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不言不语,执拗地把汤匙往他唇边又递上。
雪梨清甜润肺,萧启琛不再坚持,就着苏晏的手喝了,觉得这姿势实在不妥,索性自己接过了那一小盅。绿衣做事体贴,在外面就已经放到了可以直接入口的温度,萧启琛喝了自觉还好,索性就着瓷盅口直接喝完。
大约心理作用,他突然觉得好似嗓子那儿持续几天的疼痛缓解多了。萧启琛有了精神,把那卷书册一合,往苏晏面前凑了凑,好奇道“你同少夫人可好?”
平常的一句问话放在这时,苏晏很自然地想歪了。他目光躲闪,若有实体恐怕都能将承岚殿的地板扫个干净,就是不看萧启琛,耐不住对方一再追问,终是在他问过第四遍后含糊地“嗯”了声,点了点头。
萧启琛也略一颔首,看上去并不很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那你近来没有去校场?”
“去的,”苏晏接过他喝完的瓷盅放到一旁,道,“家中事情太多,我爹把虎符往南苑大营一扔就修生养息去了,剩下的事张将军沈参军拿不准的,他就让他们和我商量。只是我资历不够,没法入朝,故而不太了解近来陛下所思所想。”
“没有想什么,北方饥荒赈灾一切顺利。突厥三天两头地找事,不过听说雁门关最近发掘了一个年轻将领,打仗跟不要命似的,突厥被他镇压,暂且安分下去。江南一片安好,前些日子在临安抓了两个收受贿赂的贪官,流放武成郡,南诏近来颇有些不平静,但碍于与我国的贸易枢纽被巴蜀郡守抓在掌心不敢轻举妄动……”萧启琛如数家珍似的,三言两语把近来的大事娓娓道来。
苏晏听他只说了两句就云游天外,理智东倒西歪地到处飘,最后落在了萧启琛眼尾一片润泽的红晕上。
他抬手在那儿轻轻一碰,萧启琛的话匣子便跟被按了开关似的停了。
正当苏晏以为又要尴尬时,被他莫名其妙碰了一下的萧启琛摸了摸那地方,没事人似的,又道“还有件事,真是叫我……哭笑不得。”
苏晏顺从问道“何事?我听闻赵王回到封地去,短时间内金陵城能在朝上的皇子只有你一人,还有什么要担忧的吗?”
萧启琛闻言古怪地翘起一边唇角,堪称阴阳怪气道“你不知道吗?皇后有喜了,御医说从脉象看是个小皇子。昨日我承岚殿里一个小丫头出去抓药时听揽秀宫的宫人议论,皇后此次瞒得好,李贵妃也方才知道,在自己宫里气得摔了三个瓷瓶。”
皇后现年已经快要四十,虽说不再年轻,怀孕却也并非不可能。
苏晏还未发表意见,萧启琛唇角笑意渐冷道“所以我很快就会有个皇弟了。庶出上不得台面,始终是父皇的心病,他又怎么会遂我的愿!”
当今天子继位时还年轻,现在也不过五十出头,身子骨一向硬朗,自诩还在盛年,倘若潜心培养幼子,再过个二十年,传位之时怎会放着嫡子不要?苏晏脑中过完这层关系,心下一沉,对萧启琛道“那你要弄死他吗?”
他平日很有分寸,偶尔说出来的话却像已经浸透了战场的铁血。
“我像是做这种事的人么?”萧启琛不咸不淡道,“我心头恨得很,却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我与皇兄所想大概差不多吧——他虽有个显赫的娘舅家,始终和我一样是庶子。”
除去特殊情况,萧家的皇位传嫡不传长,传子不传弟。此前萧启豫如此猴急便是害怕最不可思议的情况发生,现在知道了恐怕会气得七窍生烟。
萧启琛却十分安定,他见放在案几上的熏香燃尽,伸手荡了荡香灰,放在鼻尖轻嗅,动作行云流水。
“我本以为平哥哥残疾,皇兄被放到封地,金陵城中时间久了自然会向着我,千算万算没想到皇后有孕。恐怕今后她也不愿做我养母,待到她皇儿出世,我就又是那个有娘没人要的……多余了。”
他是这台城中人人见了都要称一声“殿下”的皇子,衣食无忧,可普天之下,却没人比萧启琛更知道人情冷暖。
“挨过打受过冻,那时我都劝自己好生忍着,说不定哪日父皇就动了恻隐之心,对我多看几眼。现在这几眼看完,他在朝堂上都不愿提我的名字。在他心里,办事再妥帖、再听话,都比不过一个‘嫡出’的名头。”萧启琛说得平淡极了,“我还曾奢望他对我娘有过真情。听他说那些暗卫秘辛时,以为他终于认了我……他果真是无情帝王。”
苏晏想起谢晖所言,“心病积成了沉疴。”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岂料原来是这事,萧启琛对谁都不好说,无怪一直郁郁寡欢。
倘若萧启琛跟以前一样,遇到这事撒个娇,甚而至于假模假样地掉两滴眼泪,苏晏都能顺理成章地揽过他好好地哄。可他这般冷静,诉说的是旁人的事一般,苏晏却没了再说话的理由,只得替他倒掉了香灰。
熏香余味萦绕不去,萧启琛突然道“阿晏,我做的这些到底为了什么呢?”
他听上去很迷茫,像失落在山中的旅人。苏晏见萧启琛垂手,禁不住拉过他,把那双冰凉的手捂在掌心“前路未定。”
萧启琛好似突然被他这四个字击中,整个人霎时便崩溃了。他肩膀微微颤抖,却没哭。
他纵然眼泪不要钱似的说淌就淌,骗了一大群人,但真正难受时反倒憋在了心里,任由它们汇聚成湖泊,成江海,也不拿来博人同情。
“你既这样说了……”萧启琛再抬起头时,已经重又戴上了那副矜贵自持的伪装,玩笑道,“万一是个公主呢。”
苏晏淡淡地配合他弯了眼梢,捏了把萧启琛的鼻子。
这动作他过去常做,唯有此番感觉不太一样,怎么觉得都太过暧昧了。苏晏被这念头烧灼,收回了手,却依然温言道“我那年说过了,你若最后只是个富贵闲王,我也去你封地,给你当臣子。”
“不要你的爵位和军权了?”
苏晏没有半刻犹豫“不要了。”
萧启琛又问“那……不要你的夫人了吗?”
苏晏语塞,还没来得及回答,萧启琛忽然展颜一笑,在他脸上掐了下,随意道“我开玩笑的,你怎么还认真了呢?”
被他拽过的皮肉有些疼,更多的是觉得痒,苏晏捂着那处,说不清道不明地竟有点心虚
那日苏晏离开台城时,隐约发觉萧启琛有事瞒着自己。他不肯说,苏晏不好问,只得陪他打擦边球,一板一眼地错开这些敏感的话题。
他的背影消失在西掖门外,萧启琛转身往回走,绿衣在旁担忧道“殿下真打算一直不说么?见了小侯爷难受,不见又想念,这怎么办?”
萧启琛脚步一顿,道“他成家了。”
民间总说感情有先来后到,若照这个论起,他自是比那李绒早了好几年,无奈苏晏家中对他期望过高,又是独苗,怎么会放任他和自己厮混一辈子不成亲呢?
“……何况我明白得不是时候。”
不早不晚,偏生在他订了亲之后,再怎么说都是徒劳。
西侧天边长庚星高悬,明亮得能与婵娟争辉,但众人心知肚明都是假象。
作者有话要说 好慢啊(心急如焚
毕业季……大家多担待qaq
第24章 真心
皇后临盆那日是冬月十三,金陵下了一场大雪。
萧启平已是快两年不曾入台城,被此事惊动,特意冒雪前来。自太子被废之后,他与皇后之间关系日渐淡薄,不算疏远,却也与往日的亲近大相径庭。
马车赶到明福宫外时,萧启平听到人声,他下车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正当想要不随便喊个人领自己进去,却突然被拉住了。
萧启平本能地缩手,那人开口道“平哥哥,是我。”
他放了心,又听萧启琛道“你眼睛不好,怎么到宫里来也没几个人陪?王嫂呢?”
“听闻母后似是要……我毕竟是她的皇儿,她虽没有要我来,但于情于理我应该陪着。子佩近日有些不舒服,翠玉姑姑照顾她。想着进了宫总归有人认得,我就没带人来,没想到这边这么忙。”萧启平说到最后,似是有点勉强了。
萧启琛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话,“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这话放在当下未尝不妥,萧启平当年有多么万千宠爱于一身,现下就该有多失落。
他拽了拽萧启平的袖子“别想太多,父皇总是疼你的,哪像我呢……”
萧启平不置可否,只朝着他的方向翘了翘嘴角。他难过地想,他和萧启琛本不是一母所出,甚至有些上一辈的恩怨纠葛,可萧启琛却比任何人都像他的亲手足,比起里面那个还没哭出声的团子,更是让他放心得多。
明福宫诸人忙进忙出,没人在意庭院中多了两个皇子。萧演急匆匆地赶到时,身侧跟着雍容的李贵妃,她昂着那颗尊贵的头颅,好似这样就能维持高人一等。
萧启琛连忙拉着萧启平上前行礼“儿臣见过父皇,贵妃娘娘。”
萧演匆忙地一颔首算作知道了,急忙往内室而去。萧启琛不尴不尬地站在原地,没有搀扶萧启平的另一只手在空荡荡的袖中捏紧,骨骼几乎发出喀嚓响声。
他在萧演那一瞥里心冷至极,呆在原地和萧启平吹风,他们谁也不开口。
直到内室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时,萧启琛才回了神。他朝宫室望去,里面出来个御医,满头大汗却面露喜色“恭喜陛下,是个小皇子!”
萧演惊道“当真!皇后辛苦了,朕定会好好赏她!来人,领朕去看皇儿!”
四下立时又是一阵欢庆,萧启琛浑身如坠冰窟,他眼前一片五光十色,明福宫内的装饰令他眼花缭乱,几乎站不稳。萧启琛往旁边一个趔趄,靠在了墙上,他的手还握着萧启平的胳膊,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听萧启平道“恨他么?”
萧启琛平静地小声道“恨皇弟?当年你恨过我吗?”
萧启平想说“你不一样”,但这话着实让人多想,于是他缄默片刻道“我从未恨你。哪怕后来知道皇兄指使晚晴下毒,害我终身残疾,我也没有恨他。”
在萧启琛的愕然里,他继续道“天家无父子,兄弟间若能和睦相处是我的福分。生在台城中,谁不想争谁先出局,只怪我当年一时不察,太过大意了。如今多了个嫡子,你哪怕想掐死他,都是应该的。”
萧启琛唤道“平哥哥……”
“但你惟独不该恨他。”萧启平道,“他也不过是枚棋子,待到日后有了自己的想法,仍旧和你我一样,为这皇位和荣华所控。我从前就对你说过,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
萧启琛垂眸不语,萧启平便也不再和他多言,他一拽萧启琛“走吧,这里不需要我们。”
“平哥哥。”萧启琛忽然停下脚步,不知是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坚定道,“我是不会被这么个刚出生的小家伙激得失了分寸的。”
大雪已经停了,台城被覆盖上一片洁白,宫墙之下的曲折回廊湿滑无比,汉白玉的长阶显出几分柔软。长江以南的冬天尚不能滴水成冰,唯有墙角的霜花晶莹,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闪烁着转瞬即逝的光。
萧启琛将萧启平送到宫外,王府上的马车来接了他。那车夫显然不知萧启平为何忽然进宫,只喜气洋洋地对他道“王爷,王妃身子不适好几天了,早上翠玉姑姑找医生来替王妃诊脉,竟是喜脉!恭喜王爷!”
这消息来的时候不对,萧启平并未有他们预料中的开心,只轻轻一笑“知道了。”
他的笑中居然久违地夹杂了几分嘲讽,萧启琛太熟悉这弧度,过去的东宫里,每当旁人提起陛下赏了赵王什么东西时,萧启平便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萧启琛目送马车走远,心道“原来他也会恨,也跳不出世俗窠臼。”
皇七子最终被赐名萧启明,他出生时东方既白,启明星高悬。萧演在腊月的第一个朝会上宣布了这消息,随后便透露出自己有意立储。
这荒唐的抉择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反对,老臣谢轲第一个说道“七殿下年纪尚幼,不明是非,还需日后好好引导方才得见德行如何。储君乃一国之本,陛下当深思熟虑,方能做下决断,如此儿戏实在不妥。”
钟弥紧随其后,道“纵使废太子当年被交口称赞,立储亦是十岁以后的事了。七殿下现在需要好生调养,而非揠苗助长,望陛下明鉴。”
连王狄这个一向看皇帝脸色的大司马都站在了钟弥身侧,拖长声音道“臣附议。”
萧演有执念,自然不会轻言放弃,只说容后再议。他们迅速地开始讨论腊月之后北方巡防之时,并未有人注意到角落里萧启琛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十分难看。
回宫后萧启琛实在憋得慌,他思来想去,终是换了朝服领着人出了门要了马车,不由分说地对天慧道“去侯府。”
马蹄哒哒而去,他靠在车中被颠得五脏六腑都不在原位,心头却前所未有地宁静。他在这时不出意外地依然会想到苏晏,萧启琛呻|吟一声,烦躁地闭上了眼。
“殿下,我们到了。”天慧掀开车帘,打断了萧启琛那混杂着少年情思与家国大事的思考,“小侯爷刚好回家。”
他立刻起来,几步跳出马车外,连招呼也不打就朝里跑“苏晏!苏晏!”
站在门口刚除下大氅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扑到背上的萧启琛砸了个七荤八素,苏晏向前踉跄几步,自然地握住他交叉在自己胸前的手“病好了又活蹦乱跳了?”
萧启琛大大咧咧地挂在苏晏身上,随着他的脚步和他往里走“是啊,常人都是冬天容易生病,我却一入冬就好多了,可见有苦夏的毛病。日后等北方平定,夏日我去幽州好了,那地方听说凉快得很……”
他话说得开心,没注意到两人的姿势多么亲密,直到看见东厢外候着的人影,萧启琛突然咬到舌头,龇牙咧嘴地从苏晏身上下了地。
那女子表情平静,她走到两人面前,朝萧启琛福身行礼,苏晏不失时机道“这是六殿下,我同你说过的。阿琛,这是绒娘,你还没见过呢。”
李绒轻言细语道“见过六殿下。”
萧启琛本来郁闷了半晌的心情好不容易有了回转,这下顿时又冒出一股酸味,他很想敷衍,但碍于苏晏在旁边,“真诚”道“新婚那日我生病了不好前来,后又没有理由探望,今日得见少夫人姿容,实在惊为天人,难怪阿晏近来也不和我们鬼混了。”
眼看他又要胡说,苏晏拉过萧启琛的手腕“不要瞎说,我何时鬼混?走,去书房聊,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言语间他拉着萧启琛便走了,竟是完全将新婚妻子忽略到一旁。
萧启琛走出两步回首,李绒仍在原处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微笑。她和苏晏站在一起时像个美丽的雕像,挑不出半点刺,惟独少了些生气。
屋内放了暖炉,萧启琛随身还带了个小的,捧在手心里。苏晏倒了茶拿了果脯,往桌上一摆,自己这才落座“我听爹说今天朝会上王大人谢大人竟然达成共识,这可是今年第二回 了,简直不可思议。”
萧启琛冷笑道“因为我那英明神武的父皇想立一个没满月的团子做太子。”
苏晏半晌说不出话,害怕一开口就是以下犯上。他只得吃了个蜜枣,试着宽萧启琛的心“若是那天你说的……其实……”
“豫哥哥恐怕马上就要趁着年节回金陵赖着不走了。”萧启琛自顾自道,“七弟出生那天,李贵妃的神色真好看,不知她是否又在盘算把还不会说话的那位掐死溺死,好绝了后患,免得自己儿子苦心经营二十年最后全是给他人做嫁衣。”
他表情如常,苏晏却心头一冷,试探道“你觉得赵王会先下手?”
萧启琛分给他个浮于表面的笑“到时我只好装作不知情了。”说完这句,萧启琛眼波一转,忽然道“你说要给我看好东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