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航扶剑道“小将不过求公公将万岁手谕拿来,否则空口无凭谁知道真假,小将皇命在身,为万全计,只认得圣旨。”
黄明德气呼呼,半晌不做声,只是冷笑。正此刻,有人手捧黄缎而来,陈则铭见果然萧谨下了旨意,心中大骇,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黄明德瞧他,笑道“宫中昨天抓到一名漆匠,身上搜出些东西,说不得要请这里头的人去一趟。”
陈则铭愣了片刻,忍不住抬眼看看院中。
萧定这样大的动静也紧闭门扉,并不出现。这个人不安于室他是知道的,不知真相前也没法为他多加辩解,可不论真假,这都是条毒计啊,连圣旨都下了,对方要将萧定制于死地的决心可见一斑,幕后人会是谁
他稍微想一想,只惊得连鬓角处的汗也渗了出来。
黄明德接过那圣旨,托在手中,甚是得意,瞥了独孤航一眼,“独孤航接旨”
独孤航松开剑柄,无奈看陈则铭一眼,再无计可施,两人一前一后低头跪下。
身后众人呼啦啦跪倒一片。
第章
39、萧谨听到魏王求见的消息时,半点惊讶也没有,他只是心中砰砰狂跳。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违逆陈则铭的意志。他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挥不去那种惊恐。
他努力镇定自己,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
陈则铭快步走入,不着公服的时候他总是一身黑衣,这样的他在灯下看起来颇有些深沉,难以捉摸。
萧谨很是惊讶,他从前总觉得陈则铭的容貌身形特别适合皂色,长袍裹处只显得他挺拔修长,不同旁人,却从没注意过这颜色其实如此沉重,竟然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气息。
陈则铭一开口便道这案子太大,应该交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堂会审,而不是把万岁的胞兄扣在内府私堂,传出去让天下人笑话。
萧谨有些措手不及,他满腹心思都在揣测如何措词才能说服陈则铭,是因为萧定的不安分让自己下了这个旨意,哪里知道对方对这个却完全只字不提。
他满是疑惑地看着陈则铭,突然很后悔没让杜进澹陪在身边来应付陈则铭。
黄明德看出主子的彷徨,上前道“内府只是地点,真正主审的还是万岁”话还未说完,陈则铭目光凌厉地射过来“宫门前那铁碑可还在”
黄明德大骇,立刻噤声。
萧谨也有些惊住。
宫门外的铁碑是本朝太祖立的,上面写的是“内侍不得干政,违者斩”几个大字。这碑文立了多年,虽然是祖宗禁令,众人来来往往,习以为常后却有些不当回事了。
然而真正追根究底起来,人们之所以会忽视这样的上令,全是因为上位者宠信内侍,才导致法不能行,此刻陈则铭声色俱厉,两人才猛然想起那法令中蕴含的浓厚杀意,不禁都惧了。
陈则铭低声道“还不退下去”
黄明德满头是汗,弯身一步步慢慢退出殿堂,萧谨目瞪口呆,想将他叫回来,却不敢做声。
陈则铭目视黄明德退出,才转身道“请陛下三思。”
萧谨独自一人应付这场面,心中先怯了,口中却硬道“黄明德已经审过那漆匠,那匠人身上有皇兄求救所写的纸条,人证物证俱在,只差定案,魏王魏王要朕三思什么”
陈则铭躬身,“万岁本来是想怎么做”
萧谨背后淌汗“审明之后,若是皇兄真有罪,朕也护不了他。”
陈则铭道“那匠人是怎么进宫,引他进来的是谁,同谋是谁,接应是谁,幕后主使是谁,这些陛下都打算不管了”
萧谨一窒,这案子原本是杜进澹设的,所谓物证也是杜进澹黄明德他们在一手筹办,他并不曾详细过手,被这么一问,禁不住更加慌乱起来。
半晌方道“这些黄明德自然会审个清楚。”
陈则铭见他神情,早隐约猜出原委,对着皇帝,却不能逼人太甚,需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只得柔声道“内监如何能成事何况是这样涉及皇室血亲的大案,万岁如此潦草,只怕难平天下悠悠之口。”
见萧谨不做声,又道“废帝之所以被废,难道不是在对待自己亲人上少个仁字吗,万岁如此,几乎是在步他后尘”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萧谨似是被铁锤猛击一记,面色骤然变了。
陈则铭这话冲口而出后,醒悟过来脸色也有些不对。
方才这句话可做两解,一是劝谏,二则是威胁。他虽然并没有强权压人的意思,可萧谨会怎么想。
半晌,两人都是心绪难定,那灯花跳耀,忽暗忽明,谁也不开口。
萧谨恍惚瞧他片刻,突然道“魏王这样护着废帝,有人道是有异心”
陈则铭正在心惊,闻言立刻跪下,“臣心可表。万岁若疑心请收臣下的兵权”
萧谨静了半晌,“萧定哪怕已经贬为庶人,可到底曾是一任帝王,哪里能提出去审,传出去也是笑柄这案子便就此撤了吧。往后劳魏王看管得紧些,以绝此患。”
陈则铭听了,虽是松口气,却完全谈不上轻松。
他方才情急之下,那句话实在是说错了,只怕萧谨心中已经记挂,他也明白该找个机会说清楚,可这样的无心之语却是最难解释的。
正踌躇,听萧谨在上头道“朕一直想问”
陈则铭抬起头,萧谨正定定看他,“萧定有什么好”
话题忽转,陈则铭不禁疑惑,愣了片刻,见萧谨眼神炙热只锁着自己,丝毫不放开,神情古怪难言。
那并非谈论政事该有的眼神,亦不是君臣间会有的交流,倒似乎爱憎忧伤,苦痛不堪。陈则铭也不是未经情事的人,那神情他对镜之时也曾见过,每次都是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萧定时才会有这样苦闷的表情。
此刻骤然在萧谨面上读出相似的信息,实在难以置信。
骇然震惊下,几不能言。
口中不觉本能应道“臣臣不知万岁所指。”
萧谨冷笑道“你一再去探视他,是什么意思”
陈则铭不料自己行踪一直有人关注,心中更骇,无言以对。
萧谨再道“你当年与他他分明说是他强迫你,为什么你倒似乎甘之如饴”
这话一入耳,真如重锤击胸,陈则铭心下一片空白,只余身旁耳鸣不休。
他暗地里早觉得自己心思无耻,但想着总归不见天日,哪怕龌龊也只是想想罢了,哪里知道今日竟然被人一言揭穿,满腹心事突然暴于光天化日之下,怎叫他不惊慌,而这句话更是犀利尖锐直指靶心,不逊于当面抽了他两耳光。
他脑中嗡嗡直响,脚下便似陷空了般,身重似铁,一直坠下去。待整个人回过神后,又禁不住满腔血都涌上来,把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片刻后渐渐褪去,终于苍白。
萧谨早走下座,到他面前,见他颓然失色,忍不住抱住他头,喃喃道“魏王,魏王。”
陈则铭无力道“是臣有失检点。”
萧谨在他面前跪下来,满是愧疚,“魏王,朕不是要指责你,可是他逼你成这样,有什么好”
陈则铭充耳不闻,固执道“臣罪该万死。”
萧谨搂住他,“不,朕从没想过要你死。”他心中又酸又苦,可只有眼前这个人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手,
陈则铭渐渐清醒过来,发觉萧谨拿手臂紧紧环住自己,行状亲密,心下大惊,不由怔了半晌,终于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双臂扯了开来。
萧谨并不反抗,只紧紧盯着他,似乎要看清楚他每一丝表情。
陈则铭低声道“臣惟愿一生得奉君王,以成霸业。”
萧谨目中光芒一闪,几近欢喜。
陈则铭又道“仅此而已。”
萧谨心中失望万分,恨道,“我哪里不如他”
陈则铭诚道“万岁仁义胜他良多。当年萧定身为帝王,羞辱小臣,亦不以为然,最后终于被臣逆了君臣之道。臣如今还提及一个忠字,无疑是自取其辱,可万岁用人唯贤,英明睿智,臣惶恐不已,惟有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
萧谨紧紧盯着他,耳中听着这些套话,明白他是拐着弯子在断然拒绝。
想如同萧定般强取豪夺,一来没这个实力,二来却死活不甘心,他终究是不能明白,自己情深意重,难道竟比不得那一意孤行。而陈则铭如今能这么好言相劝,温柔以待,又让他心中存了些指望,可想着自己一腔爱意,说到底竟然全是一番空想,却是绝望恼恨交缠袭来,心绪难休。只能眼睁睁看他站起身,将自己也拖了起来。
陈则铭弯身为他仔细拍去膝处灰尘,低声道“臣只希望辅佐万岁成就一代英名。若能如此,死也瞑目。”
萧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心只道,我不要这些,我不要这些。
陈则铭不再多说,弯身告退。
待他退出殿后,那高大殿门带着沉重冗长的声音砰然关合,萧谨站在原处,目中满是泪水,浑身紧绷如同弓弦,瑟瑟直抖,却终于一声未出。
他生平第一次想主动求些什么,伸出手却发觉那只是自己在不自量力。
这事解决得如此快,旁人也还来不及做什么,萧定在内府并未受苦,纵然有几句羞辱之言,对此刻的他来说倒算不得什么。
陈则铭让独孤航将萧定接回静华宫,自己却并不出面。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去见他。
次日朝上,萧谨依杜进澹进言将原本离调在外的朴寒迁回京中,虽然尚未给予要职,但至少反映了一个信息,万岁似乎有意开始压制魏王的权势。
而陈则铭在殿堂之上也只是默然不语,并没予以抵抗或者争执,这样的形式多少让人嗅了出了些异常,于是众臣纷纷猜测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写到这里非常为难,想了很久到底怎么写比较好,后来还是按计划写出来了,啊,我就是不够狗血啊掩面
第章
40、这之后,这对君臣间便陷入一种奇妙的僵持。陈则铭很清楚这种微妙是非常危险的,他试图私下见见萧谨,尽早解开这个心结。
然而罢朝后,内侍传来的回答却始终是万岁身体不适,不愿见人。
陈则铭只得悻悻而退。
他可以选择闯进去,但那会导致萧谨更大的抵触,对解开心结有害无益。
于是他只能等待。
不多久,萧谨找碴将严青贬职,降为副都指挥使,将朴寒重提为殿帅。
朴寒重新上位,更将陈则铭视为死敌,对两人居然同站一班耿耿于怀,动不动便要参上一本,哪怕绊不倒他也绝不让他舒服。
朴寒这些做法当然伤及不到陈则铭的根本,但这种纠缠多少让他有些头痛,况且,萧谨沉默的背后分明是对朴寒的纵容和默许,才是真正让他觉得苦恼的地方。
此前朝臣们大都递帖子拜会过魏王,自称门生的也不在少数,此刻便有人站出来指责朴寒不该无事生非。但更多的人,在面对这朝中的对战时,都只是袖手旁观。他们在观风向,默然等待着君权臣权分出高下的一刻。
陈则铭对这种局面觉得沮丧,他并没有将自己与萧谨分开的意思,他再强也是臣,他从没想过要与君对立。萧谨被拒绝了,面子上抹不开,于是在使小性子,可君臣对立是种内耗,亲者疼,仇者快。
他禁不住想起萧定,萧定再恨他的时候,也不做这样自断臂膀的事情。立刻他便会恼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这对萧谨不公平,也只能让自己更加不甘心。
他想他该马上找萧谨说清楚。
韦寒绝却否定了他的看法。
夜间,韦寒绝独自来见陈则铭。屏退了众人,他还是那么笑吟吟,看不到机心的天真浪漫。
但他问的很直接,“魏王可有什么打算”
陈则铭骤然听这一问,大是愕然,想了想,“我要去见皇帝。”
韦寒绝笑道,“见了之后呢”
陈则铭隐隐觉察出他的用意,踌躇着道“这不过是我与万岁之间一些小误会,讲清楚便无事了。”
韦寒绝叹道“只怕未必。”
陈则铭转过目光,看到架子上挂着的重锦斗篷,出了会神。
文人哪,总是爱以己度人,萧谨的性格他异常清楚,萧谨对他的依恋他也早有觉察,只是始终不曾往情爱上想。那样一个赤诚少年,能有多少恶意呢。
他有些不以为然。
韦寒绝看出他的不在意,立刻止住了话题。
独孤航在京中没有府邸,跟随陈则铭入京后,一直住在陈家名下一处宅子里。
那宅子少有人去,只过几天才来个老妇人,领着人打扫一番,于是宅中多个把人,也不易为人知晓。
灯下,青锋似水,湛湛生辉,一点寒锋直指杨如钦喉间。
房中只他们两个人,却杀气满溢,几乎要涨破这间屋子。
杨如钦虽然尚称得上从容,脸却到底有些白了。
独孤航站在剑后,冷冷瞥着他,这个人一出剑,便如同变了个人,再不是那个可以随意哄骗的少年,那种锐气带着某种尖利之处,似乎直指人心深处,不自主勾起人的惧意。
“魏王的处境已危如垒卵”
独孤航看着他,那目光几乎要射到他心中去。
杨如钦在抵抗惊惧的同时,要再来伪装自己实在就有些勉强。
他想说,朴寒被调回的意义,想说,那个少年皇帝是做不出这种事情的,这是坐观虎斗,想说,陈则铭对付不了萧谨身后的杜进澹。然而,他掩藏不了自己最后的私心,他等了这么久就是等朝中君臣夺权大乱的这一天,他很兴奋很急切,因为时不待人。
独孤航是个很直接的人,他的眼神便似乎透过那些借口,看到了他接近他的最终目的之上。
在他露出口风时,他已经拔剑,然后用剑尖指着杨如钦,威逼他把那句请求咽了回去。
“不要违背你的诺言”独孤航就是在明明白白警告他。
于是这些规劝分析的话杨如钦都没来得及出口,独孤航不给他机会,他惧怕他的巧舌如簧,索性封了他的口。
杨如钦露出嘲讽之色,“你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大人死吗”
独孤航出人意料的坚定,“这个时候,大人的身后便更不能起火。”
杨如钦意外了,这是什么,是简单,然而这种简单在关键时刻却显出些大智若愚的味道。
独孤航道;“其他的事情,大人会处理好。”
杨如钦大笑,越笑独孤航越不安,杨如钦笑得喘息不休,“处理好陈则铭已经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低声道,“他完了”
独孤航的面容猛然冷冽起来,他瞪着眼看着杨如钦,从紧闭的唇间恨恨蹦出一个字,“滚”
杨如钦慢慢退后,把自己从剑锋下安全抽离,独孤航不再看他,尤带年少之气的脸上流露出的是烦乱和担忧。
杨如钦退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独孤航垂头立着,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杨如钦悄悄绕回来,到他身后,突然伸手拥住了他。
独孤航反射性的钳住他的腕,正要反击,杨如钦在他耳边低声道;“又会血雨腥风了,你要自己小心”
独孤航怔住,松开手,杨如钦撤臂,绕过他,出门去了。
杨如钦心中不是没挫败感的,折在这小儿手中,他有些阴沟里翻船的自嘲,不过他还有别的目标和事情,这种关键时刻哪里容得了人自怨自艾。
这些日子,严青带着部下四处搜他,他想象得到为什么。
朴寒被陈则铭贬出京,一腔怨气没处撒,得势后又弄不倒陈则铭,手边恰巧有陈则铭的旧将,不压他压谁。严青本来信了自己忽悠,派兵加强守卫皇帝,辛苦一番,不但没得好处,反立刻被降了职,就是那股怨气也足够让他掘地三尺,把自己找出来。
不过现在不用他费力气了,杨如钦就要堂而皇之在他面前出现。
很快杨如钦被捆成粽子带到严青面前。
严青一见,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再看着对方笑得那个一如既往的卖弄高深,不由得更是牙痒痒,立刻叫人去拿棍子。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因为家中有事情没能更新,感谢大人们留言守候
另外现在的节奏并无任何问题,性急的大人可直接观赏结局,第章
41、杨如钦倒在地上,抬头张望的样子让人不自禁想起蚕蛹,很是狼狈。
严青看着大笑不止。
拿刑具的兵士很快奔回,严青接过棍子在手掌中敲了敲,踱步到他身前,“杨大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如钦挣扎翻过身,仰躺着往上看他,道“也没什么,不过风云将起,来问问旧友队站得可对。”
严青一时半会没会过神,听明白之后,脸色突然大变,立刻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所幸此刻身旁都是几个亲信,这才松了口气。
愣了片刻,回味着这句话,心中翻涌惊疑不定,连忙低头去瞧地上那人。
杜进澹是个最讲究步步为营的人。
这么多年官场打拼,他奉行的便是谨言慎行,没十成把握在手的事他从来不做,没看出上意之前的话他绝对不讲。
可凡事都要成竹在胸也是件难事,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尽力把住一个稳字。这亦是他纵横吏道数十年的经验。
比如此刻,他便能完全确信自己已经实实在在把住了萧谨的心思。
萧谨面上那不是阴沉,而是苍白,他到底不似萧定那般能喜怒不形于色,只拿眼死死盯着匍匐在地的太医令,忍不住重问了一遍,声音中悲愤惊疑,诸味纷呈“朕与皇兄当初的症状果然相同。”
那老医师跪答“启禀万岁,当初废帝低热,万岁是高烧,同有体热不退,药石无效的特点,总体而言,其症有所不同,可也有相似。老臣看来,病因可能同出一脉,也可能”
萧谨哪里还有耐心听他啰嗦絮叨,怔怔坐回座上,半晌不能言语。
杜进澹躬身道“万岁”
萧谨抬头,虚弱道“纵然是毒,也不能断定便是魏王所为”
杜进澹低声道“这个自然。”说着命内侍将太医令领了出去,待那些人出门,又跪下来,“万岁,臣有本要奏。”
萧谨心中早是惊乱不已,理不请头绪,无力道“左相大人,明日朝上奏吧”
杜进澹俯身,坚持道“臣参的是魏王”
萧谨闻言转过目光看他,定定地不做声。
黄明德连忙下阶,将那奏本接了过来。正要递给萧谨,萧谨扶头,“择紧要的讲吧”黄明德扫了一遍,低声吟读。
杜进澹这本子参的是陈则铭拥兵自重,笼络人心,并拿萧谨当初箭射小宫宦,陈则铭出手阻止为例,道魏王在宫中尤如此,在宫外更当何如。奏章最末更是骇人听闻道,众臣入宫拜万岁,出宫拜魏王,已成惯例,长久如此,天下当只知魏王,不知万岁矣。
黄明德读毕,将折子合上,郑重放到萧谨身前御案上。
萧谨盯着那奏折,半晌不开口。
杜进澹道“万岁,尾大不掉啊,如今的局面尚有回旋余地,可若再这么拖将下去,将无法可制魏王,届时危及的终将是陛下,请万岁三思”
待杜进澹退下,萧谨将那奏章收在袖中,到了寝宫尤翻看不已,面上神色游离,终不能定夺。到夜间,萧谨无意中询问黄明德,“那毒,到底会是谁下的竟然能下到朕的饮食中,实在可怕”
黄明德叹道“那样多的奴才试食都无事,显然下毒的人与万岁独处时间极多。”
萧谨怔忪,“那为什么他又住手,饶了朕一命”
黄明德也不明所以,“恐怕他另有他意”
萧谨听这话,追问“他会有什么缘由”
黄明德道,“或者是看陛下尚不足为患,只是警告”
萧谨抱头道“朕糊涂了,朕给他那样大的权力”说到此,他又醒过神来,直直盯着黄明德,“连你也觉得就是魏王”
黄明德连忙跪下叩头,“老奴怎么敢武断。”
萧谨想呵斥他,却终究没了那种心情,退到床榻上,又摸着那奏章边角,心中难定,如此怔了良久,才望向黄明德“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黄明德一直跪着,不敢起身,此刻闻言作势思考半晌才道“老奴小时候未入宫前,见过驯虎玩蛇的把戏,当时老奴年纪尚小,见识也浅,猛一见以为是神仙下凡。那杂耍班子演了十七场,老奴便在帷帐外偷看了十七场。最后观望清楚,才发觉那猛兽均是去齿拔爪的,这才想明白若想避免猛兽反噬,非如此不能侍养。”
萧谨怔忪,黄明德却俯身下去不再说了。
萧谨等了半晌,面上渐渐露出恍然之色。
萧谨将杜进澹暗中上的奏折留中不发,私下召见了他三次。
之后,虽然依然不肯接受魏王单独觐见,但君臣对答间的颜色却缓解很多,后又因黑甲军平定豫州部分地区贼乱,萧谨对陈则铭再行封赏,对朴寒的找碴参劾,太明显过分的也会驳斥。
外人看起来,之前那段微妙期已过,很显然两人是重归于好了。
百官都松了口气,不用再考虑站对站错的问题了,私下也各自庆幸不曾有什么过激行为。
陈则铭却心中忐忑,每次求见,黄明德会亲自来辞,温和解释万岁心情不佳,又或者事务繁忙。拒绝的理由层出不穷,陈则铭的心只觉得步步踏空。
韦寒绝更是笑容不减,一语中的,“万岁若真是芥蒂全消,为什么还不曾将殿前司朴寒拿下马”
陈则铭闻言只是笑,“朴寒除弹劾我之外并无大错,为什么拿他”
韦寒绝看着他,“大人真的不明白”
陈则铭笑而不答。
韦寒绝话语间并不挑明,但隐隐听着,怎么听怎么象是劝他及早自立的意思。陈则铭心中知道这少年是急自己所急,但他只能装糊涂。
韦寒绝分析的是形势,他没看到过陈则铭的内心。
萧谨是陈则铭反掉萧定后一手扶持的,萧谨成功了,才是陈则铭的成功。反了提携自己的君王,又反掉自己拥立的君王,他还怎么取信天下。谁会相信他并没有野心,史官会如何描写他的一生,他怎么去见九泉下的父亲。
陈则铭在夜间一个人的时候,忍不住要摸自己的后脑勺,哪里到底有没一块骨头,名为反骨。
他总是叹息着垂下手。
抚摸那重锦斗篷,他还抱着希望,萧谨不是萧定,他一定会留下回旋的余地,于是自己能做的还有很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人们留言
番外三
番外三
那一夜,京中有灯会。
这样的夜晚,从不出门的女眷们可以光明正大上街。于是相应的,登徒子也多起来。
孩子也多了,这是个热闹的时候。
无数各色的花灯悬在半空中,沿着道路流淌下去,一长串宛如星河,道旁檐下灯火通明,不时有人探头张望。此刻这两旁的房价奇高,几乎是非权贵不能登楼。
小贩四下游动叫卖,他们非常积极,据说有时候还能碰到京尹亲自派发的红包,往来如织的行人都喜气洋洋。
于是此刻虽然是夜间,却比平常白昼还多了几分喧嚣。
杨梁跟在萧定几步之外,这是个很好的距离,他一眼便可以看清楚萧定身旁穿梭而过的所有人,一个不落。萧定身旁只带着一个小内侍,这样的微服私行实在是不安全的,但他说服不了气头上的萧定。
“谁是君谁是臣。”
萧定冷冷的一句话,足以让他哑口。
萧定会拿君臣之纲来压他,那便表示他已经气到某个程度了,杨梁就不该再说。
然而那是条人命,无辜者的生命,他实在不能不说。他会良心不安。
雨突然就下了起来,两旁行人开始匆忙奔走。
雨点打湿了纸扎的花灯,烛火一盏盏的灭掉,等回过神,路上的人锐减,昏暗了许多,方才那喧天的热闹似乎就是个梦境,转眼即逝。
萧定回过头来寻找他,杨梁疾步奔到他身边,用袖子遮挡住他的头,将他拖到屋檐下。那小内侍也赶紧跟过来。
雨更大了。
这是家民居,屋檐不宽,萧定却不肯让开,杨梁不得不与他肩靠肩叠靠在一处,他们相互看了一眼。
彼此的温度透过有些湿润的衣料传过来,腾腾而上的热气中,带着些暧昧的气息。萧定忍不住伸手搂住他的腰,杨梁转过头的时候,双唇几乎要触到他的鼻梁。
他有吻下去的冲动,屋檐上的雨水滴下来,滴在他另一侧的肩头上,那猛然一凉让他清醒了许多,于是他忍住了,这便叫耳鬓厮磨吧。
行人虽然少了,窗前却还是不时有人往外探一探,他们默契地调开头,似乎是拉开了两者间的距离,却在外人看不到的暗影里握住手。
那小内侍识趣地与他们隔远些,对着外头张望雨势。
两人的手掌都是干燥的,萧定紧了紧手指,杨梁默然不语。
他仰头注视着檐沟间落下的那缕缕丝线,全神贯注,如果他能看清楚的话。
看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调回头,萧定的眼如同兽在暗中发着些微光,直直看着他。他笑一笑,转开头,隔了片刻,再回头,萧定依然在看他。
就在一次次对视中,他们似乎渐渐重回到少年时光,这仍旧是那个外面塌了天,却能浑然不觉的懵懂年龄,他们不觉柔情满溢。
杨梁伸出手,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回来。
屋檐外头,行人撑伞而过,杨梁调头望着雨幕道“我去买伞吧。”
萧定怔了怔,果然轻轻松了手。
杨梁冲出几步,到了街角才敢返身看,萧定始终看着这个方向。
雨太大,看不清楚表情,朦胧中望去,萧定的身材比当年高大了很多,可轮廓上还是有那个落魄太子的影子。
杨梁不禁心中一软,那口一直没散的憋闷之气居然也淡了。
逍遥丸是种,可它带着毒性,你怎么能拿它给陈则铭吃呢那青年不够无辜吗
可陈则铭到底是被自己救了,并不曾留下病根。
这样挣扎着的自己,他是鄙视的,然而他还是不能克服自己想要原谅萧定的冲动,他憎恨萧定这种无端的狠毒,更憎恶自己的毫无原则。
他还忍不住要想的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萧定,这样的念头稍纵即逝,他低下头,不愿再想。
然而,世事总是如此巧的,他买了伞回来,另一个屋檐下头居然站着一对少年男女,他不经意的走过,那少年男子却讶然开了口“杨兄”
他应声转头,看清楚了才不得不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
陈则铭知道萧定也在此地时,脸色立刻变了。
杨梁看着这七尺男儿居然露出惧色而不自知,心中有些了然和怜惜,可更多的是愧疚不安。
他想了些什么啊,这男子是被迫的,他无意于此,勉强屈从,对一个男人而言,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羞辱了吗,他却还能生出嫉意。
从这一天开始,他刻意走近了陈则铭,哪怕萧定暴跳如雷,变本加厉,他还是觉得该全力把这份罪孽减少到最小。
他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疏远陈则铭,萧定的怒气会平息,他伤害他人的欲望会收敛起来然而他实在不能确定。
萧定受的压制太重太久,这强大的压力一旦放松,他便放纵了自己的利爪,将伤害过或者敢于触碰自己的人都撕咬得遍体鳞伤,死无全尸。这股犀利的恶意,什么时候能消除呢陈则铭已经卷进来,没人护着这年轻人,他能撑到几时,杨梁想不出。
他只能尽力而为。
在他们的人生中,什么样的做法才最正确
这样的问题,在此刻,谁也没法给出真正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在电脑前坐了半天,还没打出一个字,只好把这个番外贴一下,以示我并没停笔
另外,在这里也推一下吧,喜欢看历史杂文的可以看看,都是我印象中看得热血沸腾的书历史的拐点,流血的仕途,后三国风云,晚清三十人,帝王遗嘱,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话说历史要写到吸引人真要点文字功底啊,比如那什么什么大王,就跟当年明月有矛盾的那位天涯斑竹,写得实在是太不好看了,明明是那么精彩的五胡乱华,给他写成白开水
以上就是我觉得非常有功底的几本,推荐度全是五星,对了,还有大热的明朝那些事儿,也是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