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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友 第17节

作者:林子律 字数:8305 更新:2021-12-31 23:35:15

    “爹为什么不让我去战场!”

    “你还记得你伯父么?”她温柔道,见苏晏一脸茫然,又恍然大悟,“是了,你出生时他已不在人世,后来你爹也未曾提过。当年收复济州一役,老将军挂帅,你爹年纪还轻便留在了徐州。两军相接时大哥打前阵,中了突厥人的流矢,被我军将士护送回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苏晏不懂她为何说这些,疑惑地蹙眉。旁边的萧启琛却是听得手脚冰凉。

    “那支箭从他喉咙射入,从背后穿出。大哥当时尚未婚配,自然也没有子嗣。后来老侯爷班师回朝,第一件事便是赶紧操办了我和你爹的婚事。老将军二次出征,他伤病最重的时候,才准了你爹带人支援,后来才有了你爹火烧突厥辎重的事。”曹夫人说完,目光沉静如水地看向苏晏,“娘话已至此,你明白了吗?”

    苏晏低头不语,萧启琛却道“夫人的意思是,不想苏家断在这儿?”

    曹夫人面上看不出惊讶或者别的任何情绪,她优雅地喝了口茶,点点头,对苏晏道“旁人都能一目了然的事情,你怎么就是不懂!”

    这话俨然已经有些责备了,苏晏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话。

    曹夫人道“难不成你真以为我苏家是子嗣单薄?每一代……是每一代,死在战场上的不计其数,你爹的兄弟全都没了,你如今却还直眉楞眼地要往前线冲?倘若你这次出了意外呢,你真要苏家后继无人吗?”

    苏晏和萧启琛同时如遭雷劈,顿时丧失了五感。

    萧梁王朝开国至今历经了快十代帝王,每一代都子嗣单薄。就萧演而言,萧启琛排行第六,在他之前的皇子有四个都夭折了。民间对此众说纷纭,最后结论都是皇子能全须全尾地长大实属不易。

    萧启琛小时候不懂,后来才迷糊地知道为何周容华当年要怀孕藏得已经藏不下去才胆大包天地告诉萧演——是怕他也保不住。这会儿曹夫人一提“后继无人”四个字,萧启琛顿时想到自己夭折的几个皇兄,心里很不是滋味。

    苏晏被曹夫人一通教训,虽然仍旧不忿,却没有再顶嘴,顺从道“那爹的意思是,非要我娶亲成家之后,才能上战场吗?”

    曹夫人长睫轻颤,似是在冷静,重又开口时,语气和最开始一样波澜不惊了“阿晏,你爹告诉过你,为这个家的牺牲你别无选择。等你爹这次回来,便要去向李大人提亲。”

    苏晏音调情不自禁地提高“什么?!”

    “御史李彬大人,他家中嫡女小你一岁,门当户对。或者你有中意人选,也可提出来,免得后来小夫妻感情不睦,到头来埋怨父母。”

    苏晏被这句话钉死在了原地,只留一口气让他的脑子转了转,一句“你们把我当什么了”只吐了两个字出来,猝不及防地被萧启琛按住了肩膀,于是后面的话就拐了个弯,硬生生地被自己憋了回去。

    萧启琛往苏晏旁边一站,手在他肩上捏捏,却对曹夫人道“阿晏哪来的意中人,他前几日才对我说过没有。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夫人这话说得真是……”

    苏晏听出他在委婉地替自己说话,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我曾听阿晏说,夫人近来常常礼佛,他又终日不归家,想必母子之间有些疏远?”萧启琛看曹夫人面色缓和,趁机道,“不过阿晏和我们不一样,他从不进出烟花之地,每日都在南苑大营喝风吃土,夫人对他大可放心。”

    这话句句说到了曹夫人的心坎上,听萧启琛说完这些,她微微笑道“怎么搞的,没有就没有么,还要六殿下替你说话。”

    苏晏硬着头皮道“是。”

    见苏晏还跪着,曹夫人又有点心疼“好了好了,赶紧起来吧。我也不陪你,明日你该去何处还去何处,等你爹回来早些把这事定了,也好遂你的愿让你去前线。”

    她走得轻快,萧启琛咋舌道“令堂一向如此言辞犀利吗?”

    苏晏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当夜萧启琛没回宫,直接住在了平远侯府。倒不是苏晏不让他走,而是他非要赖着,还拿苏晏开玩笑“等你以后娶了李大人的女儿,我晚上喊你出来都不能了。”

    “别瞎说,八字没一撇的事。”苏晏在他脑袋上敲了下,替他倒了桶热水。

    萧启琛往下缩了缩,直把自己整个人都浸入水平面以下,一呼气就吐出一大串泡泡。他说要沐浴,苏晏将就他,不好劳动婢女和管家,亲自去打了水来。他很轻易地想起当年萧启琛一身泥水,过来后洗了个澡,然后露出了背上的鞭痕。

    思及此,苏晏心念轻轻一动,伸手去撩萧启琛沾了水湿哒哒地黏着脊背的长发。

    微凉的手指触上带着潮气的皮肤时,萧启琛转过小半张脸“干什么?觊觎我的美色啊?那干吗不告诉令堂你有心上人?”

    径直无视了这人不正经的挑衅,苏晏柔声道“我看看你那个伤留疤了没。”

    萧启琛“哦”了声,乖乖地把整个后背亮给他看,自己还伸手撩过长发。以前的伤疤早就痊愈了,宫里御医开了药,萧启琛并非不识好歹,要拿自己开玩笑,苏晏记忆里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地方恢复如初。

    唯有一个地方还留着淡淡的伤痕。

    苏晏的手指摸上去,顺着那寸把来长的伤疤抚过,好似在亲自了解它的前世今生。他力度轻,弄得萧启琛一直笑,浴桶里荡开层层涟漪。

    “这里怎么弄的,还没好?”苏晏问,又按了按,好让萧启琛知道他在说哪里。

    “嗯?嗯……不记得了。”萧启琛偏过头想了想,自己的手从水底摸过来,准确无误地覆上苏晏的手指,然后顺着那手指按住伤疤。

    他的皮肤温热,抚过时有种奇异的酥麻感,像是冬日里偶尔摩擦过粗糙衣服时指尖带起一阵火花,让苏晏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萧启琛咬着下唇道“好像是那次藤条上的倒刺刮破了吧,再过些日子应该就全好了。不好也没关系,在这个地方以后谁看得到。”

    苏晏心说我看得到,前思后想这话有点暧昧,就不再说了。萧启琛脖颈白皙,长发乌黑,此时俱沾了水,这景象几乎可以说活色生香地摊在自己面前,其中太过诡异了,苏晏又不是没见过萧启琛裸上身,为何今天就感觉嗓子眼被火烧着了一样。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一开口都嘶哑“我再去给你倒盆水?”

    “不用,我洗好了。”萧启琛说着,手一撑桶沿就要起来,苏晏不知为何竟不敢看他了,连忙抓过旁边的一条毛巾往萧启琛脑袋上搭,然后撂下句“我给你找点吃的”便飞快地跑了,背影竟有点狼狈。

    萧启琛茫然地擦了擦头发,后知后觉地想“我在他眼里就这么闲不下嘴么?早知道方才不该弄湿头发的,又得等干了才好睡觉。”

    他最后想起苏晏的表情和语调,突然笑了。

    那夜他们睡在一起,三月的金陵还没有彻底回暖,苏晏卧房的被子却很单薄。他在军中连大通铺都常住,睡得皮糙肉厚,受得了冻耐得了热,因此不十分在意,这有些恶劣的被窝只苦了萧启琛。

    他翻了第无数次身,悉悉索索地靠近苏晏,把睡得迷糊的某人戳醒,赶在他不耐烦前说道“我觉得冷。”

    苏晏揉了揉眼,许是脑子还不清醒,什么也没想,支起身子把自己盖的被褥扔到萧启琛那边搭好,随即滚了一圈,自己也缩进萧启琛的被窝里了。他很满意似的,手臂越过萧启琛掖了掖被角,然后精力不济般懒得收回来。

    “这么睡就不冷了。”苏晏呢喃了一句,又迅速地搭上眼皮。

    萧启琛却睡不着,他被苏晏这一通折腾,此刻两人正面对面、胸口贴胸口,苏晏的手还搭在他身上。他正要再次说话,苏晏却嫌这么摆着肩膀不舒服似的往下挪了挪,直到环住萧启琛的腰才满意,半梦半醒地喟叹了一声。

    萧启琛被他就着一个这么个姿势抱在怀里,睁着眼睛四处看,窗外好似月上中天,隐约传来几声细弱的虫鸣,显得静谧又安逸。

    苏晏呼吸绵长,热气微微喷洒在萧启琛额角。他刚开始百般不舒服想挣脱,过了会儿却好似习惯了,试探着伸手也抓住了苏晏的中衣。苏晏没有反应,揽着他的手收紧,萧启琛满意地在他颈窝蹭了蹭,疲倦终是涌上来。

    一夜无梦,直到翌日听见鸡鸣。

    萧启琛睡得好了醒得也快,被窝温暖,他睁眼后也不想动,就盯着苏晏看。他们的姿势亲密极了,好似比以前同床时都要离得更近。

    这种感觉让他安全,同时又被不知名的欢喜充满,整颗心沉甸甸的,清晨时眼睛有些酸。萧启琛长久地凝视苏晏,觉得这人比小时候好看太多,突然又舍不得日后他得照顾家人不能到处陪伴自己的时候。

    但这不舍来得迅猛又短暂,萧启琛很快找到了别的乐趣。他伸手挠了挠苏晏的耳垂,见他皱着眉闪躲,不由得更加起意。

    他在被窝里勾苏晏的脚,手指也在他脸上捏来捏去,直把苏晏闹得眼睛眯起一条缝,迷糊地拍掉那双作乱的手,然后嘟囔道“……别闹,阿琛,我还困着。”

    萧启琛笑得前仰后合,在他怀里没法打滚,那不知名的欢喜无处宣泄。他不敢再捏,于是捧着苏晏的脸,看他惺忪的睡眼渐渐有了神采,薄唇翘起一个宽容的弧度,看他和自己对视,然后发出低低的笑声。

    窗外晨光熹微,他被迷了心窍,竟凑上去在苏晏唇角轻轻一吻。

    下一刻苏晏猛地推开萧启琛,从床上坐起来。而萧启琛也彻底清醒了,他紧跟着苏晏坐好,两条被子都被掀到一旁。萧启琛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按住苏晏道“我开玩笑的,我……我……”

    他想说“我没有断袖之癖”,可这话卡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来。

    苏晏飞快地眨了眨眼,也镇定下来,坚决以为这是一个意外,配合道“我知道,我都明白,不用解释了——下次别这样。”

    萧启琛恨不得把头点到胸口来表达自己的诚意,正巧此刻婢女来叩门,苏晏连忙收拾了自己。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地穿戴完毕,然后谁也不理谁地吃了早餐,尴尬地分道扬镳。苏晏去南苑大营,萧启琛回台城上朝。

    庭院杏树的枝头,一只青鸟唱了首欢快的歌,然后一飞冲天,朝远方展翅而去。

    那棵与苏晏同龄的树上,正绽放了今年的第一朵杏花。

    第21章 流火

    南梁与突厥相隔数十年再次开战,被削减了军饷的骁骑卫和驻外军队打得无比艰难。

    突厥好似一夜之间开了窍,明白攻城掠地不能只打一处,有组织有纪律地兵分两路,分别从雁门、云门两处关隘进犯,不多时就连下五城。好在骁骑卫训练有素,支援迅速到位,苏致带兵奇袭雁门关,张理留守兖州,同样分了两处作战。

    两边各自胶着的打了四个月,突厥后勤到底经验不足,只得撤退。苏致领军乘胜追击,重又收回了幽州城。

    大军凯旋,却无人面露欣喜之色。经过徐州之时,沈成君盘算了一路,忽然道“此次呼延图撤军如此干脆,会不会有诈?”

    张理和他抬杠成了习惯,抢白道“有什么诈?他们粮草跟不上,再这样下去,突厥今年秋天连粮食都没得吃——”他说得开心,话一出口先自行停下了。张理望过去,果然旁边马上,沈成君和苏致用如出一辙的鄙夷目光盯着自己。

    张理心中忐忑,吞了口唾液,试探道“……他们不会真的这么想吧?”

    沈成君深沉道“果真想打一场持久仗,呼延图还真是个人才,看来当初被囚禁在金陵不仅没消磨他的意志,还让他学了不少啊……”

    苏致颔首道“回朝后,成君,你整理一封折子递到钟弥那里,写清其中利害——陛下那里我就不去了,免得一开口就要这要那的,讨嫌。回家还得面对个让人头疼的小崽子,想一想,要不是兹事体大,干脆都要在徐州呆着了。”

    沈成君晓得他在说什么,联想到此前“小崽子”复杂的表情,忍俊不禁道“大帅言重了,小侯爷是个听话的孩子。”

    闻言苏致的脸色却又冷了几分“我想要的可不是个听话的孩子。”

    而关于苏晏的话题片刻后就被调转开,沈成君想起苏致的担忧,越想越觉得呼延图在下很大一盘棋。他们习惯了把突厥当做蛮族对待,认为和礼明之邦比起,他们是一群不通教化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可如今……

    突厥世世代代逐水草而居,塞北之地严冬漫长而苦寒,又不适宜粮食生长,故而他们自从有了点兵力开始,就年复一年地打着南方邻居的主意。

    南梁与突厥大部分时间还是相安无事地维系着和平,两国相处,梁国占了天大的便宜。他们通常以粮食同突厥人交换牛羊马匹,甚而从草原上掠来的其他珍宝。这显然是个长期的不平等条约,所以和平久了又打,打累了又假惺惺坐下来和谈。

    呼延图这回让南梁耗费黄河以北的全部兵力和他死磕了快半年,谁也没捞着便宜,反倒弄得河北七郡的百姓胆战心惊无心耕作。从清光郡到颖州,但凡被铁蹄践踏过的地方,一粒粟都没种下。

    七月流火,盛夏已远,如此等到秋收……江南五郡、洞庭、巴蜀等地固然物资丰饶,可用来养活全国的百姓远远不够。

    倘若无应对措施,势必会引起一场蔓延北方的饥荒。

    在这样的忧心忡忡中,苏致率领大军凯旋,他谢了恩,然后礼貌推辞了萧演即将准备的所有接风犒军仪式。他做事雷厉风行,只向张理交代了京畿防卫,就风驰电掣地赶回了平远侯府。

    沈成君玩笑道“恐怕这还是咱们大帅第一次急着回家。”

    得知他归来,侯府难得地有了几分生活气。

    曹夫人如今状态好多了,许是重新开始操持家务,脸色也更加健康。苏致为这奇妙的变化暗自惊愕,绕着庭院走了一圈,才发现不对“……晏儿呢?”

    曹夫人笑道“最近学乖了,时常跟着我念佛,这会儿还在佛堂抄经。等一会儿抄完了,他就过来用饭。将军辛苦了,先坐坐。”

    她说得甚至带点欣慰,苏致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抄什么经?要出家?这小子没完没了了是吧——难道你没告诉他我此次回来最重要的一件事?”

    曹夫人掩口道“早便说了。晏儿近来长大了不少,白日就领军巡查京畿,最远去了豫州宣城,夜里就回来住,和他那些个朋友不一样,从不在外厮混——陛下对他称赞不已,直说有你当年风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苏致满脸的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拉过曹夫人的手“我不是不放心他……他自小就听话,但我怕他不肯。”

    “姻亲关系以巩固朝内的局势,文武相和乃是上上之策,御史并非权臣,叫他娶的姑娘花容月貌知书达理……阿晏识大体,不会在这事上犯糊涂。”

    “但愿是我想多了吧……”苏致喃喃,总算放松了些。

    他往椅子里一靠,刚要和曹氏拉拉家常,忽然从门外闪进来一个人。苏致眼前一亮,这少年比他上次离开江南又长高了不少,不是苏晏是谁?

    父子二人一年多未曾见面,都不是善于表达的人,一切只得尽在不言中。

    见他傻愣在原地,曹夫人向苏晏使了个眼色,这母子二人定是事先商量过,苏晏连忙道“爹,平安归来就好。”

    纵然知道是母亲提前教的,苏致仍觉得十分受用,亦道“我儿长大了。”

    平远侯府的主人们久违地吃了个和乐融融的团圆饭,好似过去几年中他们各自的阴霾都暂且被放下了。

    夜色静谧,苍穹却并不晴朗,渐起的秋风酝酿着一场梧桐雨。

    翌日朝会时,大司空钟弥上奏的折子把萧演还没来得及点燃的怒火扑了下去。皇帝本来正因为清光郡每年的水患想挨个清算,看了折子,气焰先灭三分,等见苏致站在群臣中,满脸都是不高兴之后,火气顿时都没了。

    “秋收之事,苏爱卿不必担心。”萧演干咳两声,道,“甫一两军交接,便有人向朕提出北方最糟糕的结局并不在于折损将士,而是颗粒无收。冬天朕遣人南下考察,最终发现崖州以北、南岭以南可以种植水稻。今年一开春,太常卿便南下督促春耕,南方气候炎热,六月时已经有了收成。虽然质量不如江南,但爱卿这颗心大可放回肚子里了。”

    苏致一脸不明所以,感觉自己一路的担心都泡了汤,暗中递了个疑惑的眼神给钟弥。对方略微靠右挪了步,然后悄声道“……六殿下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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