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怪陆离的粼粼之上,他分不出这是现实还是虚幻,鱼群游过太阳,长发朝上浮起,像是浓密的海藻。
正当此时,忽听一声长啸,清越高昂。
一道黑影衣袂翻飞,猛然俯冲,一把抓住姚溪暮的手,将他拉出水面,手腕一转,毫不犹豫地将他甩向右侧小船。
江晚舟紧张万分的看着突然出现的俞星野,见姚溪暮被他从水里救出,登时凌空而起,展开双臂,将他抛来的姚溪暮牢牢搂抱在怀中。
俞星野没有回望,不偏不倚,翩然落到搭载着俞太师的小舟之上。
李晖茂指挥者官船驶近,江晚舟抱着姚溪暮抄空飞起,跃到船舷之上,翻身而入。弓箭手搭箭,霎时间,密箭如雨,水面上所剩不多的忍者纷纷中箭。
忍者落水之后,又有人朝着俞太师父子弯弓射箭。
“住手!”姚溪暮脸色惨白,全身颤抖,又是愤怒又是恐怖的怒吼出声“星野不是要助俞太师逃亡的,是去阻止他的!”
江晚舟紧紧将他搂抱在怀中,抚摸着他的脊背,和他一起抬眼眺望。
姚溪暮挣开江晚舟,将手指按在船舷上,尽量的倾身朝前,企图在狂风中捕捉俞星野的只言片语。
——太远了,风无法将俞星野的话语带到姚溪暮的耳边。
姚溪暮周身湿透,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他瞬也不瞬的看着前方的俞星野,心潮汹涌,激荡着前所未有的悲伤与彻骨的哀痛。
不能世情如人意,何必君心似我心。
他福至心灵的突然明白了俞星野曾经对他说起的话语。
——“我深知自己是个不忠不孝的人,从来都视死如归……”
——“我现在不说是什么,只要你答应。你一定办得到,行吗?”
星野明明受了重伤,他服了药,这才能在短时间内凝聚内力,不顾生死,前来阻止俞太师逃亡。
普天之下,除了他,谁能在此时此刻让俞太师活着回头认罪?
俞太师认罪之后呢,他又打算如何?
船离俞太师所乘的小船越来越近,姚溪暮低头看见俞太师神色惨淡,是已然认命的槁木死灰,长叹一声“罢了,老夫认了。”
李晖茂见状,瞬息掠出船去,将俞太师挟上官船。
“星野……”姚溪暮无暇去看,只低头呼唤长身傲立于扁舟之上的俞星野。俞星野背对着他,不肯回头。他焦急而痛心,张口唤道“星野!”
他想到了和俞星野初见的时候,俞星野撩开珠帘,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一脸轻薄;想起了他刺杀俞太师失败的那个月夜;想起了在外公家里暖烘烘的屋子;想起了他最后的、绝望的、冰冷的吻……
——“姚姚,我是真喜欢你。”
——“姚姚,让我抱抱你吧?”
如果当时是我主动抱了你,你会舍不得离开吗?
往后我会一直跟着你,跟你去大漠草原,去关山塞外,看长烟落日,秦时明月。
自尔朱颜量岁月,从人白眼见浮云。
“星野——”姚溪暮撕心裂肺的狂吼出声,企图阻止他接下来的举动。
俞星野不敢回头看他,只得抬头,看见苍穹无边,黑云翻滚。黑云将要散去,日光从层云的缝隙中透了出来,冰冷彻骨。
大厦将覆,此身将陨。
好想再看你一眼,跟你一起携手俯瞰着锦绣河山,仰望星辰流舞,倾听细雨击窗,溪漱山石。
俞星野长长的叹出一口气,终是不敢回头看他,纵身跃入眼前的滚滚波涛。
水天茫茫,此去何时见也?
第93章 活着
三月,落梅山庄,药庐。
屋里阳光纯净,姚溪暮看着林疏雨将一枝缤纷的桃花插入天青色的瓶中,忽而问了一句“桃花已经开了吗?”
“开了。”林疏雨放下瓶子,走上前来为他把脉,柔声道“从脉象上看起来,似乎已经好多了。”
那白皙的手腕上伤痕宛然,却没有显得突兀可怖,只会让人觉得凄伤。
手腕的主人将手收了回去,用衣袖掩住伤痕,一派轻松道“我大哥将脉丹录都给我啦,我没有偷懒,练的很好的。”他弯腰将在他脚下绕来绕去的小猫抱起,仰着白净的面孔,唇角微翘,“你看,好多了吧?我现在能拿筷子了,连它也能抱起来,舞剑是指日可待。”
林疏雨道“是会慢慢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他看着窗户中投入的阳光,轻声说道“皇帝陛下下了旨,为沮渠宰相一派的旧党们平了反,其后人子弟皆能入京,也可入仕。俞太师被革职押在天牢之中,说是病发身亡了。他死之后,其同党也尽皆下狱流放。”
姚溪暮微愣,不由自主地将怀中小猫勒得紧了些,小猫喵喵叫唤,在他怀中挣扎,还没轻没重地在他手上挠了一爪子,趁他吃痛,一蹬腿,轻巧地落了地。
“呀。”林疏雨探身来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三根鲜红的爪印,忙回屋取了一盒膏药,细细为他抹上。
姚溪暮低头看了半晌,眼神落到了自己手背那几道鲜红伤痕上,心思却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的头脑疏钝起来,似乎对于世间的一切感知都慢了一拍。他不觉得疼,连林疏雨为他抹了药,也感知不出是清凉还是灼热,只能没滋没味说了一句“没事的。”
林疏雨为他涂好药,柔声叮嘱了他两句,起身走出房门,去了后山伺弄草药。又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偏西,光影斑驳。林疏雨端着饭菜走进房中,看见姚溪暮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看到的那副模样,坐在桌前,无声无息的出神。
俞太师已死,大仇已报,姚溪暮心中的巨刺终于拔出,连血带肉地扯出了一个大洞。
心里空了一大片,思想也跟着空乏了。
姚溪暮成日迷糊着,连怎么回的落梅山庄也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那日站在船上,看见俞星野跃入波涛时的场景。翻来覆去都是这个场景,心也翻来覆去的疼了无数次。
疼麻木了,头脑也麻木了,开始整日神游。
“师弟。”林疏雨唤了他几声,见他没有反应,又推了他的肩膀,姚溪暮依然痴惘。林疏雨摇摇头,只得走到柜前,从装药的屉中捏了一点凝神的草药,洒进一旁的香炉之中。
屋子里弥漫起一种类似于雨后池塘的气息,莲花的湿冷混合着犹带泥土的青草,清冷异常。
“师弟,吃晚饭啦。”
姚溪暮如梦初醒一般转头看向林疏雨,眼眸流转,看见窗外已是黄昏时分。他觉得尴尬,抿着嘴唇,牵出一丝苦笑,不安地搓动手指,轻轻说道“我又出神啦?”他左顾右盼“师父回来了吗?是不是我没有理他,惹他生气了?”
“没有,师父去了蜀中,不会这么快回来。就算是他回来了,你不理他,他也不会生气的。”林疏雨把盛满米饭的碗往他面前一推,指着桌上的菜肴,把筷子塞到他的手中,“你吃了这么久的药膳,一定烦腻了,所以今日我没有给你做药膳。是山庄里的丁大娘为你做的乳鸽汤。”
“我怕师父看到我还是这副样子,心里不痛快。”姚溪暮听得乌谨没有回来,松了一口气。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吃了几口,倒也没有品尝出与药膳有多大的不同。他怕林疏雨担忧,举着不太便利的右手,将饭菜吃的七七八八,这才搁下筷子,絮絮道“师兄,我会很快好起来的,我尽量不出神,我今天都比昨天好多了,是不是?”
“没错,今天说了很多话。”林疏雨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桌子,姚溪暮念着他身体不好,不愿让他干这些事,习惯性的将托盘抢在自己手中,“我来。”
“小溪暮,我身子骨虽差,但这些小事也是能做的。”林疏雨同他一起走出房门,夜风中有不知名的花香,怡人而温暖,他缓缓说道“我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在我三岁的时候,有个癞头和尚来我家给我批了命,说我天生体弱,活不过八岁。可是后来我遇到了师父,虽然也是这么病病歪歪,药不离身,却也活了二十多年,还越来越松快,也是奇了。”
说话间,阿大上前接了姚溪暮手中的托盘,去了厨房清洗。林疏雨带着姚溪暮且说且行,来到了后山。
落梅山庄的后山,有如茵的绿草地,星星点点的野花一直绵延到草地的尽头。夜色朦胧,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依旧辨别出野花不同的颜色。姚溪暮曾在这里爬树打滚,玩出了无穷的乐趣。
“人要有念想,才能活下去,而我的念想就是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林疏雨长叹一声,面向了恍恍惚惚的姚溪暮“师弟,你的大仇已报,还有别的念想吗?”
“有的。”姚溪暮将他的话听进了耳中,懵里懵懂一点头,微微张嘴,饱吸了一口满含花香的空气,晃着身子转了个圈“等我好了,我要去见我外公,给他老人家颐养天年。”他故意换了轻松的语气,还是以前那副顽皮狡黠的样子,说道“外公还等着我给他找一个孙媳妇呢,所以,我好了得出去挣钱,有了钱才能娶媳妇儿。可不能一直赖在这里白吃白喝,吃喝久了,欠下的就越多,到时候又该还不上了。”
“咳咳。”林疏雨本来憋了一通长篇大论想要安慰他,却没料到他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安慰也无从说起了,当下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笑了两声,喘的急了些,反倒把自己呛住了。
姚溪暮上前给他顺气,要从他怀里掏出药丸让他服下,林疏雨按住他的手,喘了两口之后平息下来,轻声道“没事的,只是被呛住,不用服药。”
“你这个药不是师父配的,也不是你自己配的吧?”
“想说什么就直说,不必跟师兄绕弯子。”
两人走到桂花林中,姚溪暮抬头嗅了嗅,脑筋转动起来,努力琢磨起一些事情,不至于使自己长久的陷入茫然无知的境地。他笑了一笑,忽道“师兄,唐妙妙那个疯丫头看上你了,师父此去蜀中,是去往唐门下聘礼的,是不是?”
“好哇。”林疏雨面色微红,却也没有否认,只歪着脑袋看着他“你这孩子,成日成日的出神,做出一个人事不知的样子,原来都是避人耳目的。”
姚溪暮垂下眼帘,含糊说道“没有。”他垂着脑袋不肯抬起,无知无觉地要开始神游了,“我不是……”
林疏雨看着他这个样子,生怕他又发起呆来,连忙硬着心肠,在他的后颈穴道上扎了一针。
姚溪暮察觉到了痛楚,瞪着大黑眼睛直直地看着林疏雨,小心翼翼问道“我又出神了?”
“差一点。”林疏雨收了针,摸摸他的脑袋,笑的很温柔,“师兄看着你,没关系的。”
姚溪暮皱了皱眉头,不禁对自己有些失望,片刻之后才缓和过来。他有一点恐慌,害怕自己会一直这么下去,甚至到失心疯的地步,于是开口问道“我会傻吗?会疯吗?”
“不会。”林疏雨语气不容置疑,他看着月光下审视着姚溪暮的薄嫩嘴唇和小尖下巴,莫名其妙的生出自古红颜多薄命这样的感叹来。
经过一番六神无主的考量思虑,姚溪暮终于回忆起了方才的话题,接着说道“唐妙妙是唐门的下一任掌门,师兄若要与唐门接亲,怕是要入赘过去当人家的上门女婿。”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在哪里都没什么差别。”夜风忽凉,林疏雨拉着姚溪暮往回走去。
“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姚溪暮一拍手,纵身抱住林疏雨,“真想不到,那个野腔无调的疯丫头竟然能被师兄降服。”他盘算着,喜不自禁,“师父跟宋阁主成了亲,师兄你也有了归宿,我也算是放心了。”
林疏雨被他缠的不能脱身,见他难得兴奋,笑微微的喘着气,揉了揉他的耳朵,问道“那你自己呢?”
“我?”姚溪暮脸上现出困惑的神情,“怎么说到我身上了?”他松开林疏雨,似乎很认真的在考量,最后他扭过头,一派正经的回答道“我的当务之急是先赚钱,有钱才娶得起媳妇。我现在这个样子,破破烂烂的,谁肯要我?”他呼出一口气,一拍膝盖,“我得赶紧好起来!”
“那就说话算话。”林疏雨背着手,踱到房门口,他心中有一句盘旋了一天的话,欲言又止了数次,到了此刻实在是要憋不住要往外冒,终于说出了口“少主回来了。”
姚溪暮听在耳中,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哦。”
第94章 习惯
这日清晨,姚溪暮躺在床上,习惯性的早早醒来,因贪恋着被窝温暖舒适,不愿意这么早就起床。他半醒半睡地眯着眼睛,将脸颊往枕头上蹭了蹭,心想仇也报了,我也不当什么天下第一,为什么还要早起练武?
正是迷糊之际,一串脚步声自远而近的响起,姚溪暮来不及分辨是谁,又听得房门声响。他蜷在被褥间,一动不动,只顾装睡。他感到面前有微风拂过,有人撩开了床帘,姚溪暮没有睁开眼睛,他知道是江晚舟来了。
江晚舟高大的身躯站在他的床前,俯身下来,细细端详着姚溪暮的面容,他靠的太近了,近的让姚溪暮感受到了他的呼吸。
姚溪暮无法再装睡,不得不的起身,揉着惺忪的睡眼,若无其事的抱着被子往后靠在床头,打了一个哈欠“你回来了。”
他躲避的过于明显,让江晚舟有些不快,但江晚舟想着如今要好好对他,故而并没有将这小小的不快表现出来。只拉过他被子里的右手,轻声问道“手上伤好了没有?”
姚溪暮的长发垂在脸颊边,披散在肩膀上,黑如鸦羽,面色粉白红晕。他迷迷蒙蒙的睁眼看向了江晚舟,因为眼睛眯着,显得眼尾很长,又微微揉红了些许,像是带了残妆。姚溪暮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江晚舟眼中有多么旖旎风情,随口答了一句“快能舞剑了。”
“真的?”江晚舟的语调微微拔高,坐到床边,伸手抬起了他的下巴,问道“那就是也可以写字了?为什么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一封都没有回我?”
姚溪暮很不喜欢他这个带着支配性的动作,当即拍手打开,说道“你的鹰要啄我,我不敢往它身上绑。”
江晚舟有些不满,手指却落在他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着“你可以让别人绑,追风认得你师兄的。”
“唔,你在金陵要日理万机,很忙,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这到也不算是给我添乱。”江晚舟微笑着揉了揉他的耳朵“是你懒吧?”
姚溪暮眯着眼睛又打了一个哈欠,垮下肩膀往被子里缩去,嘟囔道“好困,我还要睡,你不要来烦我。”
他出言撵客的意思如此直截了当,江晚舟只得放开他,在他床前呆立了片刻。本想要跟他再多说点什么,可看到他这副懒恹恹的模样,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想起以前的姚溪暮,从来都是起的绝早,又要练功又要做饭,活蹦乱跳吵吵闹闹,常常是自己还没起来,他已经守在床前了,那精力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而现在却成了这般无情无绪的怠懒模样。江晚舟心情复杂的咬咬牙,放任他去睡懒觉,自己走出房门前,不甘心的回头说了一句“一会儿你醒了就来未消居,我有好东西给你。”
姚溪暮根本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一直到了午后,林疏雨给了他一盒胭脂膏子,让他去送进未消居里的染樱。姚溪暮答应了一声,捧着胭脂,溜达着去了。
走到门前,恰逢薄绿出门,姚溪暮顺手将胭脂递给了薄绿,转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