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陈衍停下收拾碗筷的手“为什么”
“我不能总住在你这儿。”狄坤低着头,好像在回避他的视线。
“是我哪里亏待你了吗”
“不是,”狄坤摇头,“你对我够好了,我爸妈都没你对我这么好,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在学校过得不好,随时会被人说闲话,既不能好好学习,也不能好好生活,恐怕也享受不到青春生涯。”陈衍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喘了口气,“那样的学校不去也罢。”
“我不是你儿子,也不是你弟弟,你没义务照顾我。”
陈衍言语一滞。
“干嘛对我这么好你有哪里亏欠我吗”狄坤抬起眼睛看他,“你这样会让我怀疑你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你才多大,我什么事能对不起你。”
“那就对了,没有对不起我,那让我走吧。”狄坤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拿进厨房,“他们也就是为了我爸的事针对我,可是他们说的也没错,我爸就是囚犯,坐牢的。”
他打开水龙头哗哗哗开始洗碗“我总不能躲一辈子吧,就因为我是我爸的儿子,所以一生都不能坦然见人吗”
“狄坤,”陈衍蹙眉,他觉得这孩子似乎心里有一股劲,有一股气,“最近有谁对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啊,倒是我跟别人说了很多。”狄坤扭头对他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第二天谁劝也不管用,狄坤固执地搬回了学校。齐安东私下问陈衍他们是不是哪里闹了矛盾,陈衍也正是一头雾水,被他问责似的语气激怒了,反问“他是去你家住了几天才闹着要走的,你怎么不反省一下是不是你哪里做得不好”
司机在旁边给狄坤搬箱子,劝道“小孩想和朋友一起住,正常我家那个也老吵着要住校,以为住校是好玩的呢您说这些个孩子,想法一天一变,没的让父母为他们吵架”
陈衍和齐安东齐齐转过头去盯着他,司机缩了缩脖子,退进了车里。
陈衍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齐安东,那意思是问,这就是你新找的司机什么话都不过脑子。刘复和倪正青去哪儿了
齐安东耸耸肩。
车上位置不够,陈衍目送着他们走了,狄坤和他挥了挥手,车开到远处,忽然又降下车门,探出头来望他。
陈衍使劲对他摆了摆手,让他把头收回去,别撞着什么。
他总觉得狄坤走得不干脆,是不情不愿的离去。就像一件事,你不愿意舍弃,但不舍弃会让你更痛苦。
狄坤一个孩子,有什么事情能这么困扰
狄辉公开审判的前几天,闵如峰保释出狱了。
这件事说来很滑稽,因为他们俩的事本可算是一回事,狄辉就要上法庭,闵如峰却出了局子,这不是很好笑
但是在记录上,他们被拘的罪名是不一样的,事件也毫无关联,所以狄辉如何并没有妨碍齐安东的运作,也没有推迟闵如峰取保候审的流程。
陈衍不知道齐安东付出了多少,时间、精力、金钱、人脉,但是闵如峰出狱的时候他确实非常高兴,这种高兴任何一个和他打交道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在洪达表现出的喜气洋洋甚至让一些记者试探着问他是不是好事将近。
那天晚上齐安东早早就离开了,给全剧组告了假,说第二天请他们吃饭。齐安东走了,陈衍坐立不安,洪子珍似乎也心不在焉,整个剧组一盘散沙,干脆让大家都下班了。
洪子珍转眼就不见踪影,陈衍在洪达楼下踌躇不决。
闵如峰出狱了,是一定会去齐安东家接老婆孩子的,他想去向闵如峰道谢,即便他不稀罕自己这个道谢,也不是为自己进的监狱,但这件事总归和他有关系。可他又怕齐安东不给他这个机会,连门都不让他进。
算了,被关在门外也认了。他叹口气。
陈衍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齐安东还没到家,给他家打电话接的是闵嫣。摄像头里闵嫣一看到陈衍,都没问他来做什么,就让保安放他进去。
因为以前单玉的事,齐安东发过话,说少让不相干的人进门,是以这时保安看到对面不是齐安东接的电话,也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听这个小姑娘的。
他接过电话问闵嫣“齐先生在家吗”
“齐叔叔不在”闵嫣清脆地说,“他去接我爸爸了”
“那你家有大人在吗”
闵嫣喊了王心怡,王心怡也说让陈衍进,保安这才开门,还给电话里反复说这是她们同意的,请她们到时候给齐先生解释。
他这样阻拦让陈衍觉得不好意思。闵嫣和王心怡母女都对他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一无所知,她们现在正期盼着再次见到父亲和丈夫,她们愿意让他进去一起等,齐安东和闵如峰可不一定愿意。
于是他进门以后没有上楼,尴尬地坐在楼下的小花园里,给齐安东挂了个电话。
铃声响时他看着外头,想起自己第二次到这里来那天,自荐枕席那一回,好像已经是天外的事了。
他说了自己的位置和来意,齐安东那边沉默了一下,没避着他,直接问身边的人“陈衍也来了,说要给你赔罪,你怎么说”
他问的是闵如峰,陈衍听得一清二楚,他脸上发热,等着闵如峰开口。
远远地传来一点声音,带着疲倦和笑意,不屑一顾“赔什么罪我接了这个赔罪,倒像是为了他进监狱一样。”
就在陈衍以为他要被赶走的时候闵如峰接着说“来了就来了呗,我又不怕他,别提赔罪的事儿,一起喝个酒。”
“那你上去吧。”齐安东对电话里说。
本来按他的习惯,还会嘱咐一句“底下虫子多,当心被咬了”任何时候多对别人表示出一些关心和在意都是不会错的。但是这时闵如峰在他身边,他就硬生生把这句话吞了下去。
陈衍上了楼闵嫣欢天喜地地扑过来抱住他,嘻嘻哈哈地和他开玩笑。
“你今天挺兴奋啊,”陈衍笑着说,“要见到爸爸了很开心吧”
“哪有,平时也老不见他。”
嘴上这么说,陈衍还是可以看出闵嫣思念父亲,因为她每说两句话就要往门口看两眼。王心怡更是一直坐立不安,最后干脆站在窗前不动了。
电梯响起来的时候房间里每个人的心都高高悬着,但心情各不相同。
电梯门一打开,王心怡就匆匆走了过去,闵嫣也跑到门口。闵如峰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抱着老婆,一人脸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
齐安东站在边上笑意满满地看着这一家人,陈衍格格不入。他确实不该来的,他以为闵如峰是来接闵嫣和王心怡,结果闵如峰是来和家人还有齐安东一起庆祝,他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他已经决定道完谢赶紧走人了,要不是怕自己连闵如峰家门都摸不着,他也不至于赶在今天来凑这个热闹。
闵如峰和家人在一边亲热,齐安东走过来坐在沙发上。本来被人家天伦之乐闪着眼睛的只陈衍一个,现在变成了两个,陈衍本该松口气,却偏偏更紧张。
闵如峰一家人团团圆圆,他和齐安东在边上坐着像一对活宝,怎么看怎么不正常,尤其是这时候齐安东似乎看厌了那边恩恩爱爱,把眼睛转到了陈衍身上来。
“你既然要来,刚才怎么不跟我一起走,一个人过来挺不方便吧”
“还行。”他们刚同居的时候陈衍说话都没这样生涩。
“别客气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朋友。”
闵如峰出来了,他心里的石头就放下了,面对陈衍也没了那么多不好定义的复杂感情,只是依旧心绪难平,做不到和他亲亲热热,和和气气。所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带着点刁难和撒泼一样的戏谑。
他知道陈衍会感到难堪,如果陈衍不觉得难堪,他就不是陈衍了,他们也不至于歪七扭八,变成今天的局面。
闵如峰走过来,大马金刀地坐在餐桌上,敲敲桌子“酒呢菜呢”
平时在家里这种地主一样的行径是齐安东的专属,只是闵如峰今天绝处逢生,心情正激荡,就忍不住摆出了老大的姿态。
齐安东自然不会生气,他站起来去厨房端酒端菜“让钟点工回去了,菜是酒店端的,吃不好我们再出去撸串。”
他没走两步就被王心怡拦住了“我去吧,你坐。”
陈衍又站起来拦在王心怡前面“您也坐吧,我去端。”
“这怎么好意思。”王心怡看向齐安东。
齐安东一动不动,刚才还说要亲自上菜,现在已经坐在闵如峰身边一起当老爷了。
“让他去吧,没事儿。”齐安东说。
王心怡点点头,她以为陈衍和齐安东关系非同寻常,由陈衍来做这个主人也没什么不妥,殊不知齐安东没这么想,他只是想让陈衍忙前忙后,做给闵如峰看他们少年时期一起混帮派时经常会有这种小动作,让其他人知道谁和谁是一伙。
他这是对闵如峰表态,自己永远和兄弟站在一边,而陈衍才是外人。
可是没想到今天闵如峰喜悦至极,一心扑在老婆孩子热炕头上,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反倒说“嗬,你家都他当家了”
“不是”齐安东很尴尬。
“我说你啊,要是真喜欢他呢,就把人管好,别他妈跟个王八似的,被人一拽就拖下水,这家谁做主啊”闵如峰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不拦着你跟谁好,你自己心里清楚这回你为了他折腾多大动静就行。弄个败家玩意儿回来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呢。”
说着他就要拿自己秀外慧中善解人意的妻子举例,被王心怡一巴掌拍回来,笑着打他“不要脸,人家小陈挺好的。你没事骂人家干什么。”
齐安东满腹委屈,他分明就不是这个意思,闵如峰却不想听他解释。
闵如峰自觉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事情了了就了了,他不至于回头对陈衍出气。就像他确实不太喜欢陈衍,可也不至于拿刀抵着齐安东的脖子逼他们分手。
陈衍端菜上桌的时候觉得一侧气氛诡异,他偏头看了看,齐安东很幽怨地盯着闵如峰。
不会吧,他打了个冷颤,浑身鸡皮疙瘩。
难道他和闵如峰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往事
第91章
闵如峰是个直男,纯直男,十分典型。他少年时热爱清纯少女,青年时热爱风韵犹存的少妇,中年时爱他老婆,从未想过性别相同也能在一起,直到他兄弟跟男人搞上。
但是齐安东跟他说自己喜欢男人,他也只惊讶了片刻就不当回事了。
一般来讲如果你朋友跟你说他喜欢同性,你一定会首先怀疑他对你有没有企图,更甚者还会疏远这个朋友。但是闵如峰从不这样猜疑,在他心里他和齐安东就是纯洁深刻的兄弟情,至于他兄弟喜欢公的母的雄的雌的,就是天上飞的一只鸟,他都能接受。
好在齐安东确实对他没想法,他们一个粗枝大叶,一个坦坦荡荡,当了几十年朋友都没出岔子。
然而,正是因为闵如峰是个超出平均水准的直男,他也对餐桌上的暗潮涌动一无所知,连王心怡都觉得齐安东和陈衍之间氛围不对了,他还在招呼陈衍喝酒,努力促使自己在这个小白脸身上找出一些优点,让自己喜欢上他他们以后就算一家人了,不能终日冷面相见。
他找来找去,除了勉强能承认陈衍长得不错以外,实在没有其它收获。而且陈衍的长得不错对他来说也不够英武,太秀气。虽然齐安东长得更加艳丽,但是必要的时候他浑身充满攻击性,以至于闵如峰已经忽视了他的相貌。
陈衍站起来给闵如峰敬酒,闵如峰接下了,他亮了个杯底,对陈衍说“以前的事到此为止,我就不说了,东子为你付出这么多,希望你也多替他着想,以后做事过过脑子,别净整些幺蛾子。一个家完不完整、美不美满,是两个人共同努力的,像我和你嫂子,你说是不是”
齐安东的脸黑如锅底,陈衍只觉得闵如峰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但他受了别人的恩惠,恩人说什么都点头称是,于是答应了一声,说“我知道了,闵大哥说得对。”
闵如峰满意地点点头,齐安东心里想,对个屁。
酒足饭饱,齐安东动身把闵如峰一家人送出门。他们家现在尚不安全,闵如峰回来了,也不能接着住齐安东家,于是齐安东在小区里另租了一套房子,一切已经布置妥当。
别说闵如峰,连王心怡事先也不知道这回事,她深觉给齐安东添了麻烦,连连道谢,闵嫣蹦蹦跳跳地在新房子里跑,转了几圈过来问陈衍“陈衍哥哥,你以后来不来看我啊”
陈衍不知怎么回答,他觉得无事他不会来找闵如峰。
他还没开口,闵如峰就大大咧咧地说“他住你齐叔叔家,你要是想找他就去家里找。还有,别喊哥哥,喊叔叔。”
“为什么啊”闵嫣不同意。
闵如峰瞪着眼睛“哪这么多意见。”
说完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对陈衍说“诶,你是个大学生吧你要是闲着来教嫣嫣写作业啊,难得这儿有个不是文盲的。”
闵嫣躲在闵如峰身后,拼命对他摆手,叫他别答应。
“你要是今天答应了,以后每天不来他能开个车堵到你家门口。”齐安东在后头说。
陈衍不由笑了。
他今天和闵如峰吃了一顿饭,就知道这是个好人,豪爽大度,不拘小节。他内心是很喜欢这样的人的,只是这类人通常和他走不到一块儿,就像如果没有齐安东,闵如峰也不会和他有任何交集。
王心怡更是个好人,闵嫣也是个好姑娘,就连齐安东在这个场景下都显得和蔼可亲了。
他放任自己开怀一瞬,然后就收回了笑意。他们都很好很好,可和他不是一路人,不必受他拖累。
陈衍站在楼下和他们告辞,闵如峰惊讶“你不住这儿啊”
他转眼去看齐安东,齐安东想了想,对陈衍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他把闵如峰送上楼,避开闵嫣和王心怡,说“阿峰,我和陈衍没在一起了。”
“哟,怎么回事啊”闵如峰眼睛瞪大,很惊讶。
齐安东难以解释,闵如峰完全不把自己入狱当一回事,在他心里,这种小事怎么能影响两个人的感情呢他于是说“我和他不合适。”
“你觉得不合适还是他觉得不合适”闵如峰反问,预备只要是陈衍觉得不合适,他就出去把那小王八羔子揍一顿。
“都觉得不合适,”齐安东无奈,“性格,性格不合。所以你以后别老开玩笑了。”
“哦,”闵如峰很遗憾地长叹一声,“我刚准备好接受他当我弟媳妇呢,白做心理建设了。”
齐安东一口气堵在胸腔。
他下楼时陈衍果然还乖乖在原地等着,他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能回。”
“不安全。”齐安东眼光严厉地盯着他,似乎在提醒陈衍他曾给出的警告。
“那多谢。”
车里一路都是诡异的沉默,陈衍受不了这种静默处刑,把窗子放下,让风声灌进来,替代沉寂。他身子靠在车窗边,缩在后座离齐安东最远的角落。
没有话说,他只能胡思乱想,可是和齐安东在一起,又不能想得太远而走神。
他仰着头看车顶,忽然觉得异常熟悉。熟悉没问题,齐安东的车他都坐过,可是对车顶熟悉就比较奇异了,没人坐车里跟向日葵似的望着天上。
想着想着他突然就想起来了,某一天晚上,好像是从某个酒店出来,不,不是酒店,是会所。他想到那一场荒唐的交易会,他和齐安东之间矛盾的怒火和依赖,然后在车上
是,当时开车的是倪正青,车后座颠鸾倒凤,一时糊涂。
再想下去脸就红透了,陈衍赶紧回神,一转眼,却发现自己的手在皮质的椅面上摩挲,像在感受那里的温度。
他着火似的把手收回来,两手交握死死放在膝盖上,逼自己想点儿别的事。接着他想到了闵如峰一家三口,闵嫣的笑脸,又想起狄坤,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明天要不要去学校看看他。
少年和孩子总是让人快乐,他看着窗外,不知不觉嘴角也带了点笑意。
齐安东看着后视镜里陈衍时喜时怒、脸上又是好奇又是绯红、最后垂着眼睛笑起来,觉得这人真是心里搭着台子,自己给自己找戏演。
可是夜风一吹,愁思方解,人浑身轻松了,不由得饱暖思起。他看着陈衍自个儿在后头乐,喝了酒胸口带着潮红,方向盘上的手指尖似乎都已经摸到那片暖烘烘的皮肤,心里也一把刷子狂挠。
不行,不行,他眨眨眼,迫使自己把眼睛从陈衍身上移开。他刚和闵如峰义正言辞表明立场,至少得坚持久一点。
他坚持着把陈衍放下,车屁股一摆,一溜烟就跑了。
两三天后狄辉公开审判,陈衍必然是到场了,他甚至专门向洪子珍请了个假。洪子珍最近心思不在项目上,手一挥,都没问他去干什么,就放他走了。
到门口一望,熟人还不少,何曼曼也在。
他走过去打了个招呼“曼姐,怎么愁眉不展的,难道狄辉进去了你少了口饭吃”
“是呀,”何曼曼假意抱怨,“狄总垮台了,我们都成了无业游民,哪像你,转眼就进了洪达了。”
陈衍笑了笑,没多说。
他们坐在一起,狄辉出来的时候何曼曼情不自禁轻声骂了一句“死相”
陈衍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她紧盯着狄辉,没注意他。
然后就是漫长的流程,要不是陈衍心里有把火让他一字不漏地听下去,他大概是没耐心等在这里的。那把火是他的生命之火,是动力的源泉,是一睁眼就定好的终点,拉着他催着他走到如今。
本来人人都对这场公诉心中有数,没料到突然横生枝节。
组织,传播物品,非法拘禁,故意伤害。
陈衍听在耳里,脸色大变,身边何曼曼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现场一片哗然,眼睛随意一瞥就能看到记者们脸上的兴奋和期待。
如果说此时陈衍只是充满不安和猜疑,那传唤证人的时候他就是彻底的慌张和恐惧。他难以克制地站了起来,脸色惨白地盯着前方。
证人是狄坤。
后来的事像一场梦,怎样也算不得美好的梦,等他梦醒,狄辉的案子已成定局,狄坤也早就不在现场,记者们纷纷赶回去写稿,何曼曼不断谩骂,说怎么会这样,他竟然做这种事。
他不知道那个录像狄坤是在哪里看见的,但他猜得到。
“我哪里也没去,我就在殡仪馆。”
“可是他们说的也没错,我爸就是囚犯。”
“我什么都不怕。”
他不止看到了,他还听到了。
单玉的经纪人,齐安东,韩天纵,甚至陈衍自己,畏首畏尾,不堪一用,只有狄坤,什么都不怕,因为那是他父亲。
狄辉教了个好儿子。他把狄坤养在乌托邦里,教他仁义礼智信,教他做好人,教他善恶分明。所以他眼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做错事就该受惩罚,就算是自己的父亲也不例外。
狄辉一定没算到今天。他报复谁都可以,却不会报复自己的儿子,甚至还要约束自己的手下不去伤害他。早怎么没想到呢简直是完美的解决方案。
陈衍笑了,一滴泪从他眼里落下来。
也许不是想不到,是不该。谁身上都背着债,只有孩子们没有,狄坤没有,闵嫣也没有。谁去趟这滩污水都不该是孩子去。
他心里的火灭了。
尘埃落定。
第92章
想去见一见狄坤的念头转瞬即逝。
陈衍对狄坤既没有不能理解之处,也没有有用的话可说,最多不过是几句放下过去,过自己的生活的鸡汤。但这都是废话。
如果狄坤愿意,他可以把狄坤接回来,他们共渡难关没错,是共渡,这是狄坤的坎,也是他的。然而他现在明白了狄坤要离开他回去学校的决定是为什么做出的,也就明白了狄坤不会和他回家,至少现在不会。
陈衍神思恍惚,第二天洪子珍喊大家开会的时候都心不在焉。
好在洪子珍自己也为私事所困,没有注意他。
“今天说两件事,很简单。”洪子珍说。他的声音里没有常存的斗志。
洪子珍是导演,却不是一般的导演,他是洪有为的儿子,是领头羊,灵魂,以及主心骨。平时为了让团队里的人打起精神,无论多疲惫他说话都是上扬的,无时无刻不充满希望。这时他却被抽去力气,似乎独木难支。
“大家想先听好事,还是先听坏事”他问。
总有些人是看不出洪子珍的异常的,他们嬉笑着说“只愿意听好事,行吗”
“那先说好事吧,”洪子珍没接话头,“我下个月结婚,请大家务必赏脸出席。”
会议室炸了锅,几个女孩子甚至尖叫起来,气氛一下子活络了,音调由低转高,喜气洋洋,恭贺纷纷。
陈衍的惊讶有限,他现在对什么事反应都有限,好像头上顶着个天花板,站起来会撞着脑袋。他说“恭喜洪导。”
“和李盼,”洪子珍对他笑,“你一定要去。”
似乎在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陈衍点点头“一定。”
洪子珍清了清嗓子,让议论停歇,又说“第二件事。”
他沉默了很久,起初他们以为他是在等房间安静下来,而在这里落针可闻以后,洪子珍却依然没说话。
他的无声无息让在座的人渐渐感到不安,他们的笑意也慢慢散去。只有陈衍魂飞天外,暗自发愣。
“罪歌的导演,我做不成了。”他面无表情,细看还能看出淡淡的笑意,也不是开心的笑,是想要不能要的笑。
这回陈衍都回过神了,所有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口不能言,面面相觑。
“当然,我们不会放弃这个项目的,毕竟资金都快到位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意看了看陈衍,似乎在给他一个交代。
“你不做导演了,资金还能到位吗”陈衍轻轻问。
不止他想问,所有人都想问,洪子珍的面子在这里面占了多大比重大家心知肚明。
他拿出一根烟点上,放在嘴里吸了两口“大家放心,接棒的导演还在谈,我向大家保证,只会比我更优秀。”
可这不是优不优秀的问题。
沉闷的氛围丝毫没有缓解,陈衍也懒得探究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电影这方面,他在顺畅的坦途上走了太久,几乎都忘了现实的样子,今天忽然被打个措手不及。
洪子珍不做导演了,现在陈衍要考量的事情很多,在重重繁杂困难中,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齐安东。
“齐安东还演吗”他问。
众所周知,称呼很能说明两个人的关系。当着同事的面他一向叫东哥,这么连名带姓的叫法让旁边坐的人也有点讶异。
“不知道。”
这件事洪子珍今天本来是打算回避的,一天一个打击就够了,一股脑扔出来他们恐怕难以接受,人心涣散。
他也没想到陈衍会直接问出来,在他心里比起工作人员,陈衍之于这部电影的角色应该更接近制片人,应该是和他、和洪达一样,把罪歌当作荣辱与共的一项事业的。因此他应该千方百计安抚身边坐的人,而不是把一切摊得这么明白。
“我前几天跟东哥说过这事,他说再看。”洪子珍说,“我们会尽一切努力让他留下来。”
这话说得就落入下风了,已经把自己摆在一个需要去求、去争取的位置。
陈衍没说什么。
他们散会以后他直接给齐安东打了电话,问他是否还会继续留在剧组,齐安东语气敷衍,只说再考虑考虑。
“那好吧,如果你有档期,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现在形势不好,洪子珍一走,剧组像盘散沙。”他说。
“嗯。”那边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陈衍想挂电话的时候,齐安东忽然说“你没有别的事要和我说吗”
“什么”
“狄坤的事。”齐安东的语气变得冷硬。
陈衍仔细想了想,说“我没有可说的。”
“你没有”
齐安东似乎生气了,陈衍想,他们相处以来他一直在不断变得易怒,大喜大悲,情绪起伏频率颇高,这和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完全不同。他记忆里齐安东最初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狄坤跟你走的时候你答应我什么你说你不会让我失望,结果呢他还是个孩子那些东西是他该看的吗狄辉犯了多大错都不该他去面对”
齐安东平复一下情绪,继续说“让狄坤去作证是不是你的主意你可真是聪明,偏偏这种时候长了脑子。”
“你去见过狄坤了吗”陈衍打断他。
“没有。”
“你去见见他吧,他现在需要人陪。”
“你”
陈衍不等他说话就挂断了。以前只有齐安东挂他的电话,现在却变成他挂齐安东的。
他没心情给齐安东解释,也没有意愿。如果齐安东直接问狄坤,狄坤会告诉他事实的,如果不问,也就算了。
生活不像小说,每个误会都能完美解决,一切线索都指向结局。很多时候到最后你也不知道你误会过谁、误解过哪些事、真相如何。不过就是凑凑合合,将就过了。
他和齐安东站在沟壑两侧,中间堆满谎言、欺瞒、巧合和错误,缝隙里的那点甜蜜和心意踪迹难寻,在无穷的绊脚石中,多出一颗也不会有人在乎。
他回到家里,枯坐了一下午,到晚上才觉得饥饿,打开冰箱却里面发现只剩下半盒牛奶。
自从狄坤不在,他过得就没那么讲究了。
真真是家徒四壁,形单影只。
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问妈妈最近怎样,陈克庄说情况不错,等再稳定一些就尝试和她解释你的事,言下之意目前你还是她心里一根刺,别给你找存在感了。
他很想和家人说说自己的事,但是这些讲不清楚道理也分不出对错的东西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说出口。父母不太知道娱乐圈,何况那边也一团乱麻,妈妈还等着照顾,他怎么能再给他父亲添一项困扰。
最后他只是说“我一切都好,你们保重身体。”
报喜不报忧是个被动技能,长大了总要学会的。
到了太阳落山换上月亮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卢开霁给他来了消息,问他有没有空去家里坐坐。
何止有空,求之不得。陈衍几乎是赶着跑着到老师家里去的,就像再多一秒他都会被这间无人的屋子逼疯。
卢老家里明亮温暖,充满了老人独有的静谧气息。师母已经歇下,卢开霁慢悠悠拿出茶叶,陈衍接过去自己动手泡了两杯茶,再拿了条毛毯给老师盖在腿上。
他们聊了会闲话,卢开霁问“我听洪子珍说,他不当导演了”
“啊”陈衍愣了愣,他只知道洪子珍不导罪歌了,没想到他连导演也不当了。
“好像是他爹的意思。”卢开霁说。
“他能同意”陈衍难以置信。
“磨了好久了,不是一天两天。可能最近狄辉出事,洪有为虽然春风得意,但也引以为鉴吧。那么大个公司,不是一个人或者一家人就能撑起来的,洪有为需要管理公司的助力,洪家也是。他不还给我递了请柬,要和股东联姻吗。”
卢开霁说话语速慢,陈衍也跟着慢下来,连带着心情都缓和不少,生出一种无甚重要,一切都能解决的惬意。
“我记得,你还有个本子在洪子珍手上,是不是”卢老问。
“嗯,本来已经立项了,突然要换导演,不知道什么个结果。”陈衍带上一点愁绪。
“他前几天来找我,请我执导筒。”
“老师”陈衍睁大眼睛,心跳如雷,血液加速,兴奋起来。
但他飞快地掩饰了自己的这种激动,尽量平静地说“老师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太操劳。”
“哦,你嫌我老了”卢开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当然不是”陈衍马上说,抱怨道,“您刚进过医院,他怎么来找您”
导演是个体力活,大约比搬砖好些,也好的有限。
“他说了很多,我都有点心动了,”卢开霁拍拍自己的腿,“听他说的,好像我不必受很多累,这把老骨头也有重新出山的一天。”
“老师”陈衍的心跳又快起来,这次是慢慢加速,最后满面通红的。
他听卢开霁的意思,像真想接下这活儿。
“可是我确实老了,虽然理论上紧跟潮流,技术和审美却不能够,就怕年轻人不吃这一套。”卢开霁温温和和地说。
陈衍呼的一下扑过去,紧紧抱住卢老。
卢开霁穿着毛衣,那些细小的绒毛刺得他鼻子发酸,眼睛流水。
他入学的时候老师就不再做导演了,之后更是踪影全无。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还有一天能和老师一起站在片场,名字出现在在同一块荧幕上。
“我许久没在业界活动,既没给你留什么资源,也没给你铺一条好路,现在是时候打开门,出去给我的学生撑撑场子了。”
第93章
陈衍要离开的时候还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
“怎么,舍不得走啊”卢开霁笑他。
“要不我不走了吧。”陈衍厚着脸皮说。
“行啊,我可没给你铺床,你自己去弄。”
陈衍屁颠屁颠去给自己整好了床铺,陪在卢开霁身边说话直到卢老入睡,他才回房。
他们说了很多,报仇重生之类的说不出口,但是单玉还有狄坤的事他都一五一十说了。他感到自己在老师这里得到了短暂的救赎,没有人会怨他,没有人会怪他,只有包容和宠溺,长年待在圈子里使卢开霁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他。
卢开霁睡着以后他低头在卢老手边蹭了蹭,像一只回到老巢依赖父母的小兽。
干这行的没有谁没听说过卢开霁的名字,即便他们工作以前没听说过,入行以后也一定会听说。
因为卢开霁的加入,本来将散未散的剧组又凝在一起,说要考虑考虑的齐安东也似乎一夜之间考虑出了结果。到洪子珍结婚那天,去参加婚礼的还是一个完完整整、朝气蓬勃的剧组。
洪子珍结婚大小也算个新闻。他虽然不是明星,但刚导出过获奖作品,何况对普通人来说富豪和明星一样值得茶余饭后拿来消遣,洪达接班人的身份本就是八卦的重要一环,那天的报纸也给他留足了版面。
他的婚礼不止是一场婚礼,而是洪有为乃至洪达的一个态度,也是业界亲疏远近、联络走动的一次机会。
婚礼会场布置得称得上低调奢华,很符合男女双方的身份。头一桌就是洪有为等商业大佬,他们一侧是当红明星,另一侧是卢开霁等有名望的前辈。一桌名,一桌利,左右都不丢下。
陈衍坐在中间不起眼的一张桌上,四周都是年轻编剧。
他崛起的路线异于常人,且突飞猛进,打交道的不是齐安东、卢开霁这些成名已久的前辈,就是洪子珍、张礼、林啸等著名导演,反而和同辈编剧越走越远,不多加联系,因此同僚对他的态度或多或少都有点儿异样。
自古文人相轻,在座十个只怕有九个觉得陈衍写的东西比不上他们,靠的不过是远胜自己的际遇。如果他们都对陈衍毫无芥蒂,没在心里偷偷酸他,哪会有陈衍被传丑闻时落井下石的事。所以此时桌上的人都没怎么搭理他,只有少数一两个人精一口一个陈哥喊得亲热。
陈衍不在乎,他自己坐着把全场看了个遍。
李启风坐在最后几张桌上,和几个陈衍认都不认识的人一起聊天。他似乎很不喜欢这些人,脸上隐隐透着不快,嘴角却还带着笑和他们推杯换盏。
那些人的表情陈衍很熟悉,他上辈子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一事无成,没有门路,对同行对社会充满敌意,偶尔能得到机会出席这样的盛会,和比他们成功百倍的人坐在一起,这种敌意就更加显眼和突兀。李启风受不了他们,太正常不过。
陈衍一直看着他,眼珠都不转。他看他的脸色是不是健康,衣服是不是合身,面容是不是憔悴他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大厅里人来人往,他没克制自己的视线,他以为李启风看不到他,对方却忽然直直地转头过来,看向他的方向。
陈衍愣了愣,然后飞快地露出笑容,甚至对他举了举杯。
他确定李启风看见他了,但他没有丝毫回应,反而刻意把眼神避开,装作没有看到。本来他打算去和李启风打招呼的,他们既然遇上了,好歹也是个机会,说不定僵持的关系能缓和一些。现在看来是没有可能了。
他的手讷讷放下,心慢慢沉到底。
原来他一直抱着希望。一辈子那么长,李启风会记恨他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总不会记恨他十年,二十年吧时间是最好的软化剂,没有什么不能化解。
可直到今天李启风都不愿意和他说话,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他把视线收回来,低头盯了好长时间杯子里的酒水,才又鼓起勇气似的抬头看向前方。
齐安东坐在最前面,奇怪的是他没有坐在明星之间,而是坐在正中,和洪有为一桌。时至今日陈衍依然摸不透他的底,但他再蠢也知道了齐安东不只是一个演员那么简单。
齐安东带着他随手抓拍都不会出问题的微笑和邻座聊得火热,一个眼神也懒得分给其它桌上的人。
过了一会,陈衍看见他和洪有为接连跑到边上那桌,去给卢开霁敬酒。
老师应该很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他曾经说过,懒得出门,一出门就被当古董供着,人人都生怕磕着了他被冠个大不敬的名头。
韩天纵坐在齐安东后面一些,和张礼他们一起,凭他的资历本没资格坐在那里,但凭他父亲的资历却是足够。
倪正青坐在陈衍身边不远处,周围都是出名的经纪人,他和他们有的没的聊两句。看见陈衍在看他,倪正青站起身走过来,搭着他的肩示意他出门。
酒店大堂也有许多人,都忙着呼朋唤友,沙发倒没有人坐,倪正青大喇喇地坐上去,点了根烟问陈衍“最近怎样”
“和以前没什么区别。”陈衍答,“你弟弟怎么样了”
“还那样呗。”倪正青含糊不清地说。
“还跟着我师弟”
“嗯。”
“他天纵他到底想要什么”
“谁知道,神经病。”倪正青不屑地呼出一口烟气。
其实谁不知道至少倪正青和陈衍心里都一清二楚。但是韩天纵要的倪正青不能给,他有自己的底线,这条底线是在曾经无数次对自己的摧残上建立起来的,是他流血流汗舍弃尊严才得到的。倪正青也不容易,逆水行舟,哪有放纵自己一朝回到解放前来得轻松
何况他还没处说理。韩天纵好吃好喝发工资地养着倪正红,既没虐待他也没违反哪条劳动法,倪正青怎么说
“我到底哪儿做错了”倪正青突然问。
陈衍无言以对。
他哪里都没错。
倪正青不需要他回答,自己答道“错在我一无所有,无权无势,偏偏遇见的人我都惹不起。”
沙发后面大片彩绸包裹着白色红色的玫瑰花,洪子珍和李盼的名字高高悬在花墙上。
陈衍迟钝地想起倪正青和洪子珍之间奇奇怪怪的纠葛,前不久倪正青才跟他说他和洪子珍再没有关系,今天他就来参加洪子珍的婚礼,活似闹剧;而倪正青从来没有对不起过韩天纵,却要被一厢情愿的爱意逼得进退不得。
他们缩在流光溢彩的建筑的灰暗角落,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惆怅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强烈。
他们彼此都知道,倪正青是这样,陈衍也是这样。
他今天本该和同桌的编剧谈笑风生,一起抱怨剧本难写,尾款难拿,编剧总背锅。可是他太急,心太高,等不起,所以他选了一条和安分守己背道而驰的路,混在一群有钱有势的人中间,接受这种不寻常的跃迁带来的割裂和被动。
与倪正青不同的是,他的方向是自己选择的,所以他没资格说后悔,不敢,也不能。
大厅渐渐空了,他们回到座位上,司仪已经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