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只怕会吓死你。”
许笑飞道“我想听。”
临砚摇摇头,他并不想将那些事情真的讲述给许笑飞,话锋一转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救你”不待许笑飞回答,又接着道,“我当然是为了教主。”
他瞧着许笑飞“我略有卜算之能,本来算出你未来很可能与我天绝教为敌。我不想信你,教主却相信你。不仅如此,他还出力甚多,帮过你一回。我只希望,你能记着教主的这份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他的意思。”他的语声里竟能听得出几分温柔,“如果有一天你我立场相悖,你不必对我留情,却千万不能对他动手。”
教主对许笑飞的态度摆在那里,既然无法除掉这个人,他还能怎么办
他也只能相信,许笑飞的品性,真的如他眼中所见的那样,心肠柔软,重情重义。
“我明白了,”许笑飞道,“你放心就是。我本来就很喜欢他,我也我承你这番心意,往后不管发生何事,也绝不会与你和他,不会与天绝教为敌。”
“还有一事,”临砚道,“这里已出了灵蛇宫,白斐大司祭让我转告你,除去他说的几种死者复生的法子,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你若想要寻觅,或许可去极北、西漠等地碰碰运气。”
许笑飞神色一振“好。”
看来还没有放弃临砚在悄悄留意他的神情。
他仍要压制许笑飞的实力成长,就不能让他放弃寻找复活“林墨”的办法。白斐并未说过上述的那番话,自然都是临砚的编造。
“正好我也想知道你所追寻的秘法,你若有什么发现,可以与我交换。”临砚道,“我若寻到了什么,也会告知你。”这一句就是真心话了。许笑飞气运过人,如果能真的有所发现,那再好不过。
“好,”许笑飞也浅浅一笑,“那我们就说好了,一言为定”
“你既然知道我是个常常背信弃义的人。方才说的那些,你真的信我”临砚却问。
“我信你。”
没有来由的,只是因为是这个人,就从心底,从内心最深的深处相信。
许笑飞并不是个蠢人。当初林墨之死,细究起来其实还有一些小疑点,但他从没有怀着质疑之心地去想过。
尽管他内心深处,对这件事隐隐抗拒,不相信林墨会死得如此轻易
但他内心的更深处,却是对“林墨”,对这个人,根深蒂固的信任。
就算世上的所有人都欺骗他,也绝不会是这个人
他就是坚信。
第40章 论剑
华山上,论道大会这一修真界最大的盛会,已经拉开了序幕。
此刻第一天的比试已经结束,到了傍晚时分。
山脚下的某片林子里,有个少年正在练剑。
剑光似流星,也似游龙。一剑挥出,又有百十朵细小的青色莲花,环绕着剑身瞬间开谢。
看着他一套剑法使完,白眉老者点了点头“不错,又有进步。看来你观战一日,有所领悟,为师带你过来一趟是来对了。”
少年持剑在手,又意犹未尽地凌空左右一划,看着飞射而出的剑气一连削断了三棵大树,才道“师尊,我今天的确见识到了不少别门别派的招数,也有了一些心得体会。不过,就依我今日所见,那些参与大比的别派弟子也不过如此。只有那逍遥派的韩樾,倒有几分真本事我真想和他比过一场,可惜”
他摇摇头,面露不忿“要不是宗主偏心,这上场的名额本该是我的”
“真儿,”老者叹了口气,“输就要输得起,你万万不可这么想。当初门内选拔,你的确输了厉远山一招。”
“他若不是仗着宗主赐予的神兵之利,我又怎会输他一招”叶云真仍不服气,“师尊你其实也心知肚明,只论剑招,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白眉老者碎星宗的长老莫尘,看出他这个徒弟最近骄傲自满过分了些,给他泼了一瓢冷水“真儿,你的资质确实不错,但你若真以为自己空前绝后,你就错了。比你更出色的天赋,为师也曾见过一个。就连他在修炼之时,也是谦虚得很的。”
“是谁”叶云真不禁追问。
“是”莫尘长长叹息一声,欲言又止。
叶云真却已反应了过来“你说的,就是我那背弃师门的师兄吧”他低头望着冰雪般清冽的剑锋,不甘地抿了抿唇,“他真有传说的那么厉害”
两道身影,降落在这师徒俩的不远处。
一个脸色苍白,瘦可见骨,漆黑的袍子随风鼓荡,举手投足间却带有一种无形的威严。另一个却是个锦衣玉带、眼若桃花的翩翩公子。
沈惊澜忽然道“少渊,你不是总想演戏么现在就有一场戏要你来演。”
“演什么”少渊双眼一亮。
沈惊澜笑了笑,掌中已多出了一把剑,他随手在明如秋水的剑身上一弹,剑身一振,发出清吟“你逃,我追,你要演的就是被我追杀之人多卖些力气,好好逃命,我是会当真出手的。”
说话间,他的外表也变了,变成了一个面貌平凡的中年修士。
“啊”少渊还没领会过来,就见沈惊澜化身的修士捏了个剑诀,剑花一闪,一剑削来。
无数朵青莲,在剑光中绽开。
才是个起手式,声势却已经很惊人。
少渊立马运起遁术,逃得飞快。
“什么人”叶云真警觉地道。
他还在这林子里练剑,忽然有个人一阵风似地径自从不远处掠过。
后面还有人在追。
追的那个人,口中呼喊“贼子,哪里走”
师徒俩不由对视一眼,正思忖要不要上前帮忙,忽然一道雪亮剑光,将这片山林照彻。
追的人已出了手,原来是个剑修。
叶云真立即打起精神,凝望过去。对别的剑修的出手,他总是分外留心的。
他忽倒吸一口凉气。
这素不相识的剑修使出的剑法他竟相当眼熟,也许是太过眼熟了
那不就是师尊莫尘传授给他的青莲剑歌么为什么这个人也会
“他偷看了我练剑”叶云真道。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把别人的剑招偷偷学去就罢了,但盗用剑招,还在苦主面前施展,就太嚣张了吧。
“真儿,”莫尘却沉声道,“噤声,认真看着”
被剑法吸引,他们也运起遁术,跟了上去。
那逃的人身形虽快,追的人剑招却更快,如行云流水,一瞬间就从青莲剑歌的第一招,演变到了第十七招。
就连叶云真也看出他刚才的猜测有多狂妄无知了。
这剑修每一招的纯熟与精妙,都远远胜过了他。他的愤愤不平,就好像萤火虫不忿明月借走了自己的光辉一样。
青莲剑歌共有十九招,一招比一招更强。
到了最后三招,剑势一变,变得更恢弘、更浩大、更惊心动魄,如同画龙点睛,前十六招只不过是这三招的铺垫。
叶云真看得愣住,遁法的口诀一乱,险些儿栽下云端,被莫尘一把抓住。
他忽想青莲剑歌的最后三招,他也向师尊莫尘学过了,练得也很纯熟。就算有人倒过来比划一遍,他也绝不会看不出来。
但他刚才看到的这三招,却和他学到的不同
也不能说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但两者的差距,就好比天与地,云与泥,江海与池塘。而他自己学的那个版本是地,是泥,是一汪浅得可怜的水洼。
一丝不能见光的念头,一瞬间从心底闪过叶云真心想,师尊对自己藏了私他亲眼见到的,才是这套青莲剑歌的真正威力
最后这神鬼辟易的三招下去,逃的那人当然招架不住,紫光一闪,身形消失,被那追来的剑修收入了一只灵器葫芦里。
剑修并未看紧跟上来的师徒俩一眼,似要扬长而去。
莫尘忽然呼喊道“道友且慢”
从这套青莲剑歌,他看出了很多东西比叶云真看出的多得多。
他双眼发亮,藏在袍袖中的手不住颤抖,显然激动以极。
他修行多年,性子内敛,很难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如此激动的。
那剑修居然真的停下来,回头望向他。
“你是你”莫尘强行按捺心情,镇定了片刻,方才能继续说下去,“你是特意来演示给我看的好,好,好当年我就知道,能令青莲剑歌遗失的最后三招重现于世的,唯有你而已,我果然没有看错我钻研了一辈子,始终未有成就,如今能亲眼得见,死亦无憾。”
剑修不语。
莫尘又郑重地拱手一揖“我莫尘起誓,不会将这三招上交宗门,也绝不用这三招与你为敌若有违背,身死道消。我只将它传与入室弟子,但在教授之前,也会要求弟子发下同样的毒誓。”
“师尊,这是怎么回事”叶云真不明就里。
那神秘剑修却已笑了一笑,淡淡道“用不着发这种誓。这三招非我所创,一直都藏在前十六招中,就好比泼墨山水里藏的一只青猿,我只是将它找了出来。山水画是你的,青猿自然也是你的。不论传授他人,还是临阵对敌,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你”莫尘自然知道,这个人是用了化形之术的。他虽变作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人,莫尘却仍能看出他身上的一派从容的宗师气度。
“看来你不仅剑法,心境上都有了大进步,为师我实在是欣慰得很。”莫尘终究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从这神秘剑修使出第一剑起,他就看出了这是谁。
是他最得意的一个弟子
没有“曾经”二字。
作为正道门派的长老,表面上他当然要和沈惊澜这魔教教主划清界限。但多年的师徒情谊,又怎是能够轻易割裂的。
当年的沈惊澜,谁说不是一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徒弟和晚辈就算偶有任性,在他面前也是乖巧的。
他一生都浸淫于剑,看到沈惊澜终于不负他所望,将残缺的青莲剑歌补全,对沈惊澜更是难以言喻的感激。
只可惜
许多年前,所有人就都知道,碎星宗的沈惊澜虽然天纵奇才,却身带顽疾,注定要早早陨落。
剑修仍是没有答话,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眼看他转身离去,莫尘急切道“你把这个拿去”
他想也不想,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方玉匣,心念一起,玉匣电射而去。
那人一定听见了他的话,却停都没停,瞬息间消失不见。
那方玉匣却如被虚空里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屈指一扣,去势骤停,又滴溜溜地飞了回来,刚巧落回莫尘手里。
“唉”莫尘叹息。
不久后,少渊从紫阳葫芦里被倒了出来。
“教主啊,这场戏演得真不容易”他一出来就大呼小叫,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女娲在上,我差点儿就要去见她老人家了”
沈惊澜淡淡道“我已手下留情了。”
最后一招剑光化实之前,他就将少渊收入了葫芦,护住了他。若非如此,现在少渊大概已说不出话来了。
少渊又好奇地问“那老头最后要送你什么,你怎么不收”
“绛叶七星藤,炼丹良材。”沈惊澜道,“我何必收他的他在碎星宗备受猜忌排挤,此物恐怕也要费一番心思才能得到。我教搜寻此物,却要容易许多。”
莫尘的窘迫境况,实际上也是因为他。当初他屠戮一派,为天下不容,人人都想置他死地,碎星宗为表立场,派来追杀的人手也最多。莫尘身为他的师尊,也是最应该表露态度,亲去讨伐的一个。而莫尘以闭关为由,在宗门里推辞不出。
别人是如何待他,沈惊澜并没有忘记。
“绛叶七星藤”一旁的少渊道,“我在哪里听说过这东西。”
“临砚带回来过。”
沈惊澜的心思,也随之转到临砚身上。
绛叶七星藤生于苦寒之地,人迹罕至之处,临砚的确曾远赴极北,给他搜集过几支,令教中招揽的丹术大师为他炼制丹药。不过这些年来药吃了不少,起色却是不大。
小砚他心底呢喃。
临砚有事赴往苗疆,不能随他一起来这华山论道大会。
他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这其中泰半,也是为了自己。他总不肯放弃疗治自己的希望。
沈惊澜并不想死。前些年他的身体和精力还能支撑时,他也寻求过许多办法、找遍了各种良药,近几年来,他已经渐渐看开。就如迟暮的老人知道自己一定会死、迟早会死,他的心态也同样。虽不盼望,也不惧怕,到了那一天真的降临之时,可以坦然相迎。
他只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临砚能多陪陪他。
可惜这句话无论婉转地暗示,还是直白地说出口,临砚都没能听进去。
“师尊,刚才那位难道是”
莫尘点点头“正是他。我刚才向你提起的绝无仅有的天才,也是他。”
他似已看透了叶云真的心思,又道“他使出的最后三招,你可看清楚了为师的青莲剑歌是奇遇得来,缺少了最后三招,我穷尽心血,才将之勉强补完,但我补的三招终究是流于平庸。青莲剑歌这套剑法,绝不止于你如今学到的威力想不到我竟还能亲眼看见,这失传三招重现于世的一天。”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感喟。
若在最初,他还激动满溢,待到想起了他这阔别已久的徒弟的身体状况,又低落了下去。
也许,还是来见最后一面的吧。
叶云真却还有疑问。
他皱了皱眉,道“师尊,既然剑招已经失传,您又如何断定,他使出的就是真正的最后三招呢”
“如他所说,”莫尘道,“这三招本身就藏在前面的招式里。绝无可能不是。”
就算真的不是,这三招也抵达了青莲剑歌的巅峰,再也没有比这更强的三招。
叶云真思索着什么,半晌,向莫尘跪了下来“求师尊传授弟子这三招”
他虽然也亲眼目睹,要他有样学样地演练一遍,却是万万不能。他只看得出这三招精妙,还不能看透剑招中的玄机。而莫尘钻研青莲剑歌的时日,已经太久太久,早已推演过剑招的千百种变化,所欠缺的,唯有一点灵光而已。只要轻轻点破,便能洞彻全局。
莫尘道“你先发下誓愿,不凭此对阵魔教,不私相传授。我再教你。”
“是”叶云真一口答应。
第41章 真凶
到了深夜,若有似无的箫声,又传入耳中。
许笑飞还借住在唐家。这次去灵蛇宫,逍遥派似也早已看穿唐家的图谋,为免争功,只派了一名长老和三个弟子前来,顾长老在战斗中还刻意地维护弟子们,所以许笑飞根本没受什么伤。至于他的好友唐怀英,就没这么幸运了,伤势颇重,需得好好静养一阵子。
他原本打算这就动身去华山,还赶得上凑论道大会最后的热闹。去不成的唐怀英却一定要他多留两天,由他带路在唐家周边转一转,许笑飞看他可怜,也就答应了。
此刻,他躺在床上,听着这低柔婉转的箫声。
好像曾经听过。并非在几天前的夜晚,而是更久远、更久远的过去。
没等一曲奏完,他就已穿好衣裳,套上鞋袜,冲出房间,飞了出去。
循着箫声,他像一只大鸟轻盈地落在唐家最偏僻的一处院子的墙头,箫声就从墙内传出。他虽不想像个小偷一样往墙里窥视,可是这听似熟悉的箫声,却非让他有一种搞清楚的冲动不可。
月色正明。
风里浮动着花香。
院子里低头吹箫的人影,身形清瘦,带着一股淡然出尘之意。
箫声忽止。
一个像箫声那么动听,却又带着几分冷淡的声音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许笑飞一惊,下一刻,院墙上浮现金色的符箓,一股大力涌来,将他推进了院子里。
那吹箫的人已垂下了持箫的手,长身而立,却没有转眼望向他,而是面对着寂寥的夜色。
许笑飞拱手一揖“在下许笑飞,逍遥派弟子,受唐怀英之邀在唐家暂住几天。冒昧打扰了前辈,还望恕罪。”
沉默了许久,那人方才开口“你不是他”
“他是谁”许笑飞不解,“前辈莫非在等人”
没等到回答,就见白影纵横,对方以一支玉箫为武器,向他攻来,招式凌厉,许笑飞连忙举剑招架。
好不容易拆了十招,漫天的箫影忽然不见,对方已收了手。
“你果然不是他。远在六十年前,他就已强过你,放在今天,他绝不会只有你这种功力。”
许笑飞更加好奇“前辈说的,究竟是谁”
对方不答,又自顾自地道“你说你是逍遥弟子。可你方才使出的剑法,却绝非逍遥派所有,你这剑法,又是何人所教”
“这剑法是我从一本古旧的剑谱里学来的。我也不知剑谱由谁所写,莫非你知道”
“是么,”那人轻轻叹息,“你的声音也很像他。”
他的语声,渐渐变得更落寞“我等候多年,只等来了你难道终究不能等来他”
他的话,许笑飞实在不知道怎么接为好。
他只能迷惑地问“容我冒昧一问,前辈又是谁”
对方这次倒没有避而不答“你刚才说,你是怀英的朋友我就是他的二叔。”
二叔许笑飞一愕。
这好像就是唐怀英所说的那位前辈。
少年成名,在当年的论道大会上斩获第二,只输了沈惊澜一筹,却又忽然退隐,销声匿迹
许笑飞还记得他的名字唐轩竹。
从刚才比划的那几招看来,似乎他在退隐之后,也一直没有搁下修行。
“唐怀英向我提起过前辈,”许笑飞道,“他说,前辈是一代俊杰,就连他的师父也很仰慕前辈。”
“他的师父唐梓心”唐轩竹摇了摇头,“不值一提的庸才而已,只有炒制的新茶中,才能觉出几分灵气。”
他忽然又道“小友,你可看得见,那株木芙蓉开了几朵”又解释,“我双目已眇,连神识中都是一片混沌白雾。之前和你对敌,是听音辨位而已。”
空气里的确飘着花香。一棵木芙蓉立在庭院的花坛中,大瓣的粉白芙蓉花,点缀在枝叶间。
他居然是个瞎子许笑飞又吃了一惊。月光正照在唐轩竹脸上,映在那双晶莹的瞳仁里。
这本来是一张相当英俊好看的脸,也是一双相当动人的双眸。许笑飞不由觉得遗憾。160
“开了六朵,还有三朵将开未开。”许笑飞道。
“好。”唐轩竹点点头,“小友,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明晚再来吧,我教你一些修行心得,就教到芙蓉初谢为止。”
许笑飞想了想,答应下来。
他也曾开玩笑地对祁燕师姐抱怨,为什么总有人按着头给他送秘籍,教他功法但机缘来了,他也绝不会错过。
许笑飞又如前几天一样,飞落院中。他每夜来向唐轩竹请教,白天就有些精神不济,后来就连来找他闲晃的唐怀英都神神秘秘地问“小许,你晚上都偷偷地干嘛去了要去喝花酒找乐子,也可以叫上我呀,我虽然受了伤,也还是很行的”许笑飞给他翻了个白眼。
唐轩竹已在院中等候了。他就驻足芙蓉树下,微微仰头,似要数清楚,到底花开了多少朵。
“你来了”他道,“芙蓉花已开始谢了么”
“有一朵开始谢了。”许笑飞仔细瞧了瞧,答道。
唐轩竹沉默了许久。
“看来他是不会来了。”
他又转身,在院子一角的石桌前坐下,唤道“你过来。今日我就不教你了,我备了薄酒,陪我喝上几杯。”
他虽然双眼已盲,对这院子里的地形,却已熟稔在心。
衣袖一拂,在桌面上摆开一壶酒,和两只瓷酒杯。
许笑飞也走过去,坐在他面前。这几天,这位脾气古怪的前辈确实教了他不少,酒他还是要喝的。
唐轩竹执起酒壶,将澄碧色的酒液倒入两只杯子。他的手很精准,也很稳,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两个人对饮了几杯,许笑飞虽想主动说点什么,但他不论说什么,对方都只静静听着,并不接话,末了斟上酒,一句“再喝”。
杯后,唐轩竹终于开了口。
“你心里似乎有很多疑惑,看来不知内情。也罢,反正今日闲来无事,我就替你解疑一番。你还不知道我等的是谁吗”
“不知道。”许笑飞老实承认。
“我等的是天绝教教主,沈惊澜。”
沈惊澜许笑飞听他说起,竟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其实从未见过这个人一面,但心里,却瞬间浮现起白虎寨的事件中,他在溪涧和山洞里两次所见的那个人面带病容,却拥有着强大到无可揣度的力量。
那是不是他
“你和他早已约好,要在此地会面么”许笑飞问。
“并未约好。”唐轩竹摇了摇头,“只不过许多年前,有人为我算了一卦,算的是我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卜者说他看见了幻象,明月高悬,院子里木芙蓉尽数盛开,我就在这里,他站在我面前。”
他轻叹一声“看来他终究算错了,来的不是他,却是你。不过,这卦象虽然有误,必定也有几分能对得上的地方。”
许笑飞道“你不会是说我”他听出了弦外之音。
“和他有相当深厚的牵连”唐轩竹断言。
相当深厚的牵连
许笑飞思索起来,就冲他从那人身上感受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对方的病痛他能感同身受,站在那人身边,仿佛连心跳和呼吸的节奏都会渐渐趋于相同他确实有几分相信这一点。
他又问“你等他做什么若是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想办法替你转达。”
“不必了,”唐轩竹淡漠道,“你恐怕想错了什么。当年,我和他虽是至交好友,可也早就反目成仇。他若再来,也无旧可叙,唯有拔刀相向而已。”
他忽而又问“你可知,我的双眼是怎么盲的吗”160
“是他伤的”
“不错。”唐轩竹颔首,“原本是治得好的,我没有治。修道之人就算没了双眼,神识也可视物,所以我将神识也一并毁了。我做这一切,只因我知道还要再见他一面,可我却无颜见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唐轩竹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一口饮尽,徐徐道,“既然答应给你解疑,我就说给你听吧。不过,这件事要从几百年前说起。”
许笑飞不可思议地望向他。沈惊澜和唐轩竹,都是六十多年前才活跃的人物,为什么会扯到几百年前去
且听听他怎么说。
唐轩竹已接着道“你既然入了仙门,就一定知道,修行一事越往后越是艰难。升仙前的最后一阶名为大周天,无数大能就卡在这里,苦求机缘不得。当年,一位大周天前辈偶然得到一份仙丹残方,不由动起了心思能否炼成一种丹药,服食后立地成仙呢”他似也猜到许笑飞在想什么,点点头,“不错,这是偏门邪道。但那前辈臻于大周天境界已久,凡尘俗事皆已打动不了他,只有升仙二字是唯一的执念。他凭着这份仙丹残方,还说动了另外三名相熟的大能。这四人有的精于丹术,有的藏有多种珍稀灵物,他们一齐推演,竟然真的将这份仙丹方补完,取名,天极丹。”
“要炼成天极丹,需要大量步骤,海量仙材,甚至包括稀世无双的七宝灵芝和天目莲皇。他们分头筹措,还从各自出身的宗门中借调人手,索取材料,准备妥当,就由四人当中最擅长炼丹的一位亲自开炉,耗时三月,最终炼出了一颗金丹。这金丹却并非成品,只是一颗伪丹。根据推演,金丹还需以人的凡胎为炉,继续冶炼,方能渐渐去伪存真。四位前辈自然不能拿自己做丹炉,他们便从当时修仙界崭露头角的新秀中挑了一个资质最好的,将金丹悄然种在了他身上,那便是沈寒庭,”唐轩竹缓缓道,“也就是沈惊澜的先祖。”
许笑飞低呼一声。听到这里,他才依稀窥见了唐轩竹所讲的这个故事的面貌。
“沈寒庭的妻子在分娩时身死,遗下的两个孩子倒是毫无异状。这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资质平凡,另一个却在稚龄时就显露出惊人的天分,年纪轻轻就已挑遍了天下高手,可惜病痛缠身,英年早逝。往后的沈家一脉,每隔几十年,都会涌现这样一个惊才绝艳,却注定薄命的人物,不错,这就是天下皆知的真武体质,沈惊澜他亦是如此。”
许笑飞喃喃道“原来这体质是人为造就的。”
唐轩竹道“这世上确有超越常人的修行体质,比如,契合幽冥鬼道的阴煞体,契合火道、金道的阳炎体等等。但阴煞体的弊端,不过是不能久见日光;阳炎体的弊端,不过是受到冰霜一类术法的克制。这些天然体质,哪一个都没有真武体这么巨大的缺陷。真武之人一旦开始修行,就如从山顶奔行而下,不用快马加鞭,功力便会一日千里,而且暴涨的速度愈来愈快直至灵力失控,肉身崩毁。这缺陷自然是因为人力造就,急功近利。金丹能立即让人成就伪仙之体,升仙便是去伪存真,比凡人凭空垒土容易很多。然而人生来就是凡胎,如何能承受得住仙身,哪怕只是伪仙之身”
许笑飞冷哼一声“这几个大周天前辈,也是邪魔之流。”
唐轩竹淡淡道“在他们眼里,凡人皆是蝼蚁。蝼蚁的性命有什么好顾惜的他们在沈家种下金丹后,耐心等候了五代,觉得时机已成熟,就捉去一人,重又开炉炼丹。这一次用活人当做药引炼丹,据说真的炼出了他们所求的仙药。”
“炼成了”
“据说那日,电闪雷鸣,丹房坍塌,从瓦砾废墟中射出一道金光,六道金龙虚影盘旋于上,竟真有一派仙家气象。负责炼丹的那位,则踪影不见,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唐轩竹道,“或许是被爆炸殃及,化作飞灰,又或许是被从附近赶来的某人抢先杀死,毁尸灭迹了吧。另两人来得稍慢了一些,他们赶到时,先到的那人已拾起成形的天极丹,吞服下去。”
“两人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仙气浩荡而出,紫云凝聚,金花飘坠,这人身上果真在发生从凡而仙的蜕变,只不过”
“到了最后关头,那人似是未过心劫大关,心神失守,惨呼失声,就在余下两人的面前,身形鼓胀,黑气四溢,化作一头秽恶魔物,在两人的追杀下慌忙逃窜。最后的下场,似乎是被某地山神镇压。”
被山神镇压许笑飞一怔,该不会是
唐轩竹还在说下去“剩下的两人,自然不会甘心。为了巧借名目,方便行事,他们甚至还将从各自宗门里挖来的擅长炼丹的弟子,聚合起来,建成一个名叫药王宗的小门派,为他们推演丹方,搜集仙材。他们重整旗鼓,又尝试了多次。可惜,虽然炼出了几粒丹药能令人脱胎换骨,修复肉身,对他们渴求的升仙却并无用处。又过了百十年,一人阳寿耗尽而死,最后一人终于决定放弃。他已发现,沈家早已对真武体质的离奇心生狐疑,在多代人的潜心研究下,甚至有了成果几十年前江湖哄抢的那本神霄真术,便是沈家推算出来,针对真武体质的良方,可以改善这体质的缺陷。沈家同时也在调查真相,一旦查明,必会与他不死不休。”
“你想必也猜得出,这剩下的最后一人,就是我的师父。他老人家晚年陷入心魔,常常在隐居的山洞中对着空无一人的山壁絮絮叨叨,这些事我就是如此听来的。那时候,他对天极丹的炼成已然心死,又担忧沈家报复,这当中竟然还掺和了几分对唐家、对修仙界的忧虑。修仙界资源有限,譬如昆仑寒玉,一千年才能结成一簇,又如金叶菩提,八百年才结五颗果子,若是沈家坐大,别人岂有立足之地他便下定决心,将沈家连根铲除。沈家虽然出了不少天才,但大多短命,人丁单薄,却不是他这积年的大周天前辈的对手,一夜灭门。不过,沈家也不是没有防备,早在两代以前,就将一条支脉分了出去,而且在血脉中下了很重的封印,那便是沈惊澜的祖父。也是机缘巧合,沈惊澜幼年因父母亡故,被舅舅家送去碎星宗。他血脉里的封印已然淡薄,一学道,天赋便震惊宗门。那时候倒还没人联想到那早已灭亡的沈家,直到他少年时,功力飞跃,身体也隐约出现了真武体的病症,这才明确了他的身世。”
“那时候,我和他相交甚笃。他性子洒脱,很够义气。若说缺点,也许是碎星宗里捧着他的人太多了些,有一点少爷脾气,只有一点。谁对他好,他就要闹谁,但又闹得很有分寸,并不惹人讨厌。”唐轩竹的语声里多了一丝怀念之意,似乎还微微笑了一下。
许笑飞难得看到他笑。
“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也像你一样被我的箫声吸引,不请而来。我至今还记得他踏月而至,站在墙头笑望着我的情形。那一届论道大会,我输给了他,只得了第二名,对他原本心存怨气,然而他真气很有办法,让我一点气都生不出来,反倒对他心生亲近。只可惜”
“我那师父在收下我时,曾对我提了一个要求但凡遇上沈家之人,杀他将沈家灭门后,似又卜算过,算出沈家未绝,却因沈家的布置,算不出漏网之鱼的所在。我跪在他面前,发下毒誓,若是发现了沈家之人的踪迹,一定将其诛杀。”
“既然发现了沈惊澜的身世,我别无办法,只能着手对付他。师父那时已然亡故,他在临死之前,将执掌药王宗的令牌留给了我,让我能够调动这股力量。”
“就是你,将他逼入了幽州”许笑飞道。160
“我也失败了。我以神霄真术为诱饵,设计将他引入了药王宗,祭起镇派法阵,竟也未能杀了他。我有掌门令牌,可以操纵药王宗上下,却没想到,还有人胆敢违逆我就为了沈惊澜他不仅将假的神霄真术,换做了真的,还暗中破坏了镇派法阵。而沈惊澜的功力,也实在可怕,比他在论道大会上展露出来的还要可怕得多。他还有一门禁术,可在短时间内大幅提高修为,他虽身陷重围,最终竟将我们一一斩杀。”
“你还活着。”
“是。他那时已杀得眼红,浑身浴血,神态癫狂我差一点儿就死在他剑下,但最后一刻,他却放过了我。我永远难以忘记,他那时候的眼神”
唐轩竹停顿了好一会儿,似在回想当时的情形。
许久,他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或许他那时还不明真相,不知我才是幕后黑手,以为我只是前来帮忙。不过,我也不算大败亏输,他虽还活着,这一战中用的禁术却已耗干了他的身体底蕴,就算他立即散功重修神霄真术,也救不回来了。他现在虽还没有死,状况恐怕也很是不妙。”
两人都没有发现,院子外的黑暗里,有人静默伫立,聆听着他们的一言一句。
风吹动他的衣角,他的身体竟像是受寒一般,微微颤抖。
为了说这秘密,唐轩竹是用结界隔绝了内外,但这等手段,也拦不下他的感知。
许笑飞听完这一切,默然无语,半晌,终于笑了一笑“我若是他,一定很后悔交了你这个朋友。”
他又望着唐轩竹那双无神的眇目他原本还觉得颇为可惜,又道“也许他已经查出了真相,只不过看你自毁神识,隐居不出,似乎悔恨深重,又有些不好意思来杀你了。”他点点头,“这法子很不错,换做我,也会有点不好意思的。”
“伶牙俐齿,”唐轩竹冷笑,到了此时,他似乎终于褪下了清净幽雅的外皮,“我说过,你很像沈惊澜,只不过你有一点远远不及他。”
“哪一点”
“你的修为太差。当年他风头太劲,同辈里也有一些人看不惯他,却都拿他没有办法,而长老们自恃身份,又不能对小辈动手。”唐轩竹道,“我若是你,自己成了瓮中之鳖时,也会乖乖闭嘴的。”
许笑飞大惊失色,猝然起身,却脚下一软。
“这酒你给我喝了什么”
唐轩竹道“并非毒药,只是让你不得动弹罢了。”
“你究竟想如何”许笑飞道,“就算杀了我,也逼不来沈惊澜”
“谁说我还想杀他”唐轩竹淡淡道,“我将他逼入幽州后,也不知为何,越想越是后悔。他是个很好的朋友,也着实待我不错我毁去神识,也是为此。到了今天,我只想为他做出补偿。我第一天见到你时,原本意外得很,但我立刻明白,这是上天对我的赐予。”
“你说什么”许笑飞忽倒吸一口凉气,“你莫非炼药”
“你倒是机灵。”唐轩竹笑了,似有几分赞许,“不错,大周天前辈们渴求的仙丹虽未炼成,强身益体、可治百病的地极丹,却真的能够用沈家之人的血脉炼出。有了你,我就能炼出地极丹,救沈惊澜一命,弥补我当年的过错。”
许笑飞没有应声。
他在暗运内功,想挣脱禁制,然而周身绵软,连一点灵力都调动不来。
“原来事情的隐情竟是如此,就是他将教主害成这样”
站在院子外的人慢慢抬起了头,脸色苍白,眼眸冰冷,冰冷中又有泪光闪烁。“教主不屑与他计较,我却不能放过他。既然此人要为教主炼药,暂且先留下他的性命。”
“待到丹成这笔账我必会清算”
他的心绪渐渐平复,又思索起来。
“教主一定派人查过,他心里有数,却一直隐瞒着我。”
“他或许也知道地极丹的丹方,尤其是那味七宝天莲心,原来就是流有沈家血脉之人的心脏。但他没有意思这么做,恐怕,也不想听我劝他他不与许笑飞相认,也是这个缘由吗”
在他思索的同时,也悄然撤去了对他身前两人的控制。
这两人眼中痴痴呆呆的神色褪去,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轻声道“就是前面”
另一人回道“对,大司祭所说的正是此处。”
原来是灵蛇宫的人。他们被临砚所控,还浑然不觉。
临砚早已隐没了身形。
这两个人境界太低,包括院子中的许笑飞,都不足以察觉他的气息。而唐轩竹,以他的修为若是大意之下,也有可能会被他发现,但偏偏唐轩竹的神识已然混沌,感知力就连许笑飞都不如。
灵蛇宫的使者轻敲院门,院门敞开,将他们摄了进去。
临砚注视着这一切。
白斐虽一直心有忌惮,仍是被他在灵蛇宫里布下了暗桩。这一回,也是暗桩传讯灵蛇宫里似有异动,他才悄然跟来这里。
灵蛇宫固守苗疆,很少外出,这次竟罕有地踏入唐家属地,不由让他心生怀疑,亲自查访。
没料到,知晓了如此巨大的秘密。
“你们总算来了,来得真慢。”
庭院中,唐轩竹已站起身。
“你们带路,走。”
蛛丝般纤细的透明丝线,缠住了他的手腕,他就靠着这根丝线的牵引,跟着灵蛇宫使者离去。
许笑飞没有跟着,他已被唐轩竹塞进了某件法器中。
第42章 印记
这片漆黑狭隘的空间,在上下颠簸。
许笑飞动弹不得,他在被唐轩竹喂下毒酒后,还以重手法制住,一时间就连意识都已混沌不清。
镜花水月般的幻境,忽然浮现在眼前
梦境二
风吹拂,水摇曳。
寒冬腊月的冰水,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些许清凉。
他半睡半醒,卧于水上,耳畔尽是波浪拍击的声响。
还未散尽的酒气萦绕在他鼻端,他好像喝了很多酒,颅脑里丝丝作痛。何年何月,身在何处他并不在意。
大约是漂近了河岸,随着凉风忽而飘来了人声。
“那人是淹死了吗”
“这么冷的天,早就冻死了吧”
“老天爷,一具浮尸”
他仍闭着眼,躺在水波中一动不动,懒得起身。
衣衫湿透又如何被认作浮尸又如何这水面摇摇晃晃,浑不着力,比最柔软的床铺只怕还要软上几分。
湖岸边传来的细碎议论声忽然静了。
“咚”
他似乎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
片刻后,一只手揽过了他的腰,让他靠上自己的脊背,又竭力挥动手臂,往回游去。
身体落上了坚实的地面,他被人带到了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