我名气可大啦,已经没人管我叫毒仙的弟弟了。可是可是林家不能没有子嗣,唐家又是我的恩人、又是我的好友,自然是唐家的女儿最门当户对,宛儿虽是唐老三的女儿,但唐老三嫌她碍事,从来不怎么理她,于是她和门派中人甚少往来,清清白白,温婉聪明,跟我也认识了几年唐叔叔这些话翻来覆去地对我说,我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也觉得我挺喜欢宛儿的。”林非说着说着也平静下来,掰着手指细细数道

    “我娶了宛儿,再有了子嗣,爹爹留下的东西便正式姓林了。苏谨言这阵子没动静,想必是知道厉害,也知道自己身份了。我与唐家结了姻亲,从此唐门不仅不能再与我为难,有了好药料、好方子,说不得也要分我一份,我懂医理、他们有药材,大家都好”

    沈谢听了,连连点头,赞道“想得很周到。”

    他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心好像给刚才那一下子打得疼麻木了,现下连自己的心跳都感觉不到,更不要说心痛。

    “那你可不能给我杀了,你死了,林家就绝了后了。”他说这话时,一点也没想到自己若不从仓库里挑一份嫁妆回礼回去,沈家也会绝了后。

    “是啊,我死了,爹爹就没指望,林是也白死了。”林非轻声叹息,抬头突然笑了“我也曾追问过苏谨言一次,你待林是可是真心,他说了好些称赞的话,可我听来听去也不曾听他说一句我是真心待她,便有些为林是不值,可他又说,林是待我亦是如此,我便恍然悟了婚姻为何物不过是两个人彼此需要搭个伴儿罢了。”

    “可我心里却只想和你在一处。”

    林非先是调笑,最后一句却是脱口而出,说完才自己愣了神,摇了摇头,低声笑道“我干嘛要和你在一处我连和你在一处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这世上等着我和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在一处的人很多,需要我和她结为连理的缘由也很多,我便是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他们,与她做夫妻。可世上能教我和你在一起的,只有我的心,和

    你的心。

    两个人在一起,有心自然最好,没有心也是可以的,但有了心,却未必敌得过心以外的事物,有心也不容易在一起,更不容易走下去。

    沈谢给他的剖白触动了心事,回答道“我也只想和你一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

    “咱们同甘共苦过一场,这份经历,别人比不了的”林非想了半天,才找到这么一个理由,自己先满意地咂咂嘴,笑道“所以我这些年老想着你。”

    沈谢心里觉得不是这样,但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来反驳他,只能不置可否。他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不能轻易点头,便绷住了不肯给林非一点赞同的意思。

    “你不会来喝我的喜酒罢”林非临走前,笑得十分勉强“我看见你就伤心。”

    沈谢摇摇头,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低声说道“我日后见了你,也会伤心。”

    他只觉得背后突然一阵劲风袭来,想不到林非长进不少,这一击竟笼罩了他整个后背,躲闪不开,料想林非心中的不甘是不肯咽下去的,便拼着受他一击,最好将自己打死了,了却与他的劫。

    “释悔师父,我也是死在一个情字上的。”他默默念着这句话,全然不觉嘴角已露出了一丝微笑。

    然而那股劲风却非剑非掌,沈谢只觉得一个人重重的撞上来扣在自己腰间,一声悲泣直接喊到心里去“求你杀了我”

    艰难地转过身扶住他,听他一声声喊着“我不要那些人了,也不要那些东西了,我先看着林是活着,再为了她活着,后来又为了唐叔叔活着,为了爹爹活着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回沈谢你成全我,杀了我吧,我想顺一次自己的心”

    林非先天不足,一直身体瘦弱,站在沈谢面前总是小小巧巧的孩子模样。此刻哭到脚软,站也站不住,沈谢稍一松手,林非便滑着跪了下去,只仰起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满脸都是恳切的绝望。

    “你再不走,我叫唐叔叔来接你走。”沈谢探手将他整个抱起来,低头将脸埋在他颈间,咬着一片薄薄的衣领恨不能将他生生咬死吞进肚里去,忍了很久,方轻轻说道“是你先说要娶唐宛,也是你告诉了我那些理由是你负了我。”

    他一想起从今以后便要与怀里这具小小的身体天涯永隔,再见面时,就是江湖同道、形如路人了,心中便蓦地涌起一股狂欢的冲动,好像第一次进秦楼楚馆,带着恨意将几个嫩生生的苗儿折磨得鬼哭狼嚎,生不如死。

    然而他也知道绝不会对林非如此,于是趁着灵台尚有一丝清明在,狠狠推开了林非,

    沉声道“快走罢。”

    林非被推得几乎仰面跌倒,小腿一蹦劲儿,弹跳起来站稳,人也清醒了,低头把脸细细擦干净,漠然笑道“是我负了你,我不能负天下人,只有负你。”

    沈谢不忍看他转身离去的一刻,挥手摔上了大门,重重地坐倒在地,抱头长叹,突然就忘了林非的脸,只想得起那些生死纠葛来。

    原来仇恨也有仇恨的好处,爱若爱不得,那有恨也是好的,做仇人也比做路人有盼头。

    仇人还能上门来找你一找,路人便是与你做了邻居,心里老死不相往来,见得着面也无甚意思。

    可是我用了全部的力气,消解了他的恨,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缕牵挂。

    沈谢心中只剩下苦笑,想起少林寺里听来的那些不怎么有趣的经文,自己总结了一下,自嘲道“都是因果。”

    林非的喜帖连苏谨言都送到了一份,独独不曾送到沈谢手里,沈谢浑浑噩噩,又不想看见他喜帖,又盼着见一见他喜帖,心中自顾自矛盾着,终于等到送信的人上门,便慌忙跳起来去开了门。

    邮差轻巧跃上台阶,恭恭敬敬递过去一封书信。沈谢接过来一把撕开看去,纸上一片空白,连一点粉尘都不曾带得。

    信封上只落着小小一枚朱砂印,是个篆体的“林”字。

    那一抹胭脂红如血痕一般扎进他眼底心底,不待道谢,突见路旁小轿里下来一位雍容婀娜的少女,素纱衣裳衬得她一张脸也仿佛白玉雕成一般,一对鹅黄飘带随着步子飞扬,人虽然走在地上,却轻盈得如同浮在云端一样。

    沈谢抬手施礼,听得那少女嗓音极是娇软清脆“我姓唐,成都唐家宛儿,今天特来问沈公子一句话。”

    、19

    “沈公子,我来问你一句,要不要和林非一道退隐江湖”那少女淡淡回了一礼,抬头微笑,一双淡黑的眉毛挑起来,飞入鬓角,眼睛里突然现出的一股子英气震得沈谢先在心里惊叹了一句“好美”,才反应过来这便是林非的未婚夫人,唐老三的幺女唐宛了。

    这位唐姑娘长得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气质却极是干练爽脆,沈谢在苏州从未见过这般模样性格的搭配,亦从未听过哪个姑娘问过他这般问题,登时不知道回答什么好。他本想说“是”,但眼前分明是林非的正牌夫人,然而说“不是”又违背了本心,想了想,只得说“林夫人说笑了。”

    “我暂时还不是林夫人。”唐宛笑得十分轻松自然,“他有一次喝醉了,拉着我的手叫林是林是,然后一个人哭了一晚上,念着你的名字,谁也不理。我看他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根本不会委屈自己为别人的事操心,为别人的好处过日子。所以趁着他还是个闲人,我来问你一句,你们要不要就此远走高飞你放心,我不说,旁人不会知道个中缘由我自己也没看不惯两个男人在一处。”

    沈谢听了川妹子这一番话,彻底无言可对。他一向视含蓄内敛为美德,肯在林非离开是说那些话已经自觉十分莽撞冲动、大胆狂放了,要他有话直说,那简直是喝醉了糊涂了都说不出来的,所以唐宛一下子把话挑明,逼着他给个答复出来,真是先把他吓退了八丈远,有心也没胆子说了。

    这样一个姑娘,林非从哪里听说她“温婉”的沈谢十分疑惑。

    一个男人在男人面前容让被动些尚能解释成谦谦君子,在女人面前说不出话来,连自己都要嘲笑自己无能,因此沈谢回过神后几乎恼羞成怒,厉声道“姑娘自重,沈某只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请回罢”

    “你这样凶他,他当然不会答应”沈谢话音未落,轿子里又飞出来一个人影,拉着唐宛的手就叫唤起来。沈谢连他脸都没看清就知道这是林非,瞧他扯着唐宛又急又恼又羞的样子,心下突然佩服唐宛看人通透,林非果然拿她做姐姐看。

    这林非从小和姐姐一道长大,对女人的概念只有姐姐一个词,于男女之事上不知该从哪里动心思,加上唐宛本来就和林是有些相似,便顺顺当当地就当林是活了过来。

    “沈大哥,你别听她瞎说”林非吼完未婚妻,急急忙忙跳上来拉沈谢,“是我想问你,为什么分明可以成全,你却不肯成全”

    他也不肯把话说全,因此一句话里总要漏掉几个词,遮遮掩掩的,唐宛一听,扑哧一声笑了,抱着双臂说道“我成全你

    们。人呐,一辈子总要顺着自己一回,我小伯快活了前半辈子,最知道这个道理。”

    “沈某虽不才”沈谢呼吸艰难,口齿却清楚“却也不需要人来成全。阿非,你我相交一场,已经是人间难得的高山流水的奇遇,不要再奢求别的了。”

    “林是”林非大叫一声,声音一顿,摇头苦笑道“宛儿你不会说话就闭嘴好不好,我本来以为你真能帮上忙才让你来的。沈大哥,唐家并非没有女主当政的先例,老掌门逝世后,老夫人就掌管了局面十来年。宛儿是唐家的血脉,比老夫人还来得名正言顺,她又愿意做这个主,叫她改姓林未必更好沈大哥,千说万说,只是我放不下你。”

    他说完这些,脸涨得通红,小姑娘似的低下头。倒是唐宛,仿佛事不关己,在一旁看得兴高采烈,一点没有林家女主的意思。

    沈谢何尝不知道林非的心意,更知道自己的心意,如今连唐宛都跑来说“我成全你们”,他蓦然欣喜一瞬之后,突然转了性子,不但不肯承认自己心意,连林非的心意也不在意了,只想远远地打发了这对奇怪夫妻,关起门来独个儿过活,再不与他们相见。

    他这般脸色给唐宛瞧了出来,唐宛突然收了笑,拉过林非朗声道“你看到了,他要脸,自己不肯放过自己。我已经仁至义尽,你若要死缠着他,我这就回去做太子;你若要跟我一道回去,婚礼照常举行。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想想。”

    “他要脸”这句话,本是林非和沈谢嘲笑苏谨言用的,这句话落到沈谢身上,沈谢听了先是不满,立刻又觉得说的对。

    唐宛说完,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香塔来,擦燃火绒点起来,轻轻放在沈家门口的石狮子底座上。

    沈谢目光投向那枚香塔,一寸多高的小锥形,精巧玲珑,尖顶已经烧出白灰,袅袅香烟刚一升起便给风吹散了。一股子细细的甜香缭绕全身,本是享受,可沈谢现下只觉得好似受刑一般。

    林非也愣愣地看着香塔燃尽,喃喃说道“好,你不肯,我不勉强。”说着,转身牵起唐宛的手,头也不回地去了。上轿后,沈谢从风里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林非用传音入密之术说道“这一回,是你负我。”

    你要脸,我也要脸。这句话林非不曾说得,沈谢却听得了。他两个都是骄傲的人,为了远远的仇恨都能坚持说要报便要报,更不要说在这件事上,谁也不肯求第二次。

    “是我负你。”

    沈谢点头自语。我听见你夫人的话,心中生出的非但不是感激,反倒是厌恶,似乎你我之事本来高山流水,可一旦

    要人成全,便好像见不得人似的。见不得人的事,我是不做的。

    我发誓陪伴你六年,可其实打一开始便决定要陪你一生了,但天命不顺,我自己也不够努力,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闹到这个地步。

    林非走后两月,成都传来喜讯,林非脱离唐家,自立门户,十六台花轿,七十二台彩礼,风风光光把唐宛娶进了门。苏谨言也封了贺仪,林非笑着收下,向前来观礼的英雄豪杰们说道“事情过去了就要翻篇儿,不能老缠着不放,苏公子虽和我们有些过往,但我们都以为凡事要往前头看,以后大家彼此照应着,才是为所有人好。”

    这便是正式和苏家和解了,唐远也笑着来敬酒,苏谨言君子风度,淡淡谢过了,又送了几件江南的精巧玩意儿给唐宛,称赞她“少见的大气,一个人都撑得起家门”。

    沈谢在苏州静静听着消息,想了一想,到底没有进去插嘴,只把一柄水银似的长剑舞得生风,剑影中一个素白身影飘渺如孤鸿。

    “其实啊,这林非但凡是个丫头,或者沈谢是个丫头,那便毫无疑问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啦。”说书的老头儿喝干最后一壶茶,打起白绫扇子来重重摇了一摇,接着说道“只可惜他两个都是男人,男人就有男人要做的事,当家作主,立功立言。若这些事不做呢,也要有不做的机缘。不单是他两个,就是别的有情人,一旦需要旁人来成全了,那便不是初衷了。”

    “那林非后来怎样沈谢后来怎样”花船上一个人看老头儿有散场的意思,不死心,追着问。这故事太长,花船上的姑娘们纵有素养,也饶不得困倦,软在各人身上昏昏欲睡,听见居然还有人要问,这没油没盐的故事还要继续讲下去,便不乐意了,一双软软的小手拈着丝帕含嗔带喜地赌上那人的嘴,娇声笑道“还问,还问,自己的事不问,单问旁人的事。”说着,一双手已经自自然然地顺进对方衣襟,把一张粉脸偎上去颤声道“公子不冷么这夜风真凉。”

    “你看,美人儿不高兴了。”老头儿哈哈一笑,将醒木收进怀里,低头去捡散了一地的碎银铜板,一边摸一边摇头笑道

    “有花堪折直须折,旁人的事,听听,笑笑,就可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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