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殿下写得匆忙,有许多地方含糊过去了。他说已经知道谁在金陵和呼延图眉来眼去,控制住了局面,为防军中密探他没说是谁。这封信写在三月二十,送到我手里已经过去许久,所以现在如何……我无从知道。”苏晏分析道,“他说,朝中就交给他和谢仲光,后勤补给跟不上的事他会为我们解决。”
商陆皱眉“哪个六殿下?”
苏晏提示道“萧启琛,如今留在金陵的成年皇子就他一个,陛下现在已经大不如前。”
商陆对萧演的印象大约还停留在五年一次述职的时候,闻言十分无法理解他们这帮金陵来的废物,但也知趣地没有多说话。
“看来六殿下知道你的难处。”沈成君开了个小玩笑,随即严肃道,“我们现在应当如何?”
苏晏一锤定音“明日卯时去中军帐,商量是否追击。如若此次可以直接夺回渔阳,入夏之前我们便能成功地收复云门关。”
他说出这话时情不自禁地提高了一点音量,短短的几个字让所有的人脸上重新焕发出了类似朝阳的色彩,仿佛他们已经能看到这场持续了整三个月——且一直处于劣势——的战役反击的曙光。
散会后,苏晏顺着信笺的褶皱把那寥寥数语折好放回了信封,随后往怀里一揣,与其他人一道离开了营帐。只是他并未去休息,独自爬上了一道小土丘,在最高处坐下来。
月亮弯弯的,给四野萧瑟洒上一层如水的银光。军营中伴着篝火响起的笛声离他很远,传到苏晏耳侧只剩下零散音节,好似吹的是江南的调子,悠悠扬扬,飘飘荡荡,婉约得不太能融入幽州余威未散的北风中。
苏晏顺着那调子哼了几声,不自觉地笑出来。他拿出信笺,这回萧启琛没了和他谈论春光与风月的心思,字迹都潦草不少,但仍旧很漂亮,当中有他自己的风骨,识字如人。
他看了又看,反复默读,仿佛能把那几行字印在眼里一般。月光下,他其实根本看不清什么,全凭当时的记忆去描绘萧启琛的每个练笔,苏晏将这张信笺贴在胸口,感觉那里暖融融的,寒风扑面都不觉得凛冽了。
他时常在军营安静之后的深夜独自出来,寻一处高地坐半宿,每次都漫无目的,在一片沉寂中默然感受被孤独吞噬。惟独这一回,他没觉得辛苦。
仰头望了望顶上的下弦月,苏晏心间突然涌起一丝惆怅。前线和军营当做家太久,久到他都错觉自己能去适应漂泊无依,变成一根浮萍了,可如今,有个人只用了短短的一句嘘寒问暖,就让他无可抑制地想念起了江南。
“我的家在那里。”苏晏对自己道,“有人在等我。”
清明,涿郡黑云压城,还未有任何一点春回大地的意思。
“报——大帅,我军浮桥搭建完毕,敌军未有任何动作,暂时不曾发现!”
“兖州军已在黄河南岸蓄势待发!”
“商将军传信!燕军随时可以跟上!”
“大帅,方将军传信!弓箭手与投石车已经准备好掩护前锋部队!”
甲胄在正午的日头下闪过令人目眩的白光,苏晏眉心那道浅浅的印记随着他蹙眉的动作越发明显,他听传令兵一条一条地报告,转向沈成君“如何?”
沈成君眯起眼,试图看清黄河对岸的敌军有何举动,但乌泱泱的一大片,又是在摸不出个深浅来,只好实话实说道“此番布置应当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呼延图恐怕能够想到,但我军稳扎稳打,他们也未必敢正面对上。”
“我这可是在抗旨……什么放弃渔阳,陛下难不成真要和那群蛮子划河而治?骁骑卫还没死光呢!”苏晏叹了口气,捏着那封要他们“放弃渔阳,死守涿郡”的皇诏,再抬起头时目光坚毅,“此战许胜不许败!”
沈成君挺直脊背“是,大帅。”
他跟随沈成君走下点将台,正要寻找自己的坐骑,忽然被拦下了。苏晏一怔,疑惑道“王爷?你不是应该在城中吗?”
自他们拿回涿郡,萧启豫隔三差五地前来中军帐问候一下各位将军,无奈战事吃紧,谁也在意这种程度的三瓜俩枣。有的军务不必要藏着掖着的,自然也告诉了萧启豫。可最近几日听说他们要伺机攻下涿郡后,萧启豫便一直遣个小侍卫跟着苏晏,无数次地表达了自己也要上战场的心愿。苏晏只当他一时兴起,根本没往心里去。
岂料今日还被正主堵了个准!
萧启豫换了身盔甲,牵着马严肃道“将军,可否让我随军拼杀?”
苏晏“……”
他很想说你还是洗洗睡吧,但转念一想这么说可能不太尊重人,于是拐了个弯,恳切地劝道“战场凶险,何况刀剑无眼,王爷你不习惯这样的氛围,还是呆在城里吧。万一有个闪失,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萧启豫微微动容,而后又坚决道“此前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今次我领自己亲兵,无论如何不会叫你为难——苏晏,让我去。”
周遭士卒来来往往,他们二人身侧却好似连空气都凝固了。苏晏面无表情,盯着萧启豫半晌,才淡淡吐出两字“随你。”
言罢,他转身就走。
若是熟悉苏晏的人在此,定然能知道他此刻已经极度愤怒,而萧启豫看不出来,满心都被战场点燃了。每个少年人都对于战场和英雄有过无限向往,萧启豫去南疆时,只懂得跟在苏致身边,见骁骑卫的战士砍瓜切菜一般摆平所谓叛军。
可现在萧启豫知道,幽州与南疆不同。他龟缩了三个月,不管多残酷总要试一试。他必定有所求,没人会将功劳双手奉上,只能自己拼一次。
萧启琛的话还响在耳畔“皇兄,你若有军功在身,父皇百年之后,哪还轮得到话都说不清楚的那个小不点儿呢?”
萧启豫深吸一口气,满心都要被野望与战栗吞没了。原来不等到被漫天风沙席卷,他还一直以为战场只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连夜搭建的浮桥终于派上用场,突厥军队还未反应过来,梁军已经度过了春水初涨的黄河,弓箭手为掩护,先锋骑兵横冲直撞地将突厥的防线撕开了一条口子。
然后是步兵,他们仿佛个个都不要命了,杀红了眼。投石车在河对岸推不过来,但突厥的前锋部队已经崩溃,仓皇逃窜中不少人直接被战马踩死了。但呼延图不会束手就擒,他很快地舍弃了这一小撮军队,从右翼杀来。
双方顿时乱成一团,梁军勉力维持着阵型,敌方却已经不要命了,每每冲锋都踏着战友的尸首。黄沙中血气弥漫,几乎都要敌友不分。
“稳住,不要怕!”
沈成君此次亦是穿甲上阵,一把长戟舞得虎虎生风。这位置本来该雁南度守,无奈这时压根指望不上他。
他刚要下意识地去找苏晏的身影,却见另一侧有支分队好似跑散了,急忙强行勒住缰绳往那侧而去。沈成君并非谋士,能在南梁最精英的骑兵中居高位,自然身手也是数一数二的,他迅速到位后,挑起一个士卒的后领,免得他被突厥兵一刀砍成两截。
那士卒尚是惊魂未定,沈成君却已经看出不对来“你是哪位将军麾下?!”
“我……小的……将军,您救救王爷!”
沈成君将他扔到一边,黄沙弥漫的战场上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他连忙催动马匹,顺着阵型中轴,跑到了苏晏身边“怎么搞的?赵王呢?!”
苏晏的长弓别在腰后,他半边脸上沾了血迹,头也不回地说道“谁顾得上他!你增援商陆将军,我去看看,稍后追上来。”
“鸣玉,”沈成君在千军万马中还有余地和他多说几句,“要是实在救不了就别救!”
苏晏回头,眼中写满了震惊“什……”
沈成君目光沉沉,眼瞳中几乎没有半点亮色“他要是死在乱军之中,对六殿下……百利而无一害。你想好了,真要去找他么?”
这话苏晏听过好多次了,出征前柳文鸢暗示过,谢晖提过,这一次连沈成君也这么说。就算萧启豫当真殒命,苏晏最多落得个护卫不力,萧演未必能拿他怎么样。
而这样一来,朝中能被委以重任的皇子,不就只剩下一人了么?
那时谢晖道“鸣玉,战场可不是儿戏,你懂我的意思吗?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其实没人会怪你,甚而至于你能……”
耳侧蓦地一声尖锐刀枪相交之声,几乎要刺破苏晏的理智。他望向沈成君,对方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似方才什么也没说过。
“生死有命,但我无论如何要去找他,这是职责所在。”苏晏对沈成君说道,回身撤向突厥兵力最薄弱的地方。
惊帆一声嘶鸣,好似通了灵,知道苏晏要找的是何人。他砍杀之时,一双眼四处搜寻,猛地发现右侧不足五十步的地方,锃亮甲胄闪过一抹尖锐的光。
苏晏不太相信直觉,但他此刻没来由地觉得萧启豫就在那里。他一夹马肚,刚要让惊帆冲过去,拉住缰绳的手却一疼,迫使他半路停下。与此同时,和疼痛一起袭击苏晏的还有方才沈成君的表情,谢晖很早之前说的话,不止这些,还有……
还有萧启琛。
他还小的时候,眼里盛满了比星辰还璀璨的光,对他说以后你要常来看我;他委屈极了的样子,坐在屋角,脊背上全是伤,眼角还有泪;在烟雨楼里,江南的气候仿佛一年四季都温润极了,他举起一杯酒,问苏晏“我若是也想要这天下呢?”
苏晏怎么能不给他想要的呢?
但是倘若眼睁睁地见死不救,他良心何安?
粗糙缰绳磨过掌心,耳畔都是连绵不绝的砍杀声和惨叫,苏晏用力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义无反顾地冲向那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理解!更一发粗长(并不
第56章 击鼓
萧启豫从未想过他会有这么冒进的时刻。
他没有受过训,对战争的印象还停留在旁观者的角度,觉得敌阵中大杀四方好像不是什么难事。他也领会不到苏晏那个眼神的意思,以为对方是在轻蔑他。
直到他被包围,坐骑被乱箭射死,才如梦初醒地想“难不成我真的要折在这里?”
“躲不过了。”萧启豫死到临头,猛然灵光乍现,越发觉得自己迷了心窍,“萧启琛……萧启琛一开始不会就是在算计我?!”
一个突厥精兵杀到,狞笑着朝他举起了刀。眼看着那些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好似即将随着那砍下来的大刀消失,萧启豫顾不得狼狈,就地滚开,脑中一片空白,险些要记不住最后看见的景色——
“嘭——!”
他紧闭着眼,接踵而至的却不是被一刀结果的痛楚,而是倒在身侧的一声闷响。萧启豫连忙爬出几步,回头一看,追着他砍的突厥已经倒下,而背后插着一支羽箭,穿心而过,把他钉死在了黄沙中。
萧启豫挣扎着吐出一口血,仰起头,却见逆光奔来的黑色骏马。他喉头微动,一丝生机重又袭来,萧启豫竟半坐起身,眼看就要爬起来。
苏晏打马而过,弯下腰朝萧启豫伸出手。他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差点把自己都掀下了马背,却仍旧坚持着将萧启豫拉起来,让他整个人趴在自己身后,狠狠地在惊帆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快,快走!”
他略一回头,正要看看萧启豫是否安全,这下却彻底地愣住了“王爷……你的腿怎么……?”
萧启豫气犹不定,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皮开肉绽,血腥得叫人不敢直视——乱军中不知被谁一刀断掉了,正汩汩流血。
而苏晏顾不上什么天道有常善恶轮回的阴阳怪气,他满心只想着救人救到底。苏晏解下一条护腕上的皮筋,塞到萧启豫手里,认真地叮嘱道“赶紧绑住断腿的地方止血,否则撑不到回营。”
萧启豫突然一掌拍掉了他的手“你!还有萧启琛!不就是想我死吗?!”
正在这时,背后忽地人声鼎沸马蹄哒哒,羽箭伴着风声朝他们而来。苏晏翻了个白眼,实在有点烦这人,但又不能把他扔下去,只得丢了一句“你请便”,拉过缰绳,几乎在惊帆身上抽出了血印子,疾驰而去。
回过神来的突厥军想要绝地反击已不可能,方知领着南梁最后的主力,一同杀过黄河。
浮桥已经拆除,他们若不想死只有奋力一战。所谓破釜沉舟,这都是苏晏的安排,这群老弱病残唯有此种方式才能被激起斗志。
残阳如血的四月,黄河水几乎都被染红了。
三日后,涿郡大捷。
一片焦土上,苏晏踏过突厥人身首异处的尸体,捏着鼻子钻进一处营帐。
沈成君正咬着笔杆写战报,他们这一仗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大捷,但要如何措辞仍旧得好好考虑。他们这次明摆着抗旨而行,但却是个和帝王谈判的筹码,要回军权或是趁胜追击,一切都要让萧演来定夺。
就为这个,沈成君觉得自己都快愁得一夜白发了,抬头见苏晏没心没肺地啃着半个硬如铁的烧饼站在面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我还饿着呢!”他奋力抗争,控诉主帅的不公正待遇。
苏晏“哦”了声,从怀里又摸出个饼,径直扔了过去。沈成君没接住,那烧饼便“咣当”一声砸在了桌案上,他看了两眼,突然一点食欲也没了。
沈成君正人君子似的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问道“你要不要看看这捷报怎么改?”
苏晏也不客气,接过来找到关于萧启豫的那节,犹豫了片刻,面露难色道“……‘赵王误入重围,骁勇奋战后慷慨殉国’?这么写不太好吧,他不是还在喘气么?”
沈成君从善如流“那你说怎么写,我改。”
堂堂赵王萧启豫,因为太过急于立战功而冒冒失失地闯入了突厥精锐们的包围圈,亲兵为了护他死了个精光,自己也因为躲闪不及断了左腿。若非苏晏赶到及时,萧启豫定要当场见阎王去,但救回来之后,他至今昏迷不醒,也不知道醒了会怎么办。
倘若写清楚萧启豫并未身亡,后续的许多烂摊子怎么收拾,萧演万一龙颜大怒,要发落苏晏护卫不力,届时必定又一场腥风血雨。
萧启琛会怎么想他?
苏晏几乎是顺理成章地记起萧启琛当年逼迫秋夕去告发萧启豫的表情了,那时他眼里的冷血与对权力的渴望足够明显。
如今他离那时的目标如此之近,苏晏当真要横插一脚?
萧启琛会不会因此记恨他?
何况他冒着生命危险把此人拎出来,对方却毫不领情。看现在的情况,萧启豫的腿无论如何没得救了,这一残疾,对于金陵朝堂那些大人们可就不一样了。
南梁祖制,身体残疾者不得为储君,更不得即皇帝位。萧启平不就因为萧启豫当年一株滴水观音害得眼盲,而后被废了太子吗?……如此一说,现在萧启豫活着还是战死,好似结局都差不了多少似的?
苏晏思来想去,只觉得怎么说都头疼,还不如当时不去冒险救他。于是他自暴自弃道“这么着吧,你就……就说,赵王奋勇杀敌数人后,心余力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