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单玉问。
“他说话了”那个女警惊喜地喊到,回头对楼道里说,“让那个人过来”
陈衍被放开了,一步步向天台走上去,女警抓着他的胳膊,小声说“不要离得太近,听我们指挥。”
陈衍被她扯在原地,对单玉喊道“你先过来,你想和我说什么,你过来说,我听不见”
单玉对他笑了一下,往远离边缘的地方走了一步,风声似乎变小了。
旁边的警察提心吊胆,憋着一口气,就等他再走一步就上前把他控制住。
单玉张了张嘴,发出干瘪的“咿呀”声,不知是他本来就憔悴了还是在大风里显得更脆弱,陈衍看到他脸色青白、骨瘦如柴。
他没说话,陈衍却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着急地问“你要见齐安东吗你等等,我去找他”
单玉似乎有点心动,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女警附在陈衍耳边,在单玉看不见的地方教他说话,先问什么,再问什么,如何勾起他生的意愿。
那些话太复杂了,陈衍吃力地记下来,脑子却好像失去了平时的能力,把记住的话马上打乱成碎片。
他额头上渗出密密匝匝的冷汗,开口想说又不敢万一他说错了,单玉是不是就跳下去了
他咽了好几口口水,心跳如雷,终于决定开口了。
他还没有说一句话,单玉忽然又背过身向天台边缘走他想做什么他该停下来了陈衍手脚僵硬,脑子里编排好的台词全忘了,反反复复都是这一句话。
陈衍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警察就已经作出判断,他们飞快地冲向单玉。
没有一个画面是陈衍可以看清的,也没有一个画面是他可以理解的。在杂乱的背影之间,一只蓝色的鸟张开翅膀,从楼顶跃下。
他双腿战栗地狂奔向天台边,俯身看向下方,他差一点跌出大楼,幸好被警察们拉住了手脚。
“单玉”陈衍嘶声叫道。
他这一叫像一个开关,唤醒了下方寂静无声的人群,直传到楼顶的哭声和叫喊瞬时划破天空。
“他不会死吧啊不会死,”他转身语无伦次地问那些警察,“楼下不是有气垫吗是不是”
没人回答他,他们也都看着下方。
在橙色的救生气垫上伏着一片蓝色的破布,被风鼓起的鸟的翅膀早已消失了。单玉一动没动,陈衍心里的希望一点点吹得鼓胀。
然后仿佛是为了断绝他的希望,一点红色在蓝色的布面上晕开,渲染出模糊的人形,慢慢扩大。
楼下的哭叫更加凄厉。
死死有什么用啊他模糊地想,你以为你有下辈子吗他的头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死了还有什么希望谁会在乎你谁会记得你
眼前一时是跳下高楼的那件衬衫,一时是坐在桌子前的孤独背影。
“我不选了,我不要选了”他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道。
他被几个人拉扯着离开了现场,送去休息,女警在他耳边念念叨叨,他一句都听不清。
新闻出得很快,详细写了单玉的死因。他站在楼顶的时候像一场盛大演出,台下观众无数,但是戏服之下他还藏着一把刀,那才是看不见的杀意。
他真是铁了心要死。
洪达的人知道陈衍和洪子珍关系好,接下了负责把陈衍送到家的任务,他从后视镜里看陈衍,陈衍气息奄奄,好像他也跟着跳了下去,只不过幸运地逃得一命。
他问陈衍住在哪里,陈衍浑然不闻,他觉得不安,劝了两句。
“其实这种事以前也不少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偏要去跟着狄辉,”他唉唉叹了两声,“老板不让他演戏,也就是压压他的脾气,他要是老老实实待着,过不了多久不也没事了吗”
他一个人说,陈衍不回话,他也觉得没意思,干脆不再尝试,打电话去问洪子珍陈衍的地址,洪子珍也不知道,电话又打到齐安东那里。
陈衍被送到家的时候齐安东已经在楼下等着,他把陈衍弄上楼,摸出钥匙打开门。
“你”齐安东不知说什么,他善辩的舌头百无一用。
他的心情和其他人一样沉重,却不像陈衍那么激烈,仿佛受了巨大打击。
陈衍一直不声不响,这时忽然问“他去狄氏以后,到底和狄辉是什么关系”
齐安东沉默片刻,说“你猜得到。”
陈衍冷冷一笑“他为什么会去找狄辉谁给他出的主意他当时来找我,我说起过宁致新的事,他是不是听了这个才转去狄氏如果不是我,他是不是根本不会想到狄辉这个人我听了你的话,硬起心肠,如果当时我帮了他,他是不是不会寻短见他现在死了,我是不是要为他偿命”
齐安东大惊,伸手掰过他的脸,怒道“你想得太多了,陈衍你脑子里每天乱七八糟在想什么他是一个人,一个演员,不是只有你认识他,他也不是只求过你”
他看陈衍的样子不太正常,愈发紧张,板起脸严肃地说“什么都是你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好,那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死的”陈衍抬头盯着他。
“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他跳楼的时候你不是在你怎么还来问我”
陈衍不说话,齐安东被盯得发憷。
“我不知道,”齐安东终于泄了气,垂下眼睛,“我真的不知道。”
第87章
“狄运武有很多公司,经营不同的生意,我和狄辉看起来走得近,其实我只对狄氏熟悉一点,”齐安东说,“他们其它的业务我有所耳闻,名下的娱乐场所我去过一两次,也就仅仅是去过。”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陈衍敏锐地问,“其它业务这和单玉有什么关系”
齐安东又不说话了。
“你还是知道,是不是至少比我这个一无所知的人知道得多。”
“你先休息吧,”齐安东避而不答,站起来,“晚上我去接狄坤,今天让他在我家住,你情绪不稳定。”
齐安东走了,把还在学校的狄坤也带走了。
单玉的新闻、过往被不断翻出来悼念和回忆,作为曾经的东家,洪达和单玉的经纪人那个在顶楼骂过陈衍的女人口风一致,说单玉早有抑郁症,不堪其扰,最终选择自杀。
又有探讨娱乐圈生态的专家了,又有贬斥乱象的学者了,又有好多怀念他的朋友了。
陈衍想了很久,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齐安东把他知道的告诉自己。他常常想起单玉的脸,青白,枯瘦,那绝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面貌,比任何病痛带来的折磨都畸形,几乎接近一个死魂灵。
洪达的人说什么单玉不该找狄辉。齐安东说什么狄辉的其它业务其它
他想到了闵如峰,相比齐安东,闵如峰应该对狄辉的另一面了解得更多,可是闵如峰现在在监狱里,他一面都见不上。还有谁
城市里有两条路,一条白,一条黑,走在白色的路上总不能看见黑色的人,要看清黑暗,还得到黑暗里去。
闵如峰既然不行,他又想起另一个人。
韩星。
倪正青说过,闵如峰也说过,要找韩星帮忙。
他想到这里就立马收拾好自己,出门去找韩天纵,不管结果如何,试是要试一试的。
陈衍从楼道走出去的时候肿痛的眼睛被太阳晃了一下,皮肤感到一股灼热,仿佛是阳光对长久不出门的人的惩罚,就像吸血鬼不能见到太阳。
他苦笑了一下,随即脑子里又一个激灵
他知道为什么自己觉得单玉的脸不像普通人了,因为那样的脸他在电视里见过许多次,都和阴冷、恐怖、残忍联系在一起,让人把它们和寻常人分为两类物种。
那是一张吸毒者的脸。
他站在大太阳下,浑身打了个冷战,匆匆加快脚步,似乎这样就能让他更加温暖。
他找到他师弟的时候韩天纵正在片场,叼着根烟,紧皱眉头。看见他来了,韩天纵随口把烟吐在一边,笑意盈盈地对他说“师哥原来还记得我。”
韩天纵的表情十分陌生,陈衍讷讷站在原地,甚至一时忘了自己要来做什么。
“师哥找我有什么事”韩天纵又问。
陈衍这才回过神,说明来意。
“单玉”韩天纵似笑非笑,“师哥关心他干什么,我记得他跟你关系不怎么好,还跟你抢男人。”
韩天纵的语气让陈衍不自在,他又说“我只是觉得,师哥与其那么关心无关紧要的人,还不如关心关心你师弟。”
“死者为大,单玉死得不明不白,你不要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韩天纵撇着嘴,表情又变了,像缺少父母关心的孩子,对陈衍撒娇,“你连我都不在乎,竟然还在乎单玉。”
“我什么时候不在乎你了”陈衍反驳道。
“你在乎我,为什么还去正青哥那里告我的状”韩天纵反问。
原来想起还有这回事,他是为这个为难他。
韩天纵抱怨道“现在正青哥都不理我了,我看着倪正红就烦,跑腿也不想让他跑了,干脆让他待在家里。反正正青哥养了他那么多年他还是废物,我也一样养着他不就行了”
陈衍攥紧拳头,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哦,”韩天纵恍然大悟,“师哥你是来问单玉的,你看我,总跟你讲不相关的事。”
陈衍忘记了抵触,紧张地问“你知道单玉是怎么回事”
“知道啊,又不是什么秘密,我爹手下多少人都知道了。”他笑得很诡异,陈衍心里越发不安。
“可是我现在忙着,师哥不如等一等,我忙完了再和你谈。”
因为单玉的事,洪达受到影响,洪子珍作为洪有为的儿子俗事缠身,罪歌进度就被搁置了下来。陈衍确实没有什么事做,就在片场等着韩天纵。
他在一边看了一下午,觉得他师弟确实天赋异禀,做什么都像模像样,迅速就能进入正轨。
韩天纵收工以后陈衍忍不住夸他,他又不咸不淡地说“哪里比得上师兄,我半路出家,拍些没人看的短片而已。”
他阴阳怪气,还在怨自己帮着倪正青,陈衍也不好再显得单方面殷勤。
韩天纵带他去了一家夜总会,陈衍在门口略显犹豫,韩天纵笑他“师哥怎么跟个学生一样,你放心,跟着我进去,没人会欺负你的。”
他又走过来搭着陈衍的肩膀,推着他的背把他带了进去。
店里一片辉煌,纸醉金迷。音乐声很大,陈衍觉得耳朵都吵出茧子了,韩天纵贴在他耳边说“这家店位置好,日进斗金,以前是狄辉的,现在我家的,师哥觉得怎么样”
陈衍觉得不怎么样,他勉强点了点头“挺好的。”
韩天纵看出他口不对心,哈哈大笑,招呼两个服务生把他们带进了包厢。
服务生走了以后过来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胸口挂着的牌子是经理。他认识韩天纵,态度很恭敬,韩天纵对他说了几句话,他显得有点儿惊讶,瞥眼看了看陈衍,似乎有疑问。
韩天纵拍拍他的肩“没事儿,拿来吧。”
经理出门了,他打开包间的投影仪,扭头问“师哥,你想看电影吗你没在这种地方看过电影吧,要不要试一试”
陈衍拒绝了,他来这里是为了单玉,半分其它事都不想做。
韩天纵也不在乎,自顾自地挑起碟片,挑出一张唐人街。
“上课的时候我们学过这个,师哥你学过吗”他问。
陈衍无心搭理,胡乱点了点头,韩天纵津津有味地看起来,一边看一边说“我曾经看这部片子都腻了,再也不想看它,现在看居然又有新的感触。师哥你说是不是这样”
电影放了个开场,经理就回来了,手里也拿着一张碟。他把东西递过来。
韩天纵停了电影,塞进刚拿出来的这张碟片。陈衍吞了口口水,心跳加速,情不自禁地坐直了一些。他脑子里一片乱麻,猜想里面是什么内容,自己又该怎样面对。
白屏出现的时候韩天纵退到沙发上,一手揽住陈衍,似乎是很亲昵,又似乎是怕他跑掉。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不是坐着,是绑着那个人垂着头,全身赤`裸,还有一些伤痕。
陈衍的心好像被人攥住了,越攥越紧,要捏出心火。
一只手出现在镜头里,抬起那个昏迷的人的头。
眼前白光闪了又闪,陈衍头晕目眩,果然是单玉。
一桶水泼到单玉头上,他慢慢有了反应,眼睛抬起来的时候那只手抓住他的胳膊,用针筒往他身上注射了一点东西。
“师哥,你发什么抖”韩天纵问,似乎陈衍很奇怪。
单玉彻底恢复意识了,但是表情并不清醒,反而更加恍惚,像是从梦里来到另一个白日梦中。
镜头左边走出一个女人,和单玉一样几乎什么都没穿,她手里拿着鞭子,涂脂抹粉的脸上仍然显得苍老。
这不是一部电影,没有剪辑,也没有背景音乐,清脆的击打皮肉的声音当然也不是音效。
她停手了,又从画面右边走来一个赤身裸`体的高大男人,接着是另一个男人,然后是第三个男人,然后
人的欲`望那么多,总有一些是扭曲至极的。
他们号称能满足客人的所有要求,你猜那些玩物又是从哪里找来的
齐安东的声音出现在耳边。
陈衍想站起来,他想从这间房子里出去,却有一只手紧紧地箍着他。他持续不断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呕声。
直到因为身体的不适眼泪被逼出来,韩天纵才放开他,陈衍像逃跑一样跑进了卫生间。
韩天纵幽幽地在身后叹了口气。
“这东西是我们接管这家店的时候找到的,师哥,是你自己要看的。”
陈衍没工夫回答他,他忙着用水冲自己的口腔,可又觉得水里全是腥臭的气息,让他连着水和秽物一起吐了出来。
“你能怎么办啊,师哥我们能怎么办师哥啊师哥”韩天纵叹息似的说。
陈衍抬起头,从镜子模糊地看到他师弟张开双臂,似乎在笑“it'svanityfair”
陈衍再平静下来时满脸通红,好像喝醉了的酒鬼。他跌跌撞撞出了卫生间,韩天纵不再房里,但他的手机和皮夹还在桌上,应该是暂时离开。
他在沙发上呆坐了几秒,突然站起来,从放映机里拿出那张碟片装好,转身离开。
他能怎么办呢
他开始害怕独自行动,他翻开手机,从上到下,找来找去,最后发现,也许愿意和他站在一起的仍然只有一个人。
手机上方弹出推送消息,“盘点那些被抑郁症带走的明星”,封面是单玉的剧照,这些天到处都是他。
陈衍左手捏着那盘碟子,右手握着手机,好像互相对峙的矛和盾。
作者有话要说
"fetit, jake it'schaton" 一个微小的捏他,来自电影唐人街。
第88章
韩天纵追到陈衍家里,第一眼看到的却不是陈衍,而是齐安东。
“师哥”他气急败坏地喊,“你想干什么”
他眼睛探照灯似的四处逡巡,搜索那张被陈衍带走的光碟,却未见踪影。他又怀疑地看向齐安东,猜测陈衍是不是把东西交给齐安东了。
“师哥,”他放缓声音,带着点儿恳求对他说,“你把东西还给我吧,我得赶紧送回去,不然我爹又要骂我。”
他说起话来就像一个害怕父母责备的孩子。
陈衍摇头拒绝“不行,我得留着,这是证据。”
“证据”韩天纵惊讶道,“你要公开这段录像”
“不是,”陈衍提高声音否认,“我会交给警察的。”
“哦,那警察问你东西从哪儿来,你要怎么说”韩天纵反问,“说是从我这儿拿的说是从我爹手里拿的那我们该怎么办,等警察找上门”
陈衍咬紧嘴唇,韩天纵又十分落寞的样子低下头,哀哀问“你要我和李启风一样吗”
这句话戳中了他的心肺,陈衍如遭雷击,浑身一颤。
“我不会说的我就说就说是单玉给我的。”陈衍说。
“是吗那他是什么时候给你的他为什么给你,不给其他人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拿到这张碟片后,为什么不立即报警呢”韩天纵连声问。
“师哥,你很会撒谎吗”
这些问题从四面八方向他逼近,把他围在中间,让他难寻出路。偏偏这个时候齐安东也开口说“是啊,陈衍,那么多事情过去,你还没成熟一点吗”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齐安东,不明白他为什么也这样说。
韩天纵也感到惊讶,齐安东竟会和他站在一条线上。
“你把这个东西交出去,是想再给狄辉加一条罪名他现在的处境你还觉得不够吗”齐安东问,“你有没有想过,狄辉手下的公司会牵涉多少人,多少人要跟他一起锒铛入狱那些以此糊口的人,如果一道来报复你,你又能不能承受”
陈衍像第一次认识他们。他绝望地摇了摇头,踉跄着后退两步,开口确认道“你们看过那个东西吧”
他们默不作声。
“你们是真的看过,不是我的错觉吧”陈衍再次问。
“既然你们都看过,为什么一点都没有触动,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地让一切过去”
“你又怎么知道别人心里风平浪静”齐安东忽然站起来,“可是你知不知道站在死亡边缘是什么滋味知不知道时刻提心吊胆等着别人的刀来砍你是什么感觉一天天食不下咽,不能入睡,睁着眼睛提防所有人的滋味,你有没有过”
“所以呢狄辉手下的人,现在在哪里,在逼迫谁还有多少人会受害”他向齐安东逼近一步,“你们都认识单玉吧,你还和他亲近过一阵,他现在死了,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就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就是抑郁症,自己承受不了压力所以自杀九泉之下,他的灵魂会不会安息”
齐安东偏着头,看了他几秒,说“我从来不相信人有灵魂,更不相信转世。我这辈子信的就是四个字,活在当下。”
他静静等陈衍反应,然后又说“如果我权势滔天,或者我有超能力,能超脱这个世俗,我当然会去帮他,我甚至不用把证据交给谁,我自己就能让狄辉完蛋。可是我不是。”
“人的上头还是人,冤屈总是报不完,要不是这样,为什么他们造出那么多英雄来安慰自己他们期盼有个人,他力量通天,无所畏惧,心怀正义。但是抱歉,这个人不是我,我不是英雄好汉,我连自己兄弟都保不住。”
他说完这些,一声轻笑,含着说不出的悔怨。
然后他就离开了,不去管陈衍怎么想,也不去管韩天纵怎么想。
陈衍转过身去,和齐安东相背而行,把自己关进房间。
韩天纵在外面拍门,问他碟片在哪里,陈衍一声不吭。最后他叹了口气,对门里说“师哥,你不肯听我的,那我先走了,明天再来。只是你别做傻事,别一时冲动,想想东哥说的,再想想我,好不好”
韩天纵离开了,陈衍家门下多停了一辆车,车里日夜都有人,好像在监视什么。
单玉的追悼会在几天以后,狄氏的风波过了,最近没什么大新闻,于是他的照片和悼告铺天盖地。
去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犹以艺人为甚,只怕有北京城小半个娱乐圈。单玉的家人没有出现,只有那个女经纪人站在门口迎接来人。
她见到陈衍的时候表情有些扭曲,然后低声说了句抱歉,说自己当时情绪激动,胡乱说话。
陈衍签了名,一走进去,好多双眼睛转向他。
知道单玉死时他在现场的人不少,他们心里也诸多猜疑为什么单玉那么多“好友”没去,反而和他闹过矛盾的陈衍去了他是去干什么的听说当时他还是离单玉最近的那一个
冰山只露了一角,他们心里不知排了多少出大戏。
陈衍先去单玉遗像前致哀。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单玉相框里的眼睛,那两只眼总像在盯着他,让他皮肉僵硬,骨骼发冷。
即便在从灵前移开以后,单玉的视线也似乎跟随着他,告诉他他做得还不够。
他觉得单玉在跟着自己,在看着自己,不是在相片里,而是在厅堂某处,随时会伸出胳膊把他拖进黑暗中。
陈衍心知自己表现异样,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多待,有意朝人少的地方走去。
他走到角落里,忽然有一双手勾住他的胳膊。
他一声尖叫,胡乱挣扎着拍打身后的手。四周的人惊讶地看向他。
“是我,是我”后面有个稚嫩里带着沙哑的声音慌乱喊道,“别打我。”
陈衍放下手,瞪大眼睛看着狄坤,问“你怎么在这里”
狄坤眼睛还是红的,他一言不发,张开手臂搂住陈衍的腰,把头埋在他衣服里。陈衍的衬衣不厚,没过多久皮肤上就传来一阵湿热的触感。
他伸手摸了摸狄坤的脑袋,带着点怒气问“齐安东带你来的”
他竟然把狄坤带来这种地方。
“我求他带我来的。”狄坤闷闷地说。
“你不要伤心了。”
苍白无力。他自己还在惊惧和不安中,哪可能成功安抚一个因为单玉的死而痛苦的孩子
“他怎么会自杀”狄坤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明明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想去死”
边上有个来吊唁的宾客,看见狄坤哭得可怜,走过来安慰到“抑郁症这种病就是这样,来得猝不及防,我有个朋友也是这个病”
他说了几句哀叹“年纪轻轻,怎么都这么想不开世界上有什么事比命还重要”
他身边的朋友又说“还是压力大了,社会节奏太快,尤其在我们圈子里。”
“不是,”狄坤小声说,只有陈衍能听到,“他才没有抑郁症,他不可能的,他”
陈衍茫然而机械地一下又一下摸着狄坤的头,他知道狄坤才是对的,只有狄坤是对的。这么多人在场,和单玉最熟悉的一定不是狄坤,可谁也没有一丝怀疑。
整场仪式中狄坤都和陈衍在一起。即便是单玉的追悼会,齐安东也吸引了无数人围到他身边去,狄坤再跟着他,不合适。
他那里热闹非凡,狄坤和陈衍则站在悄无声息的极寒地带,默然听着哀乐响起,看着一个个致悼词的人声泪俱下。
他们轻易地接受了单玉死去的事实和原因,只消全身心为他痛苦,没有揣测、没有忐忑、没有不安。
单玉的经纪人代表家属站在前头接受慰问,陈衍低下头,低声问狄坤“单玉没有家人吗”
“好像没有,”狄坤说,“没听他提起过,他只说自己有个哥哥。”
哀乐的凄惨重音一下下敲到陈衍心里,他的防线一点点被轰碎。在所有人都哭过,甚至有些人已经哭完之后,陈衍忽然泪流满面。
狄坤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低头看去,满眼泪水中看不清狄坤的脸,却清楚地知道他在为自己担忧。
“没事,”他说,“他跟我说过。”
他再次抬头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经纪人,喃喃自语“他跟我说过的。”
啜泣和嚎啕连绵成高低起伏的一片,错落有致,为殡仪馆建起一片埋骨的长城。
一切结束以后陈衍嘱咐狄坤留在原地,自己走向单玉的经纪人。他脚底虚浮,甚至辨不清方向。
经纪人像对待所有致哀的人一样,对陈衍鞠了个躬,陈衍站在她面前,问“单玉的父母呢怎么没见到他们”
他的声音好像不是从自己嘴里传来,而是从远方传来一样。
“你不知道吗他的父母老早就去世了,他家里就他和他哥哥相依为命。”
“那那他哥哥呢”
“他哥哥,好像前不久也死了吧他不太和我提这些。”
陈衍“哦”了一声,对她点点头。
他不知所以,像一只被操纵的木偶。
他麻木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包好的碟片,缓慢而慎重地交给经纪人。
第89章
“这是什么”经纪人抚摸着那张碟片,疑惑到。
“单玉为什么自杀”陈衍不答反问。
“他啊,其实一直心理状态都不好,病情时重时轻,最近也不知道怎么,”经纪人抹了抹眼泪,她的眼圈肿得似乎一碰就碎,“就忽然受不了了,做傻事”
说着她又哭起来。
“如果我跟你说不是这样呢”
经纪人忘了哭,愣愣地看着他。
“他和狄辉在一起的时候,遇到过一些不好的事,然后他”
陈衍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因为他看见了经纪人的眼睛,她的眼里有惊恐,还有退缩和畏惧。
“原来你知道。”陈衍呼出一口气,笑了笑,“那你也知道我给你的是什么吧”
经纪人的嘴张张合合,咿咿呀呀,说不出话。
“你会去给他报仇吗”他天真地问。
他长久得不到回答,自嘲道“算了,我早知道的。”
他自顾自地说“其实我没有打算让你去报仇,我只是觉得你该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你毕竟是他最亲的人。”
没等他伸出手,经纪人攥着那张碟片,仓促地后退几步,转身飞也似的离开了。
她走了一段路,发现陈衍没有追来,于是停下脚步,转身对他笑起来,笑容惨淡,声音发颤“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小玉最要面子,如果他还在世,他也不会愿意自己以后被想起来,是因为这种录像。”
陈衍朝她走去,她警觉地保持着自己和陈衍之间的距离,然后从旁边的楼梯上了楼。
陈衍要跟着上去,却有保安过来让他止步。
他仍然没有回过神,直直朝里面走,保安皱了皱眉,伸出强健的胳膊把他拦在入口外。
于是他只能在大厅里徘徊,把这儿当迷宫一样兜转,却是一个看到出路反要避开的迷宫。
他多看单玉的照片一次,就多出一些对自己的拷问。单玉做过错事,但他顶多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年轻人,何至于受这样的罪这是不对等的,这种不平衡在陈衍心里越压越深,最终失去了重心,轰然倒地。
他看见齐安东穿着黑色大衣,神情肃然,他死死地盯着他,像要从厚重的衣服里看出他的真心。他到底是太薄情还是太聪明他跟自己说心肠要硬,嘲笑自己轻易被宁致新的话打动,他似乎从来不会乱了阵脚。
如果是齐安东,单玉求他的时候他会怎么办如果是他,能不能看出这个面目趋同的世界里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他浑浑噩噩待到天暗,甚至没发现狄坤早就不在附近。
陈衍到家楼下的时候韩天纵靠在一辆车上抽烟,烟雾缭绕。他师弟一派轻松,笑着说“师哥,烫手的山芋还是早甩早好,以后不要再惦记了。”
显然他已经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韩天纵开车走了,陈衍楼下的监视也没有了,但陈衍一无所知,他木然上楼,木然坐下,滴水未进也不觉得饥饿。
直到齐安东给他打电话,焦急地问“狄坤跟你在一起吗”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天色变得快,惊雷一道道往人间打,陈衍伞也没拿,慌慌张张跑出门回到殡仪馆附近和齐安东一起找狄坤。
他们在大雨里淋了个透湿,狄坤连影子都没有半个。齐安东驱车去了狄坤的学校、狄坤的家,陈衍留在殡仪馆继续寻找,齐安东再回来的时候陈衍怀着希望看向他,他脸色难看地摇摇头,还是没有。
陈衍以为狄坤和齐安东在一起,是齐安东把他带来的,也会带他回去;齐安东以为狄坤和陈衍在一起,他们整场追悼会都形影不离。直到齐安东准备离开,才发现陈衍早就回家了,而狄坤没留消息给他即使他和陈衍回去了,也不会不知会他一声。
齐安东坐在车里,陈衍站在车外,他浑身都是雨水,落汤鸡似的落魄。时间已近午夜,齐安东看着他的狼狈样子,烦躁地晃晃脑袋“你先上车,送你回去。”
陈衍摇头,水珠从发丝上落下来,和大雨一起落在衣领“我跟你一起找他。”
“找有什么用”齐安东提高音量,又压抑下来,“我去派出所。”
“我跟你一起去。”
齐安东同意了,他湿漉漉地上了车,把干净整洁的后座弄得一塌糊涂。
“对不起。”他低声说。
“没事儿。”司机利落地答道,然后被齐安东扭头看了一眼,赶忙噤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陈衍紧盯着窗外,好像他盯着盯着狄坤就会从某家店里走出来出现在他视野里,好像他眼睛一移开就会错过他。
他没有看到狄坤,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个高大的男人,没打伞走在雨中,他不在乎自己头上身上有没有雨水,却紧紧抱着外套里面的一个东西。
陈衍一定在哪儿见过他,他一错不错地看着他,脑袋随着他转动,那男人即将被车远远甩在身后时陈衍才忽然想起这不是单玉的司机吗
单玉来求他帮忙的时候这个司机就在边上等着,一言不发。
陈衍已经看不到他了,他怔怔地看着前方,想起刚才那个人走路的样子,怀里好像抱着自己最珍重的人。
他打了个激灵。
他们去了派出所,忽然从大雨倾盆的室外到了温暖的室内,齐安东和陈衍都像被抽走了力气,但齐安东迅速调整回来,让人几乎看不到他的疲劳。
时间未够,派出所没有允许他们立案,齐安东打电话找了自己的熟人,那位值班的同志才答应现在就帮他们找人。
但他又说“因为没有证据证明他人身安全有受到危害的可能,所以还是要24小时以后才能立案。”
齐安东连连道谢,留了电话,把陈衍送回家楼下。
楼道一二层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坏了,黑漆漆的一片里他只能摸黑上楼,到了自己家那层声控灯亮起,他突然看到门口一个黑影,吓得立时退了几步。
“狄坤”陈衍定睛一看,认出那个人,又气又怒,“你怎么回事,消息也不留一个,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我还以为你”
以为你被别人绑走了,受到什么伤害,现在想起都怕得不行。
他急忙走过去,把狄坤拉起来,上看下看,几番打量,才确定他除了淋雨没有什么其它异样。
他又给齐安东打电话,说狄坤找到了。
狄坤的脸被雨水打湿,灯光昏暗,陈衍一时间没有看到他通红的眼圈,即便看到大概也会以为是单玉的死让他伤心。
他把狄坤带进去,催他洗了个热水澡,忙着给他换衣服吹头发,竟然短暂地忘了单玉,也忘了自己的痛苦。在你有一个比你更需要照顾的人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容易倒下。
“你去哪里了”陈衍给他擦着头发,轻声责备,“以后别这样一句话不说就跑走了。”
“我哪里也没去,”狄坤说,声音有点沙哑,“我就在殡仪馆。”
“胡说,”陈衍皱眉,“我们把殡仪馆里里外三层都翻遍了,是个蚂蚁都找出来了,还能找不到你”
“我就在那里。”狄坤固执地说。
陈衍没有逼问,有些事他今天不愿意说,或许以后会愿意说。他收拾好狄坤,就把他赶上了床,给他端了杯热水,还发愁地念叨“不知道会不会发烧。”
狄坤半边脸埋在枕头里,眼睛黑黝黝地盯着陈衍,他扯扯陈衍的袖子,让他上来睡觉。
“怎么了”陈衍问,“对了,你怎么跑回来了,齐安东对你不好”
他想到闵嫣,又有点儿紧张“他家不是还有个小姑娘吗,你们处得怎么样”
真好笑,父亲都恨不得杀了对方,孩子居然在同一个屋檐下居住。
“还行。”狄坤说。
陈衍松了口气,看来没出什么事。
“我就是想你了。”狄坤又说。
他笑了笑“那你以后别回去了,给我当儿子吧。”
他想逗狄坤多说几句话,狄坤却对他的发言没有反应。
陈衍躺到被窝里,狄坤突然把自己被子掀了,钻到他身边,章鱼一样抱住他,像孩子抱住母亲。窗外雷雨阵阵,白光闪闪。
“多大人了,你不会还怕打雷吧”
“我不怕,”狄坤轻轻地说,“我什么都不怕。”
今天狄坤很反常,也许在他短暂的十几年里,还从未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去。陈衍觉得自己该体谅他,于是轻柔地在他背上拍打。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狄坤又哭了。
第二天一早狄坤就恢复过来,似乎昨天的一切都是常规里的暂时出格。他不再提起单玉,也不再时不时哭泣,他和平时一样,甚至更加听话。
只是陈衍隐约觉得他哪里不对劲。他总是发呆,坐着片刻就会神游,时不时脸色苍白,好像有梦魇在困扰他。
可是陈衍问他,他又说一切无恙。
狄坤放学越来越迟,告诉陈衍学校要加一节自习,陈衍抱怨学校管得太多,在学校门口接他的时候却觉得奇怪,他问狄坤“你们加的是体育课吗浑身大汗的。”
“课外活动。”狄坤说。
有一件事陈衍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对狄坤讲,那就是狄辉的开庭日越来越近了。直到他的犹豫被狄坤看出来,陈衍才调整措辞,小心地告诉了他。
狄坤的反应比他想得更小,似乎对自己父亲的审判毫不关心,说了几句就把话题转移到其它事情上。
他吃完碗里的饭,擦擦嘴,对陈衍说“我想回学校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