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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友 第9节

作者:林子律 字数:8185 更新:2021-12-31 23:35:08

    “陛下莫不是有自己的考量?”

    萧启琛闻言冷笑一声“按下葫芦浮起瓢,哪有这么好的事?他再把我逼下去,四书五经每天轮着看,搞不好豫哥哥就要以为我想掀了他的位子——我才不给自己找麻烦。”

    言毕,似乎想到了不祥的将来,萧启琛心有戚戚地喝了口茶。抬眼见苏晏正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萧启琛干咳两声,僵硬地转移话题“……不提这个,以后再说。我今天听他们吵了一早上,究竟出什么事了?”

    苏晏被他牵着鼻子走,立刻忘了没说出口的恨铁不成钢,一板一眼地把“突厥可汗死了,大儿子想抢王位,不让弟弟归国,于是秘不发丧,但当妈的偏袒远在他乡的儿子,觉得失去良机后这辈子也回不了突厥,派人来向南梁皇帝要人,结果还没走到金陵就被抓住了”的事娓娓道来。

    他说得慢,表情又认真,萧启琛听了一遍就知晓了经过,觉得比一早上的收获都多。

    苏晏说完后,口干舌燥地猛灌一杯茶。然后两人面面相觑,用眼神默默达成共识,都认为这不是他俩能说了算的事,议论再多也白搭,不如聊些别的。

    旧友阔别小半年重逢,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而在这两人的私密谈话中,苏晏也没有提那一封信。他不说,萧启琛也默契地仿佛把它搞忘了似的,好像他们之间从不存在一副因为深夜想念而信手绘出的梅花。

    “……你还记得韩广大哥吗?”萧启琛蓦然提了一个人名。

    苏晏一愣,点头道“是殿下当初的伴读,我记得的。”

    萧启琛从他对面的位置挪到苏晏旁边,压低了声音“上个月十五,我去平哥哥府上看他,就见韩大哥在。他如今是扬州别驾,听说平哥哥纳妃,专程从扬州赶来拜访。我见他欲言又止,故意约他私下会面,却不料果真有话要说。”

    苏晏简直烦死了此人故弄玄虚地卖关子,径直将一颗蜜枣塞进萧启琛嘴里“别闹,吃完就说,莫要扯远。”

    甩给他一个眼刀,萧启琛把蜜枣咽下去,附在苏晏耳边含糊道“他说当年的事,一直没有放弃追查,是谁指使小宦官毒害平哥哥,他已经有眉目了。”

    萧启琛说话时呼出湿润的热气,吹进他的耳蜗,苏晏半边身子因为这动作一软,但另一半却如遭雷劈,刷拉一下清醒了。

    他不可思议地拔高了音量“是谁?!”

    萧启琛缩回旁边的位置,无辜地又啃了颗花生“韩大哥还在收集证据。他对平哥哥真是忠心耿耿,若此人能为我所用,不失为一件好事,我得想想办法……”

    他一时说漏了嘴,发现后猛然停下,对上苏晏揶揄的神情,萧启琛硬着头皮道“干吗?”

    “殿下有雄心壮志,还要对我藏着掖着?”苏晏说这话时带着一抹戏谑的笑,然后不等萧启琛回答,自顾自道,“或许不被赵王注意到才好,韬光养晦,多年后或许才能去争那一席之地……你是这么想的吗?”

    萧启琛眨了眨眼,失笑道“你若不怂恿,我也想不到这么多。”

    苏晏摇头道“你不是安于现状之人,我也不是。”

    “那之前你说的还作数吗?”

    他先是一愣,旋即想起自己那天失去理智后的“肺腑之言”,太过冲动,但字字都是发自内心,否认自是不能,不如坦诚。苏晏垂眼,声音平稳“我说过的话都算数,你想要的,只要我能做到,都给你。”

    萧启琛一抿嘴,露出个苏晏很是陌生的神情来“……我若是也想要天下呢?”

    狡黠地上扬着的唇角,还有那双微圆的、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无辜的杏眼,叫人无法逃避。此时夕照西山,金光从烟雨楼的窗外洋洋洒下,萧启琛坐的位置正好逆光,他的泪痣赤红,生生添了几分妖异,不依不饶地等一个回答。

    苏晏的目光长久地在他脸上停顿,那些胆大妄为的念头争先恐后地窜出来,张牙舞爪地按住了他的理智。苏晏觉得萧启琛好像特别能玩弄人心,可他却在心知肚明中,甘愿地站在了萧启琛的旁边。

    幼时被欺负了立刻去告状撒娇的孩童,躲在饮马池闷闷不乐的少年,跪在明福宫里被打得皮开肉绽,被冷眼以对却仍然不动声色……

    那年说着“我无心与他争”的人,如今也开始觊觎天下了。

    他终究是低估了萧启琛。可仿佛只有这样的萧启琛,才更让他觉得真实,觉得“理应如此”。苏晏不问萧启琛到底何时开始有了这想法,还是随口一提。

    终究他只是迅速收回目光,苏晏淡淡道“这有何难,你比赵王,难道有哪里不如吗?”

    突厥可汗病死之后是否送还王子,太极殿上吵了整整两天,最终萧演拍案决定派人将其送回北境王庭,并与质子呼延图约定,倘若他能顺利坐上可汗之位,两国当继续盟好。

    这一决定与平远侯主张的“借此机会一举歼灭突厥”大相径庭,苏致逐渐往北推进的部署也没能成。但王命不可违,苏致仍然从骁骑卫中调了百位高手,并不顾众人反对亲自护送呼延图回归突厥。

    通宁三十年秋,南梁送还突厥二王子呼延图,拥立其继位。骁骑卫在皇命加身下,不情不愿地首次与突厥可汗亲卫联手,放逐了大王子。

    苏致了结这事后,却并未按照预定的结果返回金陵,反倒留守在云门关,加固了边境防卫。张理暂时接过骁骑卫的调动大权,大部分兵力调往雁门、云门两个关隘,唯有一支留守金陵,统领位置出人意料地交给了苏晏,副将为沈成君。

    朝堂上为此又吵了架,一边说让一个刚过束发之年的毛头小子掌管骁骑卫,简直太过荒唐,另一边冷笑,当年平远侯可是十八岁就上战场立功了。吵得人头疼脑热时,萧演重重地下了又一道搅得风云突变的诏命。

    皇六子萧启琛入国子监,师从曾旭,上朝议政。

    从“听政”到“议政”这一步,当初赵王萧启豫可是花了三年,而萧启琛,仅仅六个月。一字之差,但皇子议政,通常都在封王之后了。听政只是学习,议政却是在鼓励皇子参与国事,眼下储君之位空悬,萧演此举,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六皇子默默无闻了好些年,死了个母妃之后又遭冷落,好些人都觉得陛下已经对他彻底厌弃了,现下还没封王,居然开始享受亲王待遇了!

    皇诏送达承岚殿时,连萧启琛本人都吓了一跳。

    接过那皇诏,细细看了几遍,萧启琛仍旧一副茫然的样子,问道“徐公公,父皇这是……怎么了?”

    徐正德笑皱了一张老脸,只说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萧启琛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去国子监时,破罐破摔地问曾旭道“太傅,是我平时太过窝囊废,父皇看不下去,非要这样赶鸭子上架吗?他到底有多恨我,才把我当活靶子送给赵王,生怕赵王瞄不准?”

    曾旭对此人时常口出欺君犯上之语习以为常,拈着胡子发给萧启琛一摞《大学》,优哉游哉道“殿下可还记得,上朝听政前一天陪伴楚王殿下辞行时,说过什么?”

    窗外一声尖锐的鸟鸣,萧启琛灵光乍现,想了起来。

    “我知道父皇也是无奈之举,此番废太子,最难过的应当是他。毕竟众所周知王制其三,平政爱民、隆礼敬士、赏贤使能,敢问赵王殿下做到了哪一点?”

    萧启平被他逗笑了,道“你也只能嘴上说说,连太极殿都进不了。”

    萧启琛瘪嘴道“无能不官,父皇觉得是我没用吧。”

    回忆到此蓦然断裂,萧启琛一口气哽在喉咙,还没喘匀,曾旭毫不留情地给了他最后一击“那天,陛下就在外面,殿下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萧启琛“……”

    他做皇帝已有近三十年之久,从最开始的雄心勃勃,到如今已有些力不从心。偏生在这时候精心培养的储君无奈失势,长子戾气过重,却不想偶然往国子监走一遭,萧演却听见了这个从来只当开心果哄着的小儿子一番话。

    说得不全对,其中蕴含的少年心气与不合时宜的桀骜,正好戳中了萧演。

    他开始思考是不是遗忘萧启琛太久,小时候那个小团子眉宇间竟有怀才不遇。萧演想了又想,在半年的考核后,提前给了他一个机会。

    不是说“无能不官”?那便让人看看,是否能胜任。

    第11章 霞山

    “所以陛下觉得既然你能口出狂言,不如看看是否真有这本事?”听了萧启琛愁眉苦脸地说了一堆,苏晏总结道。

    继续愁苦地剥瓜子,萧启琛点点头“早知道我就不那么多话了。”

    苏晏满脸疑惑地瞥了萧启琛一眼,好似十分诧异这人为何今天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知道这会儿只能顺毛捋,于是转移话题道“你喊我来这儿干吗?”

    正值午时,金陵城内人声鼎沸。而萧启琛堂堂皇子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穿过几条主街道,连个随从都不带,苏晏问他为何,他反问道“你不是武将吗?”——显然过分相信了苏晏的身手。

    城南鱼龙混杂,白天开着酒馆、小吃摊,四处都是讨生活的百姓,熙熙攘攘,倒也不失人间烟火味。可到了夜里,挂红灯笼的青楼妓馆做了最底层人的生意,盗贼匪徒不时出没,故而大人教育孩子,都是说“别往那处去”。

    萧启琛就带着苏晏拐到此地,从错综复杂的街巷中找到了一所书院。

    这块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俨然成了金陵城一块难以启齿的狗皮膏药,而青瓦白墙的小书院仿佛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矜持地在狗皮膏药上站稳了脚跟。

    墙内传来阵阵读书声,念得抑扬顿挫。侧耳听了半晌,萧启琛才开口“听说这儿的先生有点意思,想找他聊聊天。”

    苏晏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哦”了一声,接过萧启琛剥下的瓜子壳,随手放入一个小袋中。他陪着萧启琛又待了会儿,听到里头的读书声停下,又静默了会儿,旋即孩童下学时的嘈杂由远及近,书院大门轰然打开——

    及腰高的小崽子们鱼贯而出,相互打闹着跑远,在巷口如同大河分流,躲进了一条一条狭窄的巷子,转眼间就跑干净了。

    街道两旁其他人见惯不惊,而安安静静在门外待了许久的萧启琛这才站直,把手头没吃完的瓜子往怀里一揣“走,我们去见见这位先生。”

    进门时,苏晏偶一抬头,才发现此间竟然还有名字。大门顶上一块朴素的匾额,字迹还是新的,却已有了风雨飘摇的意味,上书四字霞山书院。

    霞山书院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院子里栽了梅花,在深秋落尽叶子,只余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颤抖。正对面应当是课室,自然比不上国子监的进学氛围,里头案几坐垫乱七八糟,门前坐着个青年,正歪在那儿看书。

    苏晏余光一瞥,见他看的既不是四书,也不是五经,反倒赫然是一本道家经典。这人真古怪,苏晏想。

    “敢问是霞山先生吗?”萧启琛客气地行了个礼。

    那青年看着不过二十来岁,比之萧启平稍长,可也断然没到要被称呼为“先生”的年纪。他却大方地受了萧启琛这一拜,坐正了身子,道“贵客?”

    萧启琛道“不敢,慕名而来,恳请先生解惑。”

    霞山先生懒洋洋地起身,打量萧启琛一番,恍然大悟道“你是那日在栖霞山上与我们一同作诗的年轻人,那天跑得倒是快,还没来得及请教尊姓大名?”

    萧启琛矜持道“在下姓萧,便是……台城里那位的,萧。小时候曾与先生有一面之缘,你告诉我哥哥,他若为君,你必位极人臣。”

    听了这句的苏晏一愣,不容他说话,那霞山先生便往后退了步,方才的从容蓦然消失,惊讶道“六殿下!?”

    萧启琛一笑,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朝气来“谢公子,别来无恙?”

    几番你来我往的试探后,原来都是熟人。苏晏坐在茶室中,听萧启琛热情洋溢地介绍道“阿晏,这是谢相的孙儿,单名晖,字仲光,为着退隐江湖,连别号都想好了。他的英勇事迹,想必你也听过吧?”

    苏晏试探道“……年少以诗才闻名,后来放着陛下御赐的少府一职不要,离家出走的那位,谢公子?”

    谢公子干咳一声,展开把山水画扇,不顾天冷,装模作样地扇了几下,挡住自己的脸,羞得无地自容。

    偏偏萧启琛还补了一刀,无辜道“听说是游历天下去了,结果路上盘缠花光,只得打道回府,又不可能让谢相看笑话,躲到城南开了间书院——我说谢晖,你这书院自打第一天开学,就被谢相知道了,否则你以为那些小孩儿都是哪来的?那是谢相为了不让你太挫败,以至怀疑人生,托人雇的。”

    他说得大有“天下皆知,就你被蒙在鼓里”的意思,一句话一把刀子,捅得这位自诩瞒天过海的贵公子遍体鳞伤,几乎要无力支撑,连忙狼狈地喝了口茶“殿下,做人还须留一面,咱们多日不见,你就说这些,合适吗?”

    萧启琛道“我觉得挺合适的,否则你以为我找你拉家常?”

    谢晖掩面道“可不敢和你拉家常,殿下,整个金陵谁人不知你是陛下如今的掌上明珠,、当年太子殿下的受宠程度不遑多让。”

    虽然他没说错,但“掌上明珠”这四个字听着还是怪怪的。萧启琛笑了,道“高处不胜寒,可既然到了这位置,已经骑虎难下,请霞山先生助我。”

    “别……”谢晖道,“我发过誓,是不会掺和朝政的。”

    萧启琛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谢晖立刻弹开数尺远,警惕道“殿下难道还要逼良为娼么!”

    听到这儿,苏晏可算明白了,谢公子出了名的文采斐然,这话说得却活像书没读好,否则就是他有意要贻笑大方。他当即干咳两声,对萧启琛暗示不太适应。

    萧启琛也懒得跟这人虚与委蛇,径直道“谢晖,我知道当日你父母的冤案是谢公大义灭亲,也知道那件事之后你与他再无多的话说。但他仍是你祖父,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现在谢家式微,他门生虽多,加在一起也不如你让他安心。”

    谢晖怒极反笑,道“殿下今日是来当丞相的说客吗?若是如此,不必多言了,不送。”

    萧启琛也不废话,站起身,将茶杯放了回去“你父母是自尽,并非官兵虐待。丞相大人这些日子一直在重新查案,还他们的清白的诏书过几日便公布了,最近两天|朝堂上都在说这事……你,再多想想吧。”

    他一拉苏晏的手,自然无比地将人拖了出去。

    等到走出霞山书院,苏晏才问“是之前谢大人的冤案么?”

    就在不久前轰动整个金陵的大案子,左相谢轲之子谢维绮赴宴回家途中,与人起了口角。两边都不好惹,几番说不到一起竟然动起了手,混乱中另一方有个人被推了把,脑袋磕在墙角的一块石头上,当即就咽了气。

    按南梁的律法,私斗致人死亡虽然不光彩,但毕竟罪不至死。这事就蹊跷在死者居然是吴王殿下的至交好友。

    吴王殿下乃当今的皇弟,情同手足,去自己皇兄那儿又哭又嚎,非要给谢维绮定罪。案子从金陵府衙转到廷尉,最后是萧演亲自审的。谢相最终是妥协了,争取免了偿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儿媳被判流放临海。

    儿子儿媳走了,孙儿也对谢相充满仇恨,不多时就也离家出走。可怜谢轲三朝元老,辅佐几任帝王都没见愁苦,经过这事,本就花白的头发全白了。

    本以为案子告一段落,但流放途中还没走到临海,谢维绮突然离奇地死了,夫人也随夫自尽,临终前手中攥着谢维绮血书,上头写的全是冤情。

    此事一闹大,皇家脸面都被丢尽了。御史借此机会提出重审这个案子,又找来那日两边的人证,废寝忘食地审了好几日,终是查明,谢维绮在此事中压根就不是主使,甚至还是个劝架的,简直六月飞雪。

    萧启琛点点头“换做是我,也会生气这么久的。哎……就知道他不会同意,我这会儿一个门客没有,上朝也说不上话,拿什么跟豫哥哥比?我看父皇还是想等我的笑话,于他而言,这就是一场闹剧。”

    苏晏“那可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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