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所有的人中间只有他没有变。
其他那些人,那些人他再也不想看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当初会鬼迷心窍,为什么会信杜进澹那个老匹夫的话怀疑这个人如果当初没有做过这个错误的选择该多好,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多好。
萧谨拥住对方宽厚的胸膛痛哭流涕,似乎是落水者死死揪住岸边最后一束稻草。他不断呼唤着魏王两个字。
那是个能解开梦魇的咒语,而他在这场噩梦中已经沉溺得太久。
陈则铭任他抱着自己,就这么默默站立了片刻,才反手轻轻扯开他的双臂,迟疑了一会,终于开口道“殿下,臣早已经不是魏王了”
殿下
萧谨心中咯噔一跳。他直到此刻才想起了某些事情,他左右看了看,身体突然间冷了下来,在被俘的时候,他无数次的期望能再度见到这个人,然而真见到的时候,却发觉见了也不过如此。
他站直了身体,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真的又做皇帝了”
陈则铭斟酌片刻,微微点头。
萧谨悄悄后退了一步,慢慢道“那么陈将军是打算押我上京送死”
陈则铭吃惊看他,迟疑着,片刻间没有作答。
萧谨目中闪动着绝望,这一路上,他因为惧怕众人的冷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追问什么的,然而此刻他心中涌起了莫大的勇气因而敢于质疑“那当初,陈将军为什么要拥立我呢”
陈则铭分明被他的话刺痛了,面色大变,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萧谨。
萧谨灵巧地避开了,他几乎喊叫起来,话语中满是悲怆愤恨“所以如今,造反的还领兵做着将军,傀儡却要先死了吗”
陈则铭身体猛地一震,声音也有些嘶哑了,语调间似乎在恳求他,“殿下”
然而他进一步,萧谨便退后一步,不肯再让他靠近。
第二日,陈则铭领着几名亲信出营查看地形。
这时候的边境平静无波,各方都等待着这次和谈的结果落定,应该说,这种消耗战已经没有人想继续打下去,这样的行为不过是有备无患。
陈则铭带上了萧谨和韦寒绝,说是让两个少年顺道打打猎。
走出军营四十里,到了一条浅河边,陈则铭唤来侍卫,腾出一匹空马,又取出一个包裹,对萧谨道“臣只能送到这里了。”
萧谨瞪了陈则铭半晌,终于明白他是要放自己逃走,呆滞了片刻,突然嚎啕大哭,手中紧紧拽着陈则铭的缰绳,不肯放开。
陈则铭下马道“此后的路,殿下孤身一个人,千万要小心。”
萧谨抬眼望他,深悔昨日自己说话太绝。“魏王,魏王”他喃喃道,“我走了你怎么对皇兄交待呢”
陈则铭笑一笑,“想掩饰总有办法。”
萧谨还是不肯离去,踌躇难安,“可,可我该去哪里”
陈则铭叹息一声,很多时候天下之大让他也觉得茫然,何况是萧谨。他伸臂将萧谨抱在怀中,紧了紧,低声道“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人找到你。”
萧谨泪眼朦胧地看他,不知所措。
旁边的韦寒绝微微摇头,他被陈则铭叫出来本来已经觉得事情蹊跷,看着一幕才知道陈则铭拿自己当幌子,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陈则铭看着萧谨骑马沿着河道一直往下流而去,单薄孤独的背影在阳光下拖出一道窄长的阴影。
他不知道萧谨能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这样娇生惯养的孩子能不能在民间生活,更不知道这举动是对是错。他曾为萧谨安排过一次人生,可结局惨淡。若是时光倒流,一切能翻倒重来,他不会让这少年再踏入这摊浑水,然而现实已经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他怎么能让萧谨来承担最残酷的后果,自己却隔岸观火独善其身。
秋天的阳光还是很刺眼,他突然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山水树木被泼成一片,并且渐渐灰暗下去。他重重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那些景色还是搅在一起,或明或暗地撕扯不清,又过了片刻,它们才从那种魔幻般的扭曲中渐渐恢复了正常。
作者有话要说擦汗,终于保持住周更的速度
小改
第章
29、半个时辰后,身在军营的路从云听到卫兵飞马传信,得知萧谨在追猎途中失足跌落山崖,不禁大惊失色。
他立刻安排数百人前往失事地点进行搜寻,却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在崖下找到血迹残衣。兵士四下询问,得知此地常有虎豹出没,尸体或者是被叼走了只怕也不无可能。这才率众无功而返。
萧谨落崖的事情在军营中一石惊起千层浪,一时间众说纷纭。
数日后,陈则铭亲笔上书,惶恐请罪。
史册上关于这事件的记载极少,史官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京师中两国结盟的要务之上。
实录中只有一处涉及了这桩在当时分明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在和谈的过程中,回到天朝的萧谨坠崖而亡,萧定指责陈则铭玩忽职守,并扣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这样的平淡记载与当时的京师中的沸沸扬扬其实是全然相反的。而这份沸沸扬扬,却与萧定处理这件事情的反常态度有关。
半个月后,其他遣返大臣被护送抵京,萧定立刻下了第二道谕旨,再度封赏陈则铭。
短短十数日间,一罚一赏,罚是浅罚,赏是重赏,这其中的潜台词耐人寻味。坊间立刻谣言四起,质疑萧谨的死与陈则铭甚至坐在庙堂之中的萧定不无关系。
证据便是这一罚一赏。
若说浅罚,人们还可以理解为萧谨的生死对于萧定而言,本身就是个累赘,所谓惩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的话,那么重赏,就显然就可以对应为去掉这个累赘所应得的报酬了。而陈则铭曾经的鼠首两端又为整个事件了最恰当的注脚。
为了邀宠新主杀了旧君,这样让人义愤填膺的桥段使得人们在谈论这事情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热情和鄙夷,而这情理上的丝丝入扣,则让这谣传几乎有取代尚不明朗的事实之势,总之,这谣言很快占领京师,朝野上下莫不深信。
而此刻,陈则铭尚在千里之外,等待和谈的结果最终落定。
韦寒绝是第一个发觉陈则铭眼睛出问题的人。
他曾在陈则铭手下做幕僚,早知道对方有头痛的顽症,可这一次跟随陈则铭追击匈奴时并没看到他的病症发作,原以为这旧疾已经治好了,谁知道倒似乎更严重了些。
陈则铭倒不这么认为,他出京前曾问一位老医师讨过药,为的就是怕在行军途中突然发病自己受不住,那老医师曾说这药丸药力霸道,多吃无益,应该是这药力导致了视野的短暂模糊,停了药大概便好了。
韦寒绝认识一名良医,遂派人去请。
陈则铭笑,你年纪尚小,已经交友满天下啊。
这一说,韦寒绝忍不住憨笑,又想起一件事情,说道,我那位好友仰慕将军威名已久,总想见将军一面,可他出身草莽,不敢唐突。
陈则铭正色道,你那位好友传递军情快捷准确,与律延的追逐战,他才是第一功臣,实在是该我去求见他。
匈奴使臣入京大概月余,和谈终成,萧定指派了几人作为使臣,奔往两国边境签订盟约,其中以参知政事杨如钦为首。众臣辗转跋涉到达陈则铭驻守处,匈奴使臣则返回国境,此刻匈奴也早驻兵此处,两军相隔不过百里。
眼见大功告成,陈则铭心绪难平。
杨如钦带来萧定的亲笔信,叫他负责和谈期间安全事宜,到最后,萧定来了句,萧谨的尸体找不着就继续派人找,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则铭满腔激动突然一下沉下来,反复看了数遍,确实是萧定亲笔所书。
杨如钦在旁边看着他脸色不对,忍不住追问,陈则铭抬头道,也没什么。
他们两人曾经各自为主,如今一朝为臣,见了面不能说是全无芥蒂,好在结盟之事事关重大,各项细节一旦商议起来,这些个人恩怨往日情仇也就淡了。
陈则铭叫来众人在帐中会谈,敲定次日派将领护送杨如钦到歃盟之地,自己则坐镇军中,若有意外,也好呼应。
说到由谁护送使臣时,杨如钦左右一看,点着一人道,“就是他吧。”
陈则铭抬头微微一怔,被点那小将也是神情复杂,只是盯着杨如钦,全不答话,却正是此前随敬王军而来的独孤航。
独孤航武功超群,身经百战,应变机敏,确实也是极适当的人选。可近期的战斗中,不知道为何消沉低落,并无建树。
陈则铭虽然有些担忧,但独孤航跟随他时日已久,底细如何还是明白的,往两人面上来回看了一周,点头应允。
到了晚间,陈则铭将萧定的信又看了数遍,扬声将帐外的路从云叫了进来。
路从云入内,陈则铭道“那日找到萧谨残衣是在何地”萧谨死讯一传入京城,萧定立刻醒悟,先前事务繁忙之下,自己废萧谨为王之后竟然忘记这茬了,立刻将萧谨去王号贬为庶民。如今陈则铭也只能指名道姓地称呼他了。
路从云神情立刻古怪起来,迟疑道“便是那山崖底下。”
陈则铭凝目看他许久,叹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详细追问,那些衣物你从哪里弄来的”
路从云急忙跪下,“小将自作主张,请将军恕罪。”
那一日,陈则铭谎称萧谨落崖,派人回营叫人营救,本来不过是布局做个样子,哪知道路从云搜了两日,居然真找到了所谓血迹残衣,虽然还是有疑点,但这戏总算是做了个十足十。旁人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情了。他一方面惊讶于路从云竟然一眼识破了自己的托词,一方面却并不怎么想在这上头再多花心思。
他满心盼的只是尽快派出天朝使臣缔结两国间的盟约,那是他想象中最好的结局。他为此呕心沥血,诸多推算,百般隐忍。若说之前许多事情都是天意弄人的话,那这一次,老天却如此地怜惜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往最好的方向上推进着。
尤其是律延的死,他想过一定要杀掉这个人,追击律延的时候他整夜整夜的无法入眠,因为那是最关键的一步,做不到,便前功尽弃,最终律延虽然没直接死在他手上,却还是死在了最适当的时候。
之后,匈奴的兄弟相残,安图继位,使臣求和,没有哪一件不是出乎他意料的惊喜,他想自己到底可以赎罪了。天朝在飞速冲向灭亡的途中,终于在最后关头被死死扯住。
还可以转回来,事情步入绝境前终于能峰回路转,能有余地可以周旋
杨梁的话竟然在这个时候被他想起来,他突然浑身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早点更,可想了好久没想清,拖到今天下文才理清
第章
30、陈则铭抬起头,盯着跪倒在地的路从云,“不,这不是自作主张,你在救我。”
路从云抬头,“将军这一战救的人更多。”
陈则铭脱口而出“不不是。”
路从云讶然。
陈则铭低声喃喃,灯下他的神情怅然,似乎在讲叙又似乎在自语“当年,我同你现在一般大的时候,有个朋友,叫杨梁。那时候我觉得很困惑,我觉得我一辈子也上不了战场,我同杨梁说,将来我一定要成为不世名将,驰骋疆场。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出头,我会叱咤风云,光耀门庭可后来”
后来呢,后来他反了,若不是那次宫变,会死这么多人,会有今天的江山摇曳家国将倾吗。他如今是弥补了很多,可死去的人还能活过来吗
这债太重了,重到他无法负荷,逼得他动弹不得,然而他最终将它说了出来,“可后来,引出这个乱世的居然是我这哪里是什么驰骋疆场的不世名将,这分明是罪孽深重的千古罪人”
这样的话他从未与人讲过,今夜他却忍不住要将它们吐露出来。他有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想把很多东西告诉旁人,哪怕只是路从云。
他压抑得太久。
朝华门之变后,这一路走过来,他只为一个目标。最初他以为那个目标是退敌,直到听到匈奴单于的死讯后,他意识到机会来了,他可以做得更多。
天朝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否则这条大船就会垮塌,会散架,陈则铭太明白了,他也摄过政理过朝,他知道天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每个夜晚,他只要想到这个危机其实来源于自己的谋反,就惴惴得难以入眠。从小他听遍演义,梦想着就是做个忠臣,他不明白这样简单的一个愿望,为什么总是不可得。他的挣扎他的执着,走了三十多年,居然都是错的,他的所为与他的所想背道而驰。这也就罢了,可他连累了那样多的人,那么多的妻子儿女父母都因为他的错而陷落在失去亲人的苦痛之中。
这错太大了,他负荷不起。
他只有舍弃性命,尽可能挽回还能挽回的东西。
在追击律延的路上,他与韦寒绝商谈当前的局势,韦寒绝提到以战促和这一策,他听到“和谈”两个字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最终的目标是什么了。
让匈奴无力再战,让两国国力达到一个平衡,和谈和盟约才会出现,从此互不相犯。这样的和平能有多少年十年,十五年够了,十五年已经足够。下一代人成长,新的人物崛起,纷争纵然再生,那时候的天朝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
陈则铭抬起手,将手中的信笺凑到灯烛上,火苗从尖角处舔起,猛地一下窜起来。
路从云不禁大吃一惊,“将军,那那可是御笔钦书”
萧定陈则铭模糊中想起那个身影,他写这信的时候脸上是在笑吧,他总是这样,玩弄人心一辈子。不过陈则铭不恨他,没什么好恨了。
他守城的时候,也至始至终没想过他。在他看来那张龙椅上坐着谁都行,萧定没了,还有敬王。段其义说的并不曾错,护城之战中,他一直保留着实力,他不愿意为短暂的胜利耗费精神。他期望中的重点不是守城,是之后的反击。正因为段其义是讲在点子上了,陈则铭听到的时候才更加气恼,唯恐这点心思为人所知。所以这其间,他隐忍,他蛰伏,他为他死守京师,说到底只是因为这两件事恰巧在一条道上,他绕不开罢了。
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佩服萧定的,萧定在最危急的时刻还是能做最正确的决定,就冲着这个,陈则铭的恨也有些淡了。
那些不甘心,终于有一天他不再看在眼里。
就如同当年他怎么也压不下去的雌伏的屈辱,拿到今天来看其实也不过如此。他虽然会有些诧异,诧异萧定居然会在出征前,做这种一如当年无聊而恶意的举动,可他其实也是可以回应的。
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逢场作戏吗,这些东西早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不是羞辱,萧谨的事情会不会被萧定拿住把柄,功高盖主之后还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甚至哪怕是青青和子嗣,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将达成的盟约和和谈。
他抬起头,路从云因为他眼底的几近疯狂的炙热而骇然了。
只有这个,非成功不可。
乌子勒非常愤怒。
在他听说匈奴派出使臣与天朝言和之后,这种愤怒就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天天在他胸腔里蔓延翻腾,直到终于有一天,他忍耐不住这份煎熬而去找单于安图。
此前,因为律延的死,右贤王庭的力量已经被削弱到完全无法与其他派系相抗衡。正是因为如此,阿斯在起事前虽然试图拉拢乌子勒,但遭到回绝后也没有多不在意,依然是义无反顾地起兵了。从后来事态的发展来看,乌子勒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他保全了他父亲最后的遗产那些跟随右贤王多年的幸存将士的性命。
安图对于他的安分觉得欣慰,他给予死去的右贤王更多的名誉和荣耀,毫无保留地将律延夸成如同传说中英雄一般的存在,并保持了其子乌子勒的地位虽然右贤王庭的实力此刻已经名不副实。
然而乌子勒的忍耐却到此为止了。
起因就是两国的和谈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父亲的死就这样被埋没在那张轻飘飘的盟约之下。
如果这样的和约最终签订下来,律延的死还有什么意义呢右贤王是为了匈奴,为了自己的民族的利益而出战,并最终死在战场上。可转眼间他的民族和国家就遗弃了他,他们居然踏在将士们的血和尸体上与敌人握手言和了。律延和那十万将士的生命象一页泛黄的书页一样轻巧地被人翻了过去。
这样的轻描淡写与他生前死后得到的荣耀辉煌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瞠目。
乌子勒已经习惯了仰视自己的父亲,在他看来父亲就是草原上最伟大最狡黠的头狼,是他延续了匈奴数十年来的辉煌历史,而不是老单于或者新登基的安图。如今律延是死去了,可也是英雄,他曾经是匈奴最不容忽视的人物,哪怕老单于也畏他三分,这样的父亲该得到的难道不该是敬意吗
乌子勒不能忍受这样亵渎式的安排。哪怕这个安排的名义是民心。
单于安图并不意外他的叩见,这位新君主无疑对乌子勒的来意了如指掌。于是安图先是感叹了一番故去的右贤王是多么骁勇善战,失去他的匈奴怎么样的一筹莫展,最后安图还是把话题主动绕了回来如今的匈奴已经没有再出战的能力,和谈不容改变。
乌子勒被新君主的善辩绕得无言以对,他的脸涨得面红耳赤,却说不出几句听起来有分量的话。
安图有些怜悯地看他,表示律延曾是草原上的雄风,他也钦佩不已,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不由人,乌子勒大概是被父亲的死打击得太过因而无法接受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自己一定会更多地追封右贤王,毕竟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英才,值得这样对待。
乌子勒就这样抱着无数虚无缥缈的许诺退出了王帐。
他心头的火一点也没退,但他知道在新单于这里他得不到公道了。他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他只能不能接受父亲的失败被这样对待。
乌子勒集合了十数名亲信,悄然尾随南下的军队到了两国的边境。
在那里,不久之后,两国的盟约将会缔结,和平将会到来。而同样是在那里,父亲的血还没干。
乌子勒的亲信中有一个人跟随他最久,他们情如兄弟,那个人叫乌维。
乌维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他询问乌子勒此次前来是不是准备破坏两国的和约,可两国都在重兵把守,要杀使臣恐怕是很难得逞的。乌子勒回答,只要单于和天朝皇帝想和,这样的使臣杀一个还会派第二个,他要杀的另有其人。
乌子勒要杀的是他的杀父仇人陈则铭。他的计划非常详细,先潜入汉人的军营这次他带的人不多,且都是精锐,这一点并不难做到然后在夜间放火,并四下呼喊说有人要刺杀和谈使臣,这么一来陈则铭职责所在必定要出面主持,而众人的重心此刻都在保护使臣,陈则铭身边的护卫必定不够严密,刺杀便在此刻发动。
听了这话,乌维很有点迟疑,乌子勒愤怒地道,你莫非是怕了
乌维叹息,王子,你千金之躯不该行这样的险事,在天朝的重重包围中,这刺杀纵然成功也无法全身而退,请让我和部下来做这件事情。
乌子勒沉默片刻,这是我的父仇,不可能假他人之手来做,我却袖手旁观。血债血偿的意思便是,如果撒出来的不是仇人的血,那就该是儿子的血。
他们一边商议,一边等待天朝使臣的到来,终于有一天,探子来报,他们等的人到了。乌子勒将乌维叫到身边,从马后取出两把小巧的铁弩。
“这是我父亲请巧匠打造的护身兵器,一共三把,有一把在作战时失落了,只剩下两把,”乌子勒将其中一具送与乌维,“你我弓射最准,守在天朝军营牙帐附近,待他出来,一起射他,这弓弩速度惊人,两具齐发,他必定躲不过。”
乌维仔细打量,那铁弩机簧精巧,箭枝短小,箭头处弯着几颗倒刺,在夕阳下锐光如洗,不是俗物。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拖到今天才更,我儿子发高烧,一连几天都没回来
另外,这文有两位童鞋说做书出同人志,所以今天会更两章,第三章是这个同人志的宣传内容,不感兴趣的童鞋就表点了,有兴趣参与的童鞋就当是聚会,开个心一起参与吧
第章
31、夜间,天朝军营喧闹,此刻人人心中都念着第二日的盟约,打了这么久的战,终于能有停歇之势,这样的想法让人心鼓舞。
乌子勒等人潜入军营并没花多大的功夫。十几人而已,在几万大军中便如同水滴入了海,谁能认识谁,他们身后的尸体都被掩藏了起来,短时间内应该无人可以发觉。
事件如同计划中一样进展顺利,西方营地燃起大火,随着那火苗地窜起,军营突然乱了,四处都有人叫嚷,“有人刺杀使臣大人,快来人啊”
陈则铭本来在牙帐中书写奏章,被这呼声惊起,立刻奔了出来。
路从云紧随他左右。
观望一下,陈则铭心中砰然直跳,叫喊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黑夜中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
他对路从云道,“去护卫杨大人。”路从云正要应声而去,陈则铭突然又低声道“不,不对。你去恐怕目标更明朗。此刻呼声很乱,对方应该也不知道杨大人所在。叫独孤去,让他行事低调些。最好换个装,可别给对方指引了方向。”
路从云点头,叫来身边亲卫,交代一番,派那亲卫去了。
陈则铭心中疑惑,匈奴此前的求和应该也是诚心诚意,难道竟然在此刻反复,按说不该啊。他往前走了几步,正走到一堆篝火旁,路从云在几步外看着他,远处不少兵士正驻足观望,一切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突然,路从云眼角瞥到什么一闪,一道亮光直往陈则铭所站处激射而去,不禁惊吼“将军”
同时他手中刀早已经甩了出去,只听“当”地一声脆响,那刀不知道与什么铁器相撞,激起几点星光。
陈则铭闻声骇然退让,这紧要当头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腹间被什么重重击了一记,陈则铭不禁弯腰,那感觉倒不是多痛,似乎只是被蜂蛰了一下。
他抬起头的时候,那种黑暗早已经过去,他瞥见了滑向自己的雪亮刀锋。他一矮身,避让的同时,手里已经拔出剑来,挡住了第二刀。
这一用力,才觉得腹间剧痛不已。陈则铭心中一沉,这时候他已经看清楚来人居然是律延的儿子,不禁恍然。
乌子勒虽然觉得自己的准头不可能有错,可陈则铭一身玄甲,夜间黑暗委实看不清楚是不是射中。是以箭发后,来不及再上弓弦,便冲上来急于手刃仇人。
可对了两招,对方的双眼越发犀利,下手如暴风骤雨般杀意腾腾,几招下来已经将他逼得毫无还手之力。他急退几步,正踏到火堆上,直踏得未燃尽的火星漫天飞舞。
顿时此处比旁处亮了不少,他忙乱抵挡的同时目光一扫,火光正照在陈则铭腹前。
他清晰地看到黑甲间,箭枝几乎整个没入体内,血流不止。
原来自己到底是射中了,乌子勒心下一松,不禁哈哈大笑。刚张开口,喉间一凉。陈则铭不知何时早已经逼到他身前,一剑切开了他的喉管。
这身手快如鬼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伤口,他一定无法相信这个人其实受了重伤。
乌子勒退了几步,靠在营帐上,捂着喉头,死神正朝迎面他走来,然而那句兴奋到极点的话终于还是被他从破裂的喉间逼了出来,可惜嘶哑得语不成调“你活不了了”
话语未落,他听到剑刃插入心脏的声音,那是血肉崩裂开来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
陈则铭盯着他的目光如同冰一样冷。他极度憎恶这个人,此时此刻他不希望形势有一丝一毫的变故,如果因为自己的被刺导致这次和谈有任何失误,那么这样的死法还便宜了这个人。
乌子勒满身满脸的血,看着他狰狞地笑,鲜血从他的喉间不断涌出,直到气绝。
陈则铭看着他的尸体,面色阴沉如铁。片刻后,他抽出了自己的剑,乌子勒瘫软如泥地倒在地上。
陈则铭慢慢弯下腰,拾起乌子勒的刀,慢慢走到火堆旁,慢慢盘膝而坐。
他似乎看不到不远处路从云和亲卫们对另几名此刻的围攻,抬手将剑插入身旁土中,用刀在剑脊上一击,撞击的金石之声立起,随着剑柄的颤动回旋不绝。
乌维及手下被路从云等人挡在外围。
他和乌子勒本来约定陈则铭中箭便立刻趁乱撤走,敌人的千军万马中,这原本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没料到自己的箭中途被路从云挡了下来,而乌子勒却心急结果冲了出去,他错手之间没能拉住少主,已经后悔不已,之后数次想冲上来救助乌子勒,可路从云武功在他之上,也不能如愿。此刻眼睁睁看着乌子勒身亡倒地,乌维眼也红了,更是拼了命要往前闯,却突然听到陈则铭击剑而歌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歌声中气充沛,声震里许。乌维宛如一盆冰水从头淋下,不禁与手下相顾骇然。
原来陈则铭尚未受伤乌子勒不过是白送了性命
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围住,要走早已经不可能,乌维抬头一声呼啸,尖锐刺耳。这却是他们行动前商议的撤退信号,无论成功与否,听到这啸声,参与者便该返身而退。
军营各处已经开始有人合陈则铭的歌声。
这是阵前鼓舞人心震慑敌人的一支曲子,在军中人人会唱。这歌谣合着眼下金戈之声,杀戮之境,更是慷慨激昂,铿锵入耳。
路从云看着那些刺杀者一个个惨叫着倒在刀下,各处叫嚷喧嚣之声也终于渐渐退散。而歌声则越传越远,一路传开,又不断有人加入,夜空下,那声音越来越大,浩浩荡荡,终成洪流。
杨如钦穿着军士衣裳,正走营帐间,听到歌声,不禁驻足问道“这是什么”
独孤航回身听了片刻,“是阵前常唱的一支曲子。”护卫在两人周围的兵士们也停下脚步。人们意识到危机已经过去,都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路从云命人带队四处搜营,以防落网的刺杀者返回。
陈则铭依然坐在篝火旁,一动不动。
路从云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中一震,猛地住了口。
他面前的兵士惊讶地抬头看他。路从云往主帅所在的方向茫然走了两步,他的心越跳越急,直到像有人在耳旁擂鼓那样地震耳欲聋。
远处的歌声仍未消隐,陈则铭握着剑柄,微微垂着头盘坐在那里。
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俊朗的面容上,照着他闭合的双眼,他像是睡着了,平静而恬然。方才军士们的歌声响彻云霄,足以震动苍穹,却一直没有惊醒他。鲜血终于浸透他身上厚重的甲胄,流到地面上来,如同蛇一样在地面上蜿蜒,往低处流了下去。
歌声终于渐渐终了,营房处隐约传来笑声和叫喊,方才的歌似乎还在星空里回荡。
微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又落下,吹起又落下,反复了很多遍。
第章
32、三日后,盟约终成。
一个多月来,在两国使臣间不曾间断过的唇枪舌战和讨价还价终于告一段落。盟约缔结之日起,两国大军各后退百里,在此后的日子,他们不能再随意往前。
在这份被撰写在龙纹绫锦上的书面盟约中,天朝匈奴两国彼此互称兄弟,并约定十年内互不相犯,同时开放两国边境贸易。
而实际上,这份和平延续得比人们想象中更久。数年后,重新崛起的黑衣旅驻扎边境,如同一把匕首抵在蠢蠢欲动的敌人的咽喉,安图之后的连续三位继位者在征服的梦想前栽了跟头,原因都在于这支强旅。
长久的和平造成了难得一遇的太平盛世,此后百年中,民间出现了无数的话本及戏剧来描叙这段跌宕起伏精彩绝伦的历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当然是天朝三百多年间唯一一位两度为帝的天子萧定。
这场危机解除后,萧定威信更胜从前,众望所归,至此,他身为九五之尊的正统性再也无人敢质疑。若干年前纵火灭亲一案,自动蜕变成谣言之说,渐渐消失于历史的尘埃间,再无人提及。
很多时候公道会让位于强权,特别是当人们希望它如此的时候。
当然这些都只是后话。
当任务完成兴高采烈打道回府的杨如钦等人抵达天朝大军的军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居然是处处悬白,遍地哀声。他们瞠目结舌地了解到远在他们出发前,天朝主帅已经因为伤重丧身于那场夜袭之中。大营中一直秘不发丧,直到盟约成功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灵堂才设了起来。
素来冷峻寡言的独孤航在陈则铭灵前痛哭流涕。
杨如钦自入仕途起虽然与陈则铭不甚投缘,可毕竟与他相识多年,见此景难免黯然悲戚。他无意中看到独孤航看往自己的目光,意识到两人的交情终于是走到了尽头,之后已经再无任何转机可言了。
如此一来,杨如钦成为此刻军营中品级最高的官员,有处理并善后此事的义务。他叫来路从云,询问为什么三日前自己出发时,路从云要协同众人隐瞒这个消息。
路从云道,大帅生前杀的最后一个人,便是那个用弩箭射中他的刺客。那刺客死于胸前一剑,但实际上他身上的伤有两处,大帅在杀他之前先割断了他的喉管,显然在大帅心中灭口胜过复仇。他不希望自己遇刺的事情传出去。
杨如钦一听便懂了,陈则铭是不希望这当口出现任何异常,来拖延或者搅乱这场只差一张文书便能尘埃落定的和谈。
路从云道,虽然众亲卫杀了所有露面的刺客,但肯定还有漏网之鱼,也可能他们还在军营附近,一旦发丧,大帅身故的消息传出去,大帅这一番苦心便全白费了。
杨如钦看了他半晌道,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路从云道,是大帅的击剑而歌。小将最初以为大帅这么做是为了震慑来人,可来的人其实人数很少,似乎并没有必要这样虚张声势。当看到大帅坐在那儿可其实已经故去的时候,小将才意识到,他恐怕是为了掩盖自己将死的事实才这么做。
杨如钦默然,他回想起那一夜的歌声,那些笑声歌唱似乎还在耳边,他真没想到其中会有陈则铭最后的声音。
杨如钦将和谈的过程结果写成奏章,快马送入京师。
再将陈则铭的遇刺另起了一份折子,并将陈则铭遇刺前未完成的那封奏章也装到同一个包裹中。几日后他指定临时负责的官员,安排好相关事宜后,将这个包裹交给了路从云,让他即刻派人送入京中,上达天听。这才率领众人上路。
而在京城里,萧定近来的身体欠佳。
太医们的药似乎越来越压抑不住他身体里的毒,萧定追问了几次,太医院给出的答案是药没用错。萧定心里恼火,没用错为什么自己夜里总是咳个不停,夜间的无法安眠导致他的精神疲惫,他不得不减少上朝的次数,由三日一朝改为五日一朝。
但身体舒服些的时候,他尽量还是亲自批改奏章。
而纵然如此,案头累积的奏折还是一日高过一日的堆了起来,萧定看着只觉得头痛。
这日午后,他小睡了片刻,起身的时候难得的精神振奋,便移驾御书房继续奋斗。看了几封,正有些头昏时,突然看到一笔眼熟得很的字,不禁嘿嘿笑了一声,打点精神看了下去。
这折子却是陈则铭上的,陈则铭追匈奴出京师后,少有消息,但凡上书都是他人代笔,萧定也知道他必定军事繁忙,却还是有些在意的。
出师前那一吻,萧定心里一直窝着火,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轮到陈则铭拿腔拿调了。
不过他到底还是打算体谅下陈则铭,或者这个人是被自己欺负久了,有了惯性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萧定心中驽定着呢,他有法子让陈则铭知道自己并不是想逼他,陈则铭不是喜欢做忠臣吗,他不是一直期望能得到君主赏识,来段君臣际会的佳话吗
他可以让陈则铭知道,他已经信任他了,这难道不是陈则铭最想要的。
萧定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之前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人可疑,一举一动都是要造反的样子,但真正确定了他的忠心,却怎么看怎么顺眼了,人的想法一旦改变立场,看法居然会有南辕北辙的不同。
然而后来传来的消息却让一直这么驽定的萧定猛然间黑了脸,陈则铭居然私下放了萧谨,倒不是说萧谨这小子如今还能起什么风浪所以放不得,而是陈则铭居然不顾朝廷法度,敢如此的自作主张。
陈则铭如今功劳大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萧定那种与生俱来的猜疑心一下就窜了出来,他还是压抑着自己,尽量不往坏处去想,但他心中那些冷硬的部分还是会提醒他,这个人无论忠心不忠心,如今都是隐患了。
他立刻削了萧谨的王号,装模作样指责了陈则铭,并扣罚他的俸禄,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大肚能容,可这气却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否则言官们一旦看出风向不对,群起而攻之,他也保不住这个人。谁让陈则铭你自己不检点,给破绽给人家拿呢。
这种帮人擦屁股的事情,萧定平生做得少,偶尔做这么一件倒也觉得新奇,他提笔写了封信,半戏谑地让陈则铭把萧谨给找出来,活要人死要尸。这种敲打的话他知道陈则铭听得懂,他的真正意思是安分点,朕知道你在做什么。
难道这便是答复
萧定往手上的奏折上看去,可这折子上对萧谨的事情却一个字也没提。
陈则铭的字跟人一样,方方正正的,他说到的是他曾在边关多年,找到了三处险要之处,若能分别设置要镇,互成犄角,则能牵制将来来自北方的突袭。萧定看着看着,脸色也凝重了,他知道陈则铭的意思,盟约是定了,可谁也不知道到底能太平多少年。未雨绸缪是好事情,难得陈则铭有这个先见之明。
可奇怪的是,看到半路,那字迹突然却断了。连落款都没写。
萧定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只觉得不快,陈则铭居然交上来一封没写完的奏折这未免太漫不经心了,他以为自己现在仗着驱逐匈奴之功,可以摆架子了,什么叫功高震主,这可真是活生生的例子啊。这做臣子的写奏折,递上来之前自己不看也就罢了,连幕僚也不看的吗。
萧定将那折子狠狠掷到地上,站在一旁的太监骇得一跳,正弯腰要捡上来,萧定道“不要捡,就在那放着。”
说罢继续往下看。
下面那封却是杨如钦的,说是和谈已经成功,盟约结成。
这消息早有人快马传口信传到京中了,可书面上这种正式的通告却还是让萧定难遏心中的狂喜。到底是成了,这一成就是再无战火,就是功成名就,就是万众归心,就是这位置终于坐稳了。
他默默想了片刻,突然对那太监道,“把那奏章捡上来吧。”
那内侍不免吃惊,连忙下去捡。
再往下拿,下面那封居然还是杨如钦的,杨如钦在奏章上请他立刻再为驻边部队任命一位主帅,因为前任主帅陈则铭已经在和谈前夕遇刺身亡。
萧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遇刺身亡那几个字上反复看了十数遍,确定自己没看错之后,又去看那个名字,可那上面分明写着“陈则铭”三个字,他突然一下觉得自己大概是睡糊涂了,他分明刚刚还看到陈则铭上的折子。
杨如钦在搞什么鬼。
那太监将地上的奏章拾起,正要放到桌上,被萧定劈面夺了过去。
萧定打开那封没写完的奏折,再度看到那些异常熟悉的字迹时,他突然明白这封奏章为什么没写完了。
太监瞧他神色不对,不禁往他脸上望了一眼,这一看却不禁大叫起来,“万岁,万岁”
萧定脑中正浑浑噩噩理不清楚头绪,听对方不住吵闹,忍不住要发怒,那太监声音直发抖,指着他的脸道,“血万岁有血”
萧定这才觉得口鼻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慢慢爬了下来,他伸手一摸,满手的血,不禁惊骇起身。
这一妄动,喉间似乎猛地有什么冲了出来,再也遏制不住,一口全喷了出去。热血落在那奏章上,一下将那些没写字的地方填得满满当当,再慢幽幽地往下流。
太监宫人都惊叫起来。
萧定晃了几晃,朦胧中看着那片骇人的血迹,心中不住地想,这样才像是他临终前写的东西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赶出来
第章
33、杨如钦返回京城的当天,就听到了萧定病危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