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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笛一声人倚楼 第1节

作者:闲伶 字数:29645 更新:2021-12-31 19:14:54

    书名长笛一声人倚楼

    作者闲伶

    备注

    这是一个关于“不得不杀”的故事。

    父辈们留下恶因,儿女们需得承担恶果,这是命数。

    我们必须相互残杀,那是责任;但我们也必须相爱,那是天性。

    我的手要杀你,我的心却是爱你的。

    所以死在你手里,我并不难过。

    还有一类人,为了调解纷争而参与纷争,百死而无悔,大恩大爱,已不是为了某个人。

    命运如此残酷,唯一能够与之抗争的,是我们爱的本性。

    作者有话要说闲伶第一次开武侠类的坑,希望大大们多多指点。

    争取日更。

    黄昏时分,西湖上水光粼粼,山色如墨,白鸟盘旋。一艘玲珑花船停在湖心,随着湖水轻轻起伏。船上珠翠摇动,簇拥着七八个穿长衫、戴头巾的人,船头一个老汉,一手端着茶缸,一手扶着醒木,眯着眼讲道“上回书说到,那沈惟巧立名目,借官府的手夺了林青山的家产,做了苏州城最大的财主。然而老天自有公道,不过三年以后,沈家横遭瘟疫,除了一个在外学艺的小儿子,统统没有逃过,不过半月时光,沈宅尽空。”

    老汉说完这段,“啪”地一声砸下醒木,昂首道“今天就说这沈家灭门之后的事。”

    那瘟疫极其凶猛,沈家上下百十口人,不过半月之内就死了大半,等那个在少林寺扎马步的小小子沈谢接到消息赶回家,见到的就已是一个鬼气森森的大院子,粉墙簇新,花木葱茏,远远地能看见一只精致的飞檐从青翠中探出,只没有一丝人气,地上还横着几具来不及收拾的死尸。

    沈谢自幼离家学艺,在这个从林家手里夺来的院子里住的时日加起来也不过一两个月,此番又没有人来迎接引路,因此越发慌张,在游廊上就绕了两圈才找到大路,心里盘算了下格局,方才慢慢摸索到了堂屋。

    堂屋正对着一面青花照壁,那本是林青山的手笔,雪白的墙上绘着卷草纹,凑近了还能闻见淡淡的草药香。沈夫人瞧着喜欢,重修院子时不肯凿掉这些纹饰,只把左下角林家的家徽抠掉,糊了新白粉,时日不长,仍能看出一圈水痕。

    沈谢背靠着照壁,望着黑洞洞、空荡荡的堂屋,伸手摸了摸怀中亲戚们写来的信,想起母亲横死,父亲被来帮忙收殓的外地亲戚抬走时只剩一口气,这时恐怕也不在了,家中老小也全陪了葬,不由得惊惶恐惧,拔脚就向外跑,直冲到红漆大门外,方抱着一根大柱,痛嚎起来。

    待他哭得脱力,准备趴在地上睡一晚的时候,突然头上一暗,料到有人正俯身查看,心想,你最好是个歹人,一刀将我杀了,我恐怕还能追上爹爹妈妈。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刀子落下,沈谢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书生,满眼慈悲,耐心地望着自己。

    “小朋友,你可是姓沈”那书生缓缓开口,声音清亮浑厚,十分亲切,沈谢听了,不由得点点头,爬起身来向他拱手道“小子沈谢。”“原来是小沈公子。”书生微微一笑,也施了一礼,道“我姓唐,与你爹爹有半面之缘,听他说起过你。我正要去杭州,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去”

    沈谢登时警觉起来,退后一步,躬身道“多谢唐叔叔好意,小子已约了人,若不去,恐怕不好。”书生点头道

    “你这个孩子倒是很谨慎,很好。你约了人,想必不在此处,路上总要有些盘缠。”说着,递过一个口袋去,拾起包袱,笑道“告辞了。”

    那书生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度,沈谢听了他的话,愣愣地接过口袋,待回味过来时,早已不见那书生踪影。他从小听过许多冤案典故,此刻心想,我最好不要打开这个袋子,免得惹上祸端。当下把口袋揣进包袱,抬脚便往衙门走,预备与张主簿打个招呼,交割一下沈家后事,再做打算。

    张主簿与沈家是过命的干系,此刻见了最后一个姓沈的,忙站起来迎接,也不受沈谢磕头,拉着他说道“你爹爹妈妈的事,你都知道了罢”沈谢听爹爹说过,张主簿是个好人,当下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张主簿看他伤心,自己也有些难过,抚着他头颈久久叹息,自言自语道“这唐远也太不负责,也亏你还来找我。”一面便吩咐人准备饭菜,收拾房间,与沈谢休息。

    过了两日,张主簿把沈家如何遭难、同族如何帮忙分家产的事都与沈谢说了,又问“你以后准备去哪里呢”沈谢低头沉默良久,道“我还回少林寺去。”张主簿心想少林寺慈悲为怀,当下点点头,取过一张写公文用的信笺,略一思索,写了一封短信,封好了交到沈谢手里,笑道“我与少林寺没什么交情,能不能用得上,就看大和尚够不够慈悲了。”

    沈谢接过信封,又拜了几拜,方要告辞。正要转身,突然一顿,从包袱里掏出那个书生送的口袋来,把来由说明了,又道“这口袋上的火漆还封得好好的,张叔叔请过目。”

    张主簿看见那口袋,愣了一愣,不由得笑起来,接过口袋,说道“你这样做很好,有这样的谨慎,你一个人上路,我也更放心些。不过你又不是出家人,回去的路上总要花钱的,我借你些银子罢。”

    离开苏州,沈谢一路向北,此时心中已不慌张,悲痛的感觉也渐渐淡了,只是空茫茫的,不知未来要怎样,想来想去,也只有出家一条路可走,但自认并不把佛祖当真,出家才是对佛祖大大的不敬,于是到底该怎样,实在是想不清楚。这样一路游荡,回到少林寺时已是盛夏。

    少林寺宝刹庄严,乃是无上清凉之地,沈谢回到故地,见了故人,心中安定许多,与上下见了礼,又把张主簿的信呈了上去,当夜便被方丈唤到内室,见几个平日难得一见的师父都侍立一旁,心中很是有几分紧张。

    待沈谢向各人行了礼,方丈道“好孩子,你是不能出家的。”沈谢心中一沉,想着果然这条路走不通,低头叹道“这样么,那算了

    。”话一出口才觉得大不敬,忙闭口不言,顿首行礼。方丈左边弥勒一样的和尚笑道“没关系,我就喜欢爽快的孩子。”弥勒身旁还有一位金刚菩萨似的,低眉道“众生皆困厄。”方丈道“释悔,请你与他说。”

    那弥勒合掌致意,向沈谢笑道“你张叔叔信中说,你并无向佛之意,然而此刻却只有出家一条路可走,出家于你便不是济世,而是弃世了。这可与出家的真意大大的相反。你张叔叔恐怕你本不愿剃度,又为了生活,不得不请求剃度,于是请我师弟拿起戒刀前,定要先与你说明这其中的道理,才能不违你本性,不亵渎佛祖。”

    方丈亦笑道“张施主还捐了一百两纹银的香火钱,你怎的不说”释悔道“这一条与他又没什么关系。”方丈笑道“你倒是会省口舌。”说罢,又向沈谢笑道“沈谢,你跟着师兄弟们在这里学习,已经三四年了罢,该懂的道理想必都已经想通了,我以为你不该剃度,你觉得如何”沈谢合掌道“是,弟子自知与佛无缘,不敢贸然请愿,亵渎了佛祖。”

    方丈笑道“你和佛祖没缘,和少林寺倒很有缘,我请你留下做个俗家侍者,与几位师父洒扫禅房,你可愿意施舍么”

    沈谢听得此话,明明是少林寺施舍自己一口饭吃,方丈却说是自己施舍少林寺,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感激,不要说洒扫禅房,便是叫自己日日站在门口充当石狮子的角色,也是再愿意不过,当下拜倒在地,与方丈磕头。方丈受了他的礼,抬手温颜道“你过来。”沈谢连忙爬起,在方丈面前恭恭敬敬跪下。他双膝尚未落地,就感到一股劲风向自己后腰袭来,当着方丈的面不敢粗鲁,只能尽快拜倒,躲开那一记袭击,虽然如此,还是差点被掀翻在地,额头也不受控制地重重磕在地上,“咚”得一声,疼得眼冒金星。

    “练了几年,还算有点成果啦。”方丈微笑道“以后跟着释然师父再练练拳脚罢。”

    释然便是那金刚菩萨,沈谢一进少林寺就听说此人武功极高,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只是这些年日日站桩、扎马、打拳,练得都是基本功里的基本功,一直无缘得他指点,今天听方丈如此说,喜得心中满涨涨的,只是低头傻笑,直到方丈示意大家回去歇息,仍是难掩倦鸟归巢的欣喜之色。

    少林寺中其他俗家弟子听说沈谢要长长远远地留下,从前说好的将来一起闯江湖的话都做不得真了,大多有些唏嘘,又听说他不做和尚,只是做个俗家侍者,虽然觉得有些怪异,但想到他仍能不受戒律约束,若得闲时,出得寺来,还能和老朋友喝酒吃肉,便也为他高兴,相互约定了日后要常常见面。

    山中岁月易黄昏,不知不觉间,沈谢年满十六岁,释然想他是俗家弟子,依礼当加冠,便与他商量。沈谢道“弟子虽是俗家,却早已不在乎这些俗礼,弟子心里想着弟子已成年,这便够了。”释然微笑道“这句话说得倒是有些见识,我也早料到你会这样说。无论如何你也算是成年了,有一件事不得不了断。你随我来罢。”

    释然一向是金刚模样,一年中也笑不了几回,沈谢见他笑容,心中一抽,想着以前每次他笑便有人要倒霉,最严重的一次,直接驱逐了一名弟子下山,这次他对着自己笑,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想到这一层,脚步就不觉放慢了,一看是往方丈的禅室方向去,就越发不情愿,一步挪不了三寸,倒叫释然停下来等了他好几回。

    方丈的禅室常年熏着沉素香,与寺中别处烧的普通檀香不同,气味极是清冽。沈谢离家前,母亲在梅雨天时常用沉素香替他熏衣服被褥,虽然已许久不闻此香,母亲也离世多年,每次进到方丈禅室中,沈谢仍是会想起母亲,不免要叹几口气。

    “都长这么大啦。”方丈笑吟吟地站起来,右掌虚虚拍向沈谢。沈谢知道方丈是在用金刚掌试自己功夫,当下举起左臂相迎,右手似举杨枝,轻轻向前一送。这一招“杨柳观音”,本是双掌齐出,一掌化解对方压力,一掌将事态扭转为反攻之势。沈谢自知内力浅薄,单凭一双手掌无法跟高手过招,便改成一掌一剑合用,以掌御气,以剑破敌,结合了少林掌法和跟俗家朋友学来的剑法。但此刻手中无剑,只能比划比划,何况对方是方丈,更不敢当真动手。

    方丈数十年修为,内力收发自如,察觉到对方掌力,便自动调整自己力度,暗暗加力,直到发觉对方支持不住,方收起力道,笑道“不错,不错。你手里拿的是长剑还是暗器若当真拿了,我可来不及想怎么破解。”

    沈谢收势笑道“弟子得罪了。”方丈向释然笑道“我本来要夸你教得好,这一试,可不能这么夸了,只能说你教的一半好,那一半是他的小朋友们帮的忙。”释然点头沉默不语。沈谢道“师父教得好,是弟子学得不成器,不得不用利器弥补内功不足。师父命弟子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方丈收敛

    了笑容,示意释然和沈谢都落座,缓缓开口道“六年前,你带着一封苏州主簿的信回来,信中内容,我们并未对你讲全。”

    沈谢闻言,全身一震,知道到了要紧的关头,不由得向前探了探身体。

    方丈继续说道“信中还有一段,是关于你父母的事。你在山上的头四年里,令尊与林青山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官司,经那位张主簿扶持,林青山全部的家产奴仆都判给了令尊,据说最后是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连车也驾不起,直走回了老家。张主簿对此一直心怀愧疚,但顾及自己前途又不愿张扬,直到六年前沈家遭劫,他又对你放心不下,因此托付我们在你成人之时将详情透露于你。这便是当年的卷宗,张主簿后来托人秘密送来,连你也没经过。”说着,将蒲团下一个厚厚的纸袋递了过去。

    沈林纠纷时,沈谢人在少林寺,年纪又小,只知道打完官司后全家搬进了一所大宅院,旁的事既不清楚,也不甚关心,父母出事后更无心顾及前尘往事,此番突然接到这么一份卷宗,颇为震惊,也不管两位师父如何,当即低头细细读起来。

    卷宗虽然繁复,条理却是清清楚楚,沈谢只挑重要的事件看,很快理清了思路,将卷宗整理好交还给方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方丈和释然师父,说道“爹爹这件事做得实在不仗义。父债子偿,我下山之后,自当找到林家的后人,尽我全力保护扶持他们不受损害。”释然闻言,欣然微笑,道“好孩子。”方丈点头叹道“我一直说你是个肯担当的孩子。”

    俗家弟子下山,少林寺向来是只送到寺门口,这一次破天荒由释然送沈谢直到了山脚下,与他整冠束发,说道“加冠之礼本来应当十分隆重,现在也只能将就了。我教了你六年武功,你天分不错,我教了这些弟子里面,只有一个人比你更有成就。但为人最要紧的就是担当二字,该你做的事不可推脱逃避,武功高低反而在其次。佛应渡众生,因而有割肉喂鹰之事。你自称不解佛法,其实慧根不低,于救济众生这一点上理解得十分通透。”

    沈谢苦笑道“是,弟子谨遵师命。只是武功高低,弟子以为是十分重要的,不然一下子就给人打死了,那不是想担当也担当不起了么。”释然笑道“走都要走了,还和我犟嘴。我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居然一次也没有打过你。来来来,受我一掌,做徒儿的哪有不挨师父打的。”沈谢听见“走都要走了”这几个字,顿时怔了,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痕,教释然这一巴掌抽下去也不是,不抽下去也不是,最后只能轻轻抚上沈谢头顶,

    说道“你去罢。”

    沈谢轻声说道“从此以后,我可真的就是一个人啦。”

    沈谢一十六年时光,有三分之二是在少林寺度过,虽然一直以外人身份居住,心里是早把少林寺当成自己的家了。于是虽然头也不回地去了,心里仍是默默盘算着,等林家的事了结了,便回来少林寺给师父们洒扫庭院禅房,从此再不离开了。

    他一路向苏州去,想先找到张主簿,问清楚林青山的去向,再往那里找到林家子嗣,至于具体怎么保护扶持倒没有细想过,但自己身负武艺,做个家丁保镖总是可以的。又想起林夫人是挺着大肚子赶路,万一出了意外,那么侍奉林青山养老送终也是一个赎罪的法子。若连林青山也没了,林家彻底断送在爹爹那一纸公文里,实在不行,自己这一条命赔给林家,也未尝不可。到了阴曹地府,如果爹爹和林青山还是纠缠不休,自己也可以帮着林青山劝一劝爹爹。

    这样想着,很快到了苏州。这十年来,苏州城格局几乎没有变动,只是街道似乎窄了些。向衙门里打听,却无人知道张主簿其人,想来是物是人非,看起来没变化的一个院落一群人,其实早已桑田沧海。

    既然无人可问,沈谢便想回老宅看看,希望亲戚们只肯带走家具珠宝,不要连房子一起拆了才好。

    依着记忆找到自家宅子,沈谢不由得疑惑怎么这宅子这样小。沈宅一直空置,院墙和大门都已经残破不堪,院子里一派凋敝气象,只有野花野草长势喜人。转到堂屋那里,曾经雪亮的青花照壁已经又脏又黄,青花也褪色得不成样子,倒是左下角那块水渍好像越发鲜明了。堂屋早在当年就空了,现在更是四壁漏风,不成样子。沈谢心想,若是爹爹妈妈还在,此刻应该正喜气洋洋地盼着我回家,一家子兄弟姊妹,老老少少,都在盼我回来的;只是早在六年前,就没人盼我等我了。

    他感叹良久,慢慢地踱出院子。刚出了大门,只见一个手里拎着长剑、戴着重孝的小孩儿呆呆地站在自家门口,见到院子里突然出来一个人,手抖了一抖,立即横剑当胸,厉声问道“沈惟在哪里”

    沈谢闻言顿时一愣,苦笑着低声说道“他早已死啦。沈家人六年前就已死绝啦。”说到“沈家人早已死绝”时,沈谢心中突然难以抑制悲伤,胸口仿佛给人重重打了一拳似的,疼得天旋地转却又说不出话来,也呆立着不动。

    这二人相视无言半晌,那小孩回过神来,问道“那你是谁”沈谢轻声道“是了,我家还剩下一个我。我叫沈谢,是沈家的当家,少侠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他想起沈家并未死绝,竟然有了一丝高兴,但随即想到那没死绝的人就是自己了,眼前又是一片空茫茫的迷雾。

    “那好吧。”戴孝的小孩失望地叹了口气,“你也算数。”话音未落,长剑光芒一闪,已抖到了沈谢面前。

    沈谢心中一直记挂着林家的事,眼前这小孩一副找自己爹爹拼命的样子,自然而然想到,这便是林家的后人来报仇了。他这样的打扮,一定是因为林青山也不在了。父辈们结怨时倒是爽快,丢下一堆烂账自己逍遥快活去了,儿女们便不得不来清算这些恩怨,就好比眼前这小孩,原本和自己是毫无瓜葛的,却也不得不一见面就厮杀起来。

    他心中虽有这些念头,手上却自动反应了破解的招数。他在少林寺见过的是何等世面,一见那小孩发招就知道了他下面的路数,连兵刃也不用,直接挥手格挡,使出小擒拿手中的“相逢拈花”,一点一探一拽,把那小孩扭得长剑脱手。他早看出那小孩下盘不扎实,技巧都在手上,因此轻轻一个“摩罗探路”便把他全身关节锁死。这一串动作流畅连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时,手已扣紧了小孩的脉门,幸而少林寺教给他的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便是对力量的控制,虽然招招都能毙命,却终不轻易伤人。

    待沈谢回过神来,见那林家的后人已经被自己扭翻在地,动也动不得,涨红了一张小脸,杀气腾腾地瞪着自己。沈谢心中一惊,忙放开手道“对不起”说着,连忙放他起来。那小孩凄然笑道“十年前,沈惟逼走我爹,害死我妈妈。前几天我听说沈家人回来了,就来这里等沈惟现身,原来他早就死了。父母之仇不可不报,没有沈惟,在你身上交待也可以”说着便咬牙切齿地扑上来,大有“不打死你也咬死你与你同归于尽”的意思。

    沈谢一惊,手下已经又格挡了回去,三下两下又把小孩按在了地上,叹道“你打不过我的。”说着,又放了他起来。

    沈宅虽不在闹市,门前的街道也难免人来人往,有人见一个高大少年两次把一个瘦小的小孩子打倒在地,不由得把责备声音提高了些。沈谢也不好意思,半拖半抱地就把小

    孩弄进了大门内,扶着他双肩郑重说道“十年前的往事,我都知道,也向佛祖立了誓,要尽我毕生之力扶持林家后人平安。你若要我立时偿命,我绝不还手,但你连我也打不过,日后有比我厉害的人欺负你,我就帮不上忙了。林公子,我只陪你到成年,那时你尽可”他本想说,我将毕生所学都传授于你,等你不会受人欺负了,我便能放心去死,但话未出口就觉得眼前之人毕竟恨自己入骨,听了这些话怕会误会自己在嘲笑他,因此说着说着就吞吞吐吐起来。

    林家小孩听了,一言不发。两人就这样沉默对视,良久,小孩说道“我今年十岁,往后的六年里,我要你一步不离地陪着我。”沈谢点头道“佛祖见证,我沈谢立誓陪伴”“我叫林非。”小孩接口道。“陪伴林非公子,寸步不离,以我身家性命护他平安长大。”

    “我打不过你,这些话也只凭你良心去做罢。”林非笑了笑,低头转身便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嗔道“你怎么不跟着我”

    沈谢忙拿大铁链子锁好门,追上林非的脚步,轻声问道“林老先生也去了么”林非回头瞟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也是六年前的事了。”沈谢心中暗叹,自己可从没为父母戴过六年的重孝。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林公子,你往哪里去”“杭州。”林非说起

    “杭州”两个字的时候,脸上的伤痛之色难以抑制,沈谢虽不明原因,心下仍是不忍,不由得问“是有什么人找你的麻烦吗你放心,我总不会叫人伤了你。”

    “你烦不烦”林非突然站住脚步,回头瞪着沈谢怒道“武功高很了不起么是有人找我麻烦,我家破人亡的麻烦。我生下来就没有妈妈,没几年爹爹也死了,现在姐姐的冤案还没算完又听说你回来了你怎么不能晚点回来,你怎么那么麻烦”

    沈谢被他一顿狂风暴雨似的怒吼震得倒退两步,说道“原来你还有个姐姐。”看林非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忙又上前一步将他搂在怀里,低声安慰道“我也不会让人欺负你姐姐。”然而林非非但没有平静,反而突然大哭起来,叫道“我没有姐姐了你怎么不早几天回来你不是说要保护我们平安么你是怎么保护的现在她死啦,林是她死啦”

    林非声音全闷在沈谢怀里,夹杂着嚎哭之声,沈谢只听清了一个“死”字,双臂紧了紧,任林非将他的纱衫揉得一塌糊涂,不停地说“还有我陪你。”林非正哭得起劲,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不停地叫“我只剩一个人了,只剩一个人了”沈谢又心酸又无奈,只能抱紧了林

    非,找了块下马石背对着大街坐下,尽量不教路人注意到林非的窘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非哭得累了,渐渐平静下来,一抬头看见沈谢正望着自己,黑着眼圈,很是疲惫憔悴的样子,不由得抬手抚上他眼睛,低声说道“对不起,其实你也是一个人。”

    沈谢本来只是心疼林非,听多了“我只剩一个人”的话,想起父母往事,又有些恼怒心酸,想着想着也忘了还抱着一个林非,只自顾自回忆往事。听见林非那样说,突然回过神来,迎上他目光,只见满眼都是恳切,心中不由得感动,低头笑道“以后就是咱们两个人啦。”话音未落,林非回手紧紧搂住沈谢,点头道“是,你答应了要陪我,寸步不离。”

    当下天色已晚,沈林二人便找了客栈,就着月色谈论起将来的事,都有惶惑不安之感。

    他二人都是脚力轻快的人,不多时便赶到了杭州。一路上沈谢听林非讲了林家的故事。原来当年林青山被迫离开苏州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六七岁大的女儿,他一家三口人日夜跋涉,身怀六甲的林夫人终于支持不住,提前诞下了一个男婴,随即血崩而亡。那男婴便是林非,因他自出生便没有母亲,父亲又是个不问事的世外高人,因此从小跟着姐姐读书练武,对姐姐极是亲近崇拜。沈家灭门时,林青山也恰好病重亡故,而后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在各大门派的夹缝中艰难立足,几年下来,虽不成什么大气候,林家大姑娘林是“毒仙”的名声却也响亮。

    “林是的厉害是天生的,心够狠,手够快,你都未必制得住她。我小时候家里来过贼,爹身体不好动不得,林是把门反锁了,自己拎了一双峨眉刺跟他们打。那时候她的剑法还不成样子,所幸那些人也不是高手。峨眉刺从后脑扎进去,一点动静都没有。爹病重的时候,林是一个人上山,扛了一根大料下来,亲手掏空做了棺材。后来爹还是不行了,殡葬礼数都是她一人操办。那时候她已经挺有名了,请了不少豪杰,四十九天摔丧捧灵,料理得一丝不乱。”

    一个月前,林家毒仙与苏家少主苏谨言结下婚约,二人同赴成都青城山采购药材时遭唐门伏击,林是重伤不治身亡。

    “我在少林寺也听说了江南有个杏林仙子突然死了,原来说的就是林姑娘。”沈谢听到这一段,忍不住插嘴道“谁杀了林姑娘”

    “唐老三,淬了毒的暴雨梨花针。”林非冷冷说道,“但真正的凶手,是苏谨言。”

    杭州城是苏家的地盘。苏家自不知何年何月起就操控了杭州城的药材生意,各代掌门皆医术精绝,看门护院的尽是些武林高手。苏家本只在白道上行走,直到上一任掌门凭一套“九连环”毒阵挑衅了蜀山唐门的“一线天”,才真正成了气候,有了江湖老大味道。

    自那时起,苏家年年要开英雄会,拿新制成的奇毒奇药与同道演练切磋。常言道刀剑无眼,其实药物更是无情阴邪之物,然而苏家素有好生之德,从不当真与侪辈为难,但凡试药,定是掌门人亲身演示,斗毒时更是提前准备好解药,极少出现牺牲。因此武林中人大多对苏家又敬又畏,十分客气。

    苏家之所以长青不朽,另一个原因便是老一辈掌门人从不到要咽气的时候才指个接班人,往往都是过完甲子寿诞便退隐出世,由少主继承印玺。老掌门既然还在,留下的谋士智者也就还能团结,辅佐少主,不让年轻人胡闹。

    所以苏家现在的当家便是苏老爷子的长子苏谨言。苏谨言有个胞弟,自小游历山川,见多识广,一直帮着哥哥打理杭州城外的事务。这兄弟二人一向感情极好,苏谨言又不是个爱摆谱的角色,因此众人皆知苏家现下其实是两个人当家,一唱一和,手眼通天,无可望其项背。

    林非此番拉着沈谢紧赶慢赶,就是为了赶上苏家的英雄会。沈谢憋不住,拉着林非问他有何计划,林非眨了眨眼睛,冷笑道“杀苏谨言。”

    “为什么”沈谢惊道“他是你姐夫。毒仙逝世原在婚礼之前,苏少主大病一场,清醒过来后不许设灵堂,大红轿子将牌位娶进家门,各处发了帖子讨红包,江湖上谁人不知。连我们方丈都接了一封,方丈赞他坚定,亲手抄了一卷大悲咒与他做贺仪”

    “你知道个屁”林非不待沈谢说完便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话头,又一把将沈谢按倒在椅子里,盯住他眼睛一字一字说道“苏谨言大红轿子娶进门的,是我爹爹传下的一屋子书。”

    沈谢给他口中吹出的气息弄得脖子上痒痒,忍不住就笑了一声,一抬眼见林非当真怒了,忙摆手道歉,又说“你是说,苏谨言贪图毒仙的家产,才情愿娶个牌位,也不要教那些好东西流落到别人手里”

    “别人”林非哼了一声,冷笑道“我还活着呢。林是死了,林家的东西自然该是我的,苏谨言强占了我的东西,难道我不该去要回来”

    “这是自然的,但毒仙若没出意外,那些书那些书不还是能教苏谨言看到么我是说,现在的情形,苏谨言的确不该占着你林家的东西,教你无可立足,我

    自然要帮你把公道讨回来。不过你也太冲动啦,杀人的事,是说着玩的么”沈谢受少林寺教导,对待死生大事极是谨慎,听见有人说打打杀杀的话便自然而然地觉得不对。他一片真心待林非,因此有什么话都不瞒着,将心内想法全说与了他。

    沈谢身材比林非高大,站起来时,林非不得不抬头看他,一下子就输了气势,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说道“杀了他,为林是报仇。”

    沈谢刚想说你自己都说了是唐家的人杀了林是,就算苏谨言保护不力,是半个帮凶,也不该把账全算在他头上,林非已经夺手跑出了门,把走廊跺得震天响。沈谢心道,这个样子下去,教我怎能放心离开你。

    小孩子闹别扭从来没有隔夜的仇,不过一两日功夫,沈林二人前嫌尽释,林非心情平静时,就给沈谢讲了林是身遭横祸的来龙去脉。

    当日苏谨言带着未婚妻路过青城山,一个托大便不曾带随从护卫,果然就吃了亏。唐家自苏老爷子那一辈起便与苏家结下了死仇,面子丢光了不算,连成都的地盘生意都给苏家占去不少,简直是打落下的牙齿和血吞都能把肚皮撑破。那唐老三又是个有仇必报的性格,逮住这个机会便拦下了苏谨言和林是,恶狠狠地要与这一对贼夫妻决一死战。

    林是素来以医术精妙、慈悲心肠称道武林,少有人知道她剑术高明,唐老三看她年纪又小,长得又是娇滴滴的模样,便没把她看在眼里,只和苏谨言狠斗。林是当真沉得住气,笑吟吟地坐在马背上袖手旁观。苏谨言也好像不曾带了个女眷一般,全不去分心查看林是情况。他武功不低,认真抖起来,唐老三也有些吃力,拆了一百多招后,到底露了破绽。

    就在那时,林是飞身而起,一支轻巧软剑如流光一般,从直刺唐老三后心。唐老三当即察觉背后有人,然而苏谨言步步紧逼,让他不得不全心招架,只能感叹这对贼夫妻果然厉害。

    但唐家的人也不是等闲的角色,唐老三生死攸关之际,长啸一声,袖子一抖,手中便多了一个小小的匣子。林是见了,惊呼一声不好,当即变招,抢到唐老三身侧去削他手腕。苏谨言见了那盒子也是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唐门最厉害的暴雨梨花针,也不敢怠慢,也挺剑去刺他手腕。

    苏谨言这一招“仙人指路”,本意是将敌人攻击方向从自己身上引开,但他这一引,便把唐老三拿着暴雨梨花针的手引到了正好赶上来的林是方向上,唐老三凄然一笑,手指轻掀,一丛无边丝雨喷了出去。

    林是虽然身法轻灵,到底架不住这一下正面袭击,沾上了不少金针。苏谨言

    见唐老三欺负到自己女人头上,杀心顿起,当即长剑一晃,把唐老三钉在地上,恨恨地又踹上一脚,听见林是气喘吁吁地劝说既然他不曾致人死命,便也不必杀他,才放了唐老三一条生路。

    “本来暴雨梨花针只是御敌,并不算致命,但谁知道唐老三的针上,淬了剧毒道情。林是中毒太深,无法救治,心脉尽碎而亡。”林非讲完这一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道“我姐姐只想着救他,可他眼里却只看到一个盾牌。”

    “林是死的时候,一定很失望。”

    过了几天便是英雄会。苏家是少见的又要排场又要风雅的性格,也得亏杭州有个西湖,方便了苏谨言将一个三丈高的台子筑在了湖面上,起个名字叫“明镜台”,金银点缀一概舍弃,单用普陀山上挖来的紫竹编了围栏屏障,又挂了许多风铃响马在边上,端的是清幽高贵,不同凡响。

    林非口口声声说要杀苏谨言,沈谢虽然不赞同,却也不大担心林非武功低微,单打独斗都未必是苏家一个家丁的对手,更何况英雄会是正经的大排场,苏谨言有没有空接见林非都没有定数,更不要说两个人对峙起来。林非喊打喊杀的,无非就是讨个口彩。

    英雄会当天,沈谢带着林非向明镜台上去,一路看水光山色,指指点点,好不欢乐。他二人天生是死对头,但毕竟本人没结过仇,又是小孩子,天大的仇恨也只有想起来的时候才能想起来,这时他两个一路游山玩水,言语上又契合,一路走来,越发亲密,林非对姐姐的事也渐渐不提了。

    明镜台台上台下都是人,沈谢果然没见到苏谨言身影。其实他也不认识苏谨言,只是看了一圈都是平凡之辈,料定苏谨言不是这般凡品。林非虽然年幼,见过的大阵仗却比沈谢还多,此刻更是自在,随处和人打招呼,更难得是他虽举止有度,却一点不失少年人天真烂漫的神态,沈谢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欢喜。

    “咦,你小心些”

    沈谢一回头,见一个青年招呼自己,再一定神,发现果然走得太溜边儿,再一步就要踏进湖水里去了,忙拱手笑道“多谢兄台。”那青年上前一步,将沈谢拉回到大路上,笑道“我叫苏慎行,你是谁”沈谢忙道“在下沈谢。”“哦。”苏慎行点点头,摸着下巴笑道“以前没听说过你,我下次再见了你的时候,再说久仰大名吧。”沈谢一个老实人,哪里跟这种轻薄浪子打过交道,当下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就扎着手愣在原地。

    “沈大哥,你怎么还在这里”林非的脆嗓子清凉凉地逼近过来,沈谢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林

    非突然换了一副刁钻的口吻,说道“苏慎行”

    “见过林公子。”苏慎行一改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沈谢看在眼里,好不诧异,再看林非剑拔弩张的架势,想起他说要杀苏谨言时当真是红了眼睛,这会儿恐怕一个控制不住就要先拿苏慎行开刀,忙拦在里面,笑道“不打扰苏公子了。”说着,拉着林非就走。林非被这么硬拽着走,脚步踉跄,一路都拧着脖子看苏慎行,口中只说“我又不要杀他,你怕什么。”

    “你不杀他,干什么那个口气”沈谢觉得今天在苏家二当家面前丢了人,本来就有些不快,林非又是这般的见不得姓苏的,更教他觉得麻烦,因此就没注意手下用力,等林非惊呼“好疼”的时候,才回过神来,一松手,就看见林非的衣袖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强拉开袖子看时,一根粉藕似的胳膊上赫然一圈红肿。

    不等沈谢红脸,林非抢先说道“我没事,不怪你。”说罢,低了头慢慢活动手腕。沈谢蹲,看那一张小脸疼得忍不住拧起来,心里就更加过意不去。他那十年的气功岂是白练的,一抓一握,用的全是绵柔阴力,要伤就伤到骨子里去。林非一反常态地不和他闹,更是多了一层愧疚,抓过林非手臂,凑上去替他轻轻吹着。

    “我不会害苏慎行。”沈谢头顶上飘下来轻悠悠的一句,抬起头看去,林非垂着眼睛,肃穆说道“苏家的人里,我唯一不恨的,就是苏慎行。”

    沈林二人正说着话,猛地听见明镜台中传来一阵丝竹之声,悠扬动人,在喧闹的人群中一丝不乱,足见奏乐者功力精深。沈谢当即一拉林非,笑道“走,咱们也上去。”说罢,一手揽在林非腰间,脚下一点,借着湖边柳树的反弹之力,轻轻松松跃上了高台。他高大俊美,一身纱衣裳在风中鼓荡如清晨江面上的白帆,更难得手中还抱了一个人,当下便有人高声赞叹。

    来参加英雄会的人大多都有二三十岁,混江湖久了,身上脸上难免带着粗鄙戾气,独独沈谢自幼在清静地长大,从小听的都是纶音佛语,眉目间总带着平和的笑意,在这一群人中格外显得独特。林非见众人这般,不禁低头一笑,沈谢全看在眼里,瞧他那忍不住得意的模样,突然不好意思,红着脸拉了他就要往角落里去。

    然而不等他们俩躲开,沈谢便听见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小沈公子,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沈谢一回头,见是个丰神俊朗的中年人,正微笑着看着自己,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唐叔叔”说着便抢上前去与他见礼,笑道“后来张叔叔给我写过信,说你原来一直在等我,结果我我真是对不起你”

    那人正是六年前在沈宅门口给了沈谢一包银子的唐远,如今见沈谢从一个孱弱的小毛孩子长成了如此出众的少年,心中欢喜,轻轻一拳砸在他肩上,笑道“老张还专门写信骂我,我懒得解释,就让他骂去好了。你这些年在少林寺住着也好,跟着我就只能打打杀杀的,连书都念不了几句你没真做和尚吧”“没有。”沈谢噗嗤一声笑了,道“看我头皮上没戒疤的。”说罢,当真低下头给唐远看。

    这种把脖颈命门大开于人前,任人宰割的行为,在唐远看来不是愚蠢至极,就是信任至极,忙扶起沈谢说道“你这孩子,小时候还知道戒备,怎么长大了反而这样笨我要存心害你,一掌便能将你脖子打断了。”沈谢摇头道“不,不会的。你若切我后颈,我顺着力道向下,可用杨柳观音的左手势击你小腹;待你侧身或者后退避开,我便可以用罗摩探路攻你下盘;再”唐远不待他说完便哈哈笑起来,点头道“你也是跟着释然师父学的吧他半夜会去后山吃狗肉火锅,你知不知道”

    沈谢愣了一愣,心道,你一定是跟苏慎行一伙的。

    不知不觉,丝竹之声渐渐淡了,明镜台也安静下来。唐远轻声道“那位就是苏少主。”沈谢顺着他目光看去,见一个斯斯文文的书生正从一张七弦琴旁站起来,想必方才那段曲子就是他弹的了。

    这人面貌清秀,柔柔弱弱的模样,若不是露了那一手传音千里的功夫,当真看不出他是个人物。

    苏谨言起身后,先向旁边的人团团作揖一回,方脚步轻快地走到中央空地上,朗声道“苏谨言恭迎各位英雄,座下今日蓬荜生辉。”

    “苏公子,你这明镜台没遮没拦的,何来蓬何来荜”人群中一个尖锐男声蓦然响起。这本来是一句挑字眼的玩笑话,可从那人嘴里说出来,就带着点说不出的尖酸刻薄味道,沈谢听了,不禁摇了摇头。

    苏谨言神色不变,接口道“明镜本非台,形状随心转。唐老三你自己没皮没脸,当然看什么都没遮没拦的。”

    沈谢闻言暗惊,原来这便是杀死林非姐姐的唐老三了。他看不见唐老三本人,但听他声音和说话的口气,便觉得此人应当是尖嘴猴腮之容、形影相吊之命,不由得叹了口气。林非站在他身边,听他声音大有悲悯之意,冷笑道“苏谨言这句话倒挺机灵。”沈谢摇头低声道“在这种事上斗气有什么意思。”他见苏谨言伶牙俐齿,不是个善茬,便悄悄握住林非的手,防他待会儿万一与苏谨言起了冲突,一个冲动便撞上去找人家麻烦,平白添乱。

    林非自幼懂得察言观色,见沈谢这个态度,如何不知他深意他虽刁蛮任性,却不是不懂道理的人,知道沈谢是真心为自己好,也微微一笑,回手与沈谢十指相扣。

    明镜台上众人谁不知道唐老三杀害了苏少主的未婚妻,苏少主恨他恨到骨子里,却还是听从妻子的意思,放了他一条生路,日常往来也不多刁难。今天唐老三率先发难,简直是自讨苦吃,不得好死。于是大伙儿都不做声。

    苏谨言见唐老三暂时不说话了,和颜悦色地继续说道“今年的东西不比往年,是从古籍里抄出来删改而成的一个方子,大伙儿只看看罢,这回可不能在我身上试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盒子,托在掌心与众人看。

    沈谢仔细看去,见是个印泥盒子似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半透明的一层,好像煮得半熟的鸡蛋一样,一层清油裹着颤颤巍巍的凝脂。苏谨言揭开盒盖,随手将盒子丢在明镜台中央捧盘金人掌中的磁盘里,示意大伙儿可以上前围观。

    沈谢刚要上前,右手上感到一紧,回头看林非正摇头抿嘴,意思是不教自己上前去看。沈谢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只是觉得好奇”林非笑道“我知道。”旋即又换了阴凉凉的口吻“那是黄泉,刻骨寒毒,沾上一点,教你活活冻死。待会儿苏谨言必然要拿个什么演示给人看,你看着就知道了。

    ”

    “你怎么知道的”沈谢早知林非身手虽一般,但见识不凡,现下他一看盒子就知道内容,更是教人钦佩不已。

    林非冷笑一声,道“林是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也不知众人看出了什么名堂,沈谢只见大伙儿退到一旁,苏谨言牵了一匹矫健骏马上来,长叹一声,用一支小刀从盒子里挑起一抹药,刺进骏马颈上动脉。

    过了一刻,那样一匹高头大马全身结满冰霜,僵立而死。

    见此情形,林非都不由得感叹了一声,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沈谢却只觉得愤怒,手下一用力,听见林非咬牙喝问道“你又怎么了”沈谢道“你们难道没有一点同情之心眼见着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林非奇道“又不是人,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沈谢不在乎旁人看法,听见林非这样说,登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过头去默念往生咒,自觉气息平稳了,才抬起头看台上情形。

    死去的马匹已经被带走,苏谨垂手肃立,正说到“所以苏某今日与各位演示完毕,也当着各位的面,毁去这毒物,免得遗祸江湖。”

    “毁了这一盒,你自然能配出新的来,做什么给人看呢。”唐老三这一番话正是众人心中所想之事,但大伙儿跟苏谨言没仇,犯不着当中冒犯,唐老三本来就是苏家的死对头,说他是来观礼的,还不如说他就是来找麻烦的,因此他说这些话再合适不过,连沈谢都不由得感激这妖里妖气的唐老三替自己张了嘴。

    苏谨言淡淡一笑,说道“今日来的都是在江湖上说得上话的英雄好汉,苏某当众销毁薄荷精的事,难道还怕人不知道日后若薄荷精重现江湖,那岂不是人人都知道苏某不要脸了么且不说苏某有没有这个胆子不要脸,单说我苏家百年基业,也用不着凭借这么点奇淫巧术增光。”

    沈谢听了这话,不以为然,摇头道“你不珍惜他人之命,就够不要脸的。”林非听见这痴话,忍俊不禁,抬头笑道“他说得不错,姓苏的承诺了不用黄泉,以后黄泉现世,众人打不死他也骂死他了,他们一家子都是君子,担不起骂名儿。”

    沈谢刚要答话,就觉得身边一空,林非已经跃出人群,轻轻巧巧地站在苏谨言面前,笑道“苏公子先别忙,我问你,你这毒的解药在哪里”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纷纷觉得自己疏忽了,竟忘了苏家一贯的传统,有毒药必有解药。

    “所以说今年不比往年薄荷精无解。”苏谨言脸色一沉,语速也快了,说话间就要把盒子往火堆里扔。

    林非见状,左手一搭一转,使出沈谢教他的“一苇渡江”,借力打力,想夺下盒子。然而这一招要想发出威力,出招者腕力臂力都要有根基才行,林非基本功不好,本来就不是学少林武功的料子,因此这一招发出去,反被苏谨言硬挡了回去,直推得他脚下一个踉跄。

    苏谨言冷笑一声,正要把盒子丢进火里,就见眼前一抹白烟飞过,手上突然一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白衣少年,一手搂了自己那小舅子,一手拈着白玉盒,一脸云淡风轻的微笑,正看着自己。

    “请问少侠是”苏谨言一拱手,明明白白地示意,你是哪里跳出来的毛猴子,也敢来砸我的场子。

    沈谢没能领会如此深刻的意思,笑着回礼道“在下沈谢,是林公子的长随。”说着,在林非腰上掐了一把,用“传音入密”之术向他说道“快叫姐夫。”

    林非当即明白,脆生生说道“姐夫我姐姐难道没告诉你这黄泉的解药在哪里吗”说着从沈谢手中拿过盒子,在指尖轻轻旋转一下,那盒子瞬时如莲花绽放般层层打开,旁人看不清,苏谨言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每一片花瓣里都敷着薄薄一层膏药,中间一朵精巧莲蓬,填满了方才毒死了骏马的薄荷精。

    围观的人虽然看不出这么细致的东西,对那一朵白玉莲花却是十分好奇,有思维敏捷的已然察觉其中有不对之处,但能上得明镜台的都比林非沈谢懂事些,轻易不会表达立场,都只看着不说话。

    苏谨言脸色愈发难看,此时劈手去夺已不可能,只能听林非拿腔作调地说道“原来你已经配出了解药碧落,怎么不说呢还白白毒死了那么好一匹马。众生平等,你枉杀无辜,死了以后要进拔舌地狱的。”

    沈谢暗暗好笑,他给林非讲过十八地狱的典故,但林非显见得是没仔细听,胡乱说了个不相干的出来,贻笑大方。

    苏谨言没心思跟他争辩这拔舌地狱到底惩戒的是什么人,只是快速思索对策。他想着毒仙已死,林非更加不成气候,也只能在口头上占理,只要他苏谨言坚持林非是在唬人,料也没人敢不信。至于这盒子的机关所在,也可以解释成他懒得展示这没用的花活儿。想通这一层,看沈谢林非的眼神便渐渐柔和了。

    却不想正在此时,林非从沈谢身边走开,托起玉盒向众人展示一圈,然后一指挑起莲蓬中膏药,一指在花瓣中抹了抹,仔仔细细地在自己唇上满满地敷了一层,然后当着众人的面,一口一口地将药吃进了肚子。

    以身试毒历来是苏家引以为傲的细节,苏谨言看在眼里,怄在心头,一言不发。看客们最爱瞧这种惊心动魄的段子,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盯住林非,看他下一步如何行动。大伙儿知道敢出这种桥段,必然是不会死人的,因此也不怕出事,越发兴致勃勃,唯恐天下不乱。

    黄泉碧落虽互为解药,当真在体内相互冲撞起来也不是玩的。沈谢见林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身子微微颤抖,极为痛苦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他可不是来看戏的,林非唇上毒药闪着的水光刀子一样扎着他内心,此刻又见林非受罪而不能相帮,更是难过,只能迁怒于苏谨言,小心翼翼

    地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过了一会儿,林非缓过劲儿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朝众人笑了笑。

    这本是该起哄的时候,但大伙儿看苏谨言面色出奇的不善,连一向嬉皮笑脸的苏慎行都皱着眉头,就不敢作声了。林非没等到众人叫好,尴尬得不行,故意转身去看沈谢,奈何转得太用力了,脚步不稳,差点摔倒在台上。

    沈谢也无奈,心道我总不能带头吆喝大家给你喝彩,于是赶紧上前,大声说道“在下沈谢,是林公子的长随。林公子以身试毒,耗费功力,此刻不便说话,在下斗胆替林公子说几句。苏公子再三说此毒无解,然而大伙儿也看到了,这东西非但有解,而且解药就藏在毒药之侧。苏门素有好生之德,历任掌门一向以身试药,苏公子本人也从来不肯轻易杀生,今天明明有解药在手却不肯示人,如此用心就教人不得不请教一二了。”

    他说完这些,飘飘然转过身面对苏谨言,微笑道“苏公子指教之前,不妨再纠正个口误这个毒不叫什么薄荷精,它本命黄泉,性奇寒如地狱,解药碧落,性大热如烈日,犬上穷碧落下黄泉之意,合称生死盟。”

    不等他人回应,林非也轻声笑道“苏谨言,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会想出薄荷精这么俗不可耐的名字这个叫薄荷精,那解药叫什么巴豆散”

    “苏夫人的遗物本来就是苏家的东西,要你插什么嘴”苏谨言尴尬至极,恶狠狠地反问了回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家也就无言可对了。苏家如此家业,绝不是靠仁义道德挣下的,平时大家都要脸,彼此客气着,遇到这种事情,他苏谨言要用强,谁也不敢真拦着。

    林非从小看着姐姐办事,虽然没学多少,也知道这种时候要慎重张口。偏偏沈谢是个没经历过世事的,不知道轻重,见大家都安安静静的,便朗声说道“苏公子,苏夫人的东西自然是姓苏的,但好歹也请苏公子明示天下,这些姓苏的东西是从何而来,也就不枉林姑娘对苏家深情一片了。”

    他不知这些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反应,高高兴兴地期待着苏谨言从善如流改过自新,等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旁边也没人说话,连林非和唐老三都沉默不语,便不由得脸红,悄悄看了站在人群前面的唐远一眼。

    唐远没留意沈谢目光,抚掌笑道“说得好苏公子,你怎么这么小气,跟老婆抢名声抢也就抢了,还躲躲藏藏地改个名字,又不肯都拿出来给人看林姑娘用如此雅物向你剖白心迹,跟你结下生死盟约,你害什么羞一个大男

    人这么小气扭捏,我可看不上,日后我跟人说起,只说你夫人的好处,你就别指望我一句好话了。”

    唐远刚开了头,苏谨言就明白过来,换了一副春风和煦的面孔,不待唐远说完便连连称是,说道“我夫人本来就比我好,这我可不敢争。”观礼的众人也纷纷点头。

    唐老三不甘心,说道“你可是明明白白看着她死的”话音未落,苏谨言横眉怒目,纵身一跃,拔出长剑指住对方,厉声道“你在针上淬毒,害死我夫人,若不是她嘱咐我不许杀你,我早已扒了你的心肝,剁碎了喂狗好,她死也死了,看不到我做什么,我今天就杀了你”说罢,抖出五六个剑花,将来不及反应的唐老三笼罩在一片银光之中。

    “凤舞九天苏谨言真要下杀手”大伙儿一看苏谨言又为毒仙的事发神经,拦又没本事拦,正着急呢,只见苏慎行平平跃起,也不知使了什么招数,生生把苏谨言截住,只削掉了唐老三额前一缕头发。他制住哥哥,低头叹了口气,说道“散了吧。”说着,也不理人,自己带头进了内室。

    英雄会不欢而散本是大伙儿意料之外,但收场得干干净净,无人受到损害,还白看了一场大戏,大家也不觉得吃亏,也渐渐地散了。

    林非自当众服下生死盟后就不再说话,脸色也是越来越冷,下了明镜台便拔脚往客栈走。沈谢跟了一段,心中难过,便趁路上行人阻碍了他们行动的时候,拉住林非低声道“我把事情办砸了,真对不起。”

    “我知道你想帮我。”林非苦笑道,“只是没想到唐叔叔是苏谨言那边的。”

    沈谢听了,越发愧疚,好像是自己背叛了林非一样,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正憋着,林非低头挣开他手,又急急忙忙往前赶去。沈谢无法,只能匆匆跟上,陪他进了客栈,把昨天的房钱结了账,再赶忙上楼去客房里。

    这客栈建在天竺山下,阴面的房间,从窗户里能看见小天竺寺的一道黄墙,沈谢进屋的时候,看见林非靠着窗户,正盯着那道墙壁发呆。

    他不敢闹出动静,悄悄地走到林非身边,陪他站着。过了一会儿,林非幽幽问道“你以后还是要回少林寺的吧”沈谢刚要点头,想起他二人的六年之约,又想起六年后林非还要不要杀他给父母偿命还未可知,便无法点头,含含糊糊回答道“差不多吧。”

    “只有六年啊”林非好像本来就不待他回答一般,扑进他怀里哭起来“六年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待我好了。”

    沈谢心中一酸,回手抱住林非,想到自己

    六年后也就要和他告别了,顿时比起孤单单回少林寺去伺候青灯古佛,被他杀死反而更有些盼头。

    这两人无言相拥时,突然听得房门轻响,外头有人说道“林公子,沈公子,苏慎行来了。”

    沈谢松开林非,默默地去开了门,把苏慎行让了进来。

    “你好些了没有”苏慎行问林非,“我助你运运气。”说着,也不搭理沈谢,抵住林非小腹,吩咐道“缓缓吸气,别的不管,我来把你丹田里的寒气热气都散开。疼了就说。”林非点点头,依言深吸一口气。苏慎行默默发力,林非立刻尖叫着跳起来,弓起身捂着肚子,眼泪都迸出来了。沈谢明知这是散毒时正常的症状,仍是忍不住恼了,抱怨道“你催得太快了点。”苏慎行摇头道“他根基不行,不赶紧把余毒都逼出来,恐怕要成终身的隐患。”

    “那你也别这么着急”沈谢反驳道,“毛竹硬往鼻孔里捅”

    苏慎行听了这话,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说道“反正都要疼,早疼完了早舒服。”沈谢怒道“放着,我来。”说罢,一记手刀砍在林非后颈上,把人敲晕了放在床上,改从他足底缓缓引导,手中控制着各条筋脉中寒热气息的缓急。等林非身上传来的气息终于稳定了,沈谢回头一看,苏慎行大喇喇靠在榻上,已经睡熟了。

    “苏小公子”沈谢小声叫道,“好了。”“嗯”苏慎行醒得很快,揉揉眼睛,细声细气地说道“我饿死了。”

    林非也慢慢转醒,刚一下床就一头栽在地上,闭着眼睛叫“沈谢,你差点打死我”苏慎行一把拉起他,笑道“他是怕你疼才敲晕了你,生怕你伤了,那么耐心地给你散毒,你还不知足”林非偷瞄一眼沈谢,沈谢知道他是不好意思说谢谢,笑道“我也饿死了,我们下去吃饭吧。”

    杭州菜讲究新鲜清淡,比如醉虾,定要是活的才好吃。林非和苏慎行从小习惯了的,吃得不亦乐乎,沈谢却见了就要呕吐,林非本想说你别看我就没事了,苏慎行终于看不过,硬撤了盘子,说“少吃一次又死不了啦。”

    林非还要争辩,沈谢已经放下筷子,问道“苏公子,你来这一趟,不只是为了给阿非疗伤吧”苏慎行笑回道“被你磨蹭的,我都忘了还有正事。林公子,林姐姐和我大哥的事儿到底怎样,我也没亲见过,说不好,但林姐姐的东西是已经嫁进苏家了,你再不愿意,他毕竟大红轿子把灵位娶进了门今天你们两个也够败了他的脸,他日后还要跟各路人马解释今天的事,有的气受呢。你也算赚够本了,别生气了。林姐姐留下的东西都收在一个单独的阁子里,有些私人的笔记,我看我大哥也不敢不还给你,你正好在杭州,找个时间去我家,把林姐姐的东西拣一拣罢。我先回去了,你趁我不在的时候,跟沈公子说声谢谢,别白费了人

    家一番好意。”

    沈林二人目送苏慎行出去了,林非掉过头,躲躲闪闪地哼哼道“沈大哥”沈谢笑嘻嘻地看着他,头一歪,接口道“嗯”

    “我还想吃活跳虾,你别看我好不好”

    沈谢绝倒。

    入夜,沈林二人赶在宵禁之前,在客栈四周闲逛聊天。林非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虽然早知道是进不去的,想起来还是后怕,觉得活着真是无比美妙。他心里高兴,话就多一些,沈谢听他谈论起和苏家的渊源,等他说得差不多了,便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拿毒仙的东西呢”林非对姐姐大多是直呼其名,沈谢不敢如此,又觉得自己跟林家又没什么亲缘,不好像苏慎行那样叫她林姐姐,便一直以江湖上的称号称呼林是为毒仙。

    “不着急。”林非漫不经心地笑道,“我还没想到杀苏谨言的法子呢。”

    沈谢听了这话,默默地抓起林非的手,暗中使劲,把他拉回了客栈。进了客房,沈谢关闭门窗,郑重说道“英雄会上你也见到了,我们两个加起来都不是苏家的对手;苏慎行和你那么好,也没说赞成你对毒仙的看法的话;而且就算杀了苏谨言,于你又能怎样呢,无非是出口气罢了,毒仙的东西不还是苏家的。所以你现下不要杀他。”

    “那我什么时候能杀他”林非认认真真听完沈谢分析,反问道。

    沈谢以为自己入情入理地剖析形势给他听,他必然能明白过来,不再执着于一命偿一命。林非这般反应,沈谢也无奈了,只能替他铺好床,招呼他睡下。

    “沈大哥。”沈谢半梦半醒之时,听见林非轻声唤他,忙抬起身听他说道“我只有林是一个亲人,所以她的事,都是我的头等大事。我们家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又不像林是那么厉害,要在这世上混,只好连闲气都要争一口。苏谨言还没有子嗣,他死了,接管苏家的只有苏慎行,他杭州成都两头跑,很难照料周全,再想要找我的麻烦也就没那么轻松。虽然林是的死要怪苏谨言,到底动手的还是唐家的人,今天苏谨言公开和唐老三翻了脸,日后这两家也不好联手了,我要自成一家,也更容易些”

    “你我都打不过他。”沈谢翻身说道,“你有没有别的杀人的法子,比如下毒”

    林非大约是没想到沈谢会是这个反应,顿时愣了,半晌说道“下毒我倒是会的。”

    “江湖上的事我搞不清楚,但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和你一边。”

    沈谢说完,便沉沉睡去,朦胧中听林非说了些话,也没听清。

    想通了这一层,沈谢帮林

    非购买药材时便轻松得多。他自知是正义的,因此不怕药店的人问东问西,对奇怪药料大惊小怪。他在少林寺略学过药理,懂得辨别药材好坏,买回的东西几乎都合了林非心意。林非有这么一个助手,很是欢喜,直说“沈大哥,你真棒”

    有了苏慎行的交代,苏家的大门便容易开得多。沈谢见了那雕梁画栋,像极了自家旧宅,不由得伤感,连连叹气。林非看见了,柔声道“沈大哥,你家原来也是这样的吗”沈谢点点头,接口道“其实我没怎么在那里住过,我爹爹”话说至此,他突然想起,沈宅本是从林非的父亲手里抢来的,要是没有这段往事,他和林非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林非显然也是想起了他二人不尴不尬的关系立场,沉默了一会儿,握住沈谢的手,问道“那宅子也有这么豪华吗我都不曾见过。”

    “没这么豪华,更像个家。”沈谢一下子觉得是自己害得林非连个像样的屋子都不曾住过,林青山家大业大,一夜间大厦倾颓,若不是自己,林非也该被人叫一声林少主,断断不会沦落到不得不接受仇人的保护、独闯江湖的地步。他不会算账,从来想不到抱怨爹爹,只把罪过都算在自己身上。

    苏宅格局严谨,气派优雅,仆从举止不凡,接待两个小孩子也一丝不乱,很给面子。苏慎行站在垂花门后,笑吟吟说道“林公子、沈公子,请随我来。”

    沈林二人跟着苏慎行进了耳房,果然是一屋子满满当当、整整齐齐的书籍和瓶瓶罐罐,甚至还有一架梳妆台,一人高的水银镜子闪闪发亮。

    “这本来是一对儿,怎么就剩一支了”林非先不去看书,走到梳妆台旁翻拣抽屉,摸出一支手掌大小的峨眉刺,随手耍个花样儿,淡淡问道。“还有一支,林姐姐当见面礼送给我了。”苏慎行向腰带上一抹,解下一个象牙扇套递给沈谢,说道“我给改了一下。”

    沈谢接过来看时,见是把原来的手柄磨掉,加深了三棱开刃,表面不知道涂了什么,乌沉沉如一抹湖水,新换的手柄是旧象牙,根部还带着血痕。“这玩意儿到了夜里就看不见了,用的时候一点风声都不会带起来,一捅一个血窟窿,止都止不住。”苏慎行伸手夺回,眉毛一挑,得意得很。沈谢心道,这般残忍手段,果然当得起那个“毒”字。

    “你拿出去可别说是毒仙的旧物。”林非冷冷发话,“她没这么变态。”

    他已经翻遍了梳妆台,拣了一个小册子和一根金箔剪成玲珑草虫花样的簪子,向苏慎行道“这两样是我爹爹妈妈的事物,剩下的都是林是的东西,

    你们留着罢。”说着,把册子揣进怀里,簪子丢给沈谢,又笑道“沈大哥,你帮我翻翻这里的书,看哪个不顺眼的就挑出来。”

    沈谢答应了一声,转身检视离自己最近的一排书架。林非过来拉拉他袖子,轻声道“那我先去跟苏谨言打个招呼,一会儿就回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苏慎行,故意大声说“苏家的好茶叶我那里可没有,你快抓紧尝尝罢。”

    沈谢一听,忍不住笑道“知道啦,你快去快回。”

    毒仙留下的书籍大多是抄本和古籍,甚至最流行于世的本草也是宋刻版。沈谢瞧了,深深感佩,林家到底曾经是望族大家,单是这些书籍纸张便不是凡人能搜集来的。林青山是个鬼才,自创的奇异方子不计其数,林是也不是等闲人物,从她留在林青山手记上的批评删改便可看出此人大有青出于蓝的意思。沈谢翻着翻着,竟翻出一本诗集来,落款里林青山和林是几乎各占一半,其中不乏唱和之作。沈谢不解风情,瞧不出好坏,只见了“秋风”“冷月”“大漠”“游子”之类的字眼便觉得应当是好诗。这一类诗作几乎都是林青山的手笔,林是笔下写的不外乎杏花春雨,少年情怀,更兼有一两句“东风无意递杨枝”之类的艳词,看得沈谢脸红心跳,越发觉得毒仙不如林青山胸怀开阔、为人正直。

    他拣了半天,挑出跟医药无关的册子和林是格外批红加点的书籍,整整齐齐地摆好放在一边,看林非还没回来,便随便抽了一卷本草看着玩。

    苏家的产业根基在杭州,自然少不了好茶叶,沈谢终于等到伺候在一旁的丫鬟把功夫茶收拾好,端了小小的一盘递上来,一凑近便觉得香气味扑面而来,十分提神。他对苏家心怀警惕,又不好明说,便笑道“我不懂功夫茶,请姐姐示下,这茶该怎么品”

    那丫鬟甜甜一笑,果然端起一个牙签筒子似的小杯子,教他先闻香,再品茶,如何如何。沈谢紧盯着她动作,见她果真喝下去了,才学着样子尝了一口。这茶闻着是一股子寒香,入口却如品铁锈,震得人口腔发麻,等这麻劲儿散了,方觉得满身都通透着芬芳,说不出的畅快淋漓。沈谢顿时陶醉,也顾不得警惕不警惕了,端着茶盅久久嗅着,心神傲游天外,如在梦境。

    也不知什么时候,林非已经站在眼前,沈谢一惊,赶忙站起来,说道“我把挑出来的书都放在那里了”伸手一指,足足半人高的一堆东西,林非走过去翻了几本,一下子笑出声来。沈谢微微尴尬,却不想林非跳上来抱住他叫道“你真是我姐姐的知音,把好东西全挑出来了”然后回头向跟进来的苏谨言笑道“林是要是活着,肯定更愿意嫁我沈大哥。”

    沈谢被这么一闹,反而更加尴尬,好像自己真抢了人家老婆

    似的,连忙像苏谨言道歉。苏谨言理也不理,淡淡说道“这些是苏夫人的东西,你们不能拿走。”林非一下子急了,提高了声调道“可是苏慎行说了凭我带走你别一口一个苏夫人苏夫人的,她要不是身受重伤,不得不依附于人,怎么可能和你结亲”

    苏谨言听了这话,脸一下子黑了,再也不能保持风度,怒道“快走谁许你们进来了”林非立刻跳起来,叫道“你宝贝弟弟一掌下去打得她内功散尽,逼得她不得不顺从了你,不然谁要嫁你这伪君子为了救你她连命都搭上了,你倒好,因势利导把她的东西都变成了你的,名利都给你占全了,你装什么贞洁烈妇”

    沈谢听他们越吵越凶,快要打起来的架势,知道应该劝住,却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烧得厉害,连带着全身都不自在,听林非声色俱厉地讨伐苏谨言,却只听出了他不该管一个男人叫贞洁烈妇的口误。他意识到方才那个茶水有问题,很是懊恼,头脑却止不住得越发迷乱,朦朦胧胧听见什么人劝住了苏谨言,又吩咐了人把沈谢挑出来的书籍都包好,再送林非出去,便慌忙跟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客栈。

    林非早察觉他不对,却也不说破,回到客栈后,也不管那些东西了,一叠声催人送水上来,替沈谢擦脸擦身子,一面柔声问道“你在那里吃过什么,喝过什么”

    沈谢本来迷迷糊糊的,给热水一激,突然清醒了一下,感到全身的热流都汇聚向小腹,又向浇了油的火把似的,直往上冲,耳中一阵轰鸣,模模糊糊想起在市井之间不小心偷看的下流图画,只觉得画中人物都换做了自己和林非,又想不通为什么会是和林非,满心都是烧得不成样子的迷茫,于是不由自主握住林非手腕,说了一句“喝了一盏功夫茶”便不能再言语了。

    林非被他突然一拉一拽,整个人站不住,直摔了上去。沈谢只觉得一个温软的身子撞进自己怀里,恰好这身子又是自己朝夕陪伴、全心保护眷恋的人的,顿时觉得此事光明正大,一个翻身便把林非裹在身下,心里只觉得又着急、又美妙,说不出的奇异滋味。

    他慌乱之中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身下的人挣扎得厉害,一撞一蹭之间,撩得他越发不好受,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不自觉的使出了锁喉的手段,一低头,咬上了对方肩膀,只觉得好像又喝到了功夫茶一般,满口涩涩的铁锈味儿混着说不上来的香气,要不是还勉强知道自己嘴里叼着的是个人,真要一口咬下来全吞进肚子里去。

    沈谢这般力气身手,若是换了个人,也只有乖乖就范的份儿,偏林非

    也算半个练家子,见挣不过,趁沈谢全身颤抖,手上劲道略松的时候,膝盖一曲,一个“金钩带月”顶了回去。这一招本是女孩儿家防身用的,应情应景,虽然林非力气不大,又没想当真伤了对方,但沈谢到了这个时候,哪里禁得起这样一下子,登时疼得脸色灰白,颓在一边动不得。

    等他悠悠转醒,只觉得手臂上酸酸涨涨的,低头一看,满手都扎了针,林非坐在边上,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沈谢登时想起之前对林非的心思,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闭上眼睛,尽量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去。

    “沈大哥”林非也窘迫万分,叫了一声便没了下文,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你要是好了我就替你把针撤了吧”

    沈谢只想说你赶紧一针扎在我死穴上算了。

    林非撤去金针,赶紧又退回到原来坐的位置上,红着脸说道“你现在觉得怎样”沈谢闭着眼,低声道“没怎样你,你没事吧”“我没事。”林非立即接口道,“你喝的茶里下了药苏谨言那个老混蛋”

    沈谢知道自己被下了见不得人的药,听林非这样说开了,心中愧疚羞惭的情绪便少了几分,咬牙道“你呢,你不是要毒死他么,怎么他还活着”

    “这才几天功夫,你还真跟我一条心啦。”林非笑道,“下毒没那么容易,他要那么容易就死了,还做不做苏少主啦。我这次可下了血本,用了我爹爹留下的方子你只知道我姐姐叫做毒仙,却不知道我爹爹才是真的高手,跟他一比,林是做出来的那点东西,也就配叫个耗子药。”

    沈谢第一次听见林非这样贬低姐姐,不由得好奇,做起来认真听他继续说道“苏谨言真不要脸,我都把话说开了,他还给你下毒。这一次你中的毒其实也挺厉害,也幸亏他又懒又笨,不会改方子,要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给你解毒。”

    “我不是我是中了毒”沈谢越发好奇,“还是你爹爹留下的毒”

    “不是,是林是留下的。”林非笑得有些贼“这叫鸳鸯煞,是在烈性的里埋了一道普通的耗子药,教人做鸳鸯做得最快活的时候毒发。那种时候谁还来得及查原因找解药啊,自然是去阴曹地府再做鸳鸯啦。要是遇到非要憋着的,一口耗子药捂在肚子里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还不如风流快活一场再死呢。所以这叫做鸳鸯煞,林是闲着没事干的时候想出来的主意,怕我爹爹骂,就只告诉了我。”

    “这也忒狠了点”沈谢不由得惊呼,“那么怎么解毒呢”

    “她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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