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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辈子绝不写仙侠 第11节

作者:翻云袖 字数:25321 更新:2021-12-31 21:43:08

    若这世上仅剩爱,又或仅剩恨,该有多好。

    白将离有些困惑,但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将离记下了。”

    殊明妙华很快便离去了,只说午时出发,他似有所思,神色倒是露出几分严峻来。曾几何时白将离也曾困惑于为何强横如师尊那般的人物也会有伤神忧思之事,但年岁渐长,便也了解,一个人若越强大,所面临的东西也就越多,有些事无关理法,唯情唯心可殊明妙华这般的脱俗人,又有什么烦扰

    而晏素柔也随之而至,女子曳地长裙褪去,换了身轻便装束,如云长发盘起,看起来松快至极;虽不如以往仙气翩然,却也胜出几分飒爽,见白将离在屋内,淡漠面容不禁浮上几分欣喜“将离,我们这便要去炼狱塔,你心里高兴吗”

    “为什么我要高兴”白将离擦拭了一下煌光,帕子揩过那泛着银光的剑脊,寸寸深寸寸险,剑锋雪亮,映出白将离平静的面容。

    “你就不曾想过奢冶魔尊吗”晏素柔有些奇怪,走过来坐在白将离身边,见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拭擦着煌光,忽然心中有些羡慕,“你又在想你师兄了将离,你是不是太过依赖他了而且,你为什么总是用煌光,若一个人喜欢,不应该是放起来好好疼惜么”

    白将离摇摇头,收剑入鞘“煌光是剑,是君子,是利器,若令他封藏鞘中,反是鄙夷。”

    这忽然让晏素柔难过起来“将离,你是不是很孤独呀,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你笑了。如果不是你师兄,就不可以吗你说他做了一件让你不知如何是好的事情,可你还是这么想他,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我比不上他好也没有他那么聪慧,看不出你的心事”

    白将离握着剑鞘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我们该启程了。”

    你与他,永远不可能相等,无关风月。

    他顺着日光看了一眼晏素柔,缓慢无比的叹了口气。

    第八章

    炼狱塔,古往今来谓之宙,藏匿其间,封于无间深渊之下,处入虚空,一日千万载,无刑无罚。

    神魔纪年 凤清臣

    这世上若有什么能与炼狱塔齐名的所在,大抵便是无间深渊,与炼狱塔合为一体,一上一下。不同于炼狱塔,无间深渊无处可寻,无口可入,囚于其中者,无论神仙妖魔,具要受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恚、求不得、五阴炽盛之苦,待一日消磨尽,又方从头再来,渴饿欲求,形如凡人;不出三日,便叫其骨立形销,不复神明。

    炼狱为死,受孤寂沉默之苦,在永生永世中遗忘一切,渡过漫长无边的时日;无间为生,日日受七情六欲灼烧之苦,反反复复忆起往昔苦楚甘甜,在永生永世中饱受折磨,绝望中归于虚无。

    踏上这条道路之前,白将离从未想过天道之下也会有如此骇人所在,只可惜,这之后,他只能无所畏惧的走至结尾。

    暮天之石与炼狱塔相连,三人准备后方一道借由暮天之石直入其中,也不知被传到了何处,只觉得四下一片冰莹剔透,似是琉璃仙境一般。白将离手中的暮天之石却已碎裂成粉末,顷刻间又化作冰晶,只叫手一倾,便纷纷星砂似得散落在地面上,煞是好看。

    殊明妙华低头念了一句佛偈,暗叹一声。

    “阐提灭生好久不见,你带两小娃娃来做甚么”这方天地中忽然折出一轮皓月,一袭蓝衣的女子衣摆曳地,缓缓从月下行来,冰为肤,晶做骨,身留暗香,锁魂牵絮,似如冰晶所铸,胜却凡人美貌无数。

    但真正叫白将离留意的是,这名女子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气,与师兄身上混着药味的暗香着实有几分相似。

    殊明妙华也不理会,只是静静的闭着眼睛诵念经文,似是不愿意回答。那女子停在了数十米外,也不敢走近,她双足雪白,叫都缎蓝的鞋子衬了,仿若蒙着一层薄薄的水色,踏在冰晶上,好似一尊活过来的冰雕之像。

    她美目一扫,看过白将离与晏素柔,方才抿了唇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两个娃娃,我道你怎敢再来此处,缘来是为了那底下的大人物来着。只是你也着实不谨慎,真不怕叫我们这些人来杀你个肠穿肚烂,尸骨飞灰;练就则个魂魄湮灭”

    “我若杀得你第一次,便可叫你生受第二次。”殊明妙华这才轻声道,话语中虽一丝杀意也无,但也照旧引得两人面面相觑。

    蓝衣女子方才露出一些惧意来,忍不住退后了几步,察觉后似乎觉得有些羞恼,便又嘴硬讥讽道“也是呢,妾身倒是忘了阐提灭生是何等的人物,翻手云覆手雨,更何况若得你欢颜,也不需旁人,只消幽厉知道了,血流成河,天下倾覆又有何足惜。”

    这一言一词听来似是有心而发的愤懑,却都引导着两人往另一处想去莫非佛者与血海之主幽厉有什么私情

    殊明妙华听了,倒也不怒,只静静说道“你逞这些口舌之利也委实没什么用处,我当日是否因着幽厉抓你入塔,旁人也许不知,但你再是清楚不过了。不如说出条件,自放我们下去吧。”

    “条件”蓝衣女子忧愁入眉,眼波流转,似有所语,但很快又换了另一张面貌,冷艳狠辣,只冷笑道“我说了,你就可以做到吗那我要你放我出塔,你可做得到”

    “有何不可。”殊明妙华静静一叹,还未等那蓝衣女子喜上眉梢,便又道“至多不过再麻烦一次,折断你全身筋骨,废去元婴,重新丢回此处便是了。”他这句话说得可怕,表情却再是温和不过,叫人听了虽有些异样,但也只做笑语过了便罢。

    但出家人最是不打诳语,那蓝衣女子的脸色瞬间惨白了起来。

    “好、好、好”蓝衣女又退了几步,面上显出几分颓然来,然后跪坐于地,“我月岚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与你这杀星还有甚么好谈的,当日你剜去我遍身魔骨都不曾容情,何况今日。只是你答应我的那条件,是否仍然作数”

    言罢,月岚忽又凄凉一笑,似有无限哀婉,叫人心生怜惜,只道“自然,你若不肯应,我也是要放你们下去的,我如何又抵抗得过你呢。”

    只因白将离开了魔瞳,看出这蓝衣女子底下的冷绝,方没叫其魅术惑了眼,又因他心中师兄已是绝世无双的清冷俊秀,如何能入眼,倒也不为她求情,冷冷的转过身去;倒是晏素柔有几分可怜月岚,只哀哀的看着殊明妙华,透出几分请求的意思来。

    诵一声佛号,殊明妙华复又闭上双眸“自是作数。”

    “那我要幽厉的情况,他近来如何,可有了魔侣当年至如今,他的伤可全好了还有我究竟,还要受刑多少时日,这日日夜夜,几乎快要将我迫疯了。”月岚虽不肯走近,神色却难得带了几分焦急,近乎厉声喝问,神情却渐渐沮丧起来。最后她跌坐于地上,哭泣了起来“我在这儿呆了多久,我还有多少功德未消欠”

    “一切安好,与旧日相同。你当年犯下三十二恒河沙十的五十二次方的功德,如今已消去三极十的四十八次方。”殊明妙华平静回道,似不觉得有异,只是冷冷的看着月岚面如死灰的坐在地上,任由她眼泪流了满脸。

    晏素柔看得心寒,虽心中再是敬畏佛者,却也忍不住躲去寻白将离以求庇护。月岚待眼泪流净了,方才回复过来,将脸上泪痕擦了个干净,便对白将离与晏素柔冷笑道“好叫你们两个小娃娃聪慧,知晓寻了殊明妙华来克我,否则第一回便叫你们来去无回。只是这塔中恐怕殊明妙华的麻烦也不少,你们自己掂量吧。”她素手一扬,众人忽觉热浪扑面,只见一道阶梯缓缓从底下铺开,旁近的冰晶稍有软化,火舌热浪作毯,分出一条小小石径来。

    月岚面露厌恶之色,只挥挥手道“这便是出路了,皆滚罢。”

    三人便只好排做一列,殊明妙华引了前头而入,具是进了那火舌炼狱之中,石径大约数丈长,闷热十分。晏素柔尤其难受,几乎觉着自己的头发都要打起卷来了,只是她不愿做负累,便忍了,汗水流下额来,又很快都被蒸干了,几乎叫她错觉自己是不是快要化了。只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稍稍退后一步,对身后的白将离私语道“将离,我一定不会像月岚那样,我会和你一直在一起的。”

    她虽只是试图利用此举分散注意力,却叫白将离见了便知晓情况,当下伸出手来握着她,一股清凉之气便瞬间传遍晏素柔全身,然后只听得对方悄声道“无需逞强。”晏素柔失神的看着白将离俊俏的侧面,又紧了紧将自己握住的手,心头仿若化开数层蜜糖,难以言喻的甜美滋味。

    往昔晏素柔也曾在人间游玩,遇上婚嫁之事,听得不少人说过,女子应当拿着些架势,虽要顺着夫家,却也不能叫对方小瞧轻看了,该如何也当如何。晏素柔如今想来,便觉得那些人定然是从没遇过将离,若是将离的话,便不会再想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

    晏素柔胡思乱想着直至步出火狱石径。

    第九章

    “白子白子”

    轻快的女音在这片空旷的冰室里响起,转角处突兀现出一道纤长身影来,却见得凤钗纱裙,来人正是邪冥玉妃。她走了一会,见着满地血迹,却似也不理,唯独看到冰柱上沁了几点红艳时方才怒道“这些混账东西,动手也不知干净,竟敢污了你”

    冰柱中的人自然无法回应,邪冥玉妃又柔了腔调,婉声道“蕳清竟将你放到此处了,着实叫我好找,只是日后白子你再也无需担心了,我这便带你回血海冥门。到了那处,即便是蕳清,也抢不走你的。”她神情温柔至极,眼中的执着却近乎疯狂,呈现出一种过度的痴迷沉醉来,叫人心惊胆战。

    旁近的尸体她倒是视若无睹,只是伸手抚上那块玄冰,她手心一贴,那块玄冰便如遇上什么克星一般,如水般迅速融化了开来,冰中人身旁便迅速消融出一大道空隙来。自然,冰中白发人亦是空悬无依,孤孤的往前倾去,落入邪冥玉妃的怀中。女子抚着怀中人枯槁的白色长发,不禁落下泪来“我终于寻到你了白子。”

    片刻之后,邪冥玉妃化光离去。

    又过三日,蕳清与石夷同来云隐鹤鸣,两人也不迟疑,直直往后山冰洞中行去。但还未到洞口,蕳清却忽然停了下来,只淡淡说道“邪冥玉妃来过了。”

    “什么”石夷脱口惊呼,神色有些慌张,急忙奔进冰洞内。蕳清抬头看了一下四周,长眉微蹙,方才撩了裙摆缓缓步入其中。

    两人虽是一快一慢,但速度却相差无几,蕳清抵达中心处时,石夷也不过方到,慌慌张张的奔到那具尸体处,撩他面上发丝,脸色竟惨白如纸“祭司大人荀先生他已是生机全无了。”

    蕳清听了,终是忍不住,一滴泪盈出眼眶,滑落面颊“吾友,好生珍重”

    她走过去几步,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使其平躺在地上,双手轻抚,满地残碎玄冰化作一层薄薄的碎色花台,形如祭司之墓,凝聚于荀修身下,免叫死者再惊动。石夷虽悲恸难止,但见其规格如此,却也难免犹疑,只是见蕳清神色,又按捺下那些话语,只抿了唇哀哀看着这死去多时的人。

    “石夷,明日投一封请帖于血海,只说我有要事要寻望天机先生一谈。”

    之后蕳清与石夷在冰洞中逗留了一会,很快便也离去了。

    而另一处

    “铮”

    金狼利齿对上煌光,其中力道震得白将离虎口发麻,擦过时发出的尖锐声响更是叫人头皮一炸。魔兽金狼身上早添上了数百道伤口,却犹自屹立不倒,速度亦未更变,风驰云走,双瞳紧盯白将离,防他忽然暴起。

    白将离之前遭其偷袭,左臂偌大一个被咬穿的伤口,若不是防御及时,恐怕半只手臂也要被扯去。现下失血过多,伤口虽在恢复,却不比新伤之速。如今也只是强打着精神硬撑。

    不知是否因为这漫长无边的时日,又或者是毙于白将离剑下的狼兽刺激了他,金狼的耐性片刻便耗尽,仰起头来嘶吼了一声后,便猛然跃起向白将离扑去。

    “来得好”

    白将离暗叹了一声,紧了紧手中长剑,他双目微闭,拔地而起,似如流星急轨,挟雷霆之怒,剑气破空而对。虽是金狼先攻,但白将离仗剑在手,挥剑相向,万道千光残影织出焚天剑网,将金狼纳入其中。与此同时,白将离丹田灵气一空,魔气奔走,身形于空中一滞,竟就如此掉了下来,坠落狼尸之中。

    空中被剑网所束的金狼发出几声惨烈嘶吼,四爪齐断,却也扯开剑网,只听“砰”的一声,剑光碎裂,随风而逝。白将离心头大震,一口腥甜涌上口鼻,一侧身便吐出两口黑血来,黑发早乱,只是奄奄一息的伏在一地狼尸上,一身白衣染做鲜红。

    片刻之后,却听得前方不远传来几声微鸣,白将离强撑起身体,以剑所撑,却见是那失踪的金狼,四爪断去,鲜血狂流,唯有一息尚弥留,眼中依旧凶恶满布。

    白将离神色平静,举起了手中长剑,狠狠刺下。

    风急云走,白将离不知自己于此间已经呆上多久,许是数日,许是数年,之前一场大雾之中与佛者、晏素柔无端失散的记忆都显得模糊不清起来。

    雾散雪消,炽热火狱再起波澜,白将离从地上死透的狼首中拔出煌光,捞起袖子擦拭剑上残血,神情有几分疲惫。他身旁横七竖八的躺着数百只苍狼与许多不知名的兽类,血流成河,溢满了整条道路。

    自从他与其余两人失散后,便不断在这条道路上杀戮,走得越远,便杀得越多。

    白将离寻了一处干净所在,靠着火柱坐下,撩起衣袍撕下一段勉强可算整洁的布条,然后缓缓解开了衣物。他腹部有道伤口,不知是否因为毒素残留,愈合的无比缓慢;这道伤口也是妨碍他前进速度的最大阻碍。重新包扎总是并不可免要撕下之前的布条,疼痛像是在伤口处研磨一样,白将离皱着眉头揭开了一处结痂的所在,一些硬痂被染上深色血液的布条一起撕去,露出底下苍白粉色的皮肉来。

    疼得白将离微微抽了一口气。

    白将离擦拭了一下煌光,反手挑出了伤口几处化脓所在,然后将崭新布条紧紧包扎了上去,三息之后,血液洇出了布条,沾得白将离捂住伤口的那只手满是鲜血。白将离深深呼吸了几口,背支撑着火柱将自己强撑了起来,却冷不防从怀中掉出个木雕来,正好掐在袖子与剑把间,白将离低头一看,竟是师兄的雕像。

    这木雕叫这几日碰得多了,显得光泽起来,一些棱角也被摩挲的光滑平整起来。白将离舒了口气,难得眉目柔软了,用手指去碰那木雕,只是他手上也沾着鲜血,倒是将那木雕弄脏了,便赶紧收了手不动,只是静静看着。良久,方叹息一声,用指腹摸了摸木雕的面颊,揩去那些血迹,才缓缓放入怀中。

    好在师兄未曾同行,此刻定然安全无忧想要见他。

    白将离以剑支撑,慢慢往前行去。

    我也当活着回去。

    见他。

    第十章

    师尊曾经与我说,有时候也许长生无尽的寿命反而得来孤独,强大无匹的能力只能造就毁灭;而修行者谁也逃不脱七情六欲,悲欢离合。

    白将离行走在漫长而虚无的甬道之中,眉目之中被这些时日的战事磨去了平静,反而平添出几分狠厉与决绝来。一个人走得越久,便容易回忆起过往的俗事繁琐,之前师兄那般亲近之举,总难免叫他想起师尊。

    在自己十岁之前,师母还未病逝的时候,那时师尊时常留于宗中,因他剑术高超,性子还有些冷傲,对自己虽算亲近,两人的感情却也不算太好,倒是师母,对自己温柔体贴,对师尊关怀备至。师母死去的太久,自己唯独能记得的,只有那女子温婉的半边面容,与常年苦涩微笑着的唇角。

    师尊与师母的感情,并不算好。师尊总是嫌弃师母繁琐唠叨,爱纠缠一些小事,便是偶然让师母观剑也是因着自己兴致,便也不怎么与师母说话。但师母总说,他还是愿意与我在一块的。

    白将离大概永远无法明白如此卑微无求的感情。

    师母死于春花烂漫的时节,满屋生香,抹去她一身的死气缠绵。她生来便是性情温婉的女子,死时也未曾强求什么,只是她大抵还是难过师尊未能来看她的最后一面。白将离记得她闭上眼睛时笑得既伤心又淡然,眼中像是什么湮灭尽了一般,随了她那逐渐冰冷的身体与闭合上的温柔瞳孔。

    那成了白将离幼年的梦魇,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见一条生命的流逝与消散。

    而当时的师尊,依旧不知情况,他斩却了妖兽,拯救苍生,却换不得他发妻的性命。白将离还记得他欢天喜地般的握着剑走进来,却凝滞在床前,看着与他相守数十年的妻子,珍爱的佩剑落在了地上。小小的白将离害怕而畏惧的看着师尊,吓得跑出去,却听见屋内一点声息也没有,直至晚夜,他送来饭菜,才看见师尊抱着师母,满脸泪痕。

    他将这个死去的女人抱入怀中,泣不成声,颓然至极。白将离不知所措,又有长辈前来,喝斥师尊,叫他振作,人来来往往的走了一批又一批。三日后,师母便下葬了,师尊却也变得不喜爱留在宗中,不喜爱与人交际,变得既沉默,又寡言起来。

    这条路又变得炙热起来,周遭的黑暗化作火海,火舌侵袭了白将离的衣角,他平静的倾身侧开,从这条火路上弯弯绕绕开。他的脑中随着这些美艳而无尽的火焰,反反复复的想起了师尊绝望的面孔

    “生时我只觉其蠢笨,但死后却只余下挂念。”数十年后的忌日,师尊坐在师母的坟前,摆上了她爱吃的小松糕,“从此心中再无对她半分轻蔑,世间最苦痛莫过逝者不能追,终是抱憾。我还忆起当初练剑习法不过未遂她愿,结果却本末倒置,如今思来,孑然一身也是活该”

    白将离轻轻越过流星焰火,忽就脑中晃出师兄矜持得体的温柔笑意来,低沉而略带一些哑意,告诉他“事多扑朔,你好生珍重,若有什么难事,纵我无法可解,但听上一听,却也是愿意的。”

    而那双唇,方吻过他。

    “我去了一些当初她喜爱的地方,心中便越发沉痛,宁教她弃了我,也不愿她离去。”师尊烧毁了一堆又一堆的纸钱,“冲动之下,我也曾去寻她的魂魄,但那又如何呢饮尽忘川水,她便再也不是我的妻。若现下是和离,我还能远远见她一面,如此她沉眠地下,我却缠绵这人世,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手腕轻侧,白将离挥绝火墙,跃出断崖,直直闯入下一境界,脑中便想起那日带走乌黎不久后的清晨,师兄流泪的模样。他曾见过师尊绝望的泪面,却与师兄是不同,师兄的眼泪更为沉寂一些,仿佛是送去那些不能挽留的,却猝不及防的东西一样。

    “这便是报应。我的罪,我的孽因果自偿。”师尊站在山头上,笑着无声流下泪来,“知是红尘心,甘做无情人。哈哈哈哈哈哈”

    白将离挥去满脑琐思,自师母死后,师尊仿佛便老去了一般,待他人皆倦怠了,唯独与白将离亲密,大约是觉得他像是自己的孩子,是这世间仅剩的亲人了。现在自己又有了师兄与玉英

    还好,还好。

    白将离闭上眼睛微微笑了起来,伤口的痛楚似乎都远离了一样,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瞬间叫高温化作了气。

    还好,我还什么都没有失去,不必如同师尊一样,后悔莫及便倾性命又如何

    “哎呀哎呀这不是阐提灭生带来的小家伙吗怎么,跟那大和尚走散了吗”粘腻而又拖长了腔调的女音足以引起人的反感,白将离微微眯起眼睛,顿下了脚步,倒也未曾被激怒。对方实力太强,贸然出击恐怕是害无益。

    火女出现的时候,周身的火焰似乎又强盛了几分,但真正吸去白将离眼光的,却是她脖中悬挂的玉蝴蝶,那块玉蝴蝶是沁了血的纯白玉,虽不算独一无二,但若裂缝与磨损处也一模一样,可就有些叫人难信了。玉蝴蝶的尾部有些焦黑,似是常年被火焰熏陶一般,而师尊离开宗门,恐怕换算人间,也已有数载

    白将离几乎屏住了呼吸,心脏都要停下来一般。

    师尊那么追悔莫及,师母唯一遗留的玉蝴蝶他自是珍逾性命,可如今玉蝴蝶落入他人之手,师尊恐怕

    白将离闭了闭眼睛,怆然巨痛自心头蔓延而开,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闷,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蕳清曾在海底城告诉他玉英宗灭门之事,他却不知真正的失去会是这样,这种压抑感像是穿过了许多屏障一样,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落下一刀,你却只能眼见它腐烂化脓,无法可施。

    “啧啧啧,还是个怕羞的小家伙呀。”火女轻佻肆意的声音还在耳边游荡,激得脑海一片昏涨。白将离猛然睁开双眼,他的眼中溢满了鲜血,世间万物都像淡化了下来一样,但也变得愈发清晰了,火女惊恐的神情倒映在他的眼中,他看清了火女身体的每一寸与每一分,这个方才令他觉得强大无比的存在,瞬间便成路边蝼蚁,只要他愿意,便可以轻易折断。

    火女步步后退,惊慌失措的看着步步逼近的白将离,却无论如何也抵不过对方身上铺天盖地扑来的强大威势,瞬间便被掐住了喉咙,尖锐的高叫出声“你竟然是你竟然是”但当白将离收紧了手臂时,却也没了声息,只是胡乱挣扎着。

    “将它给我。”白将离既不悲,也不喜。只是纯属因为火女的吵嚷而皱起了眉毛,伸出手去抓住了火女脖上挂着的玉蝴蝶,瞬间扯断。而随着他暴戾的力道,火女的脖颈也轻而易举的被折断,脆然的足够人听见骨头断裂的任何一丝声音。女子瞪大了双瞳看着白将离死去,对方却并没有太在意,他只是一手提着火女的头颅,手上忽然便燃起了烈焰,烧灼着尸体。

    方才还装作死样的火女再次尖叫了起来,却于白将离手中化作灰烬。

    四周忽就恢复成了宫殿模样,一条长梯铺展开来,白将离并没有在意,他只是四下搜寻着,最终在墙角中看见了师尊的佩剑,已生锈腐烂,有些地方还化作了铁水,破损不堪。他双指拂过这柄长剑,神情毫无悲意,半晌才静静说道“师尊,日后再不必悔恨痛苦,也是大解脱。”

    想见师兄。

    这个念头忽然就翻天覆地的涌了上来,白将离将玉蝴蝶放入怀中,准备待与师兄相见后,一同去为师母扫墓,之后再将玉蝴蝶与师母一同葬下,再一同去寻玉英。日后坎坷也好,艰苦也罢,便与师兄玉英一同,再不分离。

    白将离静静的迈开了步子,他的眼红似血,漠然无情,一时半会竟如死人一般,毫无半分波动,然后一步一步的往长梯下行去。

    长梯的尽头通往一处囚笼,玄铁锁链扯动上方穹顶,数十条锁链却只囚着一个瞎子。

    眸中的血色逐渐褪去,随之相反的是灼热的痛感不断在眼瞳中浮现,剧烈的痛苦几乎令他看不清前方。方才被强压下的仇恨与痛苦,并着渴求一同翻涌上来,刺激着大脑,几乎令白将离痛苦的睁不开眼来,面部似乎都扭曲了一般,只能单膝跪在地上,勉力支撑。

    “我将它赠给你数百年,你却还是未能掌控,这委实令我失望至极。”

    瞎子轻声说了话,他似乎还动了动,玄铁锁链发出剧烈的重响,可瞎子的声音却清且稳的,虽未提高,却叫人听得分明清楚。

    但从眼睛处传来的无尽痛苦终究淹没了白将离。

    第十一章

    在炼狱塔中度过的漫长过往里,奢冶从未想过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但当白将离真正站在他面前时,却只余下温暖。

    这是与自己骨血相连的孩子,纵使他弱小的不堪一击,纵使他连魔瞳也未能掌控,但只要他活在这世上,便不废自己这千万年来的孤寂之苦。

    神与魔的子嗣,却由凡人抚养成长,他注定将会是三界的孩子。

    既仁慈,亦强大,还注定拥有七情六欲。

    “站起来我奢冶的儿子,纵然天地,也是不准跪的。”奢冶缓慢的站起来,抖着一身锁链,那些链条多穿过他的躯体,沉沉将他囚入锁链组织成的牢笼之中。他双眸空空,却像是看得见一般,直直面对着白将离,神情既冰冷又骄傲。

    奢冶走得过分相近,令白将离几乎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双膝,但双眼的疼痛感也随着距离的缩小而渐渐减缓。白将离不适的捂住依旧疼痛难忍的左眼缓慢站了起来,轻轻的喘息着,警惕的退后了几步看着奢冶,眼中依旧仿佛有血液在流动一般,炙热的灼烧着,却并不影响他看人的视野。

    太压迫了

    几乎与这个人对视,就觉得窒息这就是神魔纪年的魔尊奢冶

    这偌大的炼狱塔,是怎么锁住他的千万年

    然而真正令白将离觉得既窒息又可笑的是,这个人明明是他的父亲,他们之间却无话可说,无言可对。这令他很快就背过身去,没有再看奢冶,只是静静的说“她在神祭之地等你,你若出得塔去,便可去见她。若出不得想说什么话,便托我罢。”

    气氛忽就沉寂了下来,白将离听见锁链哗啦响动,身后传来奢冶的嗤笑声“你与人类学的倒是很像,明明心里疑惑至极,有许多话想问我,却偏偏只对我说鸾姬。你在害怕在恐惧还是在迷茫。”

    白将离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一样转过身,死死的盯着奢冶,那昔日魔尊只是闲散的站起身来,睥睨着他,奢冶又说“我的儿子,不能畏首畏尾。他想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呵”白将离几乎被激怒了,他冷冷的看着奢冶,近乎恶意的问他,“可他的儿子,最终是个遭人鄙弃的孤儿,若非玉英宗,恐怕早早丧生禽兽野畜口下。如今活下来,也不过是不断的在失去,而他的生父奢冶所为,却是帮他失去的更多。”

    “更何况,他自己,本就被囚于这牢笼之中,却来与我大谈特谈甚么得到,不觉着可笑吗”

    这让奢冶很轻的笑出了声“还懂得发怒,倒是个好孩子,看来那凡人也没有将你教成一个木头。”他顿了顿,然后又说,“你还太弱,太幼小了,等你站在顶峰,就会明白,当你得到了一些什么,即便你再强再蛮横,哪怕是天下无敌,也不会再有选择的机会了。”

    “我被囚于这里,是因为我心甘情愿,但我若想走,这天道,也挡不住我的路”奢冶淡淡说道,他自信的过分,仿佛这囚禁他千万年的牢笼,不过是因他一时兴起的趣味休憩之所,待他愿意走了,便就离开了。

    白将离觉得出离愤怒,觉得不甘,但是他忽然想起了师兄,于是便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你有了喜欢的人哈,凭日来追,空梦一场”奢冶静静的站了起来,“希望他不会毁了你,否则就太让我失望了。鸾姬是时候该醒了,你回去吧。咱们父子俩,不久后,会再见的。”

    “恐怕我不会想见你。”白将离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奢冶,既是厌恶,又是恐惧,很快便离开了。

    人影渐逝,脚步渐轻,奢冶才静静的回到了原先的穹顶之下。

    “也恐怕由不得你,你会来找我的,你还会来求我”奢冶叹了一口气,“外头变得如何了这数千万年,我都快忘了日光的模样了。”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也慢慢踱出,殊明妙华双眸紧闭,腕上佛珠微转,神色依旧虔诚温和“依旧是旭日东升,金芒万丈,与当年日暮,别无不同。”

    “哦日暮”奢冶闻声便笑“灭生,倒是真难得见你护人。”

    “天道将崩,岂不正是旭日将落,明月未升之时。”殊明妙华微叹一口气,“阐提灭生自为护生。当年之言,殊明妙华并未忘却,还请魔者安心。只是,白将离注定是为三界之子,纵然我能护他,又能护下多久封印他上千万年,令他偷得几百年寿命,便是你欲所行那万年狱苦,魔者未免叫人看轻了。”

    奢冶冷笑数声,只道“我的儿子,自然由我来护着。他不会走,我教他便是,这父子天伦滋味,也是该到我尝尝的时刻了。我倒要看看,天道若想收了他的命,是我拆了这天道的速度快,还是他恢复的速度快。”

    这奢冶话音刚落,身上锁链便寸寸断裂,随后殊明妙华便听见一声巨响,冷不防叫一股怪力推向一侧,他当下足尖轻点,悬于空中。却见地面剧烈晃动,穹顶猛然炸开,好似天崩地裂,整个殿堂便晃动了起来,烟尘随着风沸沸扬扬,不片刻,土石瓦砾也于四周纷纷洒落,倒显得底下的奢冶分外沉着冷静下来。

    奢冶闲散的抚了抚自己的袖子,唇角抿着一抹冷笑,纵他双目空洞,其气势却也叫人不敢逼视,而后一步步的散漫走出这绝境之所。

    不过片刻,整个地基都粉碎一空,而奢冶也凌空踏出了最后一步。

    在奢冶与殊明妙华消失的残影之后,炼狱塔彻底化为灰烬,带动整个虚空都震动不已,凡界更是震动长达数月之久,引动天灾,死伤无数。

    而当是时,白将离也与赶来的晏素柔会和,两人先一步用暮天之石离开了炼狱塔。

    第十二章

    “吾等神魔,逆天改命,杀戮以终,何以狂,何以妄,若吾心愿,吾屠天道”

    森冷的月光之下,白将离孑然一身漫步于沉溺在微凉秋夜中的山路小道上,思绪飘然回到了不久之前。

    当时他与晏素柔离开炼狱塔之后,便直接回了神祭之地,而鸾姬已经醒了,她与沉睡时的模样截然不同,眉目之中显出了几分无端的凌厉来,只是看着白将离时,神色却是温婉柔和的。她冰凉的手指一寸寸拂过了白将离的鬓角,甚至于说这句话时也是温暖的,但她话中的狂妄之意,却几乎要在白将离脑中与奢冶那强硬的声音重合起来。

    “你也一样,将离,我的好孩子”

    白将离握着鸾姬的手时,心里却只涌起了淡淡的苦涩,鸾姬与奢冶是一种人,有实力的狂者,多少人盼不来的机缘、好靠山、名师可却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父母。

    他想见师兄在炼狱塔中莫名生起的心思,被师尊的逝世、奢冶的挑拨而印刻在心头,愈发急切起来。

    想见他。

    不止是对父母的破灭,还有一些,更多的,藏得更深的东西,令白将离觉得厌恶跟无奈。这样的鸾姬,怎么会是为了一个男人而陷入千万年沉眠的痴情女人,晏素柔与寻朝对奢冶倾向于崇敬的态度也很奇怪,甚至于他想起了更久之前的玄皇那诡秘的模样

    好像从一开始,他就踏进了一张密密麻麻的蛛网中,看不到黑暗的尽头,却在挣扎中,被崭新的谎言所捆绑。

    但毕竟,自己除了师兄,没有什么再好失去的了。

    步入云隐鹤鸣之时,只不过是几只鸟雀的啼叫与夜风飒飒的声音,却也叫白将离卸下了满面戒备与疲惫之色,露出些许欢欣的模样来了。

    云隐鹤鸣之中并没有师兄的身影,白将离倒也不以为意,略加思索,便往后山冰洞之中去了,他的步伐很快,还有些急切,不过片刻便到了冰中人应在的场所,那满面的淡淡笑意还未卸下,便僵硬在了脸上。

    师兄

    白将离顿住了步,静静的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血污脏了他的容颜,大约因着时日长久,已化得如同黑墨一般了,他面上还带着过分浅薄的微笑,敷衍至极。

    可他死了。

    白将离停了许久,才走到那人身旁,待看清了,才觉得两眼发黑,气憋在胸腔里几乎令自己昏阙过去,他吸了两口冷冷的冰息,竟双膝一软,当即跌坐在荀修尸身身旁,而后才低低的悲鸣出声“师兄”

    耳中的世界似乎都已经远去,他听不见云隐鹤鸣的鸟雀声响,听不见夜风萧瑟的声音,听不见树叶抖动的瑟瑟声,也听不见师兄心跳的声音

    “如此她沉眠地下,我却缠绵这人世,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知是红尘心,甘做无情人。哈哈哈哈哈哈”

    “哈,凭日来追,空梦一场”

    “你还太弱,太幼小了,等你站在顶峰,就会明白,当你得到了一些什么,即便你再强再蛮横,哪怕是天下无敌,也不会再有选择的机会了。”

    奢冶与师尊的声音在脑中交错时,白将离只想了一件事我已经没有什么好再失去的了

    这冰洞实在是太冷了,白将离用手指擦拭了一下那些凝在荀修面颊上的污血,擦不掉多少,努力了一会,便也就放弃了。他站起来,宛如一个老人一般的佝偻下身子,轻轻将那尸体拦腰抱起,这尸体不知缘何故,依旧柔软如生前,躺在白将离的臂弯里时,也顺服的靠在他的胸口上。

    这么久以来,白将离第一次知道,原来师兄并不像他看起来的那样令人心安,蜷缩在他怀中时模样可怜至极。

    师兄的身上,依旧有那种淡淡的冷香,他厚重的衣裳掩去了胸口那道创伤,看起来依旧得体优雅。白将离将他放在了床榻上,又为他盖上了被褥,然后才坐在边上,握住了对方冰冷刺骨的双手,然后才开始说这些时日的经历。

    “我与素柔本以为无功而返,幸得蕳清夫人相助,后又有佛者”

    “炼狱塔中妖魔众多,我偶然得知师尊已逝,倒是取到了他的遗物玉蝴蝶”

    “我见着奢冶了,倒与我想的很是不同,只是无惧无悔四字,我当是做到了”

    “鸾姬已醒,之后应也与我无甚么纷扰了,我受她牵引,如今帮她苏醒,也算是因果了结了,师兄,你说是吗”

    “我恐怕,再不会是那个无惧无悔的白将离了。”

    白将离轻轻的握着荀修的手掌,近乎温和的笑了起来“但我合该无惧了,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我去顾虑的也许这便是天道公平,是我贪求更多,非但什么都没有得到,还失去了唯一拥有的。”他张开五指一一对上那摊开的手掌,“我本该悲痛欲绝,此时流泪,恐怕也无人笑我可我不敢。”

    “是我太弱,剑太慢,来不及为你挡下一切”

    他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小心而缓慢的捧着那只手,轻轻压在了自己的头上,指尖触及了自己的长发,浅浅的覆着对方的手没入其中。

    “师兄”他的声音里略带哽咽,最终只是低下头,靠在了对方空空的心口,闭上了眼睛。

    他最终还是将那几个字说出了口“可你已经死了”

    心头登时剧痛,又反复涌起一种酸楚感。

    即便我再强,也终究护不住你了;即使我登上高位,也再无你来为我欣慰;即使我走得再远,你也不会再笑着看我

    “师尊告诉我,世间最苦痛莫过逝者不能追,终是抱憾”白将离低低说着,“可是,师母走时,好在还有我陪她,不至零丁一人。可你呢师兄”

    白将离恨透了自己的明明白白,若再蠢笨一些,便叫自己欺骗自己也好,可他只能重复着告诉自己,他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死去了,即便说得再多,也是无用功夫。

    “等天一亮,我便去寻玉英而后我们三个人,一起一起去扫师母的墓,将这块玉蝴蝶葬下土。从此以后,便再不分离。”白将离心里透透彻彻,可说出口的话却截然相反,这让他心口隐隐约约的酸涩胀痛。

    再不分离

    白将离看着凝在荀修睫毛上的一些晶霜化作水,像是泪一样流下,明知那温度冰冷,却仍忍不住伸手去接,哪知落在指心时,烫得令人下意识收回手来。

    何苦自欺欺人。

    剩我一人,却说什么,再不分离。

    第十三章

    眠时天下安宁,醒时生灵涂炭。

    恐怕这样的经历,很少人能够拥有。

    徐岫坐起身来的时候,觉得浑身的血肉都是温热而柔软的,但是骨头却像是长死了似得僵硬;但当他睁开了眼,却再也无心在意那些,眼前是一片黑暗,这让他猛然升起了一种恐慌感,急急起身来,却不慎踩空,重重摔在地上不谈,还撞到了旁边了茶几小椅。只听得几声脆响,大抵是茶盘茶壶倒了一地,冰冷的液体很快就蔓延到了他指尖边,他茫然的伸手摸索了两下,没料着碰到一块碎片,当时徐岫只觉得冷,过了片刻,痛觉才迟钝的袭上神经。

    很痛,非常痛,甚至连血争先恐后的顺着那处裂开的伤口,渗透着皮肉骨头,绵绵不断的涌出去的感觉也极为鲜明。

    徐岫按着撞在地板上酸麻疼痛的膝盖,静静的坐在地板上,任由寒气侵入,他有点想哭,却不知该用什么理由,便只好缄默的坐在那,像是一尊经年累月而成的古朴石像。

    门很快就开了,大概是他刚刚的动静惊动了人家,只可惜徐岫无暇去想什么疑点,譬如说他不是死了怎么又活了;这是穿谁身上了;将离怎么了;艾玛哥是不是以后得当瞎子了;要命这世上要多个徐满楼了么雅蠛蝶古大大救我;难道以后就乌漆抹黑的过日子了;我屮艸芔茻

    如果他真的没心没肺,大概就会如此,吐槽性格并非天生而是后成,涉及性命与重要之事,徐岫只觉得痛苦。他生性虽不如谢苍严肃谨慎,却也好歹是有几分正经,往昔作为荀修时他对此倒还有几分庆幸,现下却只觉得恐惧

    若他真的没心没肺,连这种事都可以拿来做谈笑玩乐,那该是何等心胸开阔,无忧无虑,不必如此担惊受怕,手足无措。

    谢苍说很多事一旦发生,既然无力改变,那哭泣沮丧懊悔都是没有必要的,你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只是走下去。

    语言何其简单,双唇一碰,喉咙一响,便能轻飘飘说出一切;可真正事情到来之时,却也只剩沮丧与痛苦恼恨。即使心中明白又如何无法接受就是无法接受,觉得害怕就是觉得害怕,不能用吐槽掩盖一切,也无法抹杀自己心里的畏惧与孤独。

    也许我站得起来,却不会是现在

    “不嫌地上凉吗”一道古怪口音忽在徐岫耳边响起,与此同时,有人双手握住徐岫腰腹腋下,稍一支力,便将他整个人撑了起来,随后半扶着他坐在床榻之上。

    徐岫在黑暗中听觉分外明显,兼之又有人来与他谈话,也少了许多郁结,细细寻思起那口音来。虽也是吴侬软语,却与白玉英很是不同,若真要比较,白玉英是刚出巢的雀儿,叽叽喳喳,清脆而悦耳;而此人声线沉稳微哑,是晚间夜莺,萦绕森林,暧昧又优雅。

    “你是”徐岫静静问道,他不是性子外张的人,尤其好面子,自己一人也就算了,但他人在时,基本再狼狈,也要充足了门面,于是便忍了气抑了心中的怒,故作良好接受了自己眼盲一事的模样。

    那声音低低笑了一下,似乎侧了个身,坐在了徐岫身边,执起他受伤的那只手来,只道“我姓凤,名清臣。你听过吗”

    “久仰墨斋先生大名。”徐岫心中一跳,却笑了起来,心情难得回复了一些,声音瞬间便温柔了下去。无需看人,他也知道身边这人该是何等容貌才情,气质绝佳,若是六老鬼一同来,尤其是在此时,那他倒还真有些烦恼,毕竟他人不说,光是一个方斯羽就足以叫人闻风丧胆了。

    但凤清臣不一样,他一个人的时候,就更不一样了。

    凤清臣似乎有些诧异徐岫知道“墨斋先生”这件事,气氛也因此沉寂了一会,但是很快他就笑了起来,将徐岫治愈完全的手放回他的膝上,笑道“可惜墨斋先生那双贵不可言的手现下正在救死扶伤,无空回来写诗作对。再是久仰,你现下也得见一个凤大夫,没有墨斋先生。”

    倒是风趣,好一个万里山河藏袖底,锦绣文章匿笔尖的墨斋先生。

    徐岫笑了笑,这时他已多多少少冷静下来了,脑中也清明许多,便对凤清臣说“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他本心中实在想问眼睛一事,却又不敢太过急切,生怕到时候凤清臣告诉他无能为力无药可医。

    他话音刚落,却听见凤清臣笑道“谢我虽是没错,但这功劳我可不敢独享。你且养好了身子谢谢蕳清夫人吧。我之于你,不过是多一个大夫;你之于我,却是难得可以吐露心事的人,这笔买卖,谁占便宜更多些却还不知道呢。”

    “无论如何,活命之恩,我自当铭记于心。”徐岫斟酌了两下,只如此平静说道,他伸手抚了一下心口,那处完好无损,心脏平稳的跳动着,甚至连他的掌心都觉得微微发颤似得。

    还活着我,还活着。

    徐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明明是清新的花香混着微醺的暖风,吸入鼻腔却觉得炙热无比,仿佛头脑都混沌了起来。便不由的苦笑了起来我还活着,那便是好的。想要得到什么,就必定失去什么也没错。

    凤清臣不知他心中纠葛,只是笑了声,很快就下了榻准备出门去了“你沉睡已有百年,修为尽废,若不是邪冥玉妃与蕳清夫人以药物温养,恐怕也撑不下去。现下我封你双目,但也不必忧虑,再有三日,便可叫你重见红尘千万。”

    “我没有瞎”徐岫猛然站了起来,摸索着扶住了周旁的床柱,满面喜色跃然于上。

    “自然。”

    凤清臣走的很快,之后徐岫一直沉溺于喜悦之中,大悲大喜之下竟坐在床上呆若木鸡一般,连又有一人进来也未知。

    茶香与水滴与杯子相碰的声音召回了徐岫的思绪,徐岫只听见几声环佩鸣响,闻声转过头去,轻轻问道“是谁”

    “是我。”如水一般的女音微微扬起几分笑意时,徐岫顿时心中明了。蕳清慢条斯理的倒了两杯茶,大约又收拾了一下,将茶几桌椅搬回,才慢慢的停留在了不远处,“你大概有很多想问我,我现下人就在这里。”

    其实与其说很多问题不如说

    徐岫摇摇头,忽就冷静了下来“我只有一个问题,你究竟是谁”

    自然,问题的确繁多,譬如说既然你早知道我并非荀修,为何还要帮我我现在是谁,你又为什么救我你救我有什么目的等等之类的;但无论是什么,都比不过这个疑问。

    你,究竟是不是蕳清。

    “我自认记性不算太差,你与我初次相见时正在墓地之中,你的脾性与我所想大为相反,那一日我便起疑;之后我入海底城中,你对玉英与将离和善的过分,对我虽不疏离却也隐有冷淡之意;后来我们几次碰面,朱天昊境你先欲赠我斗雪红蔻,之后又谈及你之故友我那时以为你面色疑虑是因我神情,但如今想来,你恐怕是在试探我对斗雪红蔻与你那位故友之情吧。”徐岫一点一点抽丝剥茧般细细道来,这些藏于他脑海中的疑惑像是被抽开了一个线头,瞬间就翻出了一条长线来。

    之后便是一阵沉寂,却听见蕳清轻笑几声,只道“你明说与我初次相见,却为何对我脾性已有一个自行概括”

    徐岫哑然,他总不好说自己是个作者,不由支支吾吾了起来。蕳清却也不在这点上为难他,只道“你与我是初次相见,我却不然,早在数百年之前,我便见过你了。”

    一听此言,徐岫不禁错愕,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蕳清也不要他的反应,便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那时魂魄无应,但肉身却知冷热,也因外界变化,若是不理,恐怕过了十年八载,骨血化灰,肉身入土,都极正常。那时我与荀修说定,便将你救了下来,只可惜我们来时已晚,便将你的肉身交予邪冥玉妃救治,岂知她喜欢上你,将你扣留,直至又过了数年,你再无回应,邪冥玉妃惊慌不已,误以为自己害死了你,路上要来寻我,哪知被荀修拦下,阴差阳错之下,你便侵占了荀修的身躯。”

    “说来普通也很普通,玉英第一次下山,便由师兄带着,哪知半途一个没留意被妖怪偷袭,倒是那师兄仁厚为她挡了一下,却也落了个妖气侵体,大概是没熬过去,竟生生被自己接收了这具身体。”

    徐岫如鲠在喉,一时竟惶然无措原来并非玉英所错,而是

    “可是,那时你不是还在昏睡又怎会与荀修相识更何况,若我占了他的躯壳,荀修又去了何处”

    “哦你又怎知我当日还在昏睡”蕳清似笑非笑的揶揄了他一句,又徐徐道来,“我与荀修相识正是数百年前,不过那时我的确还在死寂之中,但你神台清空,不知缘何,引我与荀修的半分神息入得其中,我们两人由此结识,之后不过数载,折丹救我醒来,我方得空闲来寻你。至于阿修他”

    蕳清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夺他三魂,占他七魄。本是双生共存,现下现下,自然是死了。天地之中,再无荀修此人。难道,你连这也不知晓么”

    徐岫不知该说些什么,像是许多散乱的片段都扯到了一起难怪本能这种事情,后天再如何训练,都不可能那般娴熟;难怪蕳清会提及一人与荀修相差无几的旧友;难怪他对玉英与将离都分外和缓,对自己却态度很是莫测

    “我为他点了三盏长命灯,也挽回不得他的魂魄,反倒是救了你”蕳清微微叹了一口气,话截至此,纠葛全分。

    “我睡了多久将离在哪里”徐岫轻声说,既然无力承受,他干脆逃开了蕳清的话题,虽心中又升起了新的疑惑,但铺天盖地的愧疚感毫无阻碍的将其湮灭入了心底。

    蕳清大概是看出他的心思,便也不再多话,只说“你睡了百年,现下天下大乱,许多修行者已遭了大因果。白将离他,五日后他会来,你自己看罢。”她又很轻的叹了口气,像是哀然,“一望天机,天道无窥;纵然见得,却改不得,你恐怕比我还苦。望天机”

    徐岫轻轻撇过头去,不敢再看蕳清。

    第十四章

    正值着初夏时节,还未叫人觉着闷热,昨夜便痛痛快快下了一场雨,冲得朱天昊境中的林木青翠欲滴,花草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望天机与凤清臣坐于亭中,只看这满目花海,又思及当年满庭竹林,只觉得百年匆忙,更改的未免快了许多。望天机摇头挥去一声轻叹,手中黑子欲落之时,忽听见花海中传来声音,两人面面相觑,具是警惕望去。

    “啊”

    稚嫩可怜的童音飘荡在花海之中,不过片刻,只见着一个额发及眉的幼童自花海当中冒了出来,这孩子长得雪白粉嫩,眉眼清亮,好奇而又慌张的模样分外可爱。

    “你你们是谁呀。”幼童左顾右盼了许久,才怯生生的挪着步子走到亭子旁,扯着衣角歪过头来看着两人,“你们知不知道萝儿在哪里呀。”

    见来人非敌,两人具是松了一口气。却说望天机见这娃儿可爱,难免心生喜爱,面上自然也挂上几分笑意来,便不由多言了一句,温柔问道“谁是萝儿,你又是谁家的孩子”

    幼童见他面色和善可亲,也少了些怯懦,多了几分活泼来,只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珠子,仰着脸,只稍一笑,两个小小的梨涡便旋了出来,煞是粉嫩可人“我呀,我就是萝儿,我我是师父家的孩子。”随即,她又转了转黑眼珠,歪过头羡慕的看着望天机,“你的羽衣真好看”

    前头那句话叫望天机听了一顿,随即苦笑起来,方才明白这稚童年纪尚轻,口齿恐怕不甚伶俐,才叫误会了意思。凤清臣看热闹看了一阵,纤长双指夹着那白玉棋子,半晌才忽然想了起来,闲散说道“别想了,这是那白将离家的小娃娃,呆会那白将离自会来领人,你操什么心呢,快快快,与我下完这盘。”

    哪知这句话不知何处戳中了望天机的怒点,他面上原本和缓温柔的神色慢慢僵硬,最后竟变得有几分高深莫测起来“哦我倒是不知,白将离竟什么时候有了孩子”他神色变得太快,那幼童那只本想伸出摸摸他披着的羽裳的手,也被吓得缩了回去。

    凤清臣猝不及防被他噎了一句,见他神色难看,本有些疑惑,却也渐渐化为了然,面上便不由带了几分揶揄之意。幼童探头看看,却见着那原先温柔的大哥哥变得可怖起来,那不怎么说话的人又一脸怪笑,只觉得这世上怪人极多,心中生出几分惧意,不免退后了几步。

    这叫凤清臣看见了,倒也只眯着眼笑笑,一言未发。

    “萝儿。”

    三人僵持之时,却又来了两人,具是熟人,一为蕳清,一为

    望天机用力攥紧了手中的黑玉棋子,死死盯着站在蕳清身旁的白将离,只觉得自己的心冰冷得像是埋在了雪地之中,紧紧的蜷缩起来;而且这种压抑感在不断的攀升,迫近喉咙,压制神经。他眨了眨有些模糊昏暗起来的眼睛,觉得视线似乎都一阵阵的发沉,嘴里充斥涩然苦味。

    自然,白将离毫无所察,即使知道,大约也不会在意;他只是冷冷的站在原地唤着那幼童“萝儿,过来。”既不责备,也不关怀,待那孩童跑来执着他的手后,也只与蕳清微微一颔首,很快便转身离去了。

    他不大像望天机认识的那个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眸的青年,那个柔软的近乎腼腆,生性坚韧的剑术高手。

    这个男人,更像一块岩石,一座冰山,一棵枯树,死寂已久,再无生气,再无色彩。

    白将离是柔软的水,但这个男人却是锋利尖锐的冰。

    望天机觉得头疼,又觉得恶心反胃,他捂住嘴巴的时候几乎忍不住眼眶酸涩,然后想起了这个男人被白布紧缠的双目部位。他便移了移手,将自己的脸包住,紧紧闭上了眼睛,眼球在眼皮底下转动,轨迹顺着他指关节的表皮来来回回移动。

    时间不算太久,他还深刻入骨的记得自己初醒时,被封眼的恐惧跟无助,是何等阴冷渗人。

    “你还好吗”蕳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时,徐岫一点也不觉得好,厚厚的羽裳似乎都遮不住今日的寒气,午后的日光像是透着一种刺骨的寒意,照在人身上只叫人瑟瑟发抖。而蕳清只是温柔的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顶,然后轻轻说道,“做另外一个人,总是很难的,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你已经不是荀修了,你只能是望天机。”

    徐岫木着脸,然后很缓慢的抬起头来,便说“可徐岫与望天机,便是一个人。”

    “但望天机与荀修,却永远不会是一个人。”蕳清收敛了满面温柔笑意,神色近乎清冷起来,这个女人在收起虚伪的表象后,便显露出了满身的锋芒跟凌厉,叫人不敢逼视,也不敢反抗,这海底城大祭司的风采,纵是英杰男儿,也难比其一。

    “你说的没错。”徐岫这时候竟反而笑起来,他又吸了两口气,看看对面,凤清臣不知何时离去了,他手心中的黑子已经碎开数块,裂口划开了他手心的表皮,倒也不觉着痛,尚未刺入血管,只见着薄薄的分离着一片皮与肉,苍白却又粉嫩。徐岫将那无辜碎裂的棋子放在桌子上,然后问道“死了一个师兄,他便将自己下作成那样子吗”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暗带嘲笑,心却像是那颗棋子那样碎了好几块,血肉模糊的挤在胸腔里,那么柔软的肉团,却硬生生叫他感觉到了沉与锋利,扎着胸口,像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破胸而出一样的疼痛着。

    蕳清暗了暗眸子,只说“他不过是一时贪心,求些本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绝望而归不谈,回来方知连自己仅剩的亲人长辈也丢了。可他却仇无所报,怒无所泄,这世上他孑然一身,再无什么牵挂,于尘世不过一副肉身混沌而活。若非天下大变,他一心记挂济世苍生,现下我恐怕连他踪迹也无所得了。这也算得下作么”

    徐岫又笑,这次他干脆笑出了声,既刻薄又尖锐,像是一把开刃的匕首“他这样又是做给谁看,倒不如死了算了,这般活着,又是碍谁的眼。”

    他这般痛苦的活着,还真不如死了算了,免得叫人伤心。

    这句话似乎是真正激怒了蕳清,她张口便斥“是谁曾言他若为善,天下倾覆也不离不弃;若他向恶,纵权倾天下照旧厌弃鄙恶;是谁要他无惧无悔;是谁”她话说了一半,忽又说不下去了,便又沉寂下来,“你以言语束他至如今,他尊你敬你,又碍着什么了”

    徐岫看了蕳清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往反方向走了过去,静静的开口“你卜我是影响白将离至深之人,能够令他重振精神,不如死人一般。”

    “你卜错了。”

    “我是来毁了他的人。”

    他笔下的白将离得到了多少,他爱的白将离就失去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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