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前路再难走,就算自己和颜璟间的情丝被生生斩断,自己也不该生出这样的念头。
灿灿是野草,野草怎么可以倒下?]
嘴里这么嘀咕着,突然想起刚才从窗外传来的说话声,于是走到窗口那里开了窗来。
客栈的小楼像个回字,中间是个很小的天井,隔着天井,秦灿看到对面那一间的窗户半开半闭着,打开的这边临窗坐着一个二八芳华的姑娘,一只手伸着,而说话的人则被另一扇没有打开的窗挡住,只能听到声音
姑娘你的面容清秀,温厚中带着华丽,看来应是性多好静,又富于理智,各种事无需旁人,在你的心里都已有了打算。而你抽的这支签——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虽是中上签,但就如我刚才说的,凡事并非全要按着上天的安排。]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断肠。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注)],这首诗说的是一个姑娘有一个很想见到的人,泪滴千行,愁断肠,但依旧不能得愿,也许是前世的缘分不够,那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强求?不如今生多多修行,为续来生之缘。姑娘你是否如诗中一般,对某个人相思似海深]?]
说话的声音清朗恬淡,听来应该年纪不大,那姑娘听了之后,低着头纠结了一下,然后抬起头道先生您刚才也说了命虽由天定,但人亦可为之],奴家心中虽有一人,相似若渴,并不想求来世缘,只想今生共连理,请先生教我摆桃花阵求姻缘。]
若你如此想,又有何不可?只要记住,这不过是一张签纸,而你能做的,要比这个多上许多。]
姑娘听完,眉眼立刻笑成了一朵花,收回手来摸出一块碎银递过去,从对方那里接过一个香囊小心贴身收藏好之后,便起身,走前还连连道谢。
原来是个算卦的……]秦灿小声念叨了一句。
却见另一扇没有打开的窗户被人从里面给推了开来这位爷要不要也来算一卦?不准,不收钱。]
说话之人看来年纪比秦灿大上一两岁,眉目俊朗,丰神如玉,着一袭淡青道袍,头绾方巾,确有几分仙风道骨之色。
秦灿一见对方不过是个神棍,本不想和他多啰嗦,但转念又改了主意了,从袖袋里掏出一锭银子丢了过去我要测字。]切勿传播
对方接下银锭,藏入袖中,嘴角微微一扬敢问阁下想测什么字,又要测什么?]
秦灿趴在窗口想了想,道我要测垣墙的垣]字,就测我的时运好了。]
对方回过头去,提笔写了什么,然后掂起一张纸看了一阵,接着转了回来。
此字中有一日,日乃天地最大,说明阁下您的身份非同寻常百姓,再看您的面相,您五官端正,隆准宽额,天庭饱满,头顶有紫气萦绕——若您不是当今圣上,也应当是个王爷皇子。
但此日]却被封头封脚,想来阁下此时的处境并不自由,上天无门,遁地无路,而旁边一个土字,我猜阁下心中必有一结,此结便是和这土字有关。]
说完,将纸放了下来,一见秦灿脸上的表情,便轻笑了起来看来我是测对了?]
被这么一说,秦灿忙合上半张着的嘴,自己不过是抱着好奇测一下,没想到这个神棍还挺有两下子的,于是从袖袋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抛了过去求破解之法。]
对方手下之后,再是一笑,提笔在垣]字右侧圈了一下虽然封头封脚,但不是还给阁下留了一个口吗?]
秦灿起初并不明白,但见对方笑得颇有深意,眼中蓦地划过一丝精光,然后抬手对着他拱手一礼多谢先生指教,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对方收回了视线,伸手将窗户关上,只清朗的声音淡淡传来尊姓不敢,在下姓邹,名叢筠……]
入夜,外头敲过四更的更鼓。
静躺在榻上似乎睡着了的秦灿,蓦地睁开眼睛,维持着这个姿势躺了一会儿,耳朵努力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然后悄悄起身走到窗口。
阿斌和阿丁两人轮班守在秦灿的门外,阿丁听到秦灿房里头砰的一声响,连忙推开房门,就见窗口打开,两扇窗子还在晃动,听到动静的阿斌也赶了过来。
什么情况?]
小王爷好像跳窗逃了。]
阿丁说着就要转身下楼去找,被阿斌给拦住了等一等,先掌灯把房里找一圈。]
这时外头传来一声马的嘶鸣,紧接着有马蹄一路远去的声音,两人神色一变,忙连跑带跳地下楼追了出去。
待到脚步走远了,秦灿从床榻底下滚了出来,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露出鄙夷的表情还禁军步军御龙弓箭指挥使呢?——光长力气不长脑子。]
不过,也多亏了那个放马的人,自己这一出声东击西才得以这么完美,不然他们两个一搜房间就把自己从床榻地下给揪出来了。
秦灿大摇大摆地走到马厩,看到邹叢筠正站在那里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手里已经牵了一匹高大英俊的云聪,秦灿一看就明白了那个暗地里帮了自己一把的人就是他,顿时心生感激先生神机妙算,怎么知道我会在此时动身?]
邹叢筠却是笑在下不过晚上吃多了撑着,想出来走走消消食,正巧看到阁下开窗,谁知窗一开马厩里有马跑了,在下想不会是自己的那匹吧?于是,便来瞅瞅。]
秦灿心里暗笑了一下,神棍就是神棍,十句里面九句掺了假,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挑了一匹看起来脚程不错的,解下麻绳,翻身跃了上去我也正好吃多了想走走,先生愿不愿意一起
邹叢筠笑着翻身跃到马上如此雅兴,在下定是奉陪到底,驾——]
苍茫夜色里,两匹马一前一后出了客栈,朝着云龙山的方向而去。
云龙山,黑雲九龙寨。
夜幕下的云龙山,静谧幽深,带着几分令人畏惧的神秘,此刻整个山顶上的黑雲九龙寨都沉浸在一片肃穆悲沉之中。
才不多久之前,刚办了一场喜事,大红的幔子从山上挂到山下,仿佛辟出了一条红艳艳的山路,那喜庆与欢闹从山上一直延续到了山下,但不过月余,却是换了一幅景象……
白缟铺天,纸钱漫飞,白纸灯笼在山风里凌乱摇摆,忠义堂上摆着一副棺材,大大的奠字昭示了一切。
夜已深,虞老大和万老二却依然不知疲倦地坐在忠义堂里,唐冬兰有点看不下去,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然后走了过去。
老虞,你和二弟都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先去歇歇,让其他兄弟在这里陪老三吧。]
壮硕如山的汉子,满脸的胡渣,神色憔悴,平时炯然的目光也显得有些迷茫,在听到唐冬兰这么一说之后,眼里有光芒闪了一下,然后摇头,语气坚定我要在这里等着,一直等到那个人回来给我和老二解释这发生的一切!]说完手狠狠一攥椅子的扶手,木头受不住他的力气发出嘎吱悲鸣,木屑沙沙地落下来。
唐冬兰沉了一口气,转身回到后面去。
堂上的蜡烛剧烈跳了两下,扭曲了虞老大和万老二映在墙上的影子,谁也没有看见一缕半透明的白烟借着刚才那一阵风从外面飘了进来,停在木棺前,逐渐汇聚成一个人的样子。
模糊的人影有着一头长及地上的银发,一条毛茸茸的拖在身后的尾巴,脑袋上面还有一对尖尖的耳朵。
他走到木棺前凑了过去,眸眼微闭,双唇微启,吐出一丝青烟样的东西,在半空中兜转了一下之后,落到躺在棺中的那人脸上,自七窍钻了进去。
天气已寒,可躺在木棺里的尸体仍开始呈现出腐败之色,然而在受了千宵那几缕气息之后,尸体上出现的斑痕消失了一些。
千宵看着棺木里的人,只在心里道我现在,也就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转身,再又化成一道白烟,逸了出去。
白烟一路飘回青花镇上的县衙,但还没到后院,千宵就在半空出显出身形,接着直直往下落,却在要掉在地上之前,被人用一手便稳妥接住。
千宵眸眼微睁,火红色琉璃一般的眼珠绽放着莹莹光华,却正对上一汪清明澄澈。
剎那,仿佛一团炽热的烈火,落进清凉透澈的泉水里。
阿弥陀佛,你本就法力低下,还如此损耗真元之气,若是不慎,恐伤及性命。]
千宵被既醒这么抱着,也不起来,嘴角向上勾出一抹魅惑我若道行尽毁被打回原形,不是正合和尚你意?]
阿弥陀佛,你若不为恶,贫僧就放你一马。]
千宵那尖尖的耳朵耸了耸,脑袋一歪,靠上既醒的肩膀笨知县不在,果然凭那点天地灵气根本做不了什么……]说着仰起头看向既醒大师既然慈悲为怀,不如来助小妖修行?小妖若能早日得道飞升,于大师而言也是一件善事。]
既醒本来是想断然拒绝的,但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却是如何相助?]
千宵更凑近了几分,吐气如兰双、修。]话音落下,舌尖轻探,扫过既醒的耳垂。
妖孽,休得胡闹!]
既醒怒喝着一掌拍了出来,千宵似乎一早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在他那一掌拍过来前就已经躲了开来,变回狐狸的样子小气和尚!]这么嘀咕着,往树丛间一窜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冬日的夜风透骨冰寒,既醒站在那里,却是愣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把手收了回来。
秦灿本想走官道回去快一点,但又担心走官道会撞上阿斌和阿丁他们,就在犹豫的时候,邹叢筠掏出一个龟壳,放了三个铜板进去摇了摇,然后在地上铺开。
卦象告诉他可以走官道,但是晚上不能进客栈,于是两人快马加鞭行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日之后,找了一户农户借宿。
冀州这里虽然穷,百姓却都很淳朴好客,加之来来往往赶路的也多,碰到敲门借宿的倒也见怪不怪,还弄了点小麦粥野菜汤什么的给他们两人暖身。
吃饭的时候,秦灿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邹叢筠这个人,却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他说自己是个到处乱走给人算命卜卦的,但秦灿却发现他的手指间有务农才会留下的茧子。
不过也难说人家没饭吃、没卦卜的时候不会下地干活,看看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又不像是个骗子。
就好比颜璟,哪怕他用了岑熙的身子、换上书生的衣服,干了这么多年的山贼,留在他身上的那份戾气还是不会磨灭的。而要是一个种地出身的,怎么都不会像他现在这样,举手投足看起来都优雅得体,文质彬彬,而且那天他给自己测字也测得挺准的。
算了,每个人都有点不为人知的事情,他不也没向自己求证自己的身分?
不过看到他的龟壳,秦灿就想到了另一件事,便开口问道先生,我想问一下,你知不知道一个名叫章殊的人,他就住在云龙山下,是个远近闻名据说能起死回生的仙人,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邹叢筠淡然一笑阁下既已亲眼见过,为何又要向我求证?]
秦灿心里咯噔一下,面露几分尴尬,本来是想既然他也是神棍,说不定会知道老神棍的下落,但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识破了是啊,我现在有些事情要找他,但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到处都找不到。]
邹叢筠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那你又为什么认定我会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
秦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想先生你也挺厉害的,说不定知道他在哪里。]
邹叢筠脸上的笑意敛下来,有几分严肃地说道既然阁下觉得我厉害,为什么就没想过我就是他的可能?]
这一说,秦灿脸色顿时僵住。
屋里点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一跳一跳的随时都要熄灭一样,光亮落在邹叢筠的脸上,一明一暗,让他的表情看起来似真似假。
秦灿看着他的脸,有那么一点不确定先生,你是在逗我吗?]
等秦灿问完,对方却噗哧]笑了出来哈哈哈,你真好骗!]抓起包袱里的干粮咬了一口我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个人?我只不过是个凭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到处混吃混喝的神棍一个,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秦灿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有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之前你和我说的都是你瞎蒙的?]
邹叢筠点点头我比你先到那家客栈,然后看到两个侍卫抬你进来,一看他们的衣服我就知道你的身分肯定不简单。接着等了两天都没见你从房里出来,但是小二又送饭菜去你房里。而不论白天还是晚上,都有个门神站在门口,很显然你是受他们看管。
果然如我所料,那天你开窗探头出来的时候,一脸写着我要跑,哪里可以让我逃]的表情。]
秦灿又问那你说的我们可以走官道,但不能住客栈又是?]
邹叢筠的回答,简直能让秦灿喷出一口血来,他道骑马走山间小路多累人啊,客栈的话,我见你匆忙出来身上不会带多少银子,说不定还要我掏钱贴补,我才不干呢。]
秦灿把那口已经涌到喉咙的血给生生咽了回去,心里叫骂道神棍!死骗子!果然装神弄鬼、算命玩卦的都不是好东西!]
草草扒了两口野菜汤,啃了两口干粮,秦灿窝到土炕上睡了,虽然觉得自己被他摆了一道,但不知道为什么,秦灿又觉得这人特别的亲近,明明才刚认识没多久,却感觉没什么隔阂一般。
不过行了这么久的路他也彻底累坏了,一躺下去就马上睡得死死的。
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到了岑熙的声音,像以前那样,喊着自己濮垣]。
注出自乐婉《卜算子》。
第二章
两人没在路上休息多少时候,一路不停地往回赶,到了黑雲九龙寨的山脚下时,天上飘起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