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都没想过让你死。
宁妃就著方才朱明风带来的酒杯,替她满上,眉目里全然不似方才朱明风在时的冲动。
我请罪,并不是因为你。
竹云犹如不认识她一般,不可置信地盯著她。
事到如今只有你还活在宫中好好的,依旧是他宠信的妃子,这样你不开心?为什麽还要寻死?
你不是我,又怎知我心里头的想法。
我倒更想知道,你为何独独对我手下留情,我不记得你我有过什麽交集。
竹云似若有意地笑了一笑,当初我还是个宫女,在这皇宫里让人踩著的地方,你又怎会记得呢。
宁妃闻言一愣,抬起头来,你是说?
竹云却是不愿再提,挥手道,罢了,既然你已不记得,多说又有何用。
也是,我是将死之人,有什麽不明白的,阎王爷也会同我说的。
宫里的这些人,我最不能猜透的就是你,你入宫至今,日子於我尤胜,当日册封我贵妃之位,所有人都记恨著我,你也是妃嫔之身,位一个入宫不久的小丫头片子之下,你就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甚至还能不动声色待我如姐妹,你当真就这般清高麽?
清高?宁妃不可抑止放声笑道,你真是有趣,世上哪有这般不成气候的清高,我若清高,又何必小家子气痴心妄想。
竹云见得她不惊不动,几分疑惑,却是让她那股子清淡一时不好急了话语,方才我便想问,你怎的会知道我就在对门的牢房里头?
我进来时那牢房是空的,上了锁链,皇上走时,那牢门上的锁链便没有了,我不过是出声试探,纵是躲在里边的不是你,也是你的线人,有什麽不一样?
你就这样断定我会来看你?
宁妃干了杯里的酒水,浅笑道,我岂止知道你会来看我,我还知道,由始至终,你都不会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之前我也想过,你究竟知道我多少事端,如今来看,你是从一开始就明白我这个人,竹云说著也同她干了一杯,这又是我不懂你的地方了,你知道我这样多的事,却从来只字不提,就是方才,也不曾在皇上面前说过我一句不是,你到底是怎样想的?
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你这话什麽意思?
宁妃瞥见她脸上一丝不安,知她是起了忐忑,遂将姿态作了不经意状。
比起这个,你不是该更想知道我是从何时起就知道你的事端麽?
知道了又能如何,竹云轻轻笑道,自打我坐上了贵妃的位子,就没打算从上边下来,我知道他不会轻易立後,但是在那之前,我这位子,又和後位有什麽不一样?
然後呢?你就打算一个人服侍他,在这空荡荡的宫里头?
本不会是只有我一人,我处处给你留了活路,我是打算好好和你相处,一同侍奉他,日後若他的心思痒痒,再召些新的妃嫔,但绝不会是这宫里头的旧人。
我不会让曾经折辱过我的人好过。
说到这竹云的神色颇为无奈,几分苦涩了起来,摇著头道,你说我不是你,不知道你的想法,反过来不都是一样的。
你们哪个不是出身名门,大家闺秀,怎会受过遭人轻贱的苦。
又怎的会知道我的心思。
好一个出身名门,大家闺秀啊,宁妃对著空杯一声长叹,又道,出身尚好也不过徒添遗憾,你我本就是在这局中的人,又谈何出身好与不好,下场都是一样的。
只要他爱过我,纵是将来下场凄楚,我也值了。
宁妃笑问,爱?你又如何知道?
说来你能从当初那小宫女身上做出手脚,一步步踩到今日,也算是不容易,我倒还真不忍心就这麽坏了你的好事。
竹云琢磨著她话里的意思,顿时失笑,久闻你是这後宫里最为聪明的女子,倒真是不假,我还没想到,你会从那点小事就觉出端倪。
当初若非你收买那宫女有意同德清妹妹撞上,怕是到现在,宫里头都没人能知道你这号人在,有时候想想,你也可谓是用心良苦,机关算尽。
用心良苦,机关算尽。
竹云砸吧著这话像是咽了黄连,直苦到了心里头去。
小娥她是好人,是我入宫第一个结交上的朋友,她说她会帮我,只求我在日後当真愿望做实了之後,能让她出宫回老家,这种手段要真论起来也肤浅之极,在这宫里头呆的女人,哪个不是用心良苦机关算尽,只不过她们没我这般造化,自怨自艾之外自然就将所有罪责扣在我的头上,这样也好,哪个说的哪些话,我都记在心里,我一直寻著机会想作番整治,谁知道就连老天都在帮我。
你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在皇上面前说些什麽?
竹云笑道,你知道的事情,怕是从头到尾,若想说,你早说便是。
其实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不否认我的心思也善良不到哪里去,一样是为了喜欢的人,能牺牲於己无干东西,就是别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竹云一听,答道,你这话,我可就不明白,虽然若是你早将我的计划戳破,的确是能免却那些人的亡命之灾,但又和皇上能有什麽干系?
宁妃却反问,你当真不明白?
我若能想明白,何须多此一举问你。
宁妃见她不得其解的脸蛋,犹能看出几分当宫女时候那般稚嫩,想想这些日子以来她算计的事情不计其数,却偏偏算不到朱明风身上,一时竟有些同情起她来了。
她是真心喜欢朱明风的,兰妃走前也这样说。书香门第五月雨 整 理
若她知道,就连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都不过南柯一场,会不会比起自己更为无望?
姐姐,怎麽不说话了?
这声姐姐喊的情切,直将宁妃拉回了神,温声道,没什麽。
那姐姐能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了吗?
我不过是想说,他既然能允许这一切发生,自然是想过一切如何收场。
竹云愈发迷茫起来,试探著问道,姐姐能否将话说明白些,这样我还是不能明白,什麽叫想过收场,做这些事端又不是他。
说明白些是麽?宁妃示意她饮杯酒镇镇情绪,待她一杯饮尽,才娓娓说道。
说明白些就是他知道你收买小宫女引德清妹妹注意的事,说明白些就是他知道当初你会受德清妹妹的鞭刑的确是因为你蓄意出言不逊激怒她,而後你受了她的鞭刑,又特意在头上撞了伤出来,原是打算借此让德清遭些罪责,没想他只是施以警告,知道你怀恨在心,做了贵妃之後又让亲信宫女在荷廊与德清的贴身女婢挑事争执,再借口德清的女婢欺人太甚,好叫她心生不服,找自己的女婢问个明白。
再说明白些就是他知道德清起了疑心之後你的宫女就找不见是因为你将她藏起来了,买通了德清的贴身女婢私下将她的鞭子取了来,连著几日对那宫女行鞭刑,起初他只猜到宫女是叫你藏起来的,以为你只是想借此挫德清的锐气,叫她服顺,结果竟是出了命案。不光是他,就连我都有些吃惊。
有些时候人心的确可以歹毒到不惜害人性命。
若说到这你还不明白,那我不妨说到你明白,那宫女身上的鞭刑哪需要验,早都是你事前用德清的鞭子弄出来的,至於那宫女的尸体为何会神不知鬼不觉在贤方阁,自然也得拜那玉水所赐,德清怕是死了都不知道,她所亲近的女婢会这样待她。不过要真论起来,哪有你的心歹毒呢,事成之後我听皇上说,你提起过要收玉水为宫女,怜她可怜,其实不过是虚情假意一番,好叫之後玉水的案子扯不到你的身上。
我说的要不错的话,你是怕她口风不严,生前又是伺候德清的女婢,难免会是个祸害,在提出要收她做宫女的当晚,就差人将她打昏之後丢入荷廊池塘,作成殉主的忠仆,一切也就与你没了干系。
这戏码可真演得惟妙惟肖,不知情的,还真都给你蒙骗了去。
话到此宁妃才扭头看她,竹云脸色此刻哪还有点血色,浑身颤抖得厉害,想说些什麽却是都哽在喉头半个字吐不出来。
她胡乱抓起桌上的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手却是比那酒水还凉,他、他都知道了?
宁妃笑笑道,他岂止知道,他还知道你早对後宫里的妃嫔心怀恨意,有意在你面前提起他欲遣散後宫却不能的遗憾,结果你果真义不容辞作善解人意的模样接了手,至於为什麽你会接手而不是鼓动他,那是因为你知道他虽生性风流却也心软,你说不会叫曾经折辱你的人好过,自然更不会叫她们离宫也离得安稳,如此机会你不把握又更待何时?
至於兰妹的事情,他能知道你前头那样多的事端,还需要再猜?只是你倒也有那份心思,整出来的花样不论多少到头你都是好人,假意在兰妹发现了张作废的书信,他便也遂了你愿,要太後将原件寄回来,几份字迹如出一辙,不惜以身犯险,以兰妹的身份将你做的事情揭了个干净,好激怒太後,对皇上施压,皇上压力一大,自是放写信人不过。
当初你面上装著信任兰妹,又以怕皇上还是不信的意思提出笔迹鉴定,事发之後,你也就是个错信姐妹,反倒还成受害了,谁会想到那来鉴定笔迹的师傅,会是你请的。
竹云闻此瘫坐在地,咬牙切齿哽咽道,原来原来你一早就告诉他了什麽都告诉他了
你这样说未免太低估他了,宁妃走到她跟前,缓缓蹲下,你说这宫里头,哪个不是用心良苦,机关算尽,你将每个女人都视作仇敌,日日夜夜揣测她们的心思,一点点将她们当作蝼蚁扫除干净。
你就偏偏想不到他身上。
皇上?竹云脑子里早不会了思考,模糊应道。
难倒你还想不通?在那些女人明争暗斗这麽多年之前,他就已经是个会算尽机关,用心良苦的主儿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竹云连连摇头,喃喃哭诉,他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只是
到这却是再说不出来了,干瞪著泪眼盯著宁妃,那他为什麽要留我在身边?我不明白,我不懂
有些事情说出来就会变了味,你姑且认为他是自私吧,但是我想,这说给谁听,怕是都会觉得他自私的。
宁妃轻轻拉起她冰冷的手,劝道,莫伤心了,看开了些吧,你一早就该想到,他阅人无数,谁对他有什麽心思,他会看不出来麽?
看开?竹云哭笑不得,情绪激烈抓著宁妃的手臂,劲儿大得指甲仿佛能陷进她肉里去,我处心积虑了这样久,为的就是能让他只有我一个,可是到头来我却连他一点心思都不知道,你叫我如何看得开?
你老实告诉我,他到底是在盘算什麽?他会这样纵容我,甚至助我,到底是为什麽?!
宁妃颇为困难地抽出叫她抓得疼痛的手,静静道,你莫想多,他并非你想的那样草木。
他喜欢过我,也喜欢过你。
只是从来不爱。
从来不爱。
闻言,竹云伏在桌上失声痛哭。
我是那样的喜欢他爱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