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他也不想把他带到齐安东家里,于是他们坐到了小区的长廊上。
春天蚊子还不多,但陈衍身后贴着棵树,让他坐立不安,总疑心有虫子往他身上爬。宁致新絮絮叨叨讲了半天,结果只是个金屋换了长门宫的老套故事。
他讲到最后泪水从脸上滚滚而落,凄凄惨惨“狄辉他把我的角色都送给别人了,他还骂我不知好歹,我以后再不会有出路了……陈衍哥,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找你,你帮帮我好不好?”
他把陈衍的手腕紧攥到发痛。
“我也,也做不了什么……”陈衍把手往回抽,“你先别担心,没有这部戏,还会有下部,总能有工作的。”
“不能,不会有了!”宁致新绝望地摇头,几乎要伏到他身上,“青春才有多久,错过了这一次,不可能有下一次了!陈衍哥,你不懂,做演员的,只要你从观众眼前消失了,他们就会飞快地忘记你,还有你的粉丝,马上就会变成别人的粉丝。我还有几年年轻的时候?我没有几年了!”
他的手打着哆嗦,脸色苍白,仿佛夺走了他的角色就夺走了他的世界一样,陈衍看他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疯,他被宁致新吓到了。
“我,我是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的……我的养父母都是农民,养父十年前车祸断了腿,一直借钱生活,我出来演戏,也是只有一张脸还算过得去,为了养家才出来的。刚进圈子的时候,我被无数人背后指指点点,嘲笑过文盲。我,我为了今天付出了不知道多少……”他喃喃无神地说,“你也见过了,陈衍哥,你见过的,那天晚上的事,不知道多少……”
陈衍打了个冷颤,初春的寒气让他裹紧了外套。
“我以为我出名了,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可是啊,可是……是我还不够出名吧。”他难看地笑了笑,“你真好,陈衍哥,要是东哥他……”
他又停下来,看了看陈衍,怕他生气。
陈衍揪着衣襟茫然地看他,他笑“陈衍哥,我要是跟你一样就好了。”
“可是我……我也不能帮你,我只是个编剧。”他想不明白,宁致新为什么会找到他头上。
“你可以的,”宁致新咬咬嘴唇,“你帮我去跟东哥说说,好不好?”
他一说出这句话,陈衍就一阵晕眩。在宁致新的语境里,他被当成了他的同类,并且是一个运气较好,还有价值的同类。他托庇于齐安东,他对其它人的全部价值也就在齐安东。
像一个附属产品,手机的耳机,手表的表带,电脑的鼠标。他没有独立的用处,对他的价值判断全部基于他依赖的主体。
他心底最不齿的事现在猛然被人揭露出来,对方还指望他自揭伤疤。
“不如你自己去找他,”陈衍看着他,“你和他合作过,关系也不错,你为什么在这里等我,不直接等他?”
“东哥他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我在这里等过他,他的车子过去了,我没追上,他也不停,”宁致新委屈地说,“他大概瞧不起我吧。”
他抬头求陈衍“东哥对你这么好,你帮我说几句话行不行?求你了,陈衍哥,你运气好,有东哥护着你,你能不能,能不能就帮帮我?”
他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求陈衍帮他,他的眼神却让陈衍害怕。那个眼神里分明带着怨恨在问,凭什么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他看上你却看不上我?凭什么你能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活下去,我要滚在泥地里,还得被人抛弃,然后失去一切?
陈衍摇头“我没办法改变他的决定,你把我看得太重要了,他……他根本不会在乎我的话。”
“怎么会!”宁致新变得激动起来,“那天晚上,他为你得罪了好几个人,那些人是谁你一点也不知道吗?如果你不重要,他为什么对他们摆脸色,还出尔反尔,帮你出气?!”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似乎在指责陈衍“你是不想帮我吧?你怕什么?你是怕和我联系在一起被东哥嫌弃?还是觉得帮我说话是在浪费时间?!”
他喘了一下,这声喘息让他意识到自己语调太过刻薄,再次放低了声音。
“陈衍哥,我家的钱还没有还完,如果我不能赚钱了,我养父母的房子就要被拿走了。我求求你,他们养了我十几年,如果我失去工作了,是我对不起他们。我不该想着走捷径,不该攀权附贵,我太蠢了,你帮我一次,我以后老老实实拍戏赚钱,再也不会想其它的了!”
他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我也不会再纠缠东哥了,我会离他远远的!”
陈衍也想问他,你既然知道自己接近过齐安东,也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可他还没养出那么硬的心肠,对一个哭得涕泪交加的年轻人说出这种话。
他已经有点儿心软了,宁致新让他想到自己,上辈子也是这样四处求人,不要脸面,为了还清债务,给他妈妈治病。
世界上走投无路的人太多太多,实在不少宁致新一个了。
“陈衍哥,我只能想到东哥了……其他人都不会帮我的,只有东哥,东哥还可能拉我一把。他和狄辉关系那么好,而且不像他们那样无情……”
“不对,”陈衍打断他,“你看错了人。他也清楚他和狄辉关系好,他早该知道你的处境,要是他真和你以为的一样,根本就不用你求他。那天你被带走,他说什么了?他阻止了吗?”
宁致新愣愣地望着他,陈衍又说“齐安东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好人。我会替你告诉他,但是他帮不帮你就是他的事了。”
看人不清,识人不明,有一点小聪明,却心比天高。宁致新今天不被狄辉坑一把,明天也会被李辉刘辉害惨了。
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现在除了一点工作也不求什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他欣喜若狂地晃着陈衍的胳膊。
那天晚上他看出了陈衍的软弱和愧疚,今天又看出了他的动摇。他实在无路可走了,才到这里来碰碰运气,而陈衍真的没让他空手而归。
他好不容易才把宁致新送走,对方站在楼下,期盼他带自己上去坐一坐,也许最好能碰见齐安东。陈衍坚持一步不挪,他也只能带着点遗憾和不甘离开了。
电灯打开照彻一室空荡荡的布景,他心不在焉地坐在沙发上。
出于一时的感同身受和微妙的愧疚,他答应了宁致新。当那点情绪褪去,他才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和自己做的蠢事。
他该怎么和齐安东开这个口?因为心血来潮去求他帮个不相干的人——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齐安东会怎么做,是会无视他,还是会嘲笑他,狠狠羞辱他一顿?他陷在对自己的斥责和懊悔中,同时仍然觉得如果他是凭自己的力量,能帮一帮宁致新不是什么坏事。可齐安东没义务替他去行这个善举。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盯到眼睛发痛时看见齐安东挟着风尘进到家里。他的身影和头顶投下的灯光交缠在一起,外套上升起一阵屋子里很久不曾有过的烟火气息。
他动了动干枯的嘴唇,喉咙一片苦涩。
宁致新那么天真、可怜,又残忍,他怎么能在看到那天的一切之后,还认为他和齐安东如胶似漆、琴瑟和鸣?
他站起来直视着齐安东,对方脱了衣服,撞到他直白的目光,幽幽看了一会,突然笑着朝他走来。
陈衍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嘴里稍微湿润了些,他盯着齐安东逐渐放大的脸,等待着不知什么举动。
那张脸接近他,又掠过他。
他们擦身的时候齐安东的手轻轻划过他的腰,他走到卧室门口,转身对陈衍勾勾手指。
陈衍走进卧室,灯光依次灭了。
他实在没法在这样的情境和态度下提起宁致新。
明天,明天吧……他想。
第42章 42
陈衍跟齐安东提起宁致新的事,把他今天跟自己讲的话说了一遍。不出所料,齐安东眉头一皱,显出凶相,就要拒绝。
陈衍了然地等着他的回答,他早知他不会帮忙。
既然答应了宁致新替他问一问,问过已经算尽了责任。宁致新也许会认为他没有尽心尽力,但他也无暇顾及。
结果齐安东忽然眉心又一展,问他“你知道他和狄辉是怎么闹起来的吗?”
“狄辉喜欢上其他人了。”
“那又怎么至于对他这么绝情?”
陈衍不明白,他以为狄辉本就是这么绝情的,用完就丢,难道他不是这样?
“他跟狄辉的小情人争风吃醋,没争过别人,还看不清自己的地位,乱出风头乱说话,这些他跟你说了吗?”
“没说,”陈衍摇头,“他不说我也能想到他是这个样子,他是做错了,可他不至于活该落到今天的地步。他家里……家里还有父母要养,为什么一定要把人害到绝路上?”
齐安东朝他走近一步,低头俯视他“你倒是很会为别人操心,怎么,觉得他可怜,怜悯他,要去充好人?还是看他被弃如敝履,同病相怜?”
陈衍往后退了退“要是你不想帮他,就算了,我以后不接他的电话,就当没这回事。”
“哪能当没这回事呢!谁知道今天过了,你会不会又暗地骂我冷血无情,见死不救。你脑子里装的什么我是一点猜不着,说不定以后你一边跟我上床一边在心里骂我,我可受不了。”他阴阳怪气地说。
“不会,你又没义务帮他,我还不至于这么……这么……”他结巴了半天。
“行了,帮就帮,显得我多斤斤计较。”
他惊讶地抬头,齐安东居然收起了那副嘴脸,变回平常模样。
然后飞快的,他又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只要你记住今天你说的话,以后别后悔就成。”
陈衍心里越发不安。齐安东反常得有些诡异,莫非内里还有不为人知的枝节?
受洪子珍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的邀请,陈衍在片场出现的非常频繁。
他一到片场,就兼挑两担,既是编剧,又是齐安东的助理,每天给他跑腿捶背,还要满足他各种无理要求。
一开始片场的工作人员都盯着这边,后来见怪不怪,也就不看了。每天对着这么多人伺候齐安东,陈衍心脏都练大了不少,场记姑娘偷偷跑过来问他和齐安东什么关系,他笑着说,熟人呗,还能是什么?
但后来他渐渐察觉旁人的眼神变质了,片场传过一段时间关于他和齐安东的风言风语,不知是被齐安东还是被洪子珍压了下去。也是,这么整日整日地待在一起,傻子才看不出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儿还真有一个傻子,倪正红就是。他天天在陈衍眼前晃悠,一个月了还傻乎乎带点羡慕地跟陈衍说,你跟东哥关系真好啊。
在跟洪子珍合作以前,陈衍很难想象片场会有这么畏首畏尾又不合群的人。倪正红在片场办砸了不少事,每次洪子珍眼看要发火大家都幸灾乐祸,可最后洪导又奇迹般地压了下来。有些事错过多少遍了,陈衍看到他缩手缩脚的样子都恨不得替他去做。
起初看在他是倪正青弟弟的份上陈衍还特意照顾他一些,时间长了,耐心也被消磨光了。而齐安东从来不因为他是自己经纪人的弟弟就对他和颜悦色,他似乎很不喜欢倪正红,说不上为难,就是看到他只当空气。
陈衍也没看出他有什么才华,平时讨论戏,他也不太敢插话,一开口似乎跟别人全不在一个调上,人家拉着二泉映月呢,他忽然摇起拨浪鼓来。就说他们几个聚在一起讨论齐安东结尾的一场戏,说的好好的凄美悲怆,他横插一杠子说这时候把剑撂在地上是不是显得更加愤慨一些?
他似乎也知道他不受待见,慢慢地说话就更少了。
那天酒桌上认识的姑娘,叫李盼的,也三天两头跑到片场来玩。她和洪子珍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时不时还会给他送饭。
李盼对陈衍印象不错,喜欢找他玩儿,那天发生的事她似乎一点也没介意。
齐安东演完了一场,擦着汗过来,李盼也不怕他,招呼他一起说话。他们聊了几句,齐安东忽然仰起脑袋,眼神向下扫,问陈衍“你说我演得好不好?”
李盼连说“好好好!特别好,我在国外学戏剧的时候见了不少演员,都没你这么精。”
他点点头,又用胳膊肘撞了下陈衍“你倒是说啊,我演得怎么样?”
“特别好。”陈衍放下饭盒,真诚地夸他。
“那我像不像何见青?”他又问。
“像不像……像啊!”陈衍眨眨眼,“你演了那就是你了,怎么能不像?”
齐安东还是不太满意,这夸的太含蓄。他一拍陈衍的背“去,给我打饭。”
过了会洪子珍走过来,坐看右看,陈衍和齐安东手里都是盒饭。他嘿嘿一笑,拿起李盼手里的饭盒,夸张地凑着鼻子在上面扫了一圈。
“是不是特荣幸?”李盼问他。
“是,那当然了!想想之前吃盒饭喝凉水的日子,那都是因为李大小姐没回来呀。有您这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在,我就不用受那份罪了。”
“呦,您今天嘴真甜,喝蜜了吧?”
“不是您酿的吗。”
“谁稀罕你呀!”
“不稀罕我,就稀罕给我送饭了。”
他们在那插科打诨,李盼白眼一翻,扯着陈衍说“陈老师,我以后送来的饭都给你吃了吧,免得喂畜生。”
“陈编剧可不能吃你的饭,”洪子珍说,“他吃了你这口饭,以后就该顿顿吃人家灌的醋了。”
陈衍脸上发红,坐立不安,四周的人却毫不介意地开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