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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令 第31节

作者:偷偷写文 字数:17807 更新:2021-12-31 20:43:37

    第章

    26、此刻的律延归心似箭。

    单于的逝去表示了他和身为王储的左贤王之间的矛盾也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

    此刻的匈奴左贤王是大单于的二儿子安图。这个人心思慎密,文武出众,按说是接替王位的不二人选,可此人心慕南人文化,是个不折不扣的亲汉派。

    征战一生的律延年纪渐长,身体开始欠佳,但雄心未泯,在他看来天朝便是匈奴迟早要吃进嘴里的肉。

    所谓汉人那就是暂时放牧在长城之内的牛羊。牛羊就该用来奴役,可不是用来尊道为师的。

    堂堂匈奴男儿生于草原长于马背,头上顶的是苍穹,停不住的是征程,什么不好学,却偏去学那些南人的之乎者也。那些宽袖长袍很好吗,敌得过匈奴男人们的弓箭吗

    在律延看来,安图身上这种不安分的叛逆非常碍眼。

    如果这叛逆只是针对他本人或者其他某个具体的人,那么他只会一笑置之。

    可惜他不能。

    律延最终选择的是单于的大儿子阿斯,安图的长兄。

    身为长子,阿斯一直无法与弟弟安图相抗衡,这个人无论从外表到内里,看起来都是最纯正的匈奴人的后代。他嗜杀勇猛,豪爽粗犷,在战场是员猛将,可手段上不如安图。

    直到律延的加入改变了这种局势。

    按说律延不该参与这种事,可他踏进去了。他想,匈奴人需要的是有雄心的首领,这种雄心应该表现在对征服的热爱,而不是对文化的臣服上。

    政见从来决定阵容,哪怕在草原上也是一样的。

    王储安图发觉自己开始处处受制。他想到求助于自己的父亲,然而大单于对于这种派系之争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单于的心思谁也说不清楚。或者他对安图的亲汉倾向亦有不满,所以纵容了弟弟和大儿子的行为,又或者他觉得律延等人正好可以牵制安图的势力不要过于强大一枝独秀。统治者的心态总是复杂的,他们的衡量标准不是正义与邪恶的道义,更不是父亲与儿子的亲情,总之这样相持的局面一直被维系了下来。

    而现在这个僵局被打破了,律延必须尽快赶回去,为这乱局镇场。

    说实话,律延并不担心汉人会在这个时候追击。

    到他退兵为止,天朝在这一战中投入的战力已经达到七十万,另计粮草无数,可说是尽倾国之力。可这七十万人却折损了大半,天朝因此而国力大损,无论经济还是政治都已经处于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可以说这次战役中,匈奴给予天朝的这一击是致命的。

    而匈奴方面的伤亡只是不到三成。

    这样的结果让律延自豪,所以他退兵很快,他知道天朝已经元气大伤,纵然没能攻下汉人的京都,这也已经是保全了实力的大胜。况且,出动的还只不过是匈奴右贤王庭的兵马,虽然众所周知,匈奴兵马以右贤王庭麾下的为最精。

    可汉人们还剩什么

    那支敬王带来的所谓勤王军已经是南人们最后的血本。

    于是律延放心了。

    一方已经气力耗尽,另一方却才刚热身,甚至还有后备。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疯狂到拿最后的本钱来赌这个胜算并不高的赌局。

    然而,在他身后,陈则铭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在后来天朝的史书中,这一战被称为“扭转乾坤”的一举。

    从被记载下来的对话看,天朝此刻出击的动机似乎还只是意气用事地想要击溃律延麾下的兵力而已。也正是因为如此,陈则铭的这次出战,被后代的很多文人指责为“儿戏一般的莽撞之举”。

    可任谁也无法否认的是,正是由于这一战引发出的变局,造就了后来天朝十数年间的和平。

    于是,身为始作俑者的陈则铭和萧定在做出追击决定的同时,到底有没有预计过事态此后的转变,谁也不知道。人们只能说,如果这两人中有任何一个人具有过这样的预见性的话,那么“力挽狂澜”这四个字,在某些时候原来也并不是神话。

    总而言之,在官方承认的正史中,没有只言片字正面地提到过这个问题。到底是巧合还是人力,导致了这场战役在最后阶段有了戏剧化的反转,谁也不能下定论。

    这其中的缘由经过岁月的辗转最终成为了一个谜。

    但与它所表现出的模糊动机相反的是,而这一战所展现出的精妙战术,却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同。那种环环相扣一气呵成的巧思可称得上是臻至化境,这一战的过程被艺人们编成评书或演义广泛流传了下来,并在此后数百年间,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据说,陈则铭率领五千人经过两天的日夜兼程赶上了同样是一路急行军的匈奴军。

    到了夜幕降临时,这五千汉军束马衔枚,绕上了匈奴军营后方的小山坡。在黑暗中,陈则铭命所有的兵士折下树枝,捆成火把,每骑均双手持炬,从山坡上疾驰而下。

    匈奴军本来已经睡下,被突袭猛地惊起,而目力所及全是敌人的奔马,火把如繁星点点,也说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不禁惊慌失措。

    这场不期而至的偷袭几乎到天明才结束。

    袭营者退去时,为匈奴大营留下了几千具尸首,这其中有乱马践踏而死的,更有来不及拔刀被砍死的。就这样,在退兵途中,匈奴遭遇到了他们入侵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追击的部队归来后,告知律延这些草原上的骄子们居然把偷袭者追丢了,律延大怒,当场将追击将领鞭击了二十下。

    事情发展到这里,还不足以改变什么。

    律延深知汉人骑兵数量本来不多,此刻更是应该损耗殆尽了,来的不可能是主力。因而分出两万部队殿后,命令其余军队不改路线继续前行。

    不曾料,陈则铭对他一举一行居然了如指掌,率众绕过殿后匈奴军,直接再度袭击了匈奴主力。

    至此,律延猛然发觉机动性强这一自己最擅长的优势现在居然成为了敌人的特点。

    在赶回王庭的路途中,陈则铭带领的这支骑兵部队俨然成为了一只甩不脱让人厌倦的蚂蝗,它动不动便会在自己后方出现,你若不理睬它,它便会使得你整日不得安宁,而当你转过头来打算认真对付它时,它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让律延心惊的是,这群人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他们在任何一个他意料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出现,时机精确得让人吃惊。

    这样反复的纠缠中,时间无情地流逝。

    明明不过三天的路程,匈奴大军却花了六天。律延开始耐心耗尽。终于在与殿后部队会合之后,他下定了决心,在大批援军赶到之前,将陈则铭等人一举击杀,哪怕是杀鸡用了牛刀,也在所不惜。

    不过律延并没有停下行程。他的理由是陈则铭本来便是要拖住他的脚步,刻意去找这个人是找不到的,你得让他自己出现。

    果然两天后,如影随形的偷袭再现,而这次的律延早有准备。

    两军相触后,陈则铭很快觉察了这一点,立刻后撤。

    奔马追击的游戏延续了几个时辰,直到陈则铭一众被逼到一处名为坠马山的山坡下。

    这时候陈则铭的骑兵们早已经被冲散,只剩了近身的近百骑。骑兵到达山地,那便表示再没有施展的空间,也就是说陈则铭等人已经无处可逃。律延得到消息大喜,指示众人尽量活捉此人。

    而陈则铭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众人瞠目结舌。

    他命令部下卸下马鞍,取下辔头,就地休息。

    数万大军面前,那坡上数百名敌军或坐或卧,无比惬意,好似此处最适合这么南山放牧。

    匈奴众将面面相觑,反而不敢上前,观望的同时立刻派人告诉律延,恐怕是此地有埋伏。

    律延来到阵前,远远看了一会,笑道这不是李广的空城计吗,他莫不是欺我等鞍上之人不读书。律延之所以这么驽定,是算定了陈则铭身后纵然有援军,也无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上来。而陈则铭的人马多少,在几次交锋之后,已经被他把底摸得清清楚楚。

    话虽然这么说,律延依然是谨慎的,他指示右翼上前,捕杀宿敌,大军却按兵不动。

    见匈奴人果然追了上来,坡上的汉兵立刻手忙脚乱了。

    纷纷跳起来套鞍辔,有隔得近的甚至急得弃马徒步而逃,匈奴大军远远看着都哈哈大笑。当陈则铭等人奔上山头的时候,后头追兵也几乎是影随而至了。

    这时候,突然听到山顶轰隆有声,脚下大地震动。

    众人都惊讶抬头。却见山上无数滚木礌石倾泻而下,直朝追兵压下来。匈奴骑兵们骇得面无人色,立刻调转马头,可时间上哪里还来得及。那木石巨大,只是略擦上一擦的便是手折脚断,更别谈压过去是如何的血肉模糊。

    律延听山上众将士惨叫连声,脸色瞬间变了,立刻从马上半立起来,大声呼退。

    几乎是鸣金之声响起的同时,被滚木追赶而下的败军已经如同倒流的河水席卷而来,一头撞入大军中。

    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只一瞬间便被冲乱了。律延急忙着人到各处呼喊,各军将领遥相应合,眼看还是能重新集结成军的。

    然而,不等他露出笑容,从阵后猛地插入一支部队,四下驰骋,挥刀乱砍,彻底打乱了这支已经混乱的大军。

    那正是先前陈则铭败退时佯装走散的骑兵团。他们如同鬼魅般消失,又如同鬼魅般归来。

    律延咬牙痛恨,突听身后呼声震天。

    律延僵硬回过头,坠马山头上漫山遍野的旌旗摇曳,震耳欲聋的战鼓轰鸣,山林中冲出无数的伏兵,朝山下俯冲而来。

    阳光下,那些刀枪剑戟的寒光不断跳跃着,如同风中水面的波光潋滟。

    而身前,人马早如乱流,各奔所向。

    匈奴此役大溃。

    律延之前的战果被抹杀得干干净净。而几个月前匈奴军对汉人的残酷杀戮此刻如同镜像一般反了过来,飞溅起的血遮住了天日。

    最终,只有律延及其子乌子勒带着一队人马和寥寥数将逃出生天,跟随他十数年的猛将耶禾亦丧身于突围之时。律延又惊又怒之下引发旧病,而逃亡途中的追兵不断,导致他的病情很快恶化。

    最终回归故土的将士只余万人,跨过两国边界之时,律延频呼叫停。

    此刻他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由乌子勒搀扶着下车,望着自己驰骋过千百次的草原,想着跟随自己多年却一役殆尽的十万好儿郎,律延大哭了三声,又大笑三声,最终咳血而亡。

    这一战,陈则铭的用兵如鬼神和敬王麾下的千里急行军,都成为了此后史书上浓墨重彩描叙的片段,而陈则铭的反设空城计,更是一举击败了自持身经百战的匈奴第一名将律延。

    律延做梦也不曾想到,多年之后,自己依然会再次败在陈则铭的诱兵之计下。

    回想当年他们两人的第一次交锋,那一战似乎就是个预言,在两人还风华正茂的年华中,便已经昭告了他冥冥中注定好的将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回帖等会去贴三伏贴

    番外

    番外

    最初萧定也没想到事情到后来会变成那样复杂。

    萧定也只是想出出心头那口气,陈则铭长了那样招人恨的一张脸,只能说是他自己倒霉。

    杨梁说他会一个人担当那句话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把那个宫女护在了身后,从此这句话便成了萧定心头的一根刺,旁人碰也碰不得。数年后,这话一字不变地在这个人口里再度说了出来,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萧定又惊又怒,冥冥中有什么在揪着他的衣角,要从地狱底下爬上来。萧定举起鞭子时的神情,像是要将那个怨灵逼下去。

    他冷笑,你有什么资格索仇。

    似乎是天意弄人,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开端。

    萧定折辱过陈则铭。

    这是他自己也承认的,可他没想过后来要遭什么报应。

    他是君,陈则铭是臣,君为臣纲,他是以权逼人了,那又怎么样呢。

    况且他自问也就是心血来潮弄了他几回,再后来就是看到陈则铭和荫荫两人之间不合时宜地暗潮汹涌,藕断丝连,他也没做什么太过火的事。

    既然你们彼此牵挂,那多见几面好了这样的行为虽然含了些恶意,可萧定也不过是戏弄戏弄的意思。

    真正让他觉得果然真是有天意这么回事的是荫荫的不知死活。

    身为自己的妃嫔却为太后传信,萧定这才激出了杀意。

    巧的是,那天轮值的是陈则铭。

    萧定诧异的同时,心想这个人终究是留不得了,一而再再而上的往自己的禁忌上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个巧法,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么个人。

    可临到要下手了,萧定却有些踌躇不定,归根结底,事态的发展还是跟自己最初的恶意不无关系,这样的想法其实在此后若干年间一直闪现,导致了萧定对陈则铭屡次的手下留情。

    再后来,陈则铭反了,萧定被囚在那荒芜的冷宫里头,上喊天不应,下喊地不灵。

    那是种刺骨的冷,无人搭理,无人介意,人们可以把你完全忘记,让你一个人在那间高墙围住的屋子里生老病死腐烂发臭。

    历史上就有人是这么被活活饿死的。

    萧定不愿意,他害怕自己就这么死了,烂了,臭了,然后来打扫的太监指着那堆腐肉捂着鼻子说,瞧,这就是天朝上一任的皇帝,他也曾经是一呼万应啊,如今烂出蛆了都没人收尸。

    萧定一想到就发寒颤,他少年时期是这么过来的,再这么死去他会发疯。他需要有人记得他,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仇人,是陈则铭。

    那时候的陈则铭权倾天下,萧定知道自己的老弟正迷这个逆贼迷得神魂颠倒,他在心底恨恨地骂这群贱人,一面却总是去撩拨陈则铭。他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哪怕陈则铭受不了,真要一剑杀了自己,也比烂在这屋子里强。当然萧定还是注意了分寸的,他真的不想死,他对自己有种几近盲目的自信,他就该是君临天下的天子。凭什么,凭他身为太子身为皇帝却受了那么多的苦,如果这些苦没有补偿,他一定会化为厉鬼围着宫闱不肯散去。

    陈则铭却总不杀他,萧定看得出这个人心中是有愧意的,造反造得这么犹犹豫豫的人倒也少见,傻到了一个境界。

    那时候萧定总在心中想象自己将来如何整治这个人,他是不会杀他的,他也要这么慢慢地折磨他,让他走每一步都彷佛是踏了空,过每一刻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陈则铭却又失势了,萧定还来不及惶恐于自己这简直是如同浮萍的境地,便被他强行灌了毒。

    那个瞬间,大概是萧定这辈子最惊慌失措的时刻。萧定在陈则铭身上翻了又翻,试图找出解药。陈则铭却异常诚恳没有解药,萧定手头有鞭子的话,很想就这么抽死他,然而他两手空空。

    那种惧怕最后还是化成了别的东西。

    萧定愤恨地将陈则铭的头一直压下去,压到冰冷的地面上。这种姿势更接近搏击或者泄愤而不是欢爱,可他解开了彼此的衣服,肌肤相触的感觉能让他从那种僵硬中放松一些。

    他也不需要取悦对方,他硬生生地进入他,快意地感觉着这种动作为对方带来的痛苦。他吻到陈则铭胸前时,张牙猛力几乎要将那个小疙瘩咬下来,陈则铭发出无声而突然的一声喘息,身体猛然抽搐继而紧绷起来。

    萧定由此而感觉到巨大的快意,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朝华门下,陈则铭当众跪下来。

    他的头低俯在地,发髻因为打斗已经有些散乱,两鬓的碎发被风吹得颤巍巍的。

    萧定看着那个身影,有种大笑的冲动,可他无需如此,他已经赢了,他不用看他的脸也感觉得到他此刻的痛苦。他想象着陈则铭的神情,那神态和之前他在他身下隐忍的样子重叠起来,然后又变成他持鞭时的暴怒,变成他灌酒时的决然,再变成他承欢时痛苦的皱眉,但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他充满了冲动。

    该怎么处置他,萧定充满了矛盾。

    他的杀意远不如当初想象中那么浓烈,杨如钦的提议给了他下台阶的机会。他赦免了他,他揣摩着陈则铭会有什么感想,并因此而失笑。

    可那个在台阶下等待的身影佝偻着,毫无生机可言,萧定吃惊了,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见他。

    再后来,他重新任免他,启用他。

    这时候,山河将倾,他也没心力去理清自己的想法了。

    重回军队的陈则铭不再是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与他见了数面,两个人谈了很多,他们终于能有君臣间该有的样子,可萧定却奇异地感觉出他们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当初自己被囚时还要遥远。

    京城被围,粮草将尽,陈则铭苦苦支撑,萧定此刻能倚重的人也只有他了,他说不清楚现在的自己对陈则铭是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己心中某些想法有了变化,不管怎么说,陈则铭身上有些东西震动了他。其实它们一直存在,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才那么明显的显现出来。

    匈奴退兵后,陈则铭力求出战,甚至不惜以家人为人质,萧定那种异样的感觉更盛了。

    陈则铭抬眼的时候,萧定心中一颤,他的心骤然软下来,之前他还在想是不是该再度提防这个人,此刻他却忍不住吻了下去。

    如果,如果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是想往下写的,不知道为什么写出了这个,囧

    第章

    27、陈则铭得到律延的死讯时,正在追杀律延的路上。之前,陈则铭已经派出了五队人马从各个方向用各种方式堵截自己的宿敌。

    这是第六队。

    这样赶尽杀绝的做法在他的用兵史上绝无仅有。

    他眼中那种彷佛有深仇大恨非要斩对方于戟下才肯干休的杀气让众人都觉得讶然。

    紧跟他身后的路从云则深感忧虑。

    追击的这一路上,陈则铭很少休息。

    每每路从云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左右张望,总寻得到陈则铭骑马立在坡前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望什么,那修长的身躯似乎化成了一块顽石,在星空前一动不动,与他身旁不断被吹起的袍角形成了鲜明对比。路从云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无边无际的一马平川,那是一片平静而广阔的大地。

    身为近卫,他委婉提到过这件事情,陈则铭回答说自己倒下来也无法入睡,大概是太兴奋了。说这话的时候,陈则铭坐在大石上微笑,目光中有什么在隐约闪烁。

    路从云看得出他确实是激动的。习惯了战场的人都有种嗜血的本能,这本能使得陈则铭面上的神情生动异常,与在京师时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而让路从云诧异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野战中的陈则铭与守城时相比就像是从冬眠中苏醒了的毒蛇,他突然间恢复了灵巧和生机,一露齿就能正中敌人的要害,那种频频出现的精确度足以让所有人心生畏惧。他安排的每一步看起来都平平常常,毫无奇特之处,然而事到临头,你会发觉敌人正按着他的所想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步。

    那么多的可能性,他就是能看出敌人将要选的那一种。

    这种对对手的揣摩让人叹为观止。

    路从云自幼熟习兵法,他知道要做到这样的境界,暗中不知要花多少心血。所谓举重若轻,并不表示那东西真是轻的,而是举的这个人手段与旁人不同。

    路从云觉得自己很幸运,天朝第一名将和匈奴第一名将,这样的高手对决不是所有人都有运气遇上的。

    他仔细观察陈则铭每一个部署,揣测其作用,再在实战中一一印证。同样匈奴方律延的即时应对也让他大开眼界。每当空闲下来,他会想象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化解陈则铭的布置,这其中的所得和乐趣让他兴奋不已。

    这样的思考方法一旦固定下来,便成为了一种良好的习惯,他因此而获得一步步往前走的能量,超越自己的对手和朋友。

    若干年后,当他也成就传世威名的时候,他依然能从中获益。

    而此时,在探子回报了匈奴主帅病故的消息后,路从云却没能在陈则铭的脸上看到预料中喜悦的笑容。

    陈则铭在片刻的沉默后,平静地挥手说收兵。

    他的声音中固然是如释重负,却同时也有掩饰不住的黯然。

    路从云惊讶地看他,这数日以来,无论如何都要置律延于死地的人不正是他吗。

    在京城中,几天后萧定得到了同样的消息,他反复看着那张纸,面上渐渐浮出笑容。他召来杨如钦,给他看那张急报。

    杨如钦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律延的死平衡了匈奴单于之子安图和阿斯之间的实力落差。”

    萧定道“敬王请奏,要求佯装退兵八百里,给匈奴一个内讧的机会。”

    杨如钦道“殿下想得甚是周详。”

    萧定道“也未必是他想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杨如钦忍不住抬眼看万岁,萧定面上阴晴不定有些出神,那样子说不清是喜还是恼。

    很快萧定发觉了杨如钦窥视自己的目光,他感觉不快,招手叫他过来,“你怎么看陈则铭打的这一战”

    杨如钦叫苦不迭,不过看了两眼而已吧居然扔这么个烫手山芋折腾自己,这问题却要他怎么答好,他思索片刻,“以五千牵制十万,真可谓用兵如神”

    萧定笑了一声,那声音显然是嘲弄而非赞许。

    杨如钦顿了顿,想想继续道“可真正重要的是,这一战居然逼死了匈奴左贤王律延,这才是真正的战果。律延是匈奴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偏向谁,谁就可能做匈奴的单于。如今这个格局已经破了。接下来的匈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无论是哪一个,臣以为对天朝都有益无害。”

    萧定低声道,“你觉得,他出征时是不是便有这样的想法。”

    杨如钦道“这个臣就不知道了。”

    萧定叹息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局势十天前谁又想得到。”

    杨如钦看他一眼,应道“纵然想到,也不是人人做得到,陈将军不负天朝第一名将之名。”

    萧定突然想起陈则铭临行前那一吻来,皱起眉冷笑道“他里子面子全不要了,这么大的决心做什么做不了。”

    杨如钦一愣,正想这话什么意思,旁边太监来禀,说是御医到了。

    萧定复辟后,身体一直不佳,整天手足都如冰一样冷,天稍微冷一些便咳嗽。

    御医诊断之后说是肺腑间有股古怪的寒气,萧定才说自己大概是中了毒,到底怎么中的,他不提也没人敢问。

    好在那毒虽然古怪,却似乎并不致命,御医们用尽手段慢慢调理,居然好了很多。

    每日御医院都要派人过来,萧定与杨如钦再继续聊几句,那边御医已经开了药方。萧定将那御医唤过来,取药方看了一看,皱眉道“怎么又加了药。”

    御医恭敬解释,“圣上近期劳累,需要多休息,是以加了两味安神的药。”

    萧定点头,与杨如钦道“你去政事院与他们商议,可以让军队佯退,敬王叫敬王带些兵马回来吧。”

    杨如钦大是惊讶,“万岁要留陈则铭独掌此后的情况”

    萧定觉得疲乏,天还早得很竟然就有些倦意,心想只怕真如御医说的近来是太累了点,听杨如钦这么问,随口道“陈则铭刚逼死蛮子们的左贤王,威名大盛,拿来放在边境上威慑他们可不正好。”

    杨如钦暗道,让他独自掌兵这可是莫大的信任,陈则铭这一战居功甚伟,居然打动了万岁。政事院只怕还是要哗然一片的,不过,萧定既然这么对自己说了,自然是要自己摆平那些老顽固的意思。

    只是这些话居然是萧定自己说出来的,真让人想不到。

    待出了殿,杨如钦唤住御医,询问情况。

    御医道这毒很是奇怪,并不霸道,似乎是分次服的。所以万岁心肺间中毒最深,其他三脉次之。如今已经护住心经肺经,正用药慢慢将毒,这其间也不知道到底要用时多久,但圣上的情况还是一天好过一天,就是要记得忌口,戒大喜大悲,戒辛劳伤神。

    杨如钦这才放心让他去了。

    萧定躺在榻上朦胧睡去,隐约又看到陈则铭站在丹陛之下,甲胄未除,一身尘土也没拍干净。这一幕似曾相识。正是出征前,他来找自己的那时候。

    他也知道这是做梦,心想,接下来自己似乎是吻了他。

    这么一想,心中大动,忍不住伸手要去摸他的脸颊,临到面前,却改了主意,将那人的双眼挡住,低声道“若是敷衍应付朕,便诛你九族”

    对方被他遮住眼睛,片刻后才答“臣不敢。”

    萧定心想这可真像他说的话,再看他双唇张合,不禁想起那种触感来,心痒难耐却又恼又怒,你哪里不敢了,你就这么小看朕,料定朕非得要挟你一番这江山是朕的,朕难道不尽心尽力吗,你做那个逆来顺受的样子给谁看。

    这么想着真是心头发狠,恨不能立时咬他一口,将脸贴过去,迟疑了片刻,到底只是吻了下去。

    彼此刚一相触,果然温软异常。

    正此刻,突听得耳旁一声响,萧定惊得一震,立刻醒了。

    睁开眼,却是个宫人失手打翻了灯盏。萧定一身燥热,恼怒得不行,叫人过来抽了那宫人十个嘴巴,还觉得怒意难消,左右宫人都惊慌难言。

    萧定又突发奇想,环顾看一看,指着个端正些的太监,“你,过来”

    那太监以为他余怒未消,要拿自己出气,吓得走到萧定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萧定道“过来点。”那太监只得往前爬,只到了萧定跟前,萧定才叫他停了。让那人直腰抬头,看上去好像也算眉清目秀了,萧定嘱咐道“你想怎么反应就怎么反应。”

    那太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犯迷糊呢,萧定已经抬起他的脸,俯身过来,那太监惊得呼吸也没了。

    眼看两张脸已经近在咫尺,萧定却停住了,瞥那太监一眼,不悦道“你在干嘛”

    只见那太监把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整个人僵得像根木头,这么一看真是连那点清秀也看不出了。听到万岁这句话,那太监骇得浑身一颤,立刻把双眼紧紧闭上。被这么一搅和,萧定只觉得败兴之极,那身燥热也早褪了,他坐回去,突如其来的烦躁,往太监身上踢了一脚,“滚”

    可怜那太监那知道他那些瞬息万变的心思,见他轻而易举饶过自己,庆幸不已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萧定坐在塌上,躁乱难安,怎么会是这样的梦。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广播剧预告终于出来了,我强烈推荐大家听一下,至于为什么,听完你就知道了,呵呵

    感谢所有参与制作的人,你们辛苦了,所幸结果比想象的更好啊恭喜

    个人古风耽美广播剧将军令预告发布难产出世

    ys地址将军令剧组博客地址晕,地址错了,我说怎么博客都没人去啊

    第章

    28、多日后,陈则铭在军中接到了新的任命。

    虽然只是区区一道圣旨,可透露出的信息很多,比如说萧定支持出兵的力度更强更坚决,又比如说大胜之后,让将领独自掌兵这样难得一见的倚重和信任再次出现。这些陈则铭都觉察到了。

    然而事态的紧急已经容不下他再继续就这张绢帛多做揣测。得到命令后,天朝军队即日出发,后退八百里,到达了一个叫容庄的镇子。敬王在此处与他分道扬镳,率领一半军队返回京城。

    而此刻的匈奴王庭,正如同陈则铭萧定所预料的那样,一团混乱。

    对储君安图而言,右贤王律延的死讯让他有悲有喜。悲的是从此匈奴损失了一员实力最强的良将,喜的是自己最棘手的政敌被端掉了虽然是被敌人干掉的,但到底自己的实力丝毫无损现在的他要对付痛失臂膀的阿斯简直已经是易如反掌。

    然而他到底又还有几分清醒。

    匈奴在与天朝的这次大战中,已经将右贤王王庭的战力全部损失耗尽,全国近五分之一的人口阵亡。

    这是个很恐怖的数字。

    匈奴和天朝在这一点上非常不同。天朝人口稠密,地广物博,匈奴的地盘虽然也很广阔,可人丁稀少。固然人尽皆知,匈奴是人人皆兵,下了马便牧牛羊,上了马就能冲锋陷阵,可说到底还是人数有限才不得不这么搞。之前大单于虽然梦想攻取天朝富裕之地,却并没有盘踞中原,占地为王的心理,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以匈奴的少量人口管理汉人千百万之众,从长远看无疑于是异想天开。所以他宁可扶持杜进澹称帝,以汉治汉。

    换句话说,此刻天朝虽然损失了六十万兵力,从数目上看远大于匈奴,但就人口比例而言,这两国的损失实在是旗鼓相当。

    在这种局势下,安图作为下一任君主,他此刻该考虑的是全局利益,而不仅仅是自己的个人得失了。

    于是安图在短时间内并没理会一直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哥哥。

    他派出手下四下试探朝中重臣的口风,以期在自己上任这几个月的权力交接过程中获得更广泛的支持。

    偏偏在这时候,王庭内谣言四起。

    众人都听说安图要对阿斯斩草除根了。传言被传得沸沸扬扬,异常生动,人们甚至说得出安图暗中图谋时所勾结的对象和谈话地点。

    阿斯也听到了这个传言,律延死后,他本来就已经惶惶不可终日,这下立刻毛了。

    其后的结果顺理成章,阿斯不甘心束手就毙,匆忙间起事。这准备不充分的反叛却正给了安图除掉他的最好借口。

    很快安图领兵平叛,在战乱中将亲生哥哥及追随阿斯的几位近臣杀死,终于彻底剿灭了异己的力量。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匈奴最终丧失了继续与天朝纠缠下去的实力。

    而很快,分明已经退兵的天朝大部队又在两国边境上出现了。

    新单于安图并没犹豫多久,他飞快地对形势做出了判断,并立刻派出使者前往天朝向萧定求和。

    党派争斗引起的从来都是内耗,最终得益的总是国家的敌人。无论是天朝或者匈奴,都没能逃出这样的铁则。

    重新驻兵边界的陈则铭并没等待多久。匈奴的使者带着金银赶着驼马来了,他们还带来了盟约,希望能就此停止战火。

    在那些礼物中,还有一件最特别的东西。那是一群人,天朝曾经的少年君王和他的大臣们。刚入军营,这件特殊礼物就被军队扣留了。

    匈奴使臣疑惑之后很快恍然,这种贪功之举在战场上并不少见。

    他不动声色地应对主帅陈则铭的仔细询问,然后委婉地表示匈奴从来不曾虐待过被俘的君主和各位汉臣,如今总算是完璧归赵了。他表示宽慰,似乎是终于交还了旁人千叮万嘱寄放于他处的一件爱物。

    陈则铭对于这样的说辞也只是笑一笑而已,他很快便安排了人手,尽快护送使臣入京。他没有心情应对这样虚浮的言辞,接下来该让杨如钦他们施展所长了。

    路从云被陈则铭指定专门负责这批不幸的人们的衣食住行。

    这些人中不乏曾经的高官大员。

    在被俘后,他们被匈奴军队押往匈奴本土,一路步行,年迈病弱者死了不少。刚到达匈奴不久便听说两国形势骤变,又被送了回来。好在回来的途中待遇有所提高,终于能坐车不用徒步,可这往返跋涉,实在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辛苦,能挺过来的人大都也被劳累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路从云为人沉稳做事细心,且善解人意,主持这样的事情原本就是最适合不过。果然,数日后,众人都对路从云的周全都有口皆碑,并称赞陈则铭安排妥当。

    这其中的除了路从云本身的出色之外,被遣返的大臣们的心态也颇值得一观,俗话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前天子萧谨的臣,可如今已经是萧定的天下。如今萧定手底下的红人是谁,当然是这一战扭转乾坤的陈则铭,而路从云是他贴身近卫官。

    这么一分析,那些称赞到底有没水分就很明白了。

    可路从云倒浑不在意,他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对方的反应而有所区别,就有人夸他行事镇定颇有大将之风。

    不过不论他将来会是什么,此刻的他还是只是名官职低微的护卫,他所接待的这些落魄官员中,亦不乏高人,他们之中既有未来的不世之能臣,也有日后东山再起的悍将。路从云当下与他们的交往,对他日后的徒步宦途所能起到的巨大影响,在这一刻,还全然未显端倪。

    陈则铭很快见到了萧谨。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立言要做出番事业给他看的少年,此刻已经饱受惊吓,尽显软弱。

    在路从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混杂在人群之中,身上虽然已经换了华服,却满面退缩之色。以前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黄姓太监,早已经在路途中不堪辛劳而卒。在萧定登位并摆出不顾他死活的态度之后,被掀下皇位的萧谨无论是在臣子或者敌人的眼中都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而之前的宣华府之败,众人被俘,他又难辞其咎,这使得他在自家人之中也孤立无援。旁人之所以不曾当面呵斥辱骂,不过是顾忌他曾经九五之尊的尊贵,不好当面撕破这张脸而已。但处境本身的艰难和大多数人形成共识般的冷漠,甚至冷嘲热讽已经使这位年近弱冠的少年痛苦不堪。而之后突然其来的遣返,更加重了他的惊恐。

    直到路从云说出此刻驻军主帅是陈则铭时,萧谨才如梦初醒般冲了出去。

    到了牙帐,当他看到营帐里的陈则铭脸上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喜,朝他快步迎上来的时候,萧谨的心才第一次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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