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青转向她,脸上除了悲伤之外,还带着些许疑问。
“柔霜姑娘,少爷他究竟生的什么病”
许柔霜脸色猛地一沉,怒道,
“我已知会你少爷死于重病,你一问再问,是在怀疑我么”
卓青面露尴尬,歉然解释道,
“卓青并无此意。只是方才替少爷整理仪容时,发现他嘴唇乌紫,实在像极了”
“中毒。”
许柔霜淡粉色的唇轻轻开合,慢慢地吐出这两个字。
宋明曦还没来得及震惊,就听见卓青痛哼一声。他低头看去,发现卓青腹部赫然一把匕首,而握着匕首的人,正是一脸柔软笑意的许柔霜。
“卓青”
变故突生,宋明曦奔上前要扶卓青,
扶不到。
又伸手去推许柔霜,
推不开。
只能眼睁睁看着许柔霜手里的匕首越旋越深,鲜血顺着卓青的腹部汩汩而下,卓青煞白的脸上布满汗水,最后终于支撑不住,重重跌到地上。
“柔霜这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明曦惊怒交加地冲许柔霜大喊,昔日娇弱如花,温柔刻骨的女子已面目全非,她嘴角挂着森然冷笑,矮身蹲到卓青面前,伸手沾了他伤口上源源流出的温热血液,漫不经心地涂在自己衣袖上。
“为什么少爷少爷他待你不薄,你怎么下得了呜”
卓青还未说完,就发出一声痛呼,竟是许柔霜突然拔出了刺进他腹部的匕首。
宋明曦慌忙伸手去捂骤然扩大的伤口,猩红鲜血毫不受阻地漫过他的十指,很快流溢一地。
“为什么”
“呵呵”
许柔霜捏着匕首在自己胳膊上划下数道口子,嘲讽道,
“待我不薄又如何我又没求着他对我好我委曲求全忍了死老太婆和你这个蠢男人这么久,不过是为了宋家的财产。有了这一切,我就可以和我的顾郎过好日子了”
眼前得意张狂的许柔霜是如此陌生,而她口中的顾郎莫非是
宋明曦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卓青捂住伤口,循着许柔霜的视线望去,只见墙角围拢的幔帘后走出一个人,正是宋明曦生前挚友顾滨。
顾滨看到卓青的惨状,也很是诧异,
“柔霜,你为何把他也”
“你们你们竟然真的是无耻无耻”
听见他如此亲密地称呼许柔霜,无疑坐实了她的话。卓青气得全身都在抖,伤口处的血因他激动的情绪汹涌而出,不出片刻,他便大睁着眼气绝身亡,死时双眼仍紧紧盯着许柔霜。
“卓青”
宋明曦还未从刚才的震怒中回神,又再次遭受重击。他茫然地跌坐在卓青身前,伏身去抱他,几近透明的手臂融进卓青的身体里,却是一丝一毫都触摸不到。
“可恶”
许柔霜被卓青死不瞑目的样子吓到,心里多少有些发怵,干脆用脚颠着他的尸身,把他踢翻过去。卓青的尸体翻转之时,将之前落在他脚下的布包推远了些。许柔霜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他宝贝似的带在身边。
几下拆开来,却失望得很。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不过一卷画轴。
许柔霜抖开看看,旋即不屑地挑起嘴角,
“当真是粗鄙乡民。如此拙劣的涂鸦也敢拿来丢人现眼,可笑”
哗啦
被撕成两半的画纸落到地上滑出几尺,伏在卓青身侧的宋明曦放眼望去,随即身形一震,本就血红的眼珠几欲脱眶而出。
、第6章 真情假爱
“少爷,这幅寒梅图画得真好。”
五年前的冬至,那时宋明曦还没有遇见许柔霜。向来畏冷的他照例躲在书房作画。奉宋老夫人之命“照顾”二少爷的卓青亦照例守在书房,与他寸步不离。
宋明曦是很不耐烦身后拖个尾巴的,可他天生嗜画成痴,一旦挥毫洒墨就把周遭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因此也就忘了驱赶卓青。
等到寒梅图一气呵成,卓青的夸赞才趁隙钻进耳朵里,宋明曦随手把笔一扔,许是心情好的缘故,并没有发火,只拿起画一边揣摩格局版式,一边揶揄道,
“在你眼里,我的画就没有不好的。”
卓青却听不出好歹,以为是宋明曦的自谦之词,言辞恳切地道,
“卓青是认真的,少爷这幅画的确好看,只是”
“只是什么”
宋明曦觉得他涨红了脸努力辩解的模样有那么一丝丝可爱,于是接了他的话头,好奇他有什么“高见”。
被宋明曦黑亮的眼睛盯着,卓青有些赧然,声音也更小了,
“只是这画里的梅花美则美矣,却没有颜色,实在有些可惜”
宋明曦闻言,非但没恼,反而笑了,
“没想到你还真说到了点子上。”
“诶”
卓青局促地抓住衣角,不解道,
“既然如此,少爷何不添上颜色”
“卓青,你可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宋明曦不答反问。
“少爷,今儿是冬至。”
卓青当然记得的,他昨夜守在厨房熬了半宿祛寒汤,就为着宋明曦今冬不生冻疮,少受些罪。
宋明曦点头,伸手按在画上,又道,
“你再数数这图上的梅花。”
卓青带着一头雾水数完,
“少爷,一共八十一朵。”
宋明曦笑而不语,伸手从笔山上取一支大白云笔,沾了点曙红,在一侧树枝上点写出一朵梅花。然后将笔投进青花鱼藻纹笔洗里,接过卓青递来的温热帕子擦净手,才继续道,
“前日我读帝京景物略,里面提到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今晨起来,看院中腊梅含苞,甚是可喜,便自制一张消寒图。即日起,我每日点上一朵,等到开春,这一树梅花便开成了。”
“原来如此少爷果真心思巧妙”
卓青捧着画,眼里的崇敬欣赏都快溢出来了。
宋明曦暗觉好笑,卓青明明比他年长好几岁,平日说话行事沉稳得堪称呆板,每每伺候他作画却总显露出稚气天真,兴起之下大手一挥道,
“你既然喜欢,这幅画就送给你吧。”
“不可、不可”
卓青好像接了个烫手山芋,不住摆头道,
“卓青手脚粗笨,也不会画画,唯恐糟蹋了这树梅花,还是请少爷”
宋明曦不理,卷起画塞进卓青怀里,
“叫你收着就收着,每日涂上一朵,可别忘了。”
“是少爷。”
卓青抱着画,滚烫的脸颊比白瓷碟里的颜料还要红上三分。
时光仿佛一瞬逆流,宋明曦盯着地上碎成两片的寒梅图,那日他开玩笑般随意点染的那朵梅花已悄然褪了颜色,整幅画却因主人保存妥善而未有半点损伤。
“笨蛋”
“呆子”
“傻傻瓜”
宋明曦一边骂,一边流泪。
他曾以为鬼是没有眼泪,可不断从他眼眶里滴落下的滚烫液体,带着灼人的温度滚滚而下。
一滴,两滴,三滴
尽数滴落在图上的,不只有眼泪,还混入了刺目的血。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了他”
宋明曦挂着满脸血泪,狰狞如索命厉鬼般挡在许柔霜面前质问。
奈何许柔霜看不见,更听不见,轻轻松松地就从他身上穿过去,宋明曦的魂魄都被她挤得扭曲。
“柔霜,我们不是说好只为难一下卓青出口恶气,你怎么将他也杀了”
怀揣着相同疑问的顾滨一把拉住许柔霜的手,压着声问道。
“顾郎,你就是心太软了”
许柔霜娇嗔地瞪他一眼,脚下一软,整个人柔若无骨地倒进顾滨怀里,贴着他的耳朵恨恨地道,
“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这个卓青把宋明曦看得比自己的命更重方才你也瞧见了,棺材都要入土了,他还舍不得,硬是紧赶慢赶地赶到了。我若今日不让他如愿,明日他到墓地将棺材拦下,届时暴露了宋明曦的真正死因,我们不仅功亏一篑,还要陪着他一起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卓青既然舍不得二少爷,合该下去陪着他呀”
“是为夫眼光浅了,还是娘子考虑得周到都怪这卓青,自寻死路不说,还脏了娘子的手”
顾滨面上奉承,心里还是埋怨她太过歹毒。这卓青本就不讨宋明曦喜欢,早在一个多月前就被他逐出了宋府,这次回来也不过为了见宋明曦最后一面。若他们坚持不让他见,于情于理都是说得通的也不知柔霜为何执意要将这条命债背在身上现在倒好,人是死了,可怎么解释卓青的死因又是个问题。
“有什么好解释的”
许柔霜却不担心,一把将顾滨推远,抬手抓乱自己的头发,又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紧紧握住,脸上转瞬挂起惊恐的表情,尖声叫道,
“来、来人呐救命救命”
惊惧交错的呼救声穿透夜空,整座宋府的灯争先恐后地升起来,昏暗的灵堂转瞬亮如白昼。丫鬟小厮闻声赶来,见到许柔霜软倒在地上,全身都是狼狈的血迹,头发衣袖凌乱不堪,明显刚经历了一场厮打。
而不知从哪儿进来的卓青,则侧卧在地上,身下汇了一滩血。
几个小厮麻着胆子凑到卓青面前,将他仰面翻过来,见他一脸惨白,双目圆睁,不由吓得啊地一声,往后连退几步,叫道,
“夫人卓少爷他死了”
“怎么会卓大哥他”
许柔霜浑身一震,手里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到地上,若不是有丫环扶着,恐怕又要跌倒。
“夫人,您受伤了”
扶着许柔霜的,正是她的贴身丫环紫玉,她一走近许柔霜,便发现她身上的血迹和割伤。
许柔霜柔弱地哭两声,哀哀地篡着衣襟自责,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之前紫玉告诉我,卓大哥跪在后院门外,执意求见少爷最后一面。我见他可怜,一时心软,趁入夜无人放他进来谁知他呜呜,骂我是妖精,迷惑了少爷,夺走了少爷的宠爱,还拿出匕首要杀我我和他争夺之间,错手刺中了他,没想到”
没想到刺那么准,将卓青一击毙命。
下人纷纷摇头感叹,言语间直指卓青恩将仇报,实属活该。
被许柔霜推到门槛外跌倒的顾滨,也扶着门框站起来,状似无意地露出衣袖上沾染的血迹,一脸沉痛地道,
“弟妹无须自责,你错手杀死卓青不过为了自保,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顾某惭愧,没来得及制止卓青行凶,让弟妹受惊了。”
宋府的人都知道,顾滨乃二少爷宋明曦生死至交。他一席话,无疑洗净了许柔霜的嫌疑,将过错全推到卓青身上。
说谎
你们说谎
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宋明曦垂头坐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眼里散发出慑人的红光。他清晰地感到体内一股热浪翻涌,几欲喷薄而出。
杀了他们为卓青报仇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一寸寸抽出的指甲掐进肉里,刺出了血。冰冷的血一滴滴落在身前,染红了宋明曦的眼睛。
“呀啊鬼”
突然有人指着他的方向尖叫。
宋明曦缓缓抬起头,目光直取惊慌逃窜间狼狈摔倒的许柔霜。
“啊”
许柔霜不慎与他视线相接,随即发出一声惊惶尖叫,双臂撑地急急往后退去。无奈下一刻,宋明曦就咻一下飘到她眼前,双脚悬在半空,双眼隔着一层血雾,漠然地俯视她。
“少、少爷不要不要杀我”
许柔霜吓得全身脱力,摊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挣扎着跪起来,扯住宋明曦的衣摆,柔弱地哭泣求饶。
宋明曦顺势蹲下身,挑起她的下巴,与她对视。
许柔霜被他满脸的血泪狰狞吓得花容失色,声音梗在嗓子眼儿里,整个人都僵硬了。
“柔霜,我曾经那么喜欢你”
宋明曦的手缓缓划过许柔霜尖细的下颚,每抚过一寸,就留下一道血痕。许柔霜被脸上湿冷的触感怵得丝毫不敢妄动,只有眼睛里流露出无限恐惧。
“少爷”
宋明曦听见她刻意讨好的娇柔呼唤,哂道,
“你不是说此生别无所求,只求我倾心相待,日夜相伴吗”
“少爷不、不”
仿佛听到了可怕至极的话,许柔霜慌乱地摆头,发间的白花纷纷坠地,顷刻被血染成了红色。
“呵呵晚了柔霜,地下寂寞冰冷,你来陪陪我罢。”
宋明曦眉眼一凛,握住许柔霜修长的颈项,抬起化为利爪的右手,狠狠往她心口抓去
“啊”
许柔霜急促的惊叫掠过耳畔,宋明曦却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周遭一切皆如海市蜃楼般失色隐去,唯有冰冷刺骨的液体没顶而来,宋明曦只觉呼吸凝滞,四肢沉重似铁,胡乱挥舞几下便失去力气,直往更冰冷的深处坠去
是地府的门开了吗
宋明曦极力将眼撑开一条缝,映进来的却是一道模糊又熟悉的身影。
“卓卓青”
他努力伸直手往前探去,如愿触到对方温暖干燥的手掌。
、第7章 重生
“少爷,你醒了”
欢喜中掺杂着拘谨,清朗又低柔的,卓青的声音。
宋明曦闭目片刻,才重新睁开眼睛卓青并没有消失,依旧稳稳地跪在床前。
宋明曦又惊又疑,狠狠揉了揉眼,卓青的面容却愈加清晰,眉眼低敛着,双臂柔顺地垂在身侧,只是表情透着担忧。
见宋明曦不语,他俯身挨近,抬起手想试试宋明曦额头的温度。伸到半路,却忽然转了向,落到宋明曦胸口的被子上,略往上提了提,轻声问道,
“少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宋明曦一把抓住他的手,胸口随情绪不断起伏,
“我咳、咳我是怎么了”
卓青显然被他突来的动作慑住了,忍着手腕被大力捏握的痛楚,伏下身回道,
“少爷今早在后园被卓青撞倒,跌入池塘溺了水还请少爷责罚。”
宋明曦松开手,愣愣地看着卓青道,
“是否再过半月就是我二十一岁生辰”
他突然调转话头,卓青有些反应不过来,顿了下才点头,
“是的,少爷。”
宋明曦心下骇然,掀开被子噌地跳下床,也顾不得穿鞋,赤脚在屋子里打转。
临窗的书桌上扣着他看了一半的芳草闲集,旁边散落一叠临摹的画纸。适时正值初春时节,从半开的窗缝望出去,能瞧见墙角鼓着花苞的迎春。书架旁挂着的烟雨行舟图是他半月前同许柔霜去湘兰湖踏青时画的,因为许柔霜喜欢,他特意差人裱了挂在房里。屋子中央燃着香料的兽形香炉是宋明晖去边境游历时特意捎带回来给他的,他一见就喜欢得很,写字读书都放在手边把玩,直到大哥病逝,卓青怕他睹物伤情,才悄悄收了起来
卓青
宋明曦一个激灵,转身疾步走至卓青身旁。卓青端正地跪在地上,因为担心和不解,视线一直围着他打转。
宋明曦突然杀个回马,恰好与他四目相对,卓青脸一红,立刻垂下头,耳朵却无比清晰地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少少爷”
被人盯着细细打量的感觉古怪得有些诡异,卓青紧紧握着衣摆,一时不知所措。就在他熬不住想抬头看看的时候,身体突然被人从背后环住了。宋明曦温暖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双臂好像怕他会凭空消失不见似的死死缠绕着他。
卓青慌了。
他们成亲八年多,相处最融洽的时候,宋明曦也未同他如此亲近过。
“少爷,你是不是哪里疼得厉害”
肩膀上的手指越扣越紧,隔着衣服也能清晰地感到指压的力度。卓青以为宋明曦是在忍耐痛楚,便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
“卓青卓青”
宋明曦不答,低头伏在他的颈间,一声声低唤他的名字。
卓青轻轻挣了挣,想回头看看宋明曦,就在那一瞬间,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脖子上,震得他止住了全部动作。
“少爷你哭了”卓青壮着胆子问。
回答他的,只有后背猛然压下来的重量。
宋明曦又晕过去了。
“无大碍浸了凉水,又受了惊,多喂他喝些姜茶佐着这张方子嗯,不麻烦、不麻烦当家的客气了”
宋明曦再醒过来,脑袋反而昏沉得厉害,全然不似之前那般清明。朦胧间,他听见有人在说话,隔得很远,时断时续,扰人得很。他颇不耐烦地皱眉翻动几下,一只带着馨香的细软手掌伸过来,轻轻搭在他额头上,柔柔摩挲几下,一串轻浅笑语随之而来。
“少爷,我知道你醒了,快睁眼吧,柔霜给你带了好吃的。”
宋明曦的双目陡然睁开,侧坐在床畔的许柔霜被他恶狠狠的视线攫住,吟吟浅笑立时僵在脸上,
“少爷,是我啊,柔霜。”
她以为宋明曦躺迷糊了,把她错认成了其他人,便轻轻推了他一下。
宋明曦也觉得不妥,好歹收起脸上的嫌恶,面无表情地拥被坐起,靠在许柔霜殷勤塞好的软垫上。他一向是有起床气的,早上睁眼看谁都像讨债的。许柔霜知道这点,就没多想,殷勤地把手里的食盒揭给宋明曦看。
红烧狮子头,酱爆鸭腿,素拌野菌和一小碟水晶蒸饺。
一模一样。
就连碟子上的花纹都与上一世别无二致。
宋明曦不敢信,却不得不信他真的重生了。
重生到了两年前,他失足溺水的那一天。
那次溺水,的确是个意外,却并不是卓青造成的。
那时他和许柔霜刚成亲月余,正值新婚燕尔,难舍难分之际。游园兴起,便在湖边玩笑打闹,不经意间两人追逐上了湖中小桥。许柔霜到底是女子,力气不比宋明曦,被他逮住圈在怀里调戏,谁料挣扎时失了准头,错手将宋明曦推到湖里去了。
初春时节,还留有几分春寒,湖心冰冷不说,宋明曦还不会凫水,在水里胡乱扑腾,眼看着就要沉下去。许柔霜吓得愣住了,直到卓青跳下去将宋明曦捞起来,她才挂着满脸泪赶上去。宋明曦当时呛了水,意识却还清醒,许柔霜挤开卓青把他搂进怀里他都知道,又听见她慌慌张张地哭,摸着他脸的手不停地抖。
“怎么办怎么办都怪我少爷,要是老夫人知道,她会恨死我的呜呜呜”
宋明曦知道祖母一直不喜欢许柔霜,从她踏进宋府,就没给过她好脸色,若不是宋明曦又绝食又离家出走地闹腾,宋老夫人也不会在僵持三个月后败下阵来,最终寒着脸同意了这门亲事。
同意是同意了,许柔霜也嫁进来了,却也只能到此为止。
两人拜天地时宋老夫人称病不来,差了长孙宋明晖代她受礼。第二日奉早茶,她接是接了,却搁在手边不喝,说是已经喝了卓青敬的茶,喝不下了。
莫名的委屈堆积多了,就慢慢变成畏惧。
许柔霜怕宋老夫人变本加厉地给她立威,所以除了在宋明曦面前,她都谨言慎行,一步也不敢行差踏错。
今日,她可巧犯了宋老夫人大忌失手伤了她最宝贝的宋家二少爷。
不管有心无心,一顿责罚是免不了的。
“许许姑娘,你别哭了,少爷他没事了,你看好少爷,我这就去找大夫”
见她哭得伤心,卓青以为她是出于自责愧疚,一面笨拙地安慰,一面将之前扔在岸上的外衣裹在宋明曦身上。
正待起身,宋明曦一下抓住他的手。
“少爷”
卓青看着他发白的嘴唇开开合合,脑袋空白了一会儿,才拼凑出他的话。
“卓青是你,是你推的我,记住了”
、第8章 改变
“卓青呢”
宋明曦转脸错开许柔霜递到嘴边的点心,因为受了凉,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许柔霜的手僵在半空,打量陌生人一样看他,
“少爷找卓大哥做什么”
许柔霜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长相不算顶娇美,看起来却温柔舒服,一颦一笑都含烟带水,如清晨露野的莲花。她的声音更美,柔而不媚,温温软软,仿佛裹着细绒。
宋明曦最爱她迷惑不解的神情,带点童稚的无辜天真。
可这些,已经无法再打动他了。
从许柔霜再出现在他眼前开始,她的所有神情,最终都与上一世她杀害卓青时怨毒的嘴脸重叠。
宋明曦是一刻也不想再看见她了。
但他也不能让许柔霜起疑。
上一世,直到死,他都没看清过许柔霜的真面目,更不知道自己竟是被她毒杀的。她的心计之深,手段之狠,宋明曦断然不敢轻视。
可现在的许柔霜,还披着娇弱可怜的伪装,战战兢兢地讨好宋府的每一个人,宋明曦没有理由罚她,更没有理由休她。
这就是所谓的自作孽,不可活吧
宋明曦无奈苦笑,既然现在还动不得她,便与她演下去罢
才想着,手已经伸出去,握住了许柔霜的手,一样软绵绵的触感,唤起的却不再是柔情蜜意,而是不可名状的厌恶。
“吃醋了”
熟悉的调笑打消了许柔霜脸上的不安,她轻轻挣着被宋明曦抵在胸口的手,红着脸争辩,
“才没有我就是好奇,少爷一醒来就找卓大哥做什么”
不得不说,许柔霜很懂得做人。
她早知宋明曦不喜,甚至讨厌卓青,却从未仗着宋明曦的宠爱给卓青难堪。甚至人前人后,都恭恭敬敬地唤卓青大哥。
当真叫人一点把柄都抓不到。
宋明曦不甘地想,嘴角一撇,装出十分委屈,
“还不都怨你才过门没几天,就想谋害亲夫若不是我让卓青顶包,恐怕我娇滴滴的小娘子早被祖母罚得泪汪汪的了。”
“讨厌没个正行”
许柔霜打开宋明曦提捏自己脸颊的手,含羞带怯地瞪他一眼。
宋明曦偷香不成,托着下巴显得很苦恼,
“你知道我有多不想见他的,但这次他毕竟替你认了罚,我总要安抚安抚。”
许柔霜在他询问的目光中重重点两下头,
“少爷说得是,柔霜这就去请卓大哥过来。”
“哎、哎、哎疼还是不疼,你倒是吱一声啊”
淮乐用纱布沾着伤药在卓青后背轻手轻脚地涂,黑漆漆泛着辛苦的味道熏得他两眼发晕。想来涂在伤口上一定火辣辣地疼,可卓青呆呆地垂着脑袋,一点反应也没有。
“喂卓青”
“自作多情”的淮乐怒了,一撩纱布,吼道,
“我和你说话呢魂儿被谁勾走啦从小混蛋那儿回来就一副痴呆样,他又说啥难听的了”
“小乐,你别这样叫二少爷,不好。”
卓青总算被淮乐刻意拔高的声音拽回神,这才感到背部麻麻地胀痛,后知后觉地嘶两声。
淮乐立刻慌了,
“我弄疼你了”
卓青摇头苦笑,
“没有,是我不小心扯到伤口了。”
淮乐推他脑袋一下,
“见过笨的,没见过这么笨的人家好好一对儿双贱合璧,你赶上去凑什么热闹还好死不死把小混蛋撞湖里去了要不是我磨着大混蛋挥鞭子时减几分力道,你现在还搁床上躺平呢,还能去小混蛋屋里守到他醒”
淮乐只道卓青是放心不下宋明曦才去他屋里守着的,却不知那也是惩罚的一部分。
宋家子息单薄,血脉异常珍贵。但凡有人做出伤及宋家后嗣的事,不管有心还是无意,都要受到严惩。
卓青当天就被关进宋家祠堂受了家主一顿鞭子,而后跪在宋明曦床前,等他醒了再发落。
结果宋明曦一醒,没说几句话就又晕过去了。
宋老夫人到底心疼卓青,带着大夫过来时,见他后背的血都浸到外衣上了,暂时免了罚,让他回自己院子养伤。
“也不知少爷现下醒了没有”
比起自己,卓青更担心宋明曦。
他觉得宋明曦变了。
变得很突兀,很奇怪。
卓青还记得宋明曦紧箍住他后背的力道,大得把伤口都挤裂了。
仿佛他在害怕,害怕自己消失一样
“最好没有别忘了,你还欠他一顿罚呢他醒了,遭殃的可是你。”
他的自言自语被淮乐听去,对方如临大敌,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好像宋明曦是打盹儿的恶鬼,一醒来就要把卓青给生吞活剥了。
卓青笑笑,
“少爷没那么可怕,他其实”
叩叩
半掩的院门传来不大却清晰的敲击声。
卓青和淮乐对视一眼,后者挑眉道,
“说来就来了”
的确有人来了。
来的却是从未踏足过卓青院子的许柔霜。
“卓大哥,乐公子。”
她面带浅笑,对二人柔顺一福,卓青连忙虚扶她起来,淮乐却把脸一转,从鼻子里喷出声冷哼。
许柔霜没听见似的,对卓青软语道,
“卓大哥,少爷方才醒了,这会儿正吵着要见你。”
卓青抬脚就要跟她去,被淮乐快手拖到一边,
“你急个什么劲儿走慢点儿,别又把伤口崩了。到了小混蛋那儿,你也装装可怜,别被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少爷又不是狗”
卓青哭笑不得。
淮乐想了想,附和道,
“他的确不是狗,是白眼儿狼。”
“卓大哥”
卓青刚想反驳,就听许柔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催促之意不言自明。
卓青匆匆迎上去,两人不尴不尬地闷声同行,到了宋明曦卧房门口,许柔霜把门推开,退到一旁让卓青进去。
“卓大哥,少爷想单独同你说说话。”
卓青眼皮一阵乱跳,理了理衣裳,才强自镇定地走进去。
屋里灯已经上了,暖黄的光从五彩琉璃灯罩里透出来,柔和了宋明曦线条凌厉的侧脸。他斜靠在床头,手里捏着一卷书,床边的小柜上放着几只盘子,里面的食物都冷得泛出了油花,却是没动过的样子。
“来了”
卓青刚走近,宋明曦的眼就挑起来,视线直落在他脸上。
“少爷。”
卓青自觉停在稍远处,撩起衣摆就要跪下去。
“过来。”
宋明曦微一蹙眉,撂下书朝他招手道,颇老成的样子。
卓青脑袋里闪过的却是他年少时充满稚气的脸庞,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笑,又怕被宋明曦看到,头便垂得更低,直走到床沿,宋明曦的手拉住他外衣的襟口,卓青才回神。
身上倏地一轻,竟是宋明曦不由分说地扯脱他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