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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辈子绝不写仙侠 第13节

作者:翻云袖 字数:25410 更新:2021-12-31 21:43:10

    凤清臣跟师左辟是师徒,也是好友。凤清臣是师左辟的领路人,但实际上,在没有遇见师左辟之前的凤清臣很寂寞,他一个人走在漫长的寿命之中,言二姑娘有自己的仙侣,两人虽为好友,却来往并不频繁。凤清臣时常一个人住在天外化境,看山观水赏花,他最喜爱鲜活的东西,但却永远只能对着冷冷的如画风景。

    黄金狮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谈重玄。

    凤清臣的道寡路孤,铸就他千秋寂寞,直至他寻到了师左辟。师左辟是个不俗的俗人,他精通世俗的一切,只要他喜欢,就能伪装成任何人,如果他想要,那他就能讨好所有人。可见过他真正狼狈绝望模样的,令他又爱又恨的,却只有一个凤清臣。

    因为他永远骗不过凤清臣,却不知道凤清臣将他放在心上,早是千般描摹万般勾索,还怎么会认错他。

    凤清臣看师左辟,像是一个高人看自己精心培养的徒弟,也像看一个久未相逢的至交,更像

    当日徐岫写到这儿便断笔了,他当日觉得凤清臣无论怎么看师左辟,师左辟都合该是他心中的独一无二,所以他写不下去了。凤清臣是个很寂寞的男人,他纵然修了仙修了神,成了人人敬畏的六鬼之首,成了天外化境的六仙之主,他也是寂寞的,可是他有了师左辟之后,就不大寂寞了,但他这辈子,也只有师左辟这么一个朋友。

    可师左辟却有千千万万个朋友,所以凤清臣因为师左辟而活得有生有气,也因为他而死去。

    但也不会再有人,能够取代凤清臣在师左辟生命中的位置了,纵然师左辟爱上什么人,那个女人与他再是缘深情浓,也抵不过凤清臣回眸一段相知。这九霄地狱,千山万水,能让师左辟甘心相随的人,只有凤清臣。

    凤清臣是仙,他注定断七情绝六欲,可再绝情的人,也会觉得孤独。但师左辟不是,他反而是个很重情的人,所以他从来不会让自己感觉到孤独。他们一个是冰,一个却是火,冰是捂不暖的,可火却需要燃料,凤清臣养了师左辟这么一把快刀,最后却是用来刺在自己的心头上。

    可这柄刀,毕竟是徐岫亲手捅下去的,这时候便难免有些愧疚,便开口说道“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朋友,定是生平所幸。若得一句,万死亦莫辞。”

    “所以凤清臣这辈子,只做一个人的朋友。”凤清臣的这壶酒也喝尽了,他从高高的树梢上一跃而下,很快就走远了,“我也不敢做你的朋友。”

    徐岫并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看见了白君欢站在不远处,星辉洒衣,他背上的剑鞘透着冷冷的光,看起来丰神俊朗。就好像在凤清臣心里徐岫永远无法与师左辟相提并论一般;在徐岫心中,即便不提白将离,那凤清臣也是无法与白君欢相提并论的。

    就算是白将离套住了徐岫的脖子,那也是徐岫心甘情愿将绳子打上死结的。

    白君欢站在那里淡淡的问他“你在树上干什么”

    他倒不是故意,只是他性情就是这样淡漠,即便内心再温柔也不容易表达出来,这一点与白将离很是不一样;可是徐岫一想到他是白将离内心处最无杂念的纯善化身,便忍不住喜欢他。

    徐岫笑道“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于是白君欢便走近了一些,徐岫便又喊他再近一点,最后白君欢站在树下,徐岫骗他再近一些的时候,他却不肯了,只说“你莫要诓我,前面是树,你难道藏在树里么”

    徐岫便说道“你又看不见也没有伸手去摸,为什么说我在诳你。”他其实心里知道答案,却忍不住想白君欢说出那段话来,让他听了,不至于难过。

    “我虽然看不见,却感觉的到。”白君欢静静的说,“世上万物,许多东西你若只用肉眼去看,是发现不了的。正如你听不见树皮中虫蚁蛰伏的声音;自然也听不见风从山下传来,透过树梢的四周奔涌而来;也听不到一个人的血跟肉,是怎么流,怎么跳的。”

    于是徐岫叹息了一声,却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了“我要跳下来了,你接着我么”

    “好。”白君欢应道,可他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徐岫没有在意,却又问了一句“你一定会等着接住我么”

    白君欢便又耐心的回答“会。”

    “你一辈子都会等我”

    这让白君欢有些迟疑,但他很快便毫无犹豫的点了点头“恩。”

    这让徐岫朗声一笑,说道“你原来也会骗人了。”随后他又说,“若是真的,那你也当自己随口撒了个谎好了。我要是哪一日死了,你便不必等我了,等来等去也是一场空,至多送你一堆骨头,血肉恐怕是没有了。”

    “我不撒谎。”白君欢坚持道。

    “你与将离这一点真是一模一样。”徐岫边说话边纵身一跃,他的宽袍大袖与羽裳翩跹凌空,看起来好似神仙中人。白君欢听了那句话之后,顿了顿,还是在徐岫落地之前将他稳稳的接住了。

    然后白君欢才说“虽然我不喜欢你说的那句话,但我还是不舍得你掉在地上。”

    他神色坦荡,也没有半分情意绵绵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在说情话,却偏偏说出了这么一句煽情的话来,惹得在他怀里的徐岫哈哈大笑起来,

    徐岫伸手抚摸了一下白君欢的侧脸,心里想的却是我怎么会舍得让你一个人,去走凤清臣的老路,你这一生,最是不该与寂寞为伍。

    而他想的是白将离,却不是白君欢。

    第二十章

    之后种种不必多言,徐岫与蕳清学了些法术与聚灵之术后,便与白君欢回了云隐鹤鸣。

    起初徐岫只以为白君欢催他是不愿意他与蕳清请教剑术,却没有想过白君欢是想亲自教他,自己这具身体修炼灵力虽不是上上之选,但与剑术这块倒是不差,两人日夜练剑,不过数月,徐岫于剑术也有了几分心得体会。

    只是后遗症,也很是明显。

    徐岫叹了一口气,用簪子挽起了发髻,斜斜插入空隙卡好,只是一些丝丝缕缕的发丝依旧垂落下来,因有失败的前车之鉴在前,徐岫也未曾管它们,任那些雪白的发丝粘腻在自己腰腿附近。这百年来,他的头发又长了不少,颜色也愈发雪白起来,虽不算丑陋,却总令他自觉得莫名生出一股老态来。

    他宽衣解带后衣裳尽数委地,待全身未着寸缕,方才慢慢踱进湖中。

    白君欢只将他的衣裳从地上一件件的拾起,面不改色的搁于一旁的石头上,然后慢慢踩着水波走了过来。他白靴过处,碧波轻荡,生出几分艳色涟漪来,待到湖心便坐了下去,佩剑搁在腿上,他从袖中掏出帕子一寸寸擦过剑脊,反反复复。

    “今日的月色很美。”徐岫仰起头来轻声赞道,白君欢听见流水滑下他的脊背又重回波澜之中,听见他全身微微舒展开的声音,听见风拂动过他的长发,听见他微微沉入水中的声音,然后听见了他近乎轻柔的嗓音

    白君欢觉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

    似乎是因为白君欢没有回应有些奇怪,徐岫转身看了看他,只见到他心不在焉的擦剑,不由走了过去。湖心并不算深,只到徐岫腹部左右,可徐岫行走时带动的水波却不容小觑,白君欢感觉到身下一阵阵震动的波纹,煞时连自己的心脏也开始乱七八糟的跳动起来。

    “你今日很疲惫吗”徐岫本来是站在白君欢不远不近的地方,但看他额上连汗都沁出来了,才靠过身去,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块皮肤。白君欢依旧一言不发,纵使他知晓自己看不见什么,也没忍住闭上了双眼,睫毛拂动着眼前的布条,有些微痒,而眉眼间被望天机摩挲过的地方,却炙热无比。

    这种感觉很奇怪,可白君欢却并不希望望天机抽回手去,直到

    “你的魔纹”那些黑红而深刻的纹路渐渐从白君欢的眉毛与眼角处蜿蜒而出,像是刺破的深色血珠,被一点点涂抹其上,绘制成妖娆旖旎而又可怖的图案。徐岫伸手去描绘那份艳丽,指腹却被那炙热的血流烫得不轻,神色便晦暗不清了起来。

    今日皓月当空,月辉洒落,仿佛是在那道魔纹上添了一些银光闪烁,却令徐岫更清晰的发现那魔纹正在流动。

    “他要来了,对吗”徐岫轻轻的叹息着,白君欢的头还未点下去,一道凛冽剑光便挽着满池月华刺穿猛然炸起的水帘刺到了两人面前。

    这柄剑针对的倒不是徐岫,他轻巧的一转身便避开了这招剑,足尖轻点便又踏月乘波,往搁置衣裳的石头那儿去了。

    这剑招分明是往白君欢那儿去的,他却只是按着剑的手微微一顿,流云般的长袖微微一动,只听见“铿锵”一声,两柄利刃撞在了一块,若说来者的剑挽着满池月华春波,寒气森然;那白君欢的剑便是一泓秋水游龙,行云流水。

    这时白君欢突然说道“真是你盗了剑。”一息之内,剑招已变化了千百,白君欢足下生波,掐住剑诀,指若拈花,衣摆生风,旋转的外袍似如浮云舒散,竟与恶尸换了个位置,将身后的徐岫挡了个一干二净。

    恶尸却不理他这句话,只冷笑道“久日未见,你倒是换了个情人,这世上当真还有人比师兄要好么也是,你又未曾见过师兄的好。”

    白君欢如鲠在喉,声音不由沉下来“你在胡说甚么。”又没过多久,他突然神色大变,挽了一个剑花直指恶尸,“你竟带了外人进来”

    他仿佛委实气不过一般,又连连反复说了好几次,浑身都颤抖起来。

    而后长剑一抖,直接往恶尸那处去了,他剑法迅猛,招虽断意却连,姿态风韵却极是清俊秀丽,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舞剑一般,唯有恶尸方知这连绵不断的剑招何其可怖,他猛然退后数步,白君欢的剑招却迫在眉睫,退几步便进几步,便只好举剑去挡,只是他心中没有杀意,自然不像白君欢那般下手狠辣。

    不过恶尸被压着打了一会,心头火猛然烧起,便也招招不留情的回了去。如此一来二去,两人身上便都添了些伤。

    恶尸心中恼怒,捏诀吟唤,于空中竟猛然生出一只烈焰火凤来往白君欢身侧奔去,却只听得白君欢冷哼一声,剑抄碧波,一条水龙亦是横空出世,却见空中龙凤交织,湖水上两人兵刃相交,打得正是酣热

    徐岫将最后一件外袍披好,方才站了起来,他又理了理头发,确保玉簪还在原处。等他做完这一切事情,却发现岸上多了一个黑衣女人,正笑吟吟的在那边喊“外人外人,难道那个那边便是你的内人了吗那我也是阿恶的内人。”

    她是个很美的女人,乌发如云,风姿卓越,穿着一身及地的黑金色长裙,面貌异常娇艳,眼波妩媚而又纯真。她说话的声音也很清柔娇美,有一种迥然仙凡的可爱与艳丽,男人不是喜欢青春少女的天真活泼,便是执迷于成熟的女子那种艳丽风貌,而这个女人,则全部拥有了。

    比起林胜雪雀影仙或是瞻波他们那般不似凡尘的美丽,她要真实的多了。

    徐岫虽然喜欢白将离,可看见她后,却仍然克制不住的神魂颠倒了一番。

    “住口”恶尸冷声道。

    白君欢却停了剑,走了过去,那女人面上依旧带笑,但心里是很害怕的,便不着痕迹的退开了好几步,哪知道白君欢只往她面前之后,一眼也未曾施舍,仿佛她不存在一般。徐岫站在原地看着白君欢一步步过来,声音温柔似水“你受伤了。”

    但白君欢却没有回这句话,而是单手搂住了徐岫的腰,他摸索到那处薄薄的衣物底下贴合着如何温暖柔软的肌肤,他摸到了徐岫的骨骼与血流的速度,然后紧紧将徐岫搂进了怀里,另一只手则去拉他的衣袍,将那些衣物慢慢顺理开来,整理了领子,将徐岫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都重新理了一遍,然后才说道“没有关系。”

    随后,他很快便松开了手,他知道望天机不喜欢他这样过分的亲密,即使对方没有过半分微词。但白君欢感觉得到,感觉得到望天机等得人从来就不是他,可这样的亲密行为却令他食髓知味,只好做下去,却又努力克制自己。

    然后他才对恶尸说“天机不是外人,绝不是。”

    月光下他的脸庞看起来既冷硬又冰冷,但无疑比百年前的白将离那犹带稚气的俊俏要成熟许多,就好像是一个青年蜕变成了一个男人。

    恶尸刚要冷笑,却听见一阵铃声,远远近近,轻轻响响,铃声非常清脆,每一响仿佛都有一个拍子,组成了曲欢快可爱的乐曲。于是恶尸也安静了下来,他将煌光收回了剑鞘,面色柔和极了,没过片刻,一个小小的身影便从丛林里冒了出来,她穿着虎头鞋,眼睛又圆又大,齐刘海,头发厚厚的堆着,后头又被剪了一些,看起来像是脑门上被盖了半个西瓜皮一样,煞是可爱。

    竟是个不过七八岁的女童。

    恶尸便柔声唤她“萝儿。”凤凰女有些气不过,只觉得自己相随恶尸这么多年也未曾得一声好气,为何这么个半大小丫头反而与恶尸有这般渊源,难道他师兄是个女人,生了这个孩子,才得恶尸这般青眼吗

    琼萝睁着眼睛看了恶尸好一阵,才甜甜笑道“恶叔叔,你来看萝儿了呀。”恶尸便走过去半跪下来搂着她好一会,声音又轻又柔,微微叹道“是呀,恶叔叔来看萝儿了,过几日,不就是萝儿的生辰了吗,难道恶叔叔会忘了吗”

    琼萝快活的欢呼一声,搂着恶尸的脖子不肯放手“那萝儿的礼物呢。”

    恶尸便摸摸她的头,说道“自是要你生辰当日给你的。”琼萝虽有些泄气,却依旧开心,又与恶尸纠缠玩耍了一会,才挣开恶尸的双手,扑到了徐岫腿上咯咯笑着介绍道“这是我恶尸叔叔,虽然没有师尊好,但也是个好人,可疼萝儿了。”

    徐岫将她抱了起来,看她肉呼呼的小手指着恶尸,不由叹了口气,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他心中又道我恐怕比你知道的还要多。

    于是琼萝又歪着头道“你又与师尊一同出来洗浴吗”徐岫便点头称是,琼萝的脸色便严峻了起来,大声说起话来,只是她声音软糯可爱,如此装作小大人,十分惹人发笑“那你有没有被恶尸叔叔看过身子了这样的话,你要当我婶婶好,还是当我的师母好呀。”

    凤凰女听得晕头转向,恶尸脸色也有几分难看,倒是徐岫习惯了小姑娘的惊人之语,只是淡淡说道“我叫你下山去与那些孩子玩耍,你又去偷偷听了什么看了什么这般乱七八糟的话也会说了。”

    顿了顿,徐岫又说道“纵然如此,他们俩又都看不见,我便是不着寸缕也没有什么便宜可占,你又愤愤不平的紧张烦恼什么。”

    琼萝听了,便满脸了解,便说道“还是天机叔叔聪明。”可没过一会,她又忧愁起来,“那你不是不能当我的师母,也不能当我的婶婶了吗”

    徐岫无话可说“”

    第二十一章

    夜色昏沉,虽明星璀璨,但皓月却朦胧于乌云之后,很是有几分萧索意味。

    徐岫闭着双目躺在冰冷的巨石上,衣袍微微撩起,只剩下一双赤足浸在池中,泛起水色,透出冷冷的光泽来。

    他睡得很熟,身形却分毫未动,远远看去,像是攀折于岩石之上,而不远处,还放着他的鞋袜。

    恶尸走得很快,他实在是很不耐烦凤凰女的吵嚷声,多话的女人跟多嘴的男人都特别的烦人。然后恶尸停在了徐岫面前,他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因为他虽然看不见,却清清楚楚的明白,面前这个男人是望天机,那个冰冷而威严的望天机。

    而他现在正毫无防备的沉睡在自己面前。

    这让恶尸觉得自己像是得到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宝物一样,整个人都近乎愉悦了起来。他并不喜欢望天机,但这不妨碍他高兴;他虽然不屑于弱者,却明白实力并不只决断于力量只有恶尸自己知道,他是隐隐忌惮着望天机的。

    望天机的实力与他相比堪称以卵击石,但这世上若只看拳头说话,那智者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恶尸听过望天机的声音,他的声音是清冷的,就像这满池的水,凉透入骨;但他的声音也可以变得很温柔,温柔的像是未曾断绝的水流,仿佛只要他愿意,便能伪装成任何样子,但总归不会是失控的。

    就像师兄,也不像师兄。

    师兄要比他更温和一些,也藏得更深一些。

    恶尸半蹲下身,伸手在水中捞住了望天机的脚踝,手握上去的那一刻,险些冷得抛开来,活像是握住了块玄冰一样。恶尸摩挲了一会儿望天机的脚踝,然后松开了手,不声不响的站了起来,这时候他的手已经再没有一点水渍了。

    大概是纯粹的执念,看得要远比本我更透彻一些。

    恶尸生起了一种浓重的倦怠感,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寻找理由让自己在这三千世界里走下去,这些年来,若不是师兄的死亡推动,自己恐怕早早就回归本我了。可如今,凶手与同谋皆死了,煌光沾血也用殊明妙华的血洗干净了,欠殊明妙华的九十九天境也已经毁了,还有什么值得做的呢

    这个世界无聊透顶,可恶尸还是不想回去,他是爱意与仇恨并着贪婪的结合体,这世上如果有什么东西他得不到的,便一定要拿到,即便拿不到,也要多多少少分到一些。这漫长的百年之中,他也曾看过凡间夫妻与双修伴侣之间的反目成仇或是白头偕老,无论哪一种,都令恶尸感到厌倦。

    他也一遍遍的审视过自己心中的师兄,明白至极,他爱得是这个男人的风骨,冷静,温柔,优雅。如果师兄不是在这恰好的时间逝去,当岁月磨褪去他的这层表面,那自己自然也就不爱了。他虽然滋生于对师兄的轻微爱意,但这爱意疯长的速度也止于亲眼窥见师兄死亡的那一日,所以恶尸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这股爱涌退的多么厉害,只剩下执念。

    永永远远,一往无前的只喜欢一个人,是很难的。

    但是当一个人死去了,那觉得他好,便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不会再反反复复想起他的错误与不好,岁月洗练之后,一层层反复的筛磨,就只剩下自己所希望所喜欢的那个人了,没有自我的颜色声容,却是自己心中最完美的那个人。

    恶尸闭着眼睛笑了笑,忽就觉得一身轻松了起来这世上,唯独我没有牵挂,也没有姓名,永生永世,心中只有师兄,我曾经爱过,也将永永远远爱着这个人,直至消散。

    我生存的一切意义,只是为了他。

    然后恶尸就如来时一般,轻然无声的离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岫是被哭泣着的琼萝推醒的,小姑娘泪眼汪汪的看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时打着嗝,说话都说不顺溜,小手直指着忽然白光大盛的后山冰洞。

    不同于琼萝的害怕,徐岫却是满面喜色,因为这场景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善恶双归本我,用不了多久,白将离就要醒了。

    他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回,便急急带着琼萝一同去了后山,凤凰女早在那儿了,只是被拦在结界之外,满面愤懑;而琼萝不敢进去,徐岫心里一跳,试着伸出手去,却很快便被吸进结界之内。时间不多,徐岫直接跑过漫长的甬道,走到了中心处,那一方冰室已经被雕凿成了卧房一般,再不见冰棱雪柱,而中心有一张冰床,上面躺着两个人,最外头的眉眼上挂着霜雪,墨发如洗,正是白将离。

    徐岫抖了抖,几乎软下身体去,眼泪忍不住一滴滴落下来,勉强扶住旁边的冰墙,被冷得脑子一清,方才回过神来。

    白君欢站在床边不远处,唇色发白,面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看起来虚弱至极;而恶尸已经身消形散,几乎看不出原先面貌了。他们两人心口都析出一条透彻晶莹的光线来连着白将离,恶尸那处尤为浓重,也由此,他的身形消散的极快,不一会儿,便彻底没入了白将离的身躯之中。

    白君欢似乎在强行忍耐着什么一样,近乎祈求的转过头来看着徐岫,轻声说道“你抱抱我,好不好。”他看起来虚弱至极,叫人不忍心拒绝。

    于是徐岫便走过去,他还刚刚伸出手去,白君欢就立刻倒在他怀里,依偎在他肩膀上,两个人都坐到在地面上。徐岫抱着白君欢的时候,才发觉他全身冷的惊人,而身形却愈发透明了许多,系在他心口的那条光线,更是纯粹浓郁了几分。

    “我要死了。”白君欢闭了闭眼,“恶尸说我有了执念,是不肯死的。他说对了。”他脸上露出很浓重的苦涩笑意来,看得叫人心里难受,徐岫将他搂在怀里,有些难过,却不知该怎么安慰白君欢,因为一旦回归成白将离,他们的意识皆会被抹消,说是死了也是对的。

    “我不想死。”白君欢将头埋在徐岫怀中,然后说道,“可我知道,你是希望本尊活过来的。”

    “你待我好,全是因为他,对么。”

    徐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伸手摸上了白君欢的面孔,点了点头。

    这最后一刻,即便真话再伤人,他也不愿意骗白君欢。

    “可是,我从未把你当做他。”徐岫伸手抚过白君欢的后脑处,将那方白布慢慢的解了下来,直直的看着白君欢空洞的眼眶。那模样很可怖,可徐岫一点也没有被吓到,只是慢慢流下眼泪来,“我待你好,是因为他,也不全是因为他。后来,我是真心待你好的。”

    “只对我一个人吗”白君欢顺从的靠在徐岫怀中,轻声问道。

    “是,只对你一个人。”徐岫忍不住哭了出来,原先的喜悦心情荡然无存。

    顷刻之间,白君欢在他怀中尽数消散,猛然乍开的无数光点萦绕了徐岫一会,齐齐涌进了白将离的身体里。徐岫扑到床前,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疼,眼泪一点点打湿了羽裳,有几滴落在病床上,很快就化作了冰粒。

    有那么一瞬间,徐岫觉得心都空了。

    第二十二章

    “你是谁”

    这是沉眠多年的白将离复苏时,对徐岫说的唯一一句话。

    “望天机,我是望天机。”徐岫默默咽下了自己的姓名,不知由何而来的直觉告诉他,绝不该这时候说出自己的名字。

    白将离的神态非常的冷漠,他虽听到了答案,却好像没有听见一般,并未曾理会徐岫,似乎也不是真心想要问他的,于是也不期待结果与答案。他很缓慢的坐起身来,容貌与神态都已经褪去当年所有的稚气与少年模样,他的神色之中有冷静也有漠然,却惟独没有喜悦,更没有什么厌恶。

    徐岫觉得自己像是窒息了一般,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不过大概在白将离心中,望天机存不存在,留不留下都是可有可无的,因为在他心中,除了那具尸体以外恐怕再无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白将离下了冰床,他挂在鬓角与眉毛上的霜雪都很快化了开来,他只是伸手拭擦了一把,又为荀修理了理衣裳与头发,神态也是古井无波的,仅是认真的过分,仿佛他的生命中仅仅剩下这么一件事值得他留恋,所以好像倾尽所有的谨慎仔细一般,好好做这么一件事。

    他虽然看不见,动作却很娴熟,大约是即便相隔百年,于他心中的师兄,依旧是清晰可见的。

    徐岫见他动作,仿佛心头受了一记重击,只觉得一口血涌上喉咙,腥甜味已经近在咫尺,却硬叫他咬牙咽了下去;心脏疼痛的好似被人紧攥在掌心中把玩一样,几欲粉碎。他从不愿意叫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今日却是又笑又哭,满面泪痕,仪态尽失,纵然白将离看不见,却也叫他羞耻万分。

    没多久,徐岫就擦了擦脸,跌跌撞撞的扶着冰墙往外出去了,在甬道的拐角处,徐岫没忍住又转头看了看白将离,那人坐在冰床边,满身落寞,却好似与他两个世界一般隔绝而开,再无相溶的机会。

    徐岫咬咬牙,一甩袖,干干脆脆的往外面去了。

    过了良久,白将离方才微微叹了一声,却并没有说什么,就好像他百年前剜出双眼还于生父一样,无话可说。

    他已经失去的太多,也受过寻常人终其一生也不会受过的苦。

    珍惜与守护是什么,也早早就忘却了,若不得到什么,自然就不会再痛苦于什么的失去。

    你要是给我什么,就要全部给我,完完整整,完完全全,都要给我,哪怕缺了一点,没了一些,我也是不乐意的;如果不是只属于我的,那我就不要,既然无法得到,就干脆放弃,总比记挂着不属于我的东西却始终得不到要好一些。

    白将离压下善尸融入之后心头猛然生出的对望天机的亲近依赖,将它死死压制在最底层,又强行抹去善尸仅剩的模糊意识,方觉得好受一些。但再如何剧烈的痛苦也比不过当日的失去之苦,再如何满目疮痍的伤疤也及不上当年的锥心之痛。

    正因为明白,方懂得害怕,他绝不会叫自己再尝第二遍。

    其实这百年来,无论是在恶尸的杀戮与仇恨的阴霾下庇佑自我,还是在善尸的宽容与温和的日光下静观其变,白将离都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当实力的强大,需要毫无牵挂毫无弱点,那他的强大又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每当恶尸的阴霾越盖越深,善尸的天地越发广袤,白将离都无法理解,站在这黑白中介的自我,究竟是在痴迷什么,又是在执着什么。

    就好像一个死循环一样,没有什么牵挂便不会再有弱点,心如铁石之时,实力强大便尤为明显;可这份强大的实力,却并没有任何理由存在。纵然仗剑九州,无人敢掠其风采,但他既无争权利禄之心,也对外人眼光毫不介怀,这样的实力,得来又有什么意义。

    当日师兄身陨,不过就是因为他的剑太慢太迟,才会铸就这一世憾恨。

    但既然此心已死,剑再快,哪怕能挽住月辉流光,也无法使时空倒转。在这个世上,他已经不再拥有想要去保护的人与物了

    师兄

    白将离伸手抚过荀修冰冷的脸颊,只觉得心好似都荒芜了一般。

    未必独独是情窦初开的爱意,更多的是这份如兄如友的情谊。

    师兄在他心中惯来优雅从容,冷静沉稳,好似与他在一起,便什么都不会惧怕一般。自己当年与玉英一同抬他去见慕青华,接箫在师兄面前吹奏,这些近乎笨拙的亲昵好似很多很多年前发生过的一般,自己一次次剔除心魔,待两人情爱便要开始之刻,却恰是天涯永隔。

    说这是多么深的爱意,是绝不会有的,否则恶尸这百年来所恨的,便是奢冶了。可师兄却的的确确是白将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当他被生拉硬拽的从心头那块肉上撕去的时候,那胸膛里跳动的肉块便早已残缺不全了,

    说到底,白将离也不过是一个死去的人,再也无法复活。

    世事总是不公的,有些人亲友在侧,还有知己相伴;可他在这世上仅有的一个待他好的人,却也被上天夺走了。

    父母抛弃,白将离从未怨过;师兄弟情疏,白将离未曾恨过;门派灭亡,白将离并未憎过;师尊离世,虽觉伤怀,也不曾悲痛欲绝

    这些人,这些事,总是叫人要接受的,除去师尊颓然多年,黄泉忘川一遭未免不是好事以外,白将离与其余感情甚为疏散,即便觉得可惜可悲,却也不曾怨恨天道,不曾厌弃天道。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师兄,偏偏是这个人,偏偏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不因他人也不因利益,单纯待他好的这个人被夺走。

    被挖心弃尸,被抛于冰洞之中,在绝望中死去,魂消魄散,形貌狼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为什么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夺走他的生命

    白将离还记得异常深刻,他在归还双眼的那一日,奢冶所露出的那般震惊苦痛的模样,令他心中畅快无比。

    他双目空洞,血迹蜿蜒的从眼眶中流出,用那般可怖的形态近乎恶毒的告诉奢冶“这百年来,我唯有与师兄师妹在一块儿时方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而不是一柄剑一块冰一块石头自出生到现在,我再如何孤独绝望,也不至如今这般。我曾想与师兄师妹他们一同遨游九州,贯彻天地”

    “我感激你与鸾姬给我性命,叫我感受那样的温暖与快乐,所以我从不曾恨过你们。”

    “如今哪怕我恨不能死上万次,心如刀割,也仍不恨你们。”

    他听见奢冶哑着嗓子喊他将离,隐隐想要笑出声来,却忍不住流下了泪。

    师兄的死去,好似在他濡慕父母的盼望上狠狠刺了一剑,这便是他贪心的下场,是他贪婪的结局。

    这便是他该受的惩罚。

    第二十三章

    晚风吹过长廊,留下满地落花,归巢的鸟儿飞入了满天的红霞之中。

    徐岫坐在屋中,橘红的霞光幻化为冰冷的黑夜,光透过纸窗,将他的面容从晕红照成苍白。他就像一尊木人一样,坐在原位上,一动不动,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却像是虚假描绘的图画一样,当沾了水擦干净了,便一点笑容也没有了,看起来非常吓人。

    夜又深了一些,连当空皓月都被乌云遮住的时候,鸾姬推开门进来了。在这个世上还没有能令她害怕的东西或人,所以自然不在乎徐岫的表情,可她走的很慢,每一步都极为迟疑,仿佛有千斤一般凝滞在她的足尖,甚至没有坐下来。

    “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吗”鸾姬静静的说,她的脸上充满了憔悴与心碎,这个世界上能给她这么大打击的人,除了奢冶,只剩下白将离。她依旧笑着,可那种笑容却并不是喜悦的,反而显得非常空洞。

    “我没有想到,你的心是冰渣做的。”徐岫几乎要发怒了,可他还是忍了下来,将一切咽回了喉咙之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也说不出口一句话了。

    鸾姬静静的笑了笑,终于坐在徐岫的对面,然后拢了拢自己的长发,看起来温柔素雅,然后说道“可你的心却是肉做的。望天机,我当日要你随着离儿回云隐鹤鸣,不是等如今你来质问我的。那一日你问我即便是最后与离儿在一起,我也不后悔么你还记得我的回答吗”

    “你说若我成了,也是我的本事,你与奢冶绝不会阻挠。”徐岫沉沉的说。

    “我今日,也还是这个答案。”鸾姬几乎要落下泪来了,可她终究只是看起来憔悴的惹人心痛,昔日的天女,今朝的魔尊夫人,她是绝不会在普通人面前流泪示弱的。

    徐岫或多或少有些察觉到自己恐怕伤到这位母亲的心了,可他想到白将离,却就绝不容许自己心软。

    但凡鸾姬与奢冶对他有一丝感情,就绝不会让白将离堕落至此。

    “你还是不肯放下你的骄傲。”徐岫叹了口气,“你唯一的孩子深陷黑暗,你却只想到找外人来救他,亲情淡薄如此,除了叫人唏嘘叹惋,还叫人觉得可悲。”

    鸾姬摇了摇头,似乎忽然坚定起什么似得,淡淡说道“若上天要我重来一次,我也绝是如此行事,只是若能够只盼着离儿不要再受这么多苦楚才好。”徐岫虽然不大明白为什么鸾姬如此执着于如此堪称错误的行为,但他心中却起了古怪,觉得恐怕是自己错了方向,但委实不敢全盘推翻,只是开始猜测别的可能性。

    “他这一生,绝不该与寂寞为伍。”

    鸾姬知道他这是应了,便微微舒了口气。

    “既然言尽于此,我也无意留你”徐岫直接逐客。

    鸾姬轻轻叹息了一声,起身离开了,但当她打开房门的时候,却是白将离站在外面,也不知道听了多久。鸾姬的神色先是狂喜,又变得温柔,最后直直流下泪来,手伸了几回,终是攥紧了拳头,轻柔的抚摸了一下白将离的脸庞,温声说道“离儿。”她这般唤着,就好像在唤自己心头的宝贝,像是一个母亲在唤自己刚出世的孩子。

    可绝没有一个母亲,会像鸾姬一样的铁石心肠。

    白将离既没有打开她的手,也还回应了她,但他却是冷冷淡淡的唤她“鸾姬夫人。”

    他的话像冰渣,像毒液,那四个字仿佛毒药侵泡了白将离的舌头,那般顺溜的就脱出口去,对鸾姬而言,简直可说是恶毒至极。

    简直不如什么都不说。

    可鸾姬什么都没有说,甚至将白将离搂在怀里轻轻的抱了一下,可又不敢抱太久,很快便自己放手了。她又对白将离细细嘱咐了一些琐事,留恋的看了会他,才慢慢离去了。

    看来,鸾姬宁愿白将离伤她的心,也不愿意白将离一句话都不对她说。

    徐岫依旧坐在那儿,背对着白将离,一句话也不说。

    他心里虽然有难过,也有伤心,却绝没有对白将离的愤怒,因为徐岫这一辈子都不会对白将离生气的。

    白将离走了进来,轻轻的问他“望天机,你会不会乐器。”他手上拿着龙箫,凤箫被他别腰间,可徐岫统统看不见,端端正正的坐着,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墙壁。

    “我会”

    徐岫的确会些乐器,但都不大精通,他有时写文,写到用乐器做兵器的主角或是配角,习惯自己去看看该乐器入门的书籍,有机会再自己玩一玩。谢苍跟东华喜欢收集乐器,尤其是东华,他书房里几乎放满了古典乐器,谢苍倒是偏西洋多一些,钢琴小提琴之类的不少,他自己对大提琴比较擅长。

    两个败家玩意。

    想起昔日的好友,徐岫近来沉闷的心情也不免好了一些,扯扯嘴角也算勉强露出个笑容来,转过身来对白将离轻声说道“我会琵琶。”他虽然对乐器都或多或少了解一些,但有一些着实是无法上手,唯独琵琶弹得好些。

    白将离迟疑了一会“我没有琵琶。”

    徐岫看着他略微有些窘迫的模样,几乎忍不住笑了出来,歪过头看了看他。白将离又迟疑了一会,忽然又什么都不说了,只是变得非常冷淡起来,摇了摇头说“没事了”

    白将离的表情看得徐岫一阵恍惚,他站了起来,忽然伸出手去把白将离抱在了怀里,白将离并没有抗拒,反而将徐岫搂到了怀里。徐岫抱了他一会,才忽然想起白将离的神情很像是君欢想要自己抱抱他的模样,只是善尸若想要什么,便会很直白的与他说出来讨要,绝不会如白将离这般。

    所以徐岫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当白将离成熟了,还是当他们俩已经没有往昔情分了。

    前者叫徐岫伤怀,后者叫徐岫伤心。

    过了好一阵,白将离才放开了徐岫,轻声与他道谢“多谢你了我只是,冷的太久了些。”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表情又很是平静,异常惹人发笑。徐岫却听得全身发寒,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因为别人的痛苦而痛苦,恐怕若没有善尸与他这层关系存在,白将离还要再如此冰封自己下去。

    徐岫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微微笑了一下“日后我去镇上买了琵琶,赠你下酒如何”

    白将离沉默了许久,半晌才说“师兄也曾说,让我舞剑一曲赠他下酒”

    徐岫的笑瞬间僵硬在了脸上,他只觉得荒唐,自己竟有一日也要吃自己的醋,还觉得奇酸无比。

    但随即白将离又道“我不会喝酒,不若如此,你赠我一曲,我还你一舞,如何”

    徐岫自然点头称好,等白将离快要离去的时候,他方才道“你若又觉得冷了,我永远是在这里的。”白将离脚步也未顿,叫人不知他究竟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

    第二十四章

    这个夜晚,似乎特别多波折一些。

    徐岫目送鸾姬踏着乌黎离去,方觉得年华逝去几何,当初那稚嫩的龙孩,竟也已蜕变成了应龙,恐怕其中因果缘分,叫人难以叙述。

    琼萝已经睡下了,凤凰女也不知去往了何处,白将离回到了冰洞之内,唯独徐岫站在这高天冷月下,长长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蕳清从阴影中慢慢踱步出来,她的肚子已经有些变化了,腹部藏于宽松衣裙之下的微微隆起,似乎充满了新生的美好。她平日高贵美艳的脸庞上多了几分温柔与慈爱,但眉宇间的忧郁却并未散去,如影随形,好似跗骨之蛆

    可徐岫如今身心俱疲,再也没有办法再去关心她人了,尤其是蕳清,这个充满未知的女人,似乎每一次与她讲话,只要不留神,就会被她安排好一切一样,无论什么事,背后都有她的影子。

    “他永远不必知道。”徐岫苦涩的笑了起来,“我那时与他交好,甚至有了感情,一切不过是建立于他信任荀修的基础上。我本就不是他那玉英宗的同门大师兄,他要是还能喜欢我,才是真正的我,对吗”

    蕳清轻轻一叹,低下头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果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徐岫知道,她是在说那一日与君欢相见时,两人交谈的那一句但望天机与荀修,却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等蕳清渐渐步入月光之下,徐岫才发现她面上似乎隐约有些泪痕,但想再仔细看看时,蕳清却已全身拢在华光之中,再看不见面容,她足下衍生法阵,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徐岫迟疑了很久,才慢慢转身进入冰洞,无论怎样,他想再见见白将离。

    爱情真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徐岫当年战战兢兢为了小命提心吊胆,丝毫不敢有所懈怠;但如今一切放松,他可以去隐退过自己的小生活,却觉得疲惫至极,唯有见着白将离才能感觉到生活下去的勇气,甚至叫他萌发出比之前当荀修时更大的生存危机。

    人总是活得很辛苦的,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但你究竟是永恒在痛苦之中挣扎,还是跳脱出来,在痛快之中快活的活着,也全是靠自己的。

    若徐岫离了白将离,日子哪里还有什么意思呢。

    白将离坐在冰床边,他自然还坐在冰床边。因为除了荀修的尸身,他已一无所有;除了这寒冷冰洞,他已无处容身,只因为这天下,他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想交的朋友。如果有人活得像他这么寂寞,恐怕与死也相差无几了,因为他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乐趣。

    他的手轻轻的抚摸过荀修的脸庞,像是最后一眼般的真切而温柔。

    徐岫靠在冰洞旁,静静的看着白将离无声的举动,这一幕他并没有看过很多次,却已经习惯了。有时候徐岫会觉得这几乎就像是一种笑话,白将离跟他,都在看不属于自己的人,却也都甘之如饴。哪怕看见的,只有一个侧面,只有一个冰冷的脸庞,也决不放弃

    过了许久,白将离的手停在荀修的脸颊上,一动也不动,然后近乎惆怅的说起话来“师兄,你离开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不曾拥有过。为什么这个世上,只有你会待我好呢难道我希望有人喜欢我,全心全意的待我好,也是贪心吗”他顿了顿,又有些伤心的说,“你是断绝情欲之人,我不该说这些的,以免扰乱你的心神”

    “只是你现在恐怕也不会再被我扰乱心神了说不定,已经早早的离开了,也不用再被我拖累。”白将离静静的说着话,“我从未想过,哪怕只有一日也好,一刻也好,甚至于一盏茶、一炷香哪怕你起来骂我,我都是开心的。只要你起来你起来与我说话,哪怕是打我骂我,我也不会生气还手”

    白将离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似得,微微笑起来,说道“对了。你从来没有打过我,更不会骂我。”

    “你应该不要待我好这样,也不会让我太伤心。”白将离执起荀修的手,眼泪浸湿了白布,洇出一片浅浅的红色来,而后顺着脸颊滴落在他的指尖上,“你入了轮回,纵然奢冶能叫你起死回生,也不会再是我的师兄了对吗”

    “我虽然只剩下你,可也已经强留了你百余年。”白将离低了低头,近乎沉痛的嘶声道,“如今便由你这无能的师弟,送你回归天地,自去逍遥,再无牵挂罢”

    他心里恐怕已经痛极,仿佛时间都在他身上停滞了下来,半晌后才单手捏咒,唇齿之间生冷的跳出一句句咒言来“六灭赤炎,天心玄关,纵我九宫,焚以身躯。”

    一朵青莲火焰从白将离指尖疾出,落在荀修尸身之上,瞬间蔓延而开笼罩全身,化作了腾腾烈焰。荀修平和安详的面容在火光下显得尤为明显,他全身上下都沾上了赤炎之火,每一处被烧灼后都尽数化作了虚无,他的手还笼在白将离手心之中,当赤炎之火蹿上来的时候,白将离的手心烧焦了一片。

    没过多久,荀修便消散在火灵之下,完完全全的消失了。

    白将离一动也不动,手已经执着的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荀修也没有离开一般。他掌心处的伤口已经焦黑不看了,徐岫沉默了许久,上前几步将他的手拢在了掌心中,启唇默念“九道还形,太真纳灵”他灵力虽然不强,但于这方面术法倒还算纯熟,白将离的伤很快便开始淡去,虽仍有残余痕迹,却不再如方才一般可怖了。

    然后徐岫将白将离抱入怀里,他倒也没有拒绝,只是靠着徐岫的胸口,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会后悔吗”徐岫闭上了双眼,微微低下头去,抵着白将离的头,轻轻的顺过他笔直修长的背脊与长发。

    “”

    过了很久,白将离才轻轻的回道“这个问题,我耗尽了一百年来想。可到现在,却也没有答案,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明日的我,会不会后悔现下行止。”

    “这一百年里,我在漆黑的甬道里走了很久很久,没有别的路,我只能走下去,有时候我会看见那些唯一值得我想起的过往,但也不属于我。当我走的无趣的时候,便再没有走下去的兴趣与勇气了,我疲倦的坐下,希望休息到再不醒来。可当我休息够了,却再次睁开了眼睛,向着黑暗的未来永不停歇的走着。”

    “师兄死后我觉得非常害怕,因为我很担心玉英我已经没有了师兄,绝不能叫玉英再出事。可过了没多久,玉英找到了我,她将琼萝托付于我,我看见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生气,便清楚,我连这个小师妹,也留不住了。一个人若是一心求死,外人耗再大的精力,也无法唤醒她死去的生机,就好像我一样,所以我就放她离开了。”

    “可玉英离开的时候,我却觉得愉快而放松,因为我再也无需担心她了。我的人生也再没有光明了,自然就不会惧怕接踵而来的黑暗,试问,一个常年生活在黑暗里的人,对他而言,黑暗与更深的黑暗,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的心已经看不见了,眼睛还留着有什么用呢我也不愿意欠奢冶什么,他赐我骨血,赠我双目,我虽还不了他的这份生恩,但好歹眼睛,还是能够还他的。”白将离静静的说着话,仿佛他已经忍耐了许久,再也等不及要倾诉完全了,“可是今日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是会痛的。”

    徐岫忍不住抱紧了他“别说了”

    “别说了”

    徐岫忍不住又重申了一遍,他低下头去,捧起白将离的脸庞,深深的吻了下去,尝到了一点咸涩的滋味,温热的舌尖探进去的时候,轻轻挑开了白将离微合的牙齿,卷着对方毫无反应的舌头吸吮舔舐,仿若安抚。

    等徐岫觉得够了,才粘腻的又在他的唇上磨蹭了一会,慢慢的分了开来,而这时,白将离的唇已经湿润微红了起来,仿佛布着一层透亮的光那般。他很缓慢的伸出手来,轻轻的抚摸过白将离的眼部,觉得全身都恐惧的颤栗了起来一般,但当他用指尖描绘过对方的眉毛之后,便轻轻的落了一个吻下去。

    “你说的没错人正因为有了感情,才会有弱点,有了弱点,就会脆弱起来。无论你的剑多快,心多坚硬,都不能够挡下所有。你经历的事情,失去的人太多了,正因为你的心藏着这些,你才会觉得痛苦,你珍惜所有,但到最后却是一场空”徐岫苦笑了一声,“他人看你父母矜贵,他人看你前辈恩重,他人看你翻袖云雨,他人看你剑术决绝,便不会看见你身上的枷锁。”

    “但你何不想想”徐岫说,“可你虽失去了所有,可毕竟还有一身绝世剑术,有你自己的道,还得到了一些,你这么想想,能否将自己从无尽的痛苦中解救出来,多出一些快活来”

    白将离终于有了反应,认认真真的问道“我得到什么”他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些渴望来,纯真的像是个无所依靠的孩子。

    “我。”徐岫说。

    “我爱你。”徐岫轻声说,“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永永远远。你要是不喜欢我,我就做你的朋友,也许不大好,但我绝不会叫你沉溺痛苦,出了错也无妨,有什么丢人的事情也没关系。你即便在我眼前哭,在我眼前疯,我也绝不会离开你,只要你想,天涯海角,我也随你去。”

    “大概无法叫你不再痛苦。”徐岫轻笑了一声,近乎苦楚的摇了摇头,“爱情是很难琢磨的事情,我绝不会叫你放下,但至少,我能让你不那么孤独。”

    白将离的心猛然跳动了起来,下意识的抱紧了徐岫的腰。

    他的确在孤独中太久了,久得惊慌、恐惧、害怕。曾几何时,亲眼得见师兄死去之时,他也期望有人陪伴身边,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要静静的陪着他,就已经足够了。可最后,除了寂寞,只剩下空无一片,没有人,谁都没有

    谁都不在。

    可白将离却又不禁问自己还能够再失去一次吗可他还是禁不住这种诱惑,就好像沙漠里看见绿洲一样,哪怕知道也许是海市蜃楼,仍然忍不住耗尽最后的体力奔向那片光芒。

    既然已经绝望了,即便再次失去了,又能有多绝望呢。

    白将离在心里说服自己。

    他不是早已经,永存黑暗了么

    第二十五章

    撇开其他不说,望天机的确是个很好的朋友。

    体贴,温暖,进退得当。

    若非见过,又与他相处过,白将离几乎不知道,天下间竟然还会有比师兄更契合自己的人。但正因为望天机待他格外的好,日复一日,他却忽然觉得,相比较起来,善尸与望天机交往的过程简直好像是陌生人一样。

    因为望天机从不会轻易对善尸笑,可对着自己却永远都是笑着的;望天机也不会随意去拉善尸的手,可他却恨不得与自己的手缠在一块;望天机绝不会每日耐心的说些新鲜趣闻给善尸听,可他却恨不能将所有的美景都对自己一一叙述出来

    如果朋友都像是望天机这样,白将离觉得大概也能够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孑然一人了。

    现在白将离站在街上,他已经站了许久了,身上也没有带剑,却并不担心,也不觉得自己非常孤独。他甚至有闲心去听街上吵嚷的杂声与嗅一嗅空中传来的不同气息,然后他听见了一个可爱而又熟悉的小姑娘的声音,还闻到了她拿在手里的糖人的甜香。

    但小姑娘身边的那个人,白将离却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嗅到他身上隐隐约约的药香,那种苦涩的近乎陈旧的气息,似乎嗅入肺中,便觉得苦,然后化开一阵甘味。

    很久很久以前,白将离在师兄的身上也闻到过这种药味,却不像望天机那样渗入骨髓。

    不过望天机当年身受重伤,百年来都靠蕳清夫人与凤清臣用药石之术续命,灵丹妙药不知食下几何,满身药味倒也并不奇怪。

    “师父。”琼萝自白将离醒来后就有些拘束,平日言谈举止也不再似往常对白君欢那样放松信任了,她小心翼翼的提起手中的纸袋,孩子气的肉脸颊上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来,“萝儿给你带了玉米小窝头,香香甜甜的,可好吃了。天机叔叔用了法术,现在还热热的。”

    白将离对付小孩子并不拿手,尤其这个孩子还是师妹唯一的子嗣,便只好木讷的点了点头,当是自己知道了解了。

    琼萝毕竟年幼,看不出白将离冰冷的面孔底下是什么心思,只以为是师父不喜欢,不由得难过起来,抱着一纸袋的玉米窝窝头,可怜兮兮的站在望天机身边。毕竟对她而言,温柔的天机叔叔比起忽然就寒冷如冰起来的师父要来得好的多了,毕竟白君欢在外人面前虽也是冷若冰霜,但私下对琼萝却是极为照顾体贴的。

    小姑娘忘性大,早记不住望天机与她第一次相见时的冷漠了,但师父的好却记在心间,所以也经常被白将离冷漠的态度刺得眼泪汪汪。

    徐岫牵住了白将离,单手揽着琼萝的肩膀,温声道“听说这一季的花开的很美,咱们也随着他们去看看,怎样”

    白将离惯来是不说话的,他早已看不见这世间繁华三千,对景色自然也不强求。但琼萝不一样,小姑娘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心,她虽然随着白将离修了道,但毕竟不是荀修那样的忘情之道,还是稚气的性子,对什么东西都好奇极了。

    “天机叔叔,看完了花花,可以再吃花花糕吗”琼萝舔了舔糖葫芦,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徐岫。

    徐岫微微一笑“要是到时候萝儿还想吃,叔叔就让萝儿去买。”

    琼萝慎重的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别在自己腰间那个小小的装了好几枚铜钱的小荷包,含着一颗糖葫芦甜甜的说道“萝儿要买三个花花糕,师父一个,天机叔叔一个,萝儿一个。”

    “萝儿乖。”徐岫看了看这个天真淳朴的小姑娘,忍不住松开了抓紧白将离的手,却没料他刚放开,白将离却紧紧握了上来,他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点近乎迷茫的疑惑来,正对着徐岫。徐岫一时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觉得心脏好像被猛烈的撞了一下,头都有些发晕,却觉得甜滋滋的,也重新伸展了一下五指,回握了过去。

    等到两个人的手掌紧紧缠在一起,白将离方才变回平常的模样,倒是琼萝懵懂的看着两人握手,咯吧咯吧的把剩下的糖葫芦吃光了,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来抓住徐岫的指头“萝儿也想要牵牵。”其实她心里更想牵着师父的手,但最近师父都只肯让天机叔叔牵手

    不过

    琼萝又想了想大概是我太小了,师父眼睛又不大方便,自然是天机叔叔最可靠了。

    不过琼萝倒是忘记了,她的师父从来都不像个瞎子。

    其实徐岫是想帮琼萝理一下发绳,但小姑娘既然想要牵手,也绝没有拒绝的道理,便一手牵着她,一手拉着白将离,三个人顺着人流往山上走去。

    山道狭长,游人来往繁多,却少见他们这样的组合,多是些遮了面的闺秀佳人与年轻俊逸的才子郎君。其实刚到山脚下,三人便换了位子,因为正好有一家三口路过,那对父母一边一个拉着孩子,琼萝看得心生羡慕,怯生生的提出来,希望可以叫白将离拉拉她的手。

    其实琼萝提出的时候,是抱好了失望的准备了,因为这虽然是件小事,但白将离却也不一定会答应。但没想到的是,白将离自己将手伸了过来,于是琼萝便欢欢喜喜的一手拉着白将离一手拉着徐岫,借着他们俩的力量,偶尔缩起身体来悬在半空中被带上去,或者是一蹦一跳,兴致高昂得很。

    徐岫虽然松了手有点落空空的,但也没倒霉到要去跟小孩子吃醋,看着琼萝高兴的模样,倒也笑笑,什么也没说,反倒是白将离看起来就十分紧张,仿佛如临大敌一样。

    三个人慢慢走了一会,山道也约莫走了千阶,一边也陆续出现了休憩的小亭子,琼萝先前闹的太开心,到现在便没了气力,三人也停下来稍作休息。琼萝坐了一会,就又跑到亭子后面去仔仔细细打量去了,仿佛她身体里又涌出数不清的精力来了,但现在若要她再往上爬,却定是要人背了。

    白将离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坐在徐岫身边,手似乎还有一点颤抖,徐岫伸手覆住了他,才发现白将离的确手抖得厉害,便柔声问他“怎么了”

    “好小”白将离满面正色,严肃至极,“软的好像骨头也没有长出来我很担心会捏碎。”他看起来有些低落了。

    徐岫没笑出来,而是仔仔细细的看了看白将离,轻轻的叹了口气“别担心她会好好的。”他拍了拍白将离的肩,以同等的身份去看他,而不再是如长辈一样的去摸他的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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