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姚溪暮的话像是逆风吹拂过江晚舟拎住的火把,燃烧了周身。心被炙烧,灼热滚烫,血液汩汩流动。但他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轻斥一声“快放开,像什么样子。”
姚溪暮依言放开他,接过他递来的衣裤,重新套在身上。经过昨夜一番滚动搓揉,原本穿上去顾盼神飞风度翩翩的好衣裳此时皱巴如糠菜,江晚舟扫了他一眼,当机立断“你等等。”
他出门去唤来侍从,不一会儿,就送来一套新衣。
“换上吧。”江晚舟递给姚溪暮。
换上新衣,江晚舟点点头,将□□也丢给他——是蜡黄的那张。姚溪暮哀叹一声,还是认命的戴上了,他将揉皱的衣服打包,江晚舟不解“你还要这身衣裳干什么?”
“新衣服好料子,才穿过一次的。”
“你在金陵是不是很缺银子?”江晚舟说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缺啊。”姚溪暮点点头。
“你要银子来干什么?”
姚溪暮闻言有点不好意思,面色微微发红,垂下眼睑,只敢拿眼偷瞟江晚舟,“我跟人家说是娶媳妇儿用的,其实是想娶你的。我想像销愁阁主那样,要成亲就欢天喜地的为你办一场,但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不多赚点钱能行吗?我可不想入赘。”
江晚舟虽然表明了心迹,算是将姚溪暮放在心上,但还是无法招架他接二连三由着性子的胡言乱语。若搁在以前,那肯定始动手开揍了,如今他强忍着收回了呼之欲出的大巴掌,只是冷着一张脸,一把将姚溪暮提溜出门,送回了癯仙楼里。
在癯仙楼中,江晚舟同他一桌吃过饭,看到他喝了三碗豆腐脑,一屉小笼包,胃口如常,便放心离开了。姚溪暮这时倒一点不困了,他心中喜悦,不顾腰身酸痛,动如脱兔,东奔西顾,四处撒欢。拔出破晓舞了一通,又满心欢喜的冲上楼,将楼主卧房收拾出来,往雕花大床上多摆一个枕头,再添一床衾被。姚溪暮呵呵傻笑,盼着今后就在这癯仙楼里跟他的少主双宿双飞。
可惜江晚舟夜里没有来,姚溪暮一个人睡在被窝里。夜长衾枕寒,到了三更天,还下起雨来。姚溪暮化身闺中怨妇,触景生情,吟诗一句秋雨不道离情苦,滴落梧桐一声声。
第二天一早也没把江晚舟盼来,快到午时倒是盼来了打扮的花红柳绿的金大乘。
金大乘风姿嫣然,冲姚溪暮微笑“好弟弟,今日我带了好酒,咱哥俩很久没有一起喝过酒了,今日哥哥就陪你来个一醉方休,如何?”
“谁要跟你一醉方休?”姚溪暮拍了拍衣袖,看着他身后跟班抱着的酒坛,挑眉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请我喝酒,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金大乘兜住他的肩膀,一派和风细雨“那是哥哥我先前做事鲁莽,这次专门来赔罪的。”
“你也知道!”姚溪暮猛地甩开他的胳膊,怒气勃发“你差点就害死我了!”
“我这不就是来认错的么?”金大乘拉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屋里带“但是你也不想想,没有那正主授意,我敢吗?怎么是我整你呢?冤枉啊。”
“那我不管。”姚溪暮显出几分烦躁相,在凳子上坐不住,老是站起来,不时往外张望,金大乘顺着他的眼神往外看,“看什么呢?”
“跟你没关系。”姚溪暮收回眼神,讪讪地坐到桌边,貌似不悦。
“你舍不得怪罪少主,就跟我撒撒气吧,我挺得住。”
“知道就好。”
姚溪暮拔出剑,跟金大乘打了一场。
打得酣畅淋漓气喘吁吁,从楼主打到楼顶,又从楼顶蹿回屋里。
“不打了不打了,算我输了。”金大乘招架不住姚溪暮狂风骤雨疯狗似的剑法,先行投降。
“你可真没意思,才这么一会儿就不打了,连露结为霜都没使出来就算了。”姚溪暮虽然没有尽兴,但见好就收,没有追着打,也跟着进了屋坐在桌前。
金大乘命人拿了两只海碗,亲自将酒满上,递给姚溪暮,“打架有什么意思,喝酒才有意思。”姚溪暮渴了,接过碗仰头牛饮,咕噜咕噜下肚,又自己满上,两碗下肚,这才解了渴。金大乘撩了撩头发,小口啜饮,一手支颐,只盯着他瞧。
金大乘的气息微乱,还没从刚才激烈的打斗中恢复过来,“你说你也算个翩翩美少年,成天就想着打架,一打起来就跟那疯狗一样,死缠难打,咬死不放。”
“我也不是成天要打架呀,现在少主不让我去盛元坊了,出门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是只得听你的话闭门练功,这你还怪起我来了。再说,我也不想像什么疯狗,我剑法原来不是这样,你看过少主的剑法没有,春风化雨,波澜不惊。我原本也差不多,毕竟我俩的剑法都是谷尊使教的,后来我去了鹤唳谷之后就变成这样了,也改不过来了。”
“鹤唳谷嘛,那是很凶残的。”金大乘点点头,仍然盯着姚溪暮不放。
“你瞅什么呀?”姚溪暮扭了扭身子,颇不自在。
“瞅你啊。”
“我有什么好瞅的?你给我戴这么一张面具,丑的我都不想照镜子。”
“那是因为你臭美惯了,你忘了你来金陵是干什么的了?”
姚溪暮在酒气氤氲中想起旧日的时光,鹤唳谷、落梅山庄,然后更加久远的,幼时的家。他低下头,捏紧酒杯,近来总是如此,时日甘美一些,藏匿于心中的血海深仇总会浮现脑海,提醒着他自己。当初入落梅山庄所为何事,入金陵所谓何事。
为复仇。
可如今,他费劲了所有的力气,仍然不能知晓,仇人是谁。多可笑。
第40章 惊梦
金大乘带来的酒是好酒,醇厚甘美,回味绵长,绝不上头,但是易醉。
江晚舟推门看到的就是姚溪暮伏倒桌上,金大乘独酌的景象。
江晚舟走上前,扶起姚溪暮,姚溪暮瘫软着,无法起身。江晚舟没有迟疑,微微使力,将他从椅子上抱了起来,不着痕迹的叹了一口气。
“少主。”金大乘叫住江晚舟,轻声道,“要告诉他吗?”
江晚舟怔怔的看着金大乘,好像没有听懂,带着点困惑揽紧了怀中的姚溪暮,隔着锦缎的衣物,触摸到了姚溪暮皮肉骨骼,纤细坚韧。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一丝莫名的疼惜。
他已经清楚姚溪暮的身世,姚溪暮的母亲确是穹浪教后人,留着通往无忧海宝藏的地图。为此,俞太师灭了姚溪暮全家。但是那个地图——匣子与梳子上的花纹与珠宝清晰可辨,很容易就拼凑出地图的全貌。但是江晚舟这些年派出一波又一波的人前去打探,都是一无所获。
同时,他察觉到俞太师那边似乎也是偃旗息鼓,像是不再打无忧海的主意。江晚舟迷惑起来,再一次入了金陵,跟翟向笛商量,暂时停下寻找无忧海的计划,转而将精力投入到眼前的势力争夺中。
江晚舟的低哑着声音回答了金大乘“不必,我自会处理。”
“少主想清楚了就行。不过您真打算跟这小子在一起,襄王那边……”金大乘住了嘴,看着江晚舟器宇不凡的风采气度,暗暗觉得他和姚溪暮其实也挺相配的。
“我自有打算。”江晚舟不再言语,将姚溪暮抱进了卧房。
江晚舟糊里糊涂,根本没有想清楚,更别说有什么打算。在落梅山庄那一晚两人是稀里糊涂,之后姚溪暮逮着机会就往他跟前凑,他想过要抗拒,可是当一看到那灿烂光华的身影,星子般的眼睛,就忘了抗拒。将他撵到京城来,说是不见面就两两相安。可这颗心不由自主牵挂着,竟跟着追到了京城。
不过来京城也不是只因为他,是为了落梅山庄,父亲在时,为了落梅山庄殚精竭力,又蛰伏数十年,如今就让我来完成他的心愿吧。
至于那一晚,是酒喝得太多了,不应该这样的,跟他勾勾搭搭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姚溪暮要一直痴缠,我就这样由着他么?江晚舟这么想着,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姚溪暮在睡梦中皱起的眉头,暗自懊悔起来。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仰头盘算着落梅山庄的势力范围和如今京中的局势,认为落梅山庄还不能失去襄王这座靠山。
床上的姚溪暮睡得不□□稳,他看到了久未入梦的甄妈妈,梦见了爹爹追着他打,他嘻嘻哈哈逃上了树。娘也来了,在树下冲他招手,唤他“宝儿,快下来。”
娘是很美的女子,姚溪暮恍惚间,又看到了她梳妆时的景象。面前是铜镜台,娘将胭脂蘸水,晕开在手心,匀在面上,人面桃花。画眉用的是螺子黛,细细描摹,眉如远山。她挽发,垂下几缕青丝,腾不开手,吩咐一旁的姚溪暮“宝儿,替娘把梳子取来。”
梳子在匣中。
哪个匣?
姚溪暮一个激灵,抬头看见深黑的夜色,胭脂颜色从娘的身体渗出,染红的她素白的襦衣罗裙,那不是胭脂,是娘的鲜血。
“你的信物呢?”
姚溪暮如被钉住。
“信物呢?”他嗫嚅“我的信物呢?”
通身翻遍,急的泪流满面“我的信物呢?”
“醒醒……醒醒……”有人轻拍他背。
姚溪暮睁开眼睛,从迷梦的漩涡惊醒,浑身战栗。江晚舟正坐在床边,俯身用手轻拍他背,道“做噩梦了吗?”
“唔。”姚溪暮从梦里回过神来,一抹冷汗,他嫌出汗不畅快,又扒掉人皮面具,哼哼唧唧的往江晚舟怀里钻。他想要是人不会长大就好了,要是一直八九岁,在落梅山庄,成日读书练武,虽然他跟江晚舟老是打架,可是两个人总是赖在一起的。而且那个时候,离姐姐也在山庄里,总是让少主跟他好好作伴。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如果她知道现在他和江晚舟是这样的关系,会怎么样。
会生气?一定会生气吧,她应该不希望少主是断袖的。
所以还是小时候好,但是长大也不是不好,毕竟小的时候他不会体会到现在的心绪,不会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也不会知道亲吻少主的唇有多美妙。这些也是很好很好的,可姚溪暮说不出心中的愁绪,如芒刺在背,如鱼梗在喉,如同隔着纱帘,看起来朦朦胧胧的月亮。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这静默令姚溪暮心里发虚。他了解江晚舟,那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如果他不说话,也许今天晚上就这么过了。姚溪暮不想这么沉默下去,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啊,于是他抬头看见江晚舟,江晚舟一贯表情冷淡,眉眼沉郁。
“少主,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江晚舟回过神来,将他塞进被窝里,掖好被子。
“你不说我也知道。”姚溪暮眼珠子一转,裹着被子爬起来跟江晚舟掰扯“清心桥现在损兵折将,江湖上排的上名号的剑客来挑战你,没一个回去。如主事长老管文飞被我所杀,里头的原本争夺的两派,算是没人能镇压的住,为了争大当家之位不知得窝里斗成什么样。我听说蜀中的水莲榭已经是被何四叔和唐门一起灭了。如果再趁乱拿下明净堂和污垢堂,清心桥就算彻底垮了。”姚溪暮盯着江晚舟,继续道“不过清心桥的生意咱们一家是做不过来的,还不知道少主是什么打算?”
这番话引得江晚舟惊诧了,原本以为姚溪暮在金陵除了完成任务,就是在盛元坊里厮混,对于时局是一概不清的,没想到他不仅知道,而且还分析得头头是道,江晚舟微微一笑“我倒不知,你竟然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少主,我想尽我所能来帮你。”
江晚舟看向姚溪暮的眼睛,那里汹涌的感情太浓烈太纯粹了,一览无余,喷薄欲出。
姚溪暮是真的可以为他卖命。
江晚舟心中一颤,有了新的打算。
姚溪暮说的没错,清心桥是一定要垮的,那么多条水路,那么多的地盘,落梅山庄一家接收不完。江晚舟一直在与蓝天别业联手,可如今,他有了别的主意。正要细细思索一番,却被姚溪暮拉住了手,将他的手心贴在脸上摩挲,“少主,你别走了。”
这样明目张胆的求欢,令江晚舟一阵心旌摇曳,都是青春少艾,热血年华,如何把持得住呢?
反正跟他早就这样那样了,一次两次也没什么区别。江晚舟低下头,胡乱的想着。
一晌贪欢。
天亮之后,江晚舟便一头钻进了眉楼,与翟向笛密谈一通,到了午后,金大乘也来了。
他们又从午后说到傍晚,不知在筹划些什么事。
姚溪暮百无聊赖,下厨做了几样好菜,是打算给江晚舟吃的。哪知道江晚舟行色匆匆,带着金大乘和翟向笛,连饭也没吃就离开。一桌好菜全便宜了楼里的一帮人,大伙儿边吃边抢,怒赞楼主还有这么一手绝活。
姚溪暮双手捧着脸,看着他们大吃大喝,一脸呆滞。
洛青举着筷子,将最后一片鱼肉挟走,放入嘴中,汁水溅到姚溪暮脸上,姚溪暮一甩头,猛地起身,语气偏于气急败坏“干什么呀干什么!一个个跟饿死鬼似的,就知道吃!”又加了一句“吃死你们!”说完抓起桌子上一大坛子酒,转而到了楼顶。
总管薛长明问洛青“楼主怎么了?”
洛青捧着碗,嚼着鱼肉“不知道啊。”
薛长明抢过他的碗,吩咐“那你上去看着楼主,当心出什么事。”
“行。”洛青一抹嘴,也拎上一壶酒,跟着姚溪暮来到楼顶。
楼很高,楼顶上的风很大,月亮很亮,寒辉万里,浩渺无尘。
洛青上去一眼就看到了姚溪暮对着月亮喝酒的背影,便挪过去,挨挨蹭蹭坐在他旁边,坐稳了低头一看。
繁华帝京,人潮如雨。金碧辉煌,红烟翠幕。
“好地方啊,能够俯瞰整个金陵城呢。楼主,你是怎么发现的?”洛青喝着酒,把手搭在姚溪暮的肩膀上。
姚溪暮把他的爪子拨开,仰面躺倒在屋脊,举着酒哗啦啦往嘴里灌,一大半都灌进了脖子里,凉飕飕的不舒服,姚溪暮坐直身子,摇晃脑袋,好像这样就能把酒甩出去。
折腾够了,姚溪暮又看了一会儿月亮,开口道
“我作了一首诗,你听听。”
“楼主你还会作诗?”洛青奇道,盘腿坐在姚溪暮身边“你可真是太有才华了。”
“你听着啊。”姚溪暮举着酒坛,慢悠悠开口“抽刀断水水更流,旧事前尘癯仙楼。难忘浮生刹那影,钟情浪迹自飞鸥。人间是否风流地,爱恨天涯……”他顿了顿,瞄了洛青一眼,看到洛青不知所谓的表情,心道他知道个屁,我这么紧张干什么?虽然道理是这样,但他的一开口,语气却比刚才艰涩,“爱恨天涯夺梦舟。回首无声人笑我,痴狂太甚不堪忧。”念完他抬头看着洛青“怎么样?”
“……”洛青微张着嘴,而后非常夸张的鼓掌“好啊!好诗!”又伸出大拇指,连连赞赏“非常好!楼主不仅菜做的好吃,连诗也作的这么好,太有才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