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开在他面前的是他写了数年的修炼手记,这本来是他留给临砚的遗赠,如今仙药既得,他不必死了, 这本手记自然也就不用再写下去, 临砚的修行, 日后他尽可以亲自来教。
不过,凡事善始善终, 他决定把将要收尾的这一篇章写完。他提起笔, 边写边想, 时而运笔如飞, 时光飞逝,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吐一口气, 落下了最后一笔。
窗外天色已暗,他瞧了一眼,正是明月初升之时,漫天的星辰也已浮现,星月交辉,向人间投下皎皎光华。
和许笑飞融合后,他的精力比从前好上许多,否则撑不到这个时候便不得不去歇息了。
他的情绪也不错。纵使心头还有几分因许笑飞而生的惆怅、和因临砚身受毒创而起的疼惜。
他手中仍握着笔管,望着窗外,在想纸的最末空了两三行,还够再写些什么思索半晌,忽的莞尔一笑,笔锋流转,写下两句前人诗作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字迹俊逸风流,再添上一行何年何月与落款,刚巧将这最后一页写满。沈惊澜看了,也觉得很满意。
他将手稿拢在一起,用绢线亲手订好,收了起来。等临砚一来,就交给他。
也不知小砚看到最末那句话,又会是什么时候了。
临砚走进教主居处时,已是深夜时分。
他本来不该这个时辰来的,教主或许已睡下了,但他一刻也不想再等。
玄天仙藤的果实所炼成的丹药,刚刚出炉,他就迫不及待地收入囊中,带了过来。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粒光泽莹润、洁白若雪的小小仙丹,他耗费了难以想象的心血和精力,就连修行都因此一时停滞。
一切辛劳,终究有了结果。
沈惊澜似也一直在等他,他一踏入院门,就已闪现在庭院当中,眸色温柔地凝视着他。
也许是心情愉快的缘故,他的气色比起临砚上次见他,要好上许多。
临砚先前已使出幻化之术,掩住了自己被剧毒侵蚀得不人不鬼的面容,化成他原先的那副模样。他也知道,教主一眼就可看破他的掩饰。
但他仍不想以一副丑陋面貌,来见沈惊澜。
他走到那人面前,双手奉上了一只玉匣,道“教主,丹药已成,快服下吧。”
“好。”沈惊澜从他手中接过玉匣,拈出匣中丹药,送入口中。
临砚紧紧地盯着他。
丹药入喉的一霎,有淡淡微光从沈惊澜周身浮现,旋即隐没,憔悴灰败的一张脸渐渐发出了光彩。他的气息原本有若暮秋枯叶,透着一股衰朽之气,此刻也开始强健起来。
果真有效。
这仙丹效力如何,沈惊澜自然感知得最为清楚,眼底浮出喜色,双眸愈加清亮,瞧着临砚,笑道“小砚,辛苦你了。”
他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临砚已回道“不必客气。”
语声里却带有一种奇异的冷淡。
他也笑了笑,望着沈惊澜,道“教主,你可有觉得,哪里有异”
他话音未落,沈惊澜的脸色就变了。
变得震骇、愕然。
临砚知道,那是因为他体内澎湃灵力,一瞬间全都被死死压制,无法调动
不仅如此,他除了心中念头还可转动,他的身体、言语、动作,都已不由自己做主。
“你”沈惊澜只说了一个字,语声便已断绝,无法将余下的话说完。他望着临砚,眼中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临砚不想听,他便说不下去
“想知道你为何动弹不得”临砚面露的笑意,就和他的语声一齐变冷,“我得过一件灵蛇宫秘宝,名曰情蛊,每月生一子蛊,可控人心神一月之久。不过,你服的却不是子蛊,我将母蛊本身都融入仙丹,喂给了你,你猜,效力会有多强”
沈惊澜仍不能言语,他刚开始复原的身体,此际僵死得像一块木头。
临砚也不打算听他的回应,深深地凝视着他“抑或,你想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他自问自答,“你是否还记得,在沈家老宅里,你说过我就是你一切的延续,你会将所有一切都留给我。你那时缠绵病榻,命不多时,所以能轻易许下身后之诺,我也一心一意相信了你。不过”
他的目光尖锐如针“仅仅一个相识不久的许笑飞,就令你重视他胜过我,让你为他破了自己的旧例。如今你已不再是垂死之身,来日漫漫,你还会见到多少天资禀赋胜过我的人,也会对你忠心,比我好用,你的允诺,还要我如何再相信”
他眼前浮起不久前,在阴邪鬼木的沼泽中所见的幻象。
教主与许笑飞携手双双飞升而去,越行越远,追之不及在后追赶的他纵使跌倒在地,喊破嗓子,他们两人头都不回。仙凡有别,既已成仙,又何须为了一介蝼蚁般的凡人,稍停下片刻脚步
他知道那是还未发生的幻象,却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与绝望。当他听见有人唤他,转身望向许笑飞时,一瞬间心头的恨意升至巅峰,盖过了对这个人的温柔情意,这恨意又化作滔天杀意,催他动手
杀了他
耳畔喧嚣鼎沸,眼前鬼影幢幢,那一刻他确实被迷了神智,无法自控,但许笑飞不知道,当他以冰化刃,亲手贯穿他胸口之时,还有三分清醒在。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伤的是谁。
正是知道,才要他死
许笑飞死了,教主才能重新将眸光投在自己身上。可这股杀意也只维持了一个刹那,在他看到许笑飞胸前溅起的血色时,又颓然消散。杀意一泄,对这个人,他就再也下不了手。
杀了许笑飞,也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教主要的只是听话有用的弟子与下属,自己在教主心里并非无可替代,只等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出现这才是关键
他注视着沈惊澜,道“你错了,我也错了,我原来只看着你唯一一人,别的人都没有看在眼中。却没想到,我会对另一个人也动了心,想杀却杀不了他,忍不住想好好待他。”
他惨笑着催动咒术,恢复他如今容貌,让沈惊澜看了一眼他丑恶如鬼的模样,光华一闪,又重新幻化回来。他凝注沈惊澜,神情逐渐癫狂“你看,所以我已惩罚了我自己,下一个就轮到你”
瑰丽的金光涌上了他的瞳孔,嘶吼
“沈惊澜”
原本泉水般温润动听的嗓子已嘶哑到破音。
这一声之凄厉惨烈,就连他背后的散发清辉的皓月,都似被染上无尽怨恨,黯然失色。
化作一轮血月。
沈惊澜望着他,看到那双眸子里,黄金光泽完全盖过了墨色,犹如乌云吞噬了明净天空,从中再也看不出一丝往日的仰慕与温柔,只余下了彻彻底底的冷酷。
好重的心魔。
他怀有许笑飞的记忆,忽然明白,从沼泽中起雾的那一刻起,这心魔就藏在临砚的心底,一直没有散去。
他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
临砚已尽全力催发情蛊威能,将他彻底压制。他看得出临砚的心神紧绷得似拉到最满的弓弦,也许怕自己说上一句话,就能狠狠地刺伤他。
沈惊澜的内心在叹息。
听到小砚这般叫出他的名字,他的心也开始刺痛,自从天绝教建立以来,有许多年临砚只恭敬地叫他“教主”,不曾直呼过他的姓名了。
临砚大口喘息着,气息剧烈震荡,眼瞳中的金光则凝滞不动。他的心魔像已根深蒂固,看不出一丝动摇。他伸出手,似想抚向沈惊澜的脸,却又慢慢滑下,落在肩头。
一触碰到沈惊澜的身子,他的手指就忍不住收紧,指尖嵌入肉里,强烈的痛楚传来,几乎要捏碎他的肩头,片刻后,又渐渐松开了五指。
过了好一会儿,他道“我会在庭院四周设下结界,你以后就在结界内活动,你是踏不出这院子一步的。”他抬眼瞧着沈惊澜,嘴角微挑,似是轻笑,又似嘲讽,“教主就静心在此修行吧,除了我你谁都不用见,缺什么东西我会派人送来。你从前也是如此深居简出,这点寂寞想来还是能忍受的。”
沈惊澜无言以对,从前他纵想出门,身体也无力支撑,深居简出实属无奈之举。
临砚有心说着伤他之话,他轻喘着,瞳子发寒发亮,好似越说越有快意,也越说越是痛苦,却越是痛苦就越要说下去,他又笑道“许笑飞去了哪里,嗯难道他不打招呼就走了也罢,就算他回来,也救不了你。你既那般看重他,他若回来,我也可以让他再见你一面,看看你”
“看看你在我手里是如何的身不由己。”
他搭在沈惊澜肩头的那只手,手心已开始发烫,他又走近一步,微微侧身,那只手转而勾住了他的脖子,却只是凑到他耳畔,吐着热气柔声道“你的功力比我强盛太多,我无法一直压制你,你若一定想将这情蛊的桎梏冲破很好,我一旦发觉,我们就一起死。”
他嘴角噙着微笑,在说到“一起死”时,语声旖旎极了。
也狠极了。
临砚已经走了。他说还得去筹备一个大典,将教主之位移交给他。
想着这个人,沈惊澜心底涌起的没有怨恨,只有温柔的酸楚。
他终究是忽略了小砚的感受。
若是早就把话说开,便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沈惊澜慢慢在庭院树下的石桌前坐了下来,临走时临砚已当着他的面,布下了禁足法阵,半点都没有避讳。他看得分明,他此刻确如瓮中之鳖,无可挣脱。
原来那一劫,真是应在了自己身上。
他想起了苍薮子的判词,事无大小,但看人为。
对着月色,他静静沉思起来。
第59章 心结
天绝教左护法的居处, 有一片开阔湖水,湖边有苍劲老树。树下白衣男子背负双手,长身玉立。
一名垂着头、神色恭谨的下属正向他回报“回禀教主,玉牒已按名单尽数送到诸人手中”
临砚身为左护法,因沈惊澜身染顽疾,代理教中事务已有多年,这名下属也跟了他很久, 是他的心腹人物。此际, 更为了讨他欢心, 在继位大典尚未召开之时,就提前以“教主”称呼。
但这马屁像是没有拍对,听到“教主”二字,临砚幽幽深深的眸子里漾起微澜,本来阴郁的脸色, 更阴沉了一分。
他静静听着下属逐一详细汇报通告玉牒送到时每个人的态度与回应,听到最后嘴角微扬, 哼笑一声,神情里带着十足的狠戾。略为思索, 就对这属下吩咐几句。
属下得令而退。
湖边树下, 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片刻后,湖水里倒映的白影开始颤抖,也不知是人在颤抖,还是忽来一阵风吹皱了水波
临砚倚靠着树躯,慢慢滑坐在地上。毒伤在他体内发作, 像有万千虫蚁,在血肉里啃噬。
他有伤在身,本该休养,这几天却不止没有静养,连睡都睡不了。每次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出那个人的幻影。
他知道自己绝非纯良之辈,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不能算计与背叛的,除了唯一一人,这个人是他心里的一块净地。如今,连这最后一个人都已不存,都已被他背叛
就像四野茫茫,唯有他背后靠着的这棵树,终有一天连这棵树都没有了。
看起来,他是将沈惊澜牢牢控制在了手里,让他再也不能离开,但临砚知道,其实是狠狠一刀,将那人从自己的心上割了下来
事已至此,又岂有回头之路
临砚胸口剧痛,蓦地吐出了一口血。
一滩猩红的血。
他忽觉右手的手背开始发烫,竟是他心力交瘁之下,气息一时衰弱到极点,牵动了沈惊澜留在那里的印记。不知道正被他软禁的教主心里正如何想,从他手背上已有一股熟悉的灵力自发地涌出,似想解救他的危急。
临砚左手凝刃,眼睛眨都没眨,用力往下一扎,扎穿了手背。
刺破了隐约浮现的那个“沈”字,涌来的灵力顿时消散。
他没有理会从掌心传来的剧烈痛楚。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从不心软。
他不想在这时候见到沈惊澜。
从前,沈惊澜总是如此,将他纳入庇护风雨的羽翼之下
他靠在树上,恍恍惚惚、漫无边际地想,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人。
从当初师徒相称,到天绝教创建,改口叫教主至今。沈惊澜一直都是他的庇护者、教导者和上位者。
虽然有时候他们也有些没大没小,他任性时沈惊澜也常有包容,但沈惊澜认真起来说的话,亦有不容违逆的威严,他必须好好地听着。
在那人面前,他始终居于下位。
他是不是真的甘心他也是个男人,可以独当一面,两辈子加起来也早就不是稚弱孩童之龄
他其实也偶尔会心有不甘,升起叛逆的念头。
但沈惊澜实力太强大,对他又太温柔。他不止是仰慕和感激,对这个人更有一种可以付出一切的挚爱深情。就算别的人他都不服,对沈惊澜只有
心悦诚服,甘于人下。
何况教主重病在身,他时时忧心如焚,哪里有余暇去理会这些心思
若是没有许笑飞,让他心生不安;若是他没有在那沼泽中起了心魔这份不甘也许终究只会是一个转瞬而逝的闪念,在心湖里仅仅溅起一朵水花。
就算教主真的更重视许笑飞、或是将来涌现的其他人物,渐渐疏远了自己,他也只有默默忍受下去,忍到再也忍不了,或是从这痛苦中解脱为止。
是心魔加倍放大了他的不安与怨恨,催使他,抢先向沈惊澜动手。
然而纵使有心魔,这也是他心底本来就有的念头,是他自己选择走上的路
他的身子痛得痉挛,已渐渐分不清是体内的伤、流血的手还是心痛得更厉害。但是当他突然感知到来人气息时,瞬间警觉过来。
他猝然起身,冷冷道“谁”周身散出了杀气。未经通报,这地方本不会有人闯入。
所有的痛苦都已被他掩藏下去,从外表看不出分毫。
他听到一声仿佛在叹息的语声“是我”。
旋即,那个人温热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身体,又往他嘴里送了一颗芬芳馥郁的药丸,接着捉住他刚刚被冰刃贯穿的那只手,食中两指蕴着一道疗伤咒诀拂过他的手背,顿时令伤处止了血。
“你”临砚怔住,“你不是走了么”
那辆鹿蜀车上许笑飞在他耳畔的道别,他听得不甚清楚,但后来又做了那个梦梦醒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他以为许笑飞是真的走了。
许笑飞道“我本来是走了,可我放心不下你。”
临砚知道他看见了自己刚才的模样,“我好得很”这种话也说不出口,说出来就像逞强,只道“何须你管我。”
许笑飞笑道“我不管你怎么行受伤了就该吃药,而不是像你这样强撑着。”他喂临砚服下的丹药虽不能治愈毒伤,也能缓解一些痛楚。
临砚并不领他的情,冷冷道“你还是离我远些的好,当心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许笑飞瞧着他,眸子里充满了温柔与理解,好像一眼看穿了他心头的痛苦“果然如此。你若再这么自暴自弃,不止在伤你自己,也在伤他的心。”
临砚脸色变了,眼神发寒“你见过他”
他已被我软禁,你怎么能见他
许笑飞道“我没有见他,但他的想法我也能揣度。我和他的关系,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亲自教我练功,只是为了若有危险,要我挡在前面,是为了你的安危”
他才说了两句,就见临砚气息紊乱,瞳中金光涌现,说得越多,金芒闪烁得愈是剧烈。临砚忽的厉声道“别说了我不想听他的事情”
他神色狂乱,又有入魔之兆。
许笑飞轻轻叹息一声,一手按住他的肩头,渡入灵力,沉声道“定神。”
这一刻,他显得说不出的可靠。
在他纯清灵力的引导下,临砚体内暴动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瞳子里的金色也消隐了。
许笑飞撤回手,似还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只笑了笑,道“算了,你不想听我就不说。”
他看得出来,临砚已心魔深种,陷入悔恨,若是立即告知他真相,只怕他会自厌得更加厉害,加倍地折磨自己,还是慢慢劝解为好。
他拉着临砚的手,重新坐了下来,东拉西扯地又说了些别的。临砚懒得回应,他就主动多说一些。
不经意地望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湖面,许笑飞忽然笑道“小砚,你说,做人是不是真不容易还不如做一只鸭子自由自在。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措不及防,被我喂了一颗丹药,我们俩一起变成了鸭子。没料到,你变成了鸭子也好凶”
他伸手一指,湖面上就出现了幻象,却是两只圆溜溜的小灰鸭,游在湖上,追逐嬉戏。
临砚本不想理他,却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一起静静瞧了一会儿,许笑飞道“我这儿还有几粒杨长老的伤药,你想不想再尝尝这种滋味,也散散心”
临砚撇开脸,低低道“你想变成一只鸭子,就自己去变吧,我可不想。”
“那就算了,我怕你把我捉去拔毛炖汤。”
许笑飞也不气馁,笑着伸手抚上他的侧脸。忽然凑过来,抱住了他,又吻上他的唇。
他的唇间有清苦的药香,临砚避之不及,顿时一阵睡意涌上。倒不是会令人变成麻鸭的伤药,而是让人睡上一个好觉的安神药。
临砚合上了眼睛,身子也软了下来。
许笑飞抱住他,起身将他送回了屋里,替他除去外衣鞋袜,盖好被子。坐在床边,又注视着他沉睡的模样,看了很久,才悄然离去。
临砚醒来时,只觉恍惚朦胧,不知今夕何夕。
他扭头望向窗外,从天色看出,应该是到了第二天的午后。
外头,他的心腹手下正求见于他,恐怕已等了一会儿。他披衣起床,闪现在那下属面前。
几乎是立刻,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冷肃神色。
下属道“教主,右护法宵冲和林、黄、郑三名堂主,说是为了恭贺您继任教主一事,今晚在夜隐苑中大设酒宴,望您能移步共饮”
通告玉牒一发,教中便暗流汹涌,这宴席当然也绝不是什么好宴。
临砚却冷笑,不假思索道“好,你去回话,既然是为了恭贺我而设的酒宴,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遣退了这人,他又走到院墙边,低声唤道“宋七”
他的面前立即有一条精瘦的人影现身,跪了下来“属下在。”
临砚语声冷酷“你是此地的暗卫长,昨日下午有人擅闯此地,你手下的人竟没有一个发现”
宋七先是一惊,一张质朴平凡的面容顿时布满冷汗,道“属下失职,未有发现。不知此人”
临砚不欲听他多说,打断道“看来他走时,你们更没有察觉。”
宋七垂下了头。
临砚有若寒星的双眸盯着他,看得他头越垂越低,半晌道“罢了,此人行踪诡秘,也不能全怪你失职。尽快安排下去,在我这儿和枫林苑两地增派人手,加强监视。此人就是许笑飞,一旦发现他的下落,立刻通报于我”
至于教主的住处,被他设下了结界,不经他的允许,任何人都无法进出,院墙外本身也有一些暗哨,无需加派。
宋七松了口气,立即应声“是。”
交代完暗卡的事,临砚又独自出了门。
他径直来到枫林苑,也就是当初分给许笑飞的那座宅院。许笑飞虽已不住在这里,派给他的仆从还留在此地。
“是么,他没有回来”临砚问过后,就走进了屋子。
许笑飞既然没有回来,那他去了哪里为何这里的暗哨,没有一个看见了他
他眉头微皱,发现许笑飞身上也有许多谜团。
雕花的屏风,墙上的挂画,还有架子上的一盆罗汉松,屋内的陈设都和他上次见到时一样。
屋子里自然是空无一人,冷冷清清。
床上的被褥也叠得很整齐,自从许笑飞动身前去西北极地取药,这张床就像再也没有人睡过了。临砚在床沿坐了下来,环视了一眼四周。
他莫名有种感觉,许笑飞再也不会回到这屋子里来。
又有另一种感觉告诉他,他与许笑飞一定还有再见的时机。
他忽的身体一僵,视线所及,看到了一件令他心脏都为之停顿的东西。
在许笑飞的枕畔,居然有一本册子问天录。
是教主的字迹
他伸手拾了起来,立刻明白这是什么滔天的妒火也随之涌上,为什么此物会在许笑飞这里
但随即,他就看到了封皮上的小字,“赠与”后面接的是他的名字。他知道教主本来还未写完,也没有成册,只怕是脱离了性命之危,不打算再写下去,才刚刚装订好,这行小字也才写不久。他的指尖轻轻从干涸的墨迹上滑过,就像触摸着那个人带着凉意的手这本心得,教主确是打算送给他的。
他仍想不通此物为何在这里,手里已不禁慢慢翻开了第一页。
一行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他的眼前不知何时已经模糊。好似又看见教主撑着病体,轻轻咳嗽着,在案前书写。教主一年里有大半时间要闭关,也不能多劳累,这本心得写了三年,翻到后面,亦不见一点敷衍。
他忽然抬起袖子用力一拭,不愿让滴落的泪水将纸打湿。
他终于承认,抑或是心底本来已经发觉,沈惊澜对他,绝非一个普通的师父或上级可比,他对自己也灌注了深厚的情意。先前惧怕他无情地将自己弃如敝屣,是被妒火蒙住了心。
想要独占他,是我自己贪心不足
连他也未发现,他眼底有金芒浮现,又在颤抖中消退。
临砚心中揪痛,知道这里面记载的是教主的毕生心血,一时也看不进心里去,只知茫然地翻页。他一字一字地看过去,每个字都不舍得放过,将每一个字都刻进了心底,以心头所余的最后一点温热反复摩挲。快翻到末页时,他抬起头来,闭了闭眼睛,眸光又渐渐变得清冷。
他不知不觉坐了很久,也该是时候赴宴了。临走时,他将这本问心录也郑重小心地收了起来。
夜隐苑设宴的大厅里,明烛煌煌,酒香四溢,笑闹声已响了起来。
临砚缓步走入时,满堂的人顿时鸦雀无声,一道道审视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临砚仍是幻化后的模样,素净白衣一丝不皱,面上像是罩着寒霜。在他身后,影子般跟随着两名扈从。
他冰泉般的双眸看向主位上的右护法宵冲,今日就是由他请酒设宴。
宵冲本为妖物,真身是夜狼一族的狼王,四十年前被教主击败,收入麾下后,在教中多有功劳,算是一位元老级人物。
宵冲不善言辞,坐在他下首的一个堂主林广玉抢先笑道“左护法真是威风凛凛,还没有继任教主,就已有了几分教主的样子。”
临砚就在大厅正中站定,也不在主宾席上落座,闻言冷冷一笑。
“我倒不知教主该是什么样子。”
他没看那堂主一眼,仍是望向宵冲。宵冲终于道“明日就是大典,为何教主他连一面都不露,一语都不发,他当真已经闭关据苍薮子所言,他才出关半个月都不到。”
他不习惯说些伪饰之语,一上来就表露了怀疑。
临砚笑了笑,他对宵冲的态度倒要缓和一些“教主神功盖世,我还敢冒传他的意思不成”
他尽全力发动情蛊,可令沈惊澜无法动弹,但要像傀儡一样操纵沈惊澜,令他做出违心之事,说出违心之话,因为实力差距很大,他还无法做到。
另一名堂主黄卓立即道“这可说不好。这些天不仅教主本人无声无息,服侍他的那些人也传不出一句话。嘿嘿,三松轩如今可谓是音讯隔绝,飞鸟难渡我们多次联络他,一点回应都无。沈教主如今是死是活,都殊为难说。”
临砚冷哼一声,眸子里愈发冰寒。
黄卓又接着道“就算这真的是他的意思,假若沈教主真的病到连一句话都无法亲自当着我们的面交待,他的决定,我们也得掂量掂量。”
“不错,教中一向实力说话,强者为大”又一个堂主道,“沈惊澜我们都服气,左护法,若是从前的你,我们也可效忠。不过现在,你身染剧毒,灵体大损,就算你竭力掩饰,我们也已知道你连以前的五成实力都没有。就凭你,如何服众”
若是正道,还讲究几分颜面正统、辈分长幼。但天绝教中,叛逆不羁之人甚多,奉行的便是“实力为先”的朴素道理
临砚往在座诸人,缓缓地扫视一圈,点点头,道“好,大家都够直白。看来这酒宴意思不在恭贺我,真真切切是处龙潭虎穴。”
他仍很镇静。
“不错,”众人七嘴八舌道,“今日你若能走得出去,我们就服你为新任教主”
狂暴的灵力开始在这大厅中激荡,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打算动手。
临砚也催动了灵力,在弥漫开来的冰寒冻气中纵声而笑“你们自以为包围了我,也不想想我明知危险,为何肯来。这酒宴,也是我一手促成”
话音未落,在场的顿时有一半人向身旁人动手,从各个隐蔽角落,暗卫们也如鬼魅般现身。
这就是他的布局。
他身为一人之下的左护法,代理教中事务多年,知晓了教中太多人的秘密与喜好,早已收买了一批人心。就算他也常常在外为了教主的病奔走,他怎么可能没有一支忠于自己的势力
还有他从零组建、一手掌控的暗卫,教主当初也是知道的,亦很赞许。教主好像担心,有一天他不能再庇护自己,教中的乖戾之徒自己能不能弹压得住。其实他苦心经营,并非为了那一天。游戏剧情的最后,有多条路线都是教主病重闭关,教中发生叛乱,正道里应外合攻打进来。像这样的情形,他决不允许发生在他的面前。
两方动上了手。
一片混乱中,唯有蜃魔主少渊仍坐在席间,左右张望。
堂主林广玉喝道“少渊,你蜃魔一族不是只臣服于最强者么”
少渊瞧他一眼,咧嘴笑道“你们要是打伤了临砚,我猜沈惊澜出来后一定会将你们痛揍一顿,”他摇摇头,“我才不掺和。”
竖子不足与谋听到他的答话,几名堂主心头都不由浮起此念。
这一问一答的功夫,宵冲等人已向临砚袭来。
临砚身形闪动,避开了一支金箭和三朵劫火,虽未受伤,他已感受到了迫面而来的危机。
这酒宴虽是他的算计,他也将自己的性命置入了险地。毒伤若是痊愈不了,这一劫就迟早要来。这毒伤他不知如何去治,甚至有些不想去治。许笑飞在他耳畔说过他知晓方法,也说过他告诉了沈惊澜,但要他低头求恳,却是绝不可能。
临砚眼神一冷,两指间已挟了一枚暗紫色的丹药。
这夺魄丹可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修为,代价却是会永久地损毁身体,此际他也顾不得了。
毒气侵染了他的丹田,若是治不好,他就断绝了进阶的一切可能,凡人寿数有限,他迟早会死。
他一死,教主亦可重获自由。
死后的事情,他也管不着了不论教主后来又看重谁,重用谁,甚至为谁起了情爱之心,他也算眼不见为净。
他只希望在他活着的时候,沈惊澜的眼睛只看着他一个人。纵使是由爱转恨
他正要将夺魄丹送入口中,忽有个声音道“且慢”
一缕亮到耀眼的剑光,照彻了整个大厅。
所有人都觉这剑光直冲自己而来,不由得停手望去。
许笑飞
临砚也回过头,他听出了这个声音。
果然是他。
他再度飘然而至,提着一把漆黑的铭心剑,一步步走了进来。
神异的血红华光凝聚成一对盘龙游凤,在剑身徐徐环绕,光是看上一眼,就能震慑心神。
许笑飞微笑道“只要实力能够服众,你们便可甘心臣服,是么你们衡量他的力量,还要加上我,因为我这剑,正是为他而拔,我的剑,就是他的剑”
他环视一眼领头的宵冲和数位堂主,慢慢抬手,剑尖上挑,指向诸人“你们一起上吧。”
他笑得并不狂,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傲气与自信。
强大的剑气,随着他一语落下,自剑身散发。这一把稀世无双的神剑,正遇上了相配的主人,将要绽放出天地失色的光华
临砚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许笑飞的功力和剑法都已突飞猛进,但此前,还未有如此深刻的感受。
临砚亲眼看着他没费多少力气,就将诸人击败。
许笑飞又最后看了他一眼,收剑回鞘,转身就走。临砚追了上去,追到门外,扣住了他的手。
许笑飞回头望他,笑道“你舍不得我走”
临砚不答话,只注视着他,捉着他的手腕不放。接着扭头带路,一直将人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许笑飞已服了伤药,身上零碎的外伤也由他亲手敷了药,瞧着他笑道“你是不是感动极了,一定要请我喝酒,所以才非拖着我过来”他摇摇头,“其实我也知道你应付得来,只不过我不想见血流成河,更不想见你服用夺魄丹此丹大损底蕴,还是别碰的好。”
双眸凝注临砚,说到最后一句,更是认真之极。
见临砚不语,眸光流转,又道“对啦,刚从酒宴回来,我却快饿死了。那些酒菜你我都还一口未尝。”
临砚终于开口,道“我招待你。”
他一声令下,美酒很快就送了过来,珍馐也陆续呈上。
他给许笑飞倒酒。
看着许笑飞爽快地一口饮尽,忽然轻轻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不是已化作了鬼。”
许笑飞一怔,顿时失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怎会这么想,难道我看起来像是青面獠牙的样子”
他当然不是青面獠牙。别说是鬼,就算活人里面,比他更开朗俊秀的也不多。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临砚道,“你可知道这是天绝教的内城,遍地暗哨,且都精擅侦查之术。你的所有行踪本该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许笑飞道“看不见我那是他们眼拙。”他又夹了一只滑嫩的虾仁,喂给临砚,“别光看着我吃,你也吃些东西。”
他们就着菜对饮起来,随便地聊了聊闲话。
聊起他们往日的时光,临砚忽然道“你还记得么我们俩在仙都山下的幽谷里,等着收取一株将要开花的百年金银蕊我一直嫌你话多,没想到你也有那么安静的时候。”
许笑飞笑道“我当然记得,你怎么倒记岔了那明明是一株月见昙。”
他的眸子,了然什么似地,与临砚清明的双眸对视。
一瞬间似已交换了千言万语。
“是么”临砚笑了笑,“是我记错了。”
不可能他心中暗忖,许笑飞不可能将这件事也告知教主,这未免太过事无巨细。
这件事只有他和许笑飞知道。可是
酒是上好的佳酿,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酒液里蕴着浓郁灵气,连修道之人都可醉倒。酒过三巡,临砚就不知不觉地喝醉了。
也许他心底正求一醉,所以就真的醉了。
清醒于他,仍是痛苦
在许笑飞面前,他也下意识地卸下了防备。
他好想撒酒疯,身体却虚软乏力,趴倒在了桌面上。
他模模糊糊地感知到许笑飞抱起了他,送到床上,小心地让他躺平,替他除去外袍。昨天他是不是也是这么做的
像有一把火嗡嗡烧在脑子里,耳畔忽而静得可怕,忽而又有许多人絮絮耳语。临砚恢复了少许意识时,他也不知自己已睡了一觉,还是没有,他闭着眼睛,伸手摸索。竟有一个身影,坐在床边静默地陪着他。临砚摸到了他的衣角,将那块布攥紧在手里,轻轻道“我们走吧。”
“走”许笑飞道,“去哪里”
“不知道”临砚想了想,醉意醺醺的脑袋里却越想越是混沌,他几乎连自己是谁都快想不起来了,“不知道走得越远越好。”
那人沉默片刻,道“你想躲开他么一走了之不是办法,你该再去看看他,他很想你,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你说什么”临砚也不太听得明白,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喃喃,“你不肯不肯走”
“我不能。”
沉沉夜色里,他听见了许笑飞的回答。
临砚醒来时,许笑飞已不在了。
他在临砚半梦半醒间又说了一些话,临砚回忆不起,无法复述,但那些话似在他心里留下了确凿的痕迹。
而不是天明就已消逝的露水。
许笑飞是凌晨走的,他走出院子,而后就不见影踪。盯梢的众人,竟全都丢失了他的踪迹。
暗卫长宋七以为他要动怒,低头跪倒,战战兢兢,谁知临砚只沉思片刻,道“退下吧。”
竟放过了他。
临砚抬脚向教中的某个地方走去。
一个他踏足过千百遍的地方。
他终于决定再去见沈惊澜。
第60章 终章
不多时,临砚就到了三松轩。
在教主所住的内院门外,他停下了脚步。这地方他来过许多次了, 曾几何时,他为了教主的病和教中事务常常在外奔忙, 但只要一回来,就天天往这里跑,只恨不能再多看那人一眼。
正是知道相聚的日子已越来越少了, 所以每次见面, 两个人都尽可能地哄着对方, 说些有趣的事情, 让彼此都过得更愉快些。
教主笑起来时的神情, 他们聊过的每个话题,坐在院子里对酌时的醇酒, 还有那时光风霁月、朗日晴天的光景, 他都记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
可是到了此时, 他竟鼓不起再见这个人的勇气。明知道教主就在里面, 就在他一抬脚就能见到的地方,他的脚却像重逾千钧。
临砚闭了闭眼睛,目中蓄满伤痛之色。
犹豫半晌,深深吸了口气,面上重新显露决绝。
他终于走了进去,缓缓环顾四周。
庭院里仍是老样子。已到了秋深时节,几株枫树上红叶徐徐飘坠,由于每日有人清扫,倒还不曾有落叶堆积。
沈惊澜立刻感知到了来人,临砚一走进,就闪现在了庭院中央,一边注视着他,一边顺便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以前是因病痛缠身,能坐下他就不想站着,如今身体转好,这多年养成的习惯倒还一时难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