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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令 第34节

作者:偷偷写文 字数:16208 更新:2021-12-31 20:43:39

    敬王回京后受命开府,时至今日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出色的僚属,除了他原本从余州带出来的老部下,更多的是之前被匈奴遣返的那批大臣中的精锐之士。东宫实力渐长,萧定觉得是让他试试锋芒的时候了。

    敬王这孩子不但相貌象他,性情上与萧定也颇有相通之处,每逢大事处变不惊。但比起萧定的阴沉冷硬,敬王似乎更多了些人情味,虽然还是个少年,可在朝中宫内已经是进退自如,颇得人缘。萧定对这个儿子期望颇高,才有放权的想法。

    然而很快他便听到一个谣言。

    谣言来自他身边的司礼监提督太监王厢用,这使得萧定无法忽视这个消息。

    杨如钦死后,他曾经掌控的影卫死士被萧定交到了王厢用手中。影卫这个东西的用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萧定被囚的时候,险些就被影卫陈余救出宫去,可见其渗透力之深,往大了说,对治国安邦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就是多几个耳目。

    萧定被囚后,影卫组织基本上处于一个蛰伏期,但萧定复辟后,杨如钦还是整理了仅剩的资源。他死后,这组织无人知晓更加无人可托,萧定只能将它交给了身边的人。

    “太子曾暗中查问过当年火烧后宫的悬案,甚至找过几名老臣套问线索。”王厢用如是说。

    萧定本来在书写的右手猛地停了下来。

    与匈奴和谈之后,萧定渐渐养成撰抄佛经的习惯,每日一篇,几无间断。

    王厢用说完这话,便不再开口,只是窥探观察天子的神色。

    萧定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再度提笔,“什么时候的事”

    王厢用恭敬道“据说是从当初被贬到余州时候就已经有开始要追查的苗头,后来追击匈奴回京开府后,更是屡屡拜访老臣,私下问及此事。”

    萧定将那个解字写完,将笔猛地抛到桌上。

    墨汁被甩得满桌,将他方才抄了一半的那张佛经污得面目全非,他长叹一声,颓然倒入龙椅中。

    王厢用还待再说,萧定不耐烦的低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两章完结感谢大家留言支持,胜利就在前方啊

    第章

    38、萧定并没有立刻处置太子这件事情。

    他依照陈则铭最后那半封奏章,派出人手勘察地形,在边关设置了三镇,并驻扎重兵把守。

    黑衣旅便是在此刻慢慢重建起来,再度成就了威名。

    在后来与匈奴的对战中,这支黑甲军团中屡屡出现名将,他们宛如夜空中的朗朗星辰,在之后不同的岁月里叱咤风云,名震一方。他们中有曾贴身护卫陈则铭的路从云,也有曾在宣华府大败中被敌军俘虏后又被遣返的江中震,甚至有曾与陈则铭极度不合闹得很僵的段其义。这些人也许各有各的阵营,彼此也并不就都是朋友,更甚至相互未必都存着善意,但却是他们一起铸造了这支黑衣旅的辉煌,让敢于冒然进犯的蛮夷们为之心惊胆战,将这份建在数十万人生命之上的太平维系了二十年之久。

    然而对此刻的萧定而言,那些都还是不可预见的将来。

    眼下他烦心的事情并不在此。

    十数日后,萧定找借口拿下了王厢用,重新提拔先前为陈则铭说话被撤职的曹臣予为司礼监提督太监。

    被拖下去的时候,王厢用呼冤不止。

    这一切被常入宫看诊的太医孟为先看在眼中,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王厢用的满腔忠诚最后却得到了这个下场。他还太年轻,摸不清这个君王的心中想的是什么。

    偶然有一天,萧定与他谈话时候提及此事,笑着问他“你奇怪我为什么拿王厢用”

    孟为先呐呐不敢答。

    萧定看着他,道“太子追查这流言日子这样久了,之前机会重重,如果要有异动早该动了,何必等到今天。王厢用明知道如此,却还是来报给朕听,挑拨天子与太子的关系,用心何其险恶。这人看似忠厚却不是良善之辈,为得恩宠不择手段,放在身边将来必然是大患。比较起来,曹臣予的干儿子曾得陈则铭相助,他为陈则铭说话,却还称得上是有情义的人。”

    敬王很快得到消息,知道自己无意中已经在生死间走过一遭,想着不禁满身冷汗,立刻赶入宫中请罪。

    萧定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儿子。

    敬王更加惶恐,伏地不起。

    萧定心中突然有些心痛,眼前的儿子还不过是个十五的少年,居然就这样的城府深沉了,哪怕对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

    他回忆自己当年,自己十五岁还在为杨梁的事情闹得满后宫不得安宁,或者这便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萧定拿下王厢用的目的便是要告诉敬王,朕已经知道了这事情,告密的人我也拿下了,我的能力现在还能制住你,但我选择信任你。敬王的回答亦是同样的隐晦,他虽然追查过这些事情,但已经知错。

    这事情就这么放下了。

    到此刻,虽然父子两人都还不曾明言,但彼此都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

    萧定觉得很累,这些勾心斗角他搞了一辈子,到头来居然跟自己的儿子也要来这一套。

    敬王离去前,他叫住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心里恨父皇吗”

    这是这次对话中最直白的一句话了。

    敬王明显呆住,站在殿中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父皇儿臣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儿臣只是想如果如果还能见一面,那该多好啊”

    萧定心中沉下去。

    敬王没有辜负父亲的直白,他也认真回答了萧定的话。

    敬王不说恨,也不说不恨,那就还是恨的。他杀了他的母亲,敬王不可能毫无芥蒂,或者敬王终其一生并不会做什么,可他到底在怨他。

    他会怨他一辈子。

    他儿子要怨父亲一辈子。

    他猛然挥手让敬王下去,敬王望着父亲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萧定等待着,敬王却返身离开了。

    殿中突然便安静下来。

    萧定静静靠在龙椅中,觉得筋疲力尽。

    他突然想起陈则铭,想起自己那些荒唐的念头,那些让他总还有些期望夜不能寐的念头。

    这一刻,他终于相信了,相信陈则铭是死了,死在战场上,死在那弩箭下。自己一生对人毫不留情,神明又怎么会对自己留情。

    萧定带着人返回静华宫。

    这废弃的宫殿,他复辟后从没来过,也无人打扫,满地落叶都有些腐烂了,踏上去如同踩在泡足了水的泥浆里。

    殿门被打开后,里面的桌椅还是象当初那样摆放着。

    他记得他曾在这里与陈则铭喝过很多次酒。陈则铭真是个奇怪的人,和一个阶下囚为什么要往来这么亲密。

    他回过头看那两扇宫门,他也记得杨如钦领兵踏进来的样子。

    曹臣予赶紧叫人来打扫,萧定站在院子里,看着众人忙碌。他曾站在这里很多次,那时候他虽然被囚,却从没气馁过。

    他耳边隐约传来鼓乐,他漠不关心地听着,心中却渐渐出现那一夜陈则铭用牙筷敲奏的曲子,舒缓处如水遇浅滩,急骤处如暴风骤雨,那牙筷点在桌子上的声音那么惊心动魄,每一击都象是直接敲在他心上。

    突然,萧定醒悟过来。

    他凝神细听,这居然不是幻觉,耳边分明就是陈则铭当初敲的那调子,有人正在奏。

    他吃惊地跨出宫门,左右张望,那节奏铿锵的敲击声因为在宫墙间不断回荡而更显分明了。

    身后曹臣予追了出来,那种迭声呼喊万岁的声音让他觉得厌烦。

    萧定猛地停步,回身怒道“住口”

    曹臣予吓得立刻闭嘴。萧定抬起头,那节奏还在他头顶盘旋,不曾消失,萧定难以置信地听了一会,忍不住追逐而去。

    直到那鼓声越来越重,渐渐已经近在咫尺,萧定才放慢了脚步。

    他已经分辨出那声音来自宫中乐府,全然不是自己以为的臆想。

    那敲击声是鼓声,而且是大鼓,隔墙听起来其声震耳欲聋,气势磅礴,雄风烈烈。全然不是自己之前以为的如梦如幻。

    这太真实了,真实到他竟然有些惶恐。

    那扇门似乎有千钧之重,萧定始终推不开。

    他站在门外,将手扣在门环上,却紧握住了那鎏金铜环,唯恐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里面的鼓声迈过,似乎是水流渐缓,又突然急促起来,如抽刀断丝一样到最激烈处骤然无声。

    萧定愣住,这时候门突然开了。

    迎面而来的人看清萧定打扮,骇了一跳,立刻跪倒下来,连声称罪。

    萧定恍然不觉,只往门里看过去。见场中立放着一面大鼓,鼓前敲击的汉子赤着上身满身是汗,正将双手鼓槌交到一处,也朝他低头跪下来。

    那人面目陌生,从来没见过。

    萧定满腔激动一脚踏了空,竟然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清楚,片刻后醒过神来才听面前的人正道“这是太子为迎接路将军得胜回朝,设宴所用的舞曲,臣等正在勤加练习”

    他仔细看,发觉这是乐府一名官员,自己也曾见过的,这时候却无论如何想不清姓名。茫然片刻后,萧定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那官员道“这本来是用于震慑敌人的阵前军乐,太子特意叫人新改了,名唤将军令。”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最后一章

    第章

    39、这一夜,萧定睡在了静华宫。

    曹臣予自然不敢多话,连忙让人把此处清扫干净,再拿了被褥给萧定铺上。自己在地上打个铺盖,至于其他小内侍,当然就只能睡门外或者偏殿了。

    这宫殿破旧,少人修缮,当年关萧定的时候,独孤航曾派人来修整过两次,此后就再没人光临。到了深夜,冷风从窗缝里直往殿内灌,房子里虽然燃了火盆,却并不怎么暖和。

    萧定倒在床上,听到窗子嘎吱嘎吱地响,还不时被风吹得洞开,不禁喃喃道“这窗子到底还是没来得及修”

    曹臣予边拿东西抵住窗页边道,奴才明日派人来修修便是。

    萧定并不答话,他并不是在与曹臣予说话,他臆想中的那个人英挺俊朗,是天朝最出众的将军,并不是这样应声应气的下人。

    朦胧睡到半路,萧定觉得冷了起来,冷得他半梦半醒,想睁开眼却又动弹不得。

    他闻到屋子暗暗地多了股酒香,那香味真熟悉,他似乎能马上叫出酒名,偏偏却想不起来,萧定很懊恼,自己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这到底是病的还是老了

    他觉得有人掀起了自己床前的锦帐。那只手沉稳异常,指腹上有些老茧,那是多年习武得来的,萧定其实很少仔细观察对方,但这些细节他却都清楚。

    那个人就这样站在床前,站了许久。

    萧定强要睁目,却怎么也睁不开。

    帐边的流苏一荡一荡的,似乎在默然地观望这一切。风就是此刻幽幽的吹了起来,冷得萧定恨不能缩成一团。

    正在这寂静无声处,猛地一声窗响,萧定几乎要惊跳起来。

    他睁开眼,一时间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坐起来,愣了一会,掀起帐帘,看到窗子早被曹臣予用木杆顶得严严实实,哪里有开过的痕迹。

    可刚才那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觉得不可能是梦。

    萧定突然迷惑了,或者其实自己还是在梦里你是不是就在外面,你到底夜访过多少次

    他跳了起来,奔到门前。足下踏着的白玉石板寒意入骨。萧定觉得这个梦境好真实,在他的梦中,宫殿的地面总是这样冷凉的,一点暖意也没有。他确定自己的梦还没有做完,伸手猛地拽开了那两扇门页。

    狂风猛地从空隙中挤了进来,萧定还来不及回头,桌上的灯光已经被压灭。

    曹臣予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流吹醒,看到门前的身影,吃惊地叫万岁。

    萧定迈出门,身前身后都是夜色独有的漆黑。

    他转过身来,试图看清楚窗前的屋檐下到底有没有人。可那些黑暗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厉声叫起来,“曹臣予,掌灯掌灯”

    曹臣予被他声音中的急切惊惶吓到,连忙摸索身旁的火石火绒,所幸他是个行事精细的人,那些引火的东西都被放在了枕头下。

    萧定呆呆立在风中,听着曹臣予在屋子里一下下的敲击火石,乍明乍暗间,他一动也不动,一直盯着那片屋檐下。

    终于灯亮了起来,昏黄柔和的光线从窗格中透出来,将檐下阶前照得颇为明亮。

    檐下,空无一物。

    萧定被惊醒般倒吸了口气,方才那些一明一灭的光亮实际上早已经足够他看清楚那下面是不是有人,他却还是到了此刻才能恍然惊觉。

    他往前踏了两步,茫然四顾,突然低声道“陈则铭”

    万籁俱静之中,这一声骤起,把自己吓了一跳,萧定随后却觉出一种惊喜来,他迭声道“陈则铭,陈则铭陈则铭”喊到后面,声音中满是疯狂,近乎嘶吼,萧定却觉得好生痛快,竟然是说不出的喜不自胜。

    曹臣予燃灯后,赶紧披上自己的外衣,搂着万岁的袍子追出来,却听到圣上开始发狂般地叫起来,“你在哪里,陈则铭,你出来”

    曹臣予吓得魂也飞了,难道陈将军的鬼魂来了,被圣上看到了。

    他看着那院子里的重重暗影,耳旁再听着那些树叶在风中的沙沙骤响,觉得这果然是个闹鬼的地方,眼前也真是个要闹鬼的样子,不禁万分害怕,立刻冲出来,用袍子搂住萧定的身体,急声道“万岁,万岁”

    左右偏殿也嘈杂起来,似乎是人们被萧定的叫声惊得都醒了。

    萧定推开曹臣予,大声笑起来,“陈则铭你给朕出来,出来啊朕不治你的罪你出来”叫到此处,他的呼吸已经分外的急促粗重。

    在夜风中吹了这么久,萧定身上却只着了单衣。前后折腾这么久,终于是被吹得浑身冰冷,再也抑制不住,他呼吸困难般急喘了几声。待要再叫,喉间腥甜难耐,忍不住猛地吐了一口。

    曹臣予大骇,大声暴喝“人呢,都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出来,万岁吐血了”

    那些小内侍慌张扣着衣裳,接踵而出。

    萧定晃了几晃,终于倒下去。昏迷前,他不死心往那檐下看了一眼,随即紧紧闭上眼,低声喘息,再也睁不开双目。

    这一次,萧定病倒了近一年。

    在他第一次苏醒后,立刻指派了太子监国,之前他对太子追查旧案的从轻发落此刻终于显示出明智之处。

    第二年的正旦,萧定才再度正式露面,与太子一同大宴群臣。

    宴席上,太子安排的舞曲将军令才奏了个开头,萧定已经支持不住。他示意太子继续宴会,自己却先退走了。

    他离去后,音乐再起。

    萧定站在肩舆旁,默默听着背后雄伟恢宏的鼓声,迟迟不动。

    曹臣予也不敢催促,垂手等在一旁。

    身后的热闹与萧定已经不相干了,虽然他仍是九五之尊,依然大权在握,但他依然感觉到了一种落寞。

    他往左右看看。曹臣予隔着几步距离,恭敬在等待。其他内侍离得更远。

    宫廷从来是这么个地方,人声鼎沸,却寂寞难言。

    而在这深宫之外,他的朋友,他的恋人,他的仇人,他的敌人,他的下属,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叔伯都死了他身边的人亲近的人嫉恨的人都是一直不断地在离去,他却懵然不觉。等他想到该停下来喘口气了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自己早已经是孤身一个人了。

    他的精彩不知道何时已经临近尾声,属于他的时代就这样慢慢被翻了过去。

    新的人物在崛起,更新的时代悄然来临,人生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亘古自今,无不如此。

    他微微叹息,他想自己也许该考虑让位了,再过几年吧,等太子手段更纯熟,能力更强的时候。

    他有时候会想到陈则铭,不,应该说他经常想到他。

    萧定会想到各种假设,如果当年陈则铭不是在那样一个契机下与自己相见,会怎么样如果他长得不是那么象遇燕,会怎么样如果自己当初能克制自己的恶意,又会怎么样

    陈则铭曾追问过相似的问题,那时候萧定不屑于回头想这样无稽的东西,可这时候,萧定却克制不住地要去深究了。

    他与陈则铭,原本应该是最该创造盛世的一对君臣,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手段,然而却终于走岔了路。

    萧定有时候会恨陈则铭,有时候,却会爱。

    后悔吗,后悔吗萧定不肯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是皇帝,他不该轻言后悔,他只知道自己觉得很痛苦。

    那痛苦是什么,他不知道或者是余毒未清吧

    陈则铭你怎么敢让朕这样痛苦一生呢。

    萧定突然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未完,修尾声g

    尾声

    尾声

    那是春天的一个下午,曹臣予突然急匆匆跑来求见萧定。

    曹臣予也算是位高权重了,在宫里这么不顾形象的奔跑实在有点不合适,他却顾不上这些。

    萧定很奇怪地看气喘吁吁的曹臣予,并不开口。

    曹臣予连忙跪下,“万岁,万岁”

    萧定道“气顺了再说话。”

    曹臣予吓一跳,却反更而着急“有人上报,说平虏郡王府上来了可疑的人。”

    王厢用被拿后,影卫被交到了曹臣予手中,从此后这几乎形成了不成言的规矩,天朝的每一代司礼监提督太监同时也会是影卫的直接掌控者。

    萧定望着他,似乎片刻之间难以明白他这话的言下之意。

    曹臣予道“那名影卫当年曾见过平虏郡王,他说”他说到这里,居然犹豫了,这消息至关重要,如果错了,可是大麻烦。

    萧定盯着他,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慢慢道“把话说完,错了也不治你的罪。”

    曹臣予急忙道“他说,来的人长得有些象平虏郡王。”他到底还是不敢把话说太满。

    实际上,这事情曹臣予也觉得荒谬,可报上来的那名影卫非信誓旦旦说来人绝对就是当年的陈将军,他曾见过的,如果认错了,可以砍他的脑袋。曹臣予听那影卫这么说,这才活动了心思,可他不敢把自家的脑袋也搭进去,传话的时候自然是要打个折扣。

    萧定默默看着他,居然毫无反应。

    曹臣予低声道“郡王府的人是从后门将那人引进去的,偷偷摸摸的甚为可疑。”若不是还有这么一点古怪在里头,曹臣予也不敢随便乱报。

    萧定的表情变了,他显出了惊疑。

    但他依然不动弹。

    对这样的消息,萧定不敢相信,也不愿不信。他素来举一反三的心思此刻突然迟缓起来,眼神游离,分明是拿不定主意。

    曹臣予道“万岁”他看着萧定站起身来,惊慌地来回走动,却下不了决断,第一次觉得这个铁血君王其实也是有软弱无措的时候的。若非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让他心生怜悯,下面这句话便是打死他,他也不敢说出来的。

    “要不去看看吧,奴才已经命人去截那个人。只需要再传令京尹立刻闭了城门,任谁也走不出京城。”曹臣予低声道,不住地瞥着万岁。

    萧定这才如梦方醒,“对,去看看去看看”

    轿子在街头一路奔走的时候,萧定不断地掀起轿帘。

    一旦动用了影卫,消息传过来的速度是相当惊人的。

    那个样貌酷似陈则铭的人打扮上看起来也是个普通商人,从表面上看,事情似乎是郡王府想购置些东西,所以找那人入府相商。若是常人也就被这么糊弄过去了。

    可杨如钦当年在往平虏郡王府派人的时候,出于习惯,在那些下人中也加了几名影卫。其中有一个曾经从军,见过陈则铭很多次。见到那商贾进门后,这名影卫觉得情况异常,立刻将消息报给了上司。短短一个时辰内,消息已经达到皇宫。

    而接下来的消息表明,此刻那个商人已经出了平虏郡王府。

    萧定等人虽然微服出宫,左右随从却还是颇多。人一多行动就难免迟缓,肯定比不上对方一个人来得方便灵活。

    萧定出宫前,已经派人快马通知京尹,立刻紧闭八方城门。如今只需要等负责影随对方的影卫传来后面的行踪。

    很快,消息递了过来,对方走的是南面,应该是打算走安定门方向出城。

    萧定一行才真正定了目标,立刻往南门赶过去。

    萧定心中迷迷糊糊。这消息让他现在还有脚下虚浮的感觉。他真想反复追问曹臣予,然而那实在太失态了,他仔细想着每一个线索,却发觉自己此刻已经想不清任何事情。

    终于到了安定门前,耳旁吓人的嘈杂,怒骂争吵之声不绝。

    萧定掀起轿帘,曹臣予赶紧凑过来,低声解释,“城门突然关了,想出城的百姓们在闹呢。”

    萧定点头,“派人去安抚下,说等会就开。”

    轿子在人声鼎沸中缓慢前移,萧定的心跳越来越强烈。

    终于轿子震动一下,落地了。此刻应该是到了城门前,争吵声更加尖利刺耳。萧定却恍如不闻,愣了片刻,直到有人掀起轿帘,曹臣予探头过来,低声叫了一声,“万老爷,到了”

    萧定死死看着他的脸,似乎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出来,曹臣予有些尴尬,低声道“那人背对着这边,奴才辨别不出。”

    萧定听到这话,才扶着他的手,弯腰出了轿。

    几丈外有几个人与守城官兵正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身后是排成长队的出城百姓。而他们身旁另站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背着个青布褡裢。在旁人都激烈愤怒的此刻,就独独这个人不去争执掺和,只是静静地站在外围等待。

    倒是这份不合时宜的沉静,才显出这人特别与众不同起来。

    萧定的身体晃了一晃,若非曹臣予扶着他,这一下他几乎就要坐倒在地了。

    别人认不出来,他还能认不出

    哪怕就只是个背影,他也知道他是谁

    看萧定的表情,曹臣予明白这人是错不了了,也不禁兴奋,打了个手势,身后随从会意,立刻绕到人群外,慢慢逼近目标。

    百姓们虽然乐于观看和参与争吵,可对容易被牵连的危机其实都是分外敏感的,很快队伍的尾端就散了。

    这种散场相互影响得非常快,队伍一路短下去。直到那几个吵得如痴如醉的人也觉出了气氛古怪,怎么越吵人越少了那几人不禁停下嘴四顾观望,那几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守城兵士终于能松口气。

    那商人模样的人虽然一直没走,肩背处却早已经绷紧。

    那几个吵嘴的百姓觉察到这场景不对,不禁往那商人身上看了几眼,彼此相觑,也都无声悄然退走。在他们看来来者不是要寻仇便是要打架,自己吵个嘴而已,真犯不着牵连进去。

    倒是几名吵得唇干舌燥的守城兵士莫名其妙被人圈挡在外围,看着这么多人围着一个商人,忍不住伤了自尊,大声呼喝,“喂,光天化日之下,驻城官军在此,你们要干什么”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人一拳揍倒。

    那人还是不转身。

    萧定盯着那个背影,此刻对方身边无人,一袭长袍,更显出那身躯的精健修长。

    不是他是谁

    城门处历来风大,萧定被吹得手足冰冷,忍不住咳了起来,现在他一受寒,便是如此。就是拜面前这个人所赐,此刻他分明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却还是不回头。

    萧定咬牙,低声道“陈则铭”

    那人浑身一震,静默了半晌,终于慢慢回过身来。

    萧定感觉痛楚般深深吸了口气,眼中却亮了起来。

    风,从他们两人之间穿过去,卷着片片落雪般的飘絮在天空里不停地翻卷。

    城门前那么多人,却始终安静得落针可闻,他们怔怔看着这两个人,不明白这种异样的沉默源自什么。

    他们彼此遥遥相对,静静无言。

    完

    作者有话要说我早说是he啊

    国庆之后,我会贴番外和后记。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没有你们的支持,这文无法完结,谢谢,鞠躬

    135

    135、番外

    番外 独孤篇上

    独孤航看到杨如钦拎着酒菜入门的时候,并没想到日后两个人会走到那一步。

    独孤航自幼是个孤儿,他出生后就已经父母双亡,是村子里一个瞎眼老头收留了他。在他八岁的时候,那瞎眼老翁死了,老翁在村子里也没有其他亲戚,于是没有人愿意收留他。那村子的人都穷,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口。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让自己的家人受罪。

    独孤航清理好自己的包裹后实际上那里面包的不过是一只缺了口的大碗,而且很快就在路上打碎了独自上路开始了他那漫长的流浪生涯。

    成年后的独孤航其实并不记得当年流浪经历过的事情,他似乎刻意把那些岁月遗忘了。但他记得自己遇到陈则铭时的情景,包括前因后果他都记得异常清楚。

    那是那段流浪生涯在他记忆中留下的唯一完整的段落。

    算起来那应该是他流浪两年之后的事情。

    那时候的独孤航过得浑浑噩噩,每一天睁开眼后要面对的情况都是一样的找吃的或者继续找吃的这是他唯一能做也是必须做的事情。所以两年这个时间说到底是不怎么确切的,在那种生活中他不可能有那么清晰的时间观念。独孤航只是记得在遇到陈则铭之前,自己似乎是独自过了两个冬天从而得出了两年这个数字。

    独孤航最怕过的就是冬天,那时候他在一个废弃的土地庙里栖身,到了冬天,土地庙满是窟窿的墙垛便挡不住那些似乎带着刀的寒气了,狂风肆无忌惮地往里头灌,似乎不吹垮那堵黄土墙就誓不罢休。

    这种情况下独孤航很自然地燃了火堆。每个冬天他冷得受不了,便会去附近的山头拾些柴,以便夜里取暖。

    这做法并没多少可指责的地方。

    然而那个夜里,他睡得沉了些。待他浑身冒汗地惊醒时,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火海,他吓得魂飞魄散,在那间庙全塌下来前那个瞬间冲了出去。这时候他的头发已经烧焦了大半,本来补丁叠补丁的衣服也烧得只剩了一半,那是他唯一一件可以御寒的衣物。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附近村民发觉土地庙被毁后,将他赶了出去,再不许他走进这个村落。之前他的留宿并没引起村民多少警觉,哪怕有人见过这个小流浪汉也不以为然,但此刻他们不能容忍他的存在了。

    独孤航只能离开,若说之前还有人会好心给他些吃的,现在人们却因为这场火事而已经厌烦了他,他们见到他便会挥着手像赶狗一样发出呵斥的声音。

    独孤航清点了自己存储的食物,幸好他先前灵机一动,将一部分食物藏在了一棵树的树洞中,才没导致自己的财产全部丧身火海。那是十来个干得快要嚼不动的馒头,加上独孤航之前找到了几个松鼠洞,挖出的那些小家伙用来过冬的坚果,只那些松子拢到一起也能有斤把重了。独孤航把这些都背在身上,决定要翻过山去。

    他听人说过,山那边有一个镇子,那里的人比这里过得富很多,他在这里已经讨不到吃的,既然都是要走,那么为什么不选个稍微好些的去处呢。

    临走之前他偷了一件衣服,偷的时候那人家的狗狂吠不已,愤怒地冲上来咬他,他用手中早准备好的石头狠狠往那狗头上砸了一记,那狗及不上他的身手灵活,被这一击砸得昏头转向,他趁机落荒而逃。

    那衣裳很大,明明是短衫,穿着都过了膝,独孤航很惊喜,这样能更保暖。

    他立刻上路了,带着憧憬之心。

    村子旁边的山很高,而且山势连绵不绝。一般人没有人带路是不敢过的。独孤航当然也怕,他不怎么怕迷路,只要天上还有太阳指引方向,沿着前人踏出来的路总能走到当然前提是在那之前他没断粮但实际上他最怕的是会吃人的猛兽。

    夜里独孤航会爬到树上睡觉,他把自己的旧衣裳扯成布条将自己捆在树枝上,唯恐掉下去,就此裹了狼腹。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雪,这场远行本来是该很顺利的。

    独孤航很幸运地没有遇到任何野兽,哪怕是狼,而且他吃得很少,每天只吃一餐,按这种消耗量推算,他准备的那些干粮足以支持半个月。半个月横跨这个山头足够了。

    可天上突然下了雪。

    及膝的雪淹没了所有的路,独孤航惊慌的心情没经历过死亡的人不能理解。

    偌大森林中,白皑皑的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空中,那些雪花还不断在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它们淹没着一切痕迹,似乎在耐心地与独孤航做一个极有趣的游戏。

    游戏的代价是他的命。

    断粮之后,独孤航像无头苍蝇一样奔走,然而无论走到哪里,目力所及都是那些一模一样的矮树丛,头顶上永远是那些直指天际的参天大树。

    他迷路了。

    他在迷宫般的深山中找不到出口,只能孤零零地走往绝路,最终他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

    他想自己终于可以去见瞎眼爷爷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以前隔壁陈婶子家的小花三岁时就在塘里淹死了,生死有命,你命里注定活不到老,那任谁也没办法。

    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还来不及长大啊,他讨了这么多年饭,还来不及做任何事情,那些戏文里的大千世界他还没见识过一星半点,怎么就结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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