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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 第1节

作者:公子欢喜/冥顽不灵 字数:23234 更新:2022-01-01 00:10:27

    新欢作者公子欢喜冥顽不灵

    属性分类古代宫廷江湖

    关键字温雅臣  唐无惑

    醉酒的温雅臣被叶青羽捡回了家。

    住在照镜坊里的青年,身世来历一切成迷,却有一副容易相处的脾气。

    温雅臣可以轻而易举忘了他,却又每每不自觉登门打扰,想看他,看他写字,看他画画,看他捧着茶坐在窗前清浅微笑不知不觉,情根深种。

    浪荡荒唐的将军府绣花枕头与独居深院的平凡书生,本不该相交的两人就这般诡异地联系到一起。

    第一章

    月上中天,暗夜幽沉。寻常人家均已紧闭门户安然入睡。此刻恰是赌坊、妓院开门纳客的热闹时候。

    红灯高悬,纱幔飘忽。高楼上的歌姬怀抱琵琶媚声娇唱,赌坊中的牌九推得酣畅,骰子在竹筒里上下翻转,滴溜清脆。京都之繁华,不是白日里人马如龙的滚滚长街,端看这日落后斑斓迷离的不夜天。

    温雅臣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依翠楼老鸨刺耳的笑声里“啊呀,温少怎么走了再坐坐吧,让姑娘们多唱两曲。哈哈哈哈哈,索性别走,就住下吧,我们家翠珑天天盼着您呢哎哟,朱爷您也要走这哪儿成呀这是存心要张嬷嬷我去喝西北风呐快,快来把温少留下我的祖宗哟,留下吧”

    明明是沙哑的公鸭嗓,非要一个劲往细高处挤,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大肥鸭。老鸨浓烈的香粉味下,温雅臣胸中一阵阵翻江倒海。

    清冷的夜风吹散些许酒气,透过花娘浓妆艳饰的精致面容和小楼中炫目的朦胧灯影,温雅臣不经意抬头,依稀看到天边挂着的星子。孤零零的一颗,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光芒黯淡而孤寂,好似一阵风就能吹下来。于是情不自禁伸出手,迷迷瞪瞪地,却只抓住了同伴的衣角。

    “既然要走,那这赏钱哦呵呵呵呵,温少就是温少呵呵呵呵呵呵”听说这位张嬷嬷当年也曾是名震天下的花魁,芳名鼎盛时,一曲清歌无人能及。那年月的恩客里一定有不少是聋的。

    同行的公子哥儿们吵吵嚷嚷,要再找个喝酒的地方“走,去飞天赌坊找银月夫人”

    今夜说好是温雅臣做东,喝得满脸酒气的败家子们纷纷叫好,扯着衣袖、拖着脚步,踉踉跄跄推着同样喝得东倒西歪的温少往外走。

    狭窄的巷子曲折漫长,高墙沾上了夜露,湿滑冰凉。脚下的石板路不知被谁铺了厚厚一层棉花,绵软得几乎拔不起脚。温雅臣听得依翠楼里的笑声离自己越来越远,高楼之上,歌姬们清亮悠扬的歌声也渐渐变得听不清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再后来,温雅臣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歌女揽着琵琶铮铮弹唱,长夜漫漫,寂寞无处。高楼下真正寂寞的人们迷失在迷离撩人的灯海里。酒香熏红了眼,佳人迷醉了心,彻夜欢纵的纨绔子弟连摸骨牌的手都带着轻浮的气息。

    叶青羽站在巷口,面前的衣香鬓影与身后的黝黑寂静好似彩色与黑白的对比,一步之差,却成了两个世界。

    “来,再喝一杯酒我的酒呕”跌跌撞撞的醉客自红尘浊浪里来,一步步迈着虚浮的步伐隐没在暗巷内。

    一、二、三他在心中默数。

    “哐嘡”,酒瓶跌在地上碎了,醉客靠着墙根睡得酣甜。明日一早,全京城都会知道,东城的李员外宿醉街头,于是被他家凶悍的娘子打得鼻青脸肿出不了门。

    好心拾起他身边的酒瓶碎片,这位大爷活该娶一只河东狮,前两日被瓷片扎破的伤痕还大大咧咧挂在脸上。

    顺手替他把手里那半截瓶颈也取走,叶青羽待要起身,衣袖却被墙根下的另一个醉鬼揪住了。

    “你掉下来了”口齿不清的话语说明他醉得很深,赤红的眼睛一眨不眨,里头写满好奇。

    “”

    “天上”见叶青羽不解,他抬手指了指天。双眸倒映了巷子前的光影,闪烁如波,自墨蓝色的天幕徐徐又望向叶青羽的脸,“星星方才我瞧见了,你在那儿,孤零零的”

    “温少,你醉了。”叶青羽认得他。

    放眼京城,有人或许不知道当今皇上的名号。可是“温雅臣”三字却无人不晓。温太妃青眼有加的娘家内侄,长平郡主膝下的爱孙,他爹是威风赫赫的镇军大将军,他娘出身安阳卢氏,门阀豪族家世煊赫。他是将军府里的独苗,五世相承,四房上下,只此一个男孙,名副其实是含金握玉出生的名门骄子,想要不受宠溺都天理难容。

    温家公子通音律,精博弈,镇日流连花丛,既善解人意又善解人衣。大庭广众之下,世人皆如此称赞。回过身去,却说得简单明了温雅臣镇军将军家的绣花枕头。

    京中盛传他有一副宛如好女般精致的容貌,如今这张漂亮面孔正对着叶青羽欢乐傻笑,双眼眯起,嘴角大大咧开,笑容真诚,憨态可掬“嘘别说话,小心月亮听见了,把你抓回去。”

    真是少有的烂漫心性啊。叶青羽哭笑不得。

    “怎么就你一个人天上是,地上也是。”他表情认真,兀自醉言醉语。

    “我一直是一个人。”

    “拉我起来。”瘫坐在地上的醉鬼颤颤向他伸手,不等叶青羽说完,他便索性揪着他的衣袍挣扎爬起。

    两人相对而立,只隔了些许距离。月光自高墙迤逦照下,传闻中名冠京师的俊挺容貌近在咫尺,眸如春水,唇红齿白。叶青羽忍不住感慨,才品云云是胡说八道,姿容卓越却是言犹不及。

    不过是刹那间的失神,不安分的醉鬼已经麻利地把爪子搭上了他的脸,口中同样也是喟叹“真是真是”

    喃喃自语了大半天,却蹦不出第二个词。看来人们的传言是真的,他的功名是温家花钱买的。

    “我送你回将军府。”不见了爱孙,将军府上下今夜必定不得安宁。

    “不,我不回去。”他断然回绝。好似生怕真会被带回去一般,抓过叶青羽的腕子,旋身反把他逼进了墙角里,“我不回去,你也别走。”

    距离又近半寸,阅尽群芳的风流公子有一副醉人的好嗓子,贴在耳边低声呢喃,任是冰做的心都要化开。如身后墙壁般冰凉的手指依旧在脸上流连不去,已经靠得不能再近,身体偎着身体,彼此的衣衫紧紧贴在一起。叶青羽无奈地想起,温雅臣的衣襟上似乎还挂着呕吐留下的污渍。

    “你来这儿做什么”醉鬼的发问还在继续。

    “睡不着。”

    “为什么”

    “”这要怎么答

    醉鬼给出了答案“你不高兴。”

    一语中的。

    “你的眼里都看不见笑。”完全无视叶青羽眼中的反驳,他连连摇头感叹,“天际如此辽阔,可你却独自被抛在一边,真可怜。”

    “温少”

    “之前我就想这样这样摸摸你”触摸着面孔的手指像是在探索什么,又仿佛是安慰。放纵声色的败家子明明已经喝得不省人事,此刻却眼神犀利,仿佛公堂上明察秋毫的判官,“你太孤单。”

    “生来就是如此。”叶青羽垂眼。

    温雅臣静默了,而后圈住了他的肩。

    混杂着酒气的呼吸随着说话声一阵阵拂过叶青羽的脸,他说”别怕,有我在。”

    他“呵呵”傻笑,滚烫的脸紧紧贴着叶青羽的“你笑起来一定比现在好看。”

    他头枕着叶青羽的肩膀,口齿含糊地许诺“放心吧,以后你就不孤单了,我陪着你。”

    扯东道西,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牛头不对马嘴。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什么。

    叶青羽侧过脸,看见他那双映着月光的眼正慢慢合上。

    呵,醉鬼。

    小巷曲折,更深露重。墙根下的鼾声错落起伏,醉鬼喷在颊边的呼吸炽热而悠长。

    最后的最后,停止了唠唠叨叨的醉言醉语,醉鬼附在叶青羽耳边轻声说道“看,我接住你了。”而后沉沉睡去。

    刹那间,心潮迭起。

    石墙的寒意透过衣衫微微刺痛了背脊。挂在身上的大少很沉,胳膊依旧紧紧箍着他的肩膀。温雅臣的脑袋埋在叶青羽的颈间,时不时还不忘蹭两下,好寻一个舒服的角度。

    叶青羽一动不动地站着,眼角余光瞥见被扯落一旁的玉冠。松散的发丝自冠下跌落,被夜风吹起,轻轻拂过他的鼻尖。

    长叹一口气,叶青羽摇了摇头,架起这位名满京都的浪荡少爷,慢慢向巷子另一头走去。也许是因为被他说中了一些事吧。叶青羽这样对自己说道。

    第二章

    温雅臣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正站在倚翠楼外,老鸨尖笑着同身边的朱家少东拉扯不清。身旁人来人往,一阵微风吹过。他不经意抬头,天边孤零零挂着一颗星子,仿佛随时就会被风吹落。于是情不自禁伸手,手中一沉,天上的孤星正躺在掌中,光芒隐隐。

    温雅臣捧着它,前所未有的满足溢满心胸。

    “哎,你们看”他扬声招呼众人。

    星子抖动起来,不等他捧在手中细看,便陡然一闪,无声裂做了一撮尘土。夜风瑟瑟,顷刻消散于天地之间。

    心中大恸,脑中“嗡嗡”乱响,仿佛盛了千军万马奔腾驰骋。尖锐的疼痛自眉心一路蔓延,温雅臣不禁呻吟出声“唔茶”

    醉梦消散。

    探手去摸床头的醒酒茶。一夜宿醉,不知是否还赶得上去向祖母请安“什么时辰了”

    “刚过辰时。”

    “嗯老太太房里派人来过吗去告诉一声,我昨晚睡得太迟,今天不去请安了。”手掌四下挥动,那碗醒酒茶像是长了腿会跑一般,怎么也抓不着。温雅臣气馁,拉起被子想要再睡一会儿。

    身旁的声音说道“茶壶在桌上,我替你倒。”

    “嗯。”前两日刚换的新被褥,怎么转眼又换昏昏沉沉地,温雅臣想,八成是二姐来过,嫌弃颜色太艳丽。在她眼里,裹一块白布单睡着才叫冰清高洁不染俗尘。

    挑剔成性的将军府二小姐,难怪迟迟嫁不出去。

    身边的软枕手感舒滑温暖,叫人忍不住抱得更紧。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萦绕鼻间的味道不同熏香的甜腻,而是带着几分淡淡的草药香,清新怡人“怎么连香都换了三小姐的主意”二姐换了他的被褥,三姐若不在他房里添置些别的,就绝不会罢休。

    “唉算了,随她们去吧。只要不闹到老太太那里就好。”温府尚在闺中的两位小姐天生是冤家,成天坐在一处,不是吵嘴就是斗气。恼极了就把弟弟也牵扯进来折腾一番,阖府上下没有不怕她们两个的。一思及此,温雅臣越发觉得头痛难当,“茶呢怎么还没送来”

    “我走不开。”

    还是那个声音,温润柔和,就像这房里的香。难不成连房里的人都跟着买了新的怀里的软枕动了一动,好闻的香气也随之浮动。

    温雅臣开始纳闷,小厮怎么会进他的卧房在房里伺候的应是大丫鬟绿萝和紫萱“你是谁”

    猛然睁眼,双目酸涩,承受不住白光的刺目,头痛更甚,温雅臣忍不住抬手扶额,看见床下铺了一地的凌乱衣衫。精致的玉冠被丢在一旁,冠尖上还缠着绣花荷包上的鲜红流苏。这样的场景他很熟悉,一个月中总有那么七八回一早醒来会瞧见如此狼狈的场面。

    “昨晚我喝多了。”温雅臣坦白说道。什么软枕这是活生生的人,搂着能不舒服吗

    一夜春`宵后第二天醒来会脸红这种事,温少好些年前就不干了。不过昔时身侧睡着的是一丝`不挂的美艳佳人,现下却是与自己身躯相同、毫无二致的男子,看来是真的醉糊涂了。

    本朝民风尚算严谨,不过男风之流亦非禁忌。勾栏院中时有涂脂抹粉的小倌倚门卖身,大户之家中也有豢养娈童消遣赏玩的。温雅臣向来偏好身段娇柔的女子,于是常为一众朋友戏谑“此中滋味妙不可言。啧啧,温少不试,当真可惜。”

    那朱家绸缎庄的大公子朱海潮甚至扬言,终有一日要叫他好好领略一番。看来,昨晚必定被他们下了套。啧这群狐朋狗友

    环顾四周,房中陈设不见华丽,既没有通常妓院中铺天盖地的俗艳纱帘,也不见粗制滥造的拙劣书画。据说,除却勾栏画舫,不少粉头名娼不愿鱼龙交杂混在一处,便在巷尾深处租一个小院悄悄开张独自营生。其中不少人家布置得很是精巧,兼之清幽风雅无人打扰,宾客盈门之盛况不下于倚翠楼。

    温雅臣暗想,看来这里就是其中一处了。屋内器具简单,桌椅床榻均是以古朴清雅为宜,雕琢极简却颇见匠心。看惯了高屋广厦下的雕栏玉砌,如此干净的布置倒令人耳目一新。透过格窗的缝隙,甚至能望见枝头翠绿的新叶。看来朱大公子真是费了不少心思,他家兄弟三个里,但凡有一个能把这股劲头用在买卖上,朱员外便不至如此性急地讨进第七房姨太太,好趁没闭眼前赶紧再生一个有出息的。

    “你的衣服脏了。我原本只是想替你更衣”见他发愣,叶青羽解释道。

    温雅臣瞪着他的脸不见反应,叶青羽顿了顿,续道“桌上的水是凉的。温少若要热茶,恐怕须稍等片刻。”

    他起身要下床,身上忽然一沉,醒过神来的温雅臣突然收紧手臂箍住了他的腰,一个翻身又把他压了回去。

    叶青羽惊讶“你”

    竖起食指抵上他的唇,温雅臣俯身对他温柔地笑“别忙,我这就走。”

    身下的人面容算不上漂亮,五官虽不粗糙却也称不上艳丽,眸光略显拘谨,嘴唇也不莹润,脸色苍白甚至仿佛透出几分病容。论及容貌鲜艳,实在无法同烟花巷里的小倌相提并论。可是这份柔和的气质却分外让人觉得可心,就如同他颈间的香味,闻着不甜,可丝丝缕缕地就渗进了心底。

    温雅臣再度感慨,朱家大少长进了,终于分清野鸡和凤凰了。回头上他家铺子买料子去,从老太太到摘菜的厨娘,一人添一身新衣裳。门口的两头石狮子也不落下,擦洗干净,拿大红绸子扎朵大花系上,要多喜庆有多喜庆。

    这般想着,不由笑得更深,垂头凑到叶青羽颊边亲一口,方才起身穿衣“别起来。你累了,再多睡一会儿。”

    怪道所有见过他的女人都众口一词地夸他好。比起眼神如刀的顾侍郎,温少对谁都如此体贴周到。哪怕下一瞬就要抬脚迈上别人的床榻,这一刻他却还能甜言蜜语地对你说着你的美。

    叶青羽知他误会了,急忙辩解“我不是”

    温雅臣敷衍地冲他挥了挥手,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背过身去看地上的狼藉。

    原先的衣服是不能穿了,污渍斑斑点点沾满衣襟,团成一团丢在地上,闻着味儿就像是馊了的咸菜。不待叶青羽开口,温雅臣打开衣柜,径自从里头挑了一身好歹有些花色的“怎么这么素跟我二姐似的。”

    叶青羽诧异他这旁若无人的做派,呐呐答道“衣饰不过虚华而已。”

    那头的大少充耳不闻。他好奢丽喜繁华,平生最见不得“简朴”二字“呵,也是。你说是那便是。”

    看他低头四处张望,叶青羽明了他是在找腰间的玉饰。下床从那堆脏衣服底下捡起递给他。温雅臣大方地推手回绝“送你了。就当买了你一身衣裳。”玉饰上也沾上衣服的臭味,还怎么带得出门

    叶青羽抬眼看他,面前的温雅臣眼梢依旧带着三分笑,却已然没有了酒醉后的娇憨模样,飞眉入鬓,嘴角微翘,全然一派世家子弟的骄横慢傲。

    “值不了这么多。”看不惯他的铺张做派,叶青羽皱眉。

    温雅臣早已不耐“你看着花,我管不着。”

    偏头侧跨一步往门外走,看叶青羽作势追来,温雅臣一拍脑袋,旋即又回身摘下了手上的扳指放在桌上“朱大耳朵没给钱那个抠门的这个给你,进贡的东西,值多少我也不知道。去朱大家的铺子里换两身新衣服总该够。选个鲜亮的颜色,太暗了不招人喜欢。”

    叶青羽脸上已有了怒容“温公子,这是何意”

    温雅臣的头痛还没过去,晕乎乎地不想同他计较“我知道,昨晚我没碰你,你不高兴。你放心,你们这一行毕竟是出来做生意的,既然留宿就只当做成了你一夜,银货两讫的规矩我还明白。你叫什么模样还不错,下回有空我再来看你。”

    叶青羽完全变了脸色“温公子,说话要慎重。”

    “随你、随你”按下性子把他推回到椅上,温雅臣屈指勾起叶青羽的下巴。四目相对,惑人的面孔上再度泛起几许柔情,“什么都随你。我该走了,这些东西就当是我暂存在你这儿,可好不许再摇头,也不许再说话。嗯”

    叶青羽果真再未拦阻,拉开`房门,温雅臣收敛起表情,扬长而去。

    啧,精简素雅些是别有风味,可惜太刻板就无趣了。

    望着那道潇洒从容的身影一步步远去直至消失在院门外,叶青羽扫了一眼桌上的玉饰,失望之情油然而起。终究,浪荡子就是浪荡子,连清醒时的承诺都会转身置之脑后,更何况是酒后的戏言

    “放心吧,以后你就不孤单了,我陪着你。”言犹在耳,却人去屋空。呵真是

    第三章

    出了院子一路走,巷子曲折深邃,胡同细长狭窄,环环相接,阡陌相连,弯折迷离仿若迷宫。寻人打听了几遭,温雅臣方才寻到熟悉的所在。望着眼前宫灯招展的依翠楼,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刚刚走过的巷子他曾经竟是走过的。

    京中有处所在唤作照镜坊。盖因此地幽邃僻静少有人烟,故而常有那荒废祖业败家欺祖的不肖子弟,在外偷偷娶了小纳了宠,怕父母妻子见责,便在此置办产业安顿外室。或是体面人家家门不幸,有人做了说不出口的丑事,怕遭人非议多惹是非,便也在此营造一幢小院,将败德女儿与私生之子隐匿于此。因此处家家均是独门小院,庭院深深,围墙高起,白日里悄无人声。外人乍见之下,只见房前门后俱是相同模样,毫无差别,故而有了照镜之名。

    曾有人将此间的一座精舍当作寿礼赠与顾明举。前榜的探花郎自打挂上了高相这棵百年大树,可谓仕途顺遂炙手可热。上调六部时,已是京城大员中年岁最轻的。转眼圣旨颁下,又擢升了正四品中书侍郎。所谓青云直上,所谓年少有为,所谓前途无量,什么溢美词套在他身上都不算过分。多少人家哭着喊着要把女儿下嫁给这个曾经的穷书生。就连向来眼高于天顶的老郡主都动了心思,几番暗示温雅臣将他请来家里,看看家中的二小姐是否同他有缘。

    不过后来老郡主直叹侥幸,因为没多久,顾侍郎就一夜坠落。眼下在天牢中已有两年。

    当初,顾明举带着温雅臣前去精舍观视。人家哪里是送屋子连屋子里的人都阔气地留下了。赤橙黄绿四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往跟前一站,再巧夺天工的雕花梁柱在温雅臣眼里都成了不值一看的木头。顾明举却婉言谢绝了"这份礼太烫手。"

    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温雅臣不懂也没心思去懂。温少只觉得可惜,可惜得心都痛了。上哪儿再找这么风情各异却面容相同的四个大美人去

    难怪温老将军提起这个儿子就要叹气。

    回到将军府,里头已是哭声震天。

    小厮温荣就哭天抹地奔了出来“少爷、少爷我的祖宗哎,你可算回来了。呜呜呜呜你去哪儿了我刚见你拐了个弯儿,一回身你就没影了。老夫人让人出去找了你一宿,谁都说没瞧见你。呜呜呜呜你再不回来,小的、小的就要去地底下陪您去了哇”

    担惊受怕了一夜,满团稚气的小厮止不住放声大哭。

    温雅臣用衣袖替他擦泪“好了好了,哭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急什么”

    “可是可是少爷,呜呜呜呜”

    温雅臣叫他哭得心烦,随手把腰上的绣花荷包摘下来塞进他手里“来,拿去。回去把脸敷敷,这副德行,我怎么带你出门别哭了,嗯”

    叶青羽的衣柜寒酸得叫人发指,挑挑拣拣了大半天,也就这个绣着云龙纹图样的荷包稍稍有些富贵气象。温雅臣认定,他若非是开馆营生的小倌,就是受金主冷落、为生计不得不私下接客的男宠。心下嘀咕,容貌黯淡加之性格无趣,确实不讨人喜欢。

    小厮攥着荷包,哭得更响亮“您还要出门呐少爷哎,我的祖宗,您放过小的吧。呜”

    “说的什么呆话不出门我去哪儿”

    那头里屋中的老郡主早已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儿哟,我的孙儿这一夜是去了哪儿怎么连个口讯都不传回来就这么平白无故找不见了,我、我的心肝儿哟”

    边上,卢氏夫人带着四位姨太太也跟着掉泪“不回府便罢了,但也该找人回来通禀一声,怎么话都没半句就不见了一整晚阖府上下为了寻你,一夜不得安生。你看把你祖母急的幸而今天是回来,若是、若是你为娘我我”

    温氏一族自祖上以武兴业后,代代投军从戎,后世子孙多有战死疆场马革裹尸者,现今的富贵权势真真是以热血洗地白骨堆就。及至温雅臣父亲一辈,虽有叔伯兄弟四房,男孙却惟独只有温雅臣一人。老郡主爱孙心切,说什么也再不肯让他习武从军。平日里,镇军将军远戍边疆,无暇顾及教导儿子。于是府中一干女眷越发将他宠溺得无法无天,说什么做什么从未有过一个“不”字,只生怕他吃少了、穿冷了、身上银子不够使了。至于温雅臣在外的放`浪形骸与挥金如土,却是一概不闻不问。

    昨夜急于寻人,连着把温氏其余三房也惊动,一早就有女眷过来陪在老郡主座下啼哭。

    温雅臣垂头搭脑跪在地上,身侧围了一圈泪水涟涟的婶娘姐妹,哀哀的哭声吵得头昏脑胀,只得闷声答道“孙子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的孙儿你要是有个好歹,我如何去见温家列祖列宗”老郡主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攥着帕子捶胸顿足。

    赶紧一路膝行跪到祖母脚下,温雅臣也红了眼“是孙子一时喝多了走岔了路。祖母莫要再伤心了,哭得孙子心疼。”

    如是这般又是抱腿又是撒娇,好一阵劝慰,老郡主方才止住了哭“再过些日子,你父亲也该回来了。赶紧收收心吧。再这样整天胡闹,看他怎么教训你。”

    头皮一麻,温雅臣只得应声说是。又蹭到他母亲身边安抚了许久,才得以脱身。

    走出屋子时,只觉两肩沉甸甸的,四肢百骸无一不酸痛,耳边还留着女眷们抽泣的余声,累得好似也跟着哭了一宿。

    已是初春时节,春寒料峭。院中的腊梅尚在花期,红粉绿萼,热热闹闹开满一树。角落里,几株迎春迫不及待地绽出几朵小花。鹅黄的颜色衬着浅褐的细枝,尤显活泼。站在廊下,望着院中这一派锦绣,温雅臣却莫名记挂起清早那个干净质朴的小院。虽只是自窗缝中的无意一瞥,那抹幼小的新绿却远比眼前的娇花来得怡人。

    至少,他不吵。不哭不闹的,其实也挺好。

    正想得出神,却听身后有人拍手道“哟,咱们家的主心骨回来了。好了好了,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温雅臣闻声回头,却是二姐温雅歆“我说怎么没在屋子里看见你,原来躲起来了。”

    “哭的人够多了,不差我一个。”斜一眼依旧听得见哀声的里屋,温雅歆冷哼道。

    迥异于笑脸迎人的弟弟,温家二小姐性情古怪,自小不爱笑。及笄后,慕将军府威名而来求亲的人家可谓不计其数,均被她一口回绝,不是挑剔东家的势利就是厌恶西家的庸俗。于是温二小姐挑剔的名声也就此在京中传开。

    温雅臣有意苦下脸道“原来你不担心我。”

    她嗤笑,偏过脸只用眼角睨他“也只有祖母和大娘会信你被人欺负。你若不回家,不是在哪家赌坊输得脱裤子,就是钻进了谁家姑娘的闺房干见不得人的事。还用得着我来替你操心”

    “还是二姐知道我。”摸摸鼻子,温雅臣自找没趣。

    刚要抬脚,却听温雅歆道“回来。”

    “这件衣裳谁给你挑的眼光不俗。”自命清高的二小姐难得能夸几回人。

    温雅臣低头看,身上穿的衣衫正是叶青羽的。回府后忙着见祖母,一时未来得及更衣。豆青色的袍子是衣柜中难得鲜亮的颜色,之前穿得匆忙,也未在意,如今细细观瞧,原来上头还用同色丝线绣着竹枝图样的暗纹,针脚细腻,做工精湛,斯文而又雅致。

    温雅臣嬉笑“我不告诉你。”

    走出几步却又回头,拉拉衣襟,理理袖口,再掸一掸下摆上的灰“二姐,真的好看”

    她穿一身藕荷色的衣裙,袅袅立在廊下,侧旁一树雪梅开得绚烂,半遮着着她雪也似白`皙的面容,却挡不住她犀利的言辞“穿你身上就难看了。”

    “呵呵”温雅臣笑得更开,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叶青羽的脸,不知穿在他身上会如何也许,就不那么呆板了吧

    第四章

    春暖人间,万象俱新。城外明湖上的冰消了,一汪碧水清清,两岸垂柳婆娑,桃花初放。

    蛰伏了一个寒冬,不但路边墙根的野草冒得茁壮,京中各家不事生产的纨绔子弟也是摩拳擦掌。今天这家请去游湖,明日那家说好了赏花论诗,再过一旬,一个个排着队定下日子办寿酒。喧喧嚷嚷,吵吵闹闹,比之园子里争奇斗妍的百花还要来得张扬。

    温雅臣交际广阔,又顶着将军府的名号,各家无不奉为上宾。原先还想着无聊时再去照镜坊走走,一连数日应酬,也就渐渐淡忘了。

    “哈哈哈哈哈,温少,承让又是小弟赢了哈哈哈哈”对面那位肥头大耳的银楼少东笑得红光满面,一脸的油脂刮下来足足能省一月的灯油。

    楼下忽而一阵嘈杂,貌似又有人输得家财散尽,哭声笑声混合着赌坊保镖的骂娘声与喝斥声,一时间乒乓乱响,乱成一团。身畔的美姬“啊呀”一声娇呼,软绵绵地倒进温雅臣怀里“吓死奴家了。”美目盈盈,说不尽的楚楚可人。

    温雅臣喝得半醉,星眼朦胧里瞧见她腮边被酒气熏糊的半边残妆。连日欢纵,夜夜笙歌,日复一日消遣,蓦然间一阵疲惫袭上心头。

    环顾四周,不论是身边笑语连天的朋友抑或窗外亮如白昼的琉璃灯一昔间皆不复趣味。看他们一个个借着酒劲群魔乱舞,温雅臣不觉有趣,反而没来由烦腻起来。

    太吵。

    无楼外尖细的歌声,楼里推牌九的杂声,醉鬼的胡言乱语,赌徒的赌咒发誓,混作一团尽数灌进耳朵里,听不见半分趣味,只有“嗡嗡”一片噪音,震得脑中乱哄哄昏沉沉眼花缭乱。及至明日一早也甩脱不了的乏味枯燥。

    在外如此,在家亦如是。将军府里的姨娘们成天计较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她比我多一个戒指,头上少一根时新的珠钗闹闹哄哄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娘亲总把自己关在佛堂里,见了他也不外乎反复唠叨着那几句要学好要上进要讨好你爹的陈词滥调。就连难得回娘家一趟的大姐见了他也总是蹙着眉头满脸忧色,将军府将来是要交给你的呀爱交不交,你们倒是把它交给别人呐

    “哎,温少,怎么了还想去哪儿新开的那家天仙阁如何”见他霍然起身,众人俱是一怔。

    “困了,我先走一步。”敷衍地抬手挥了挥,温雅臣毫无留恋,扭头离去。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夜风还带着些许冬末的凉意,吹起了绣阁上高挂的宫灯,也将花娘的裙摆翩翩吹起,珠片绣作的彩蝶逐着五色丝线描绘的牡丹款款飞舞,看红了楼下书生白`皙斯文的脸。

    随着人潮漫无目的地游走,行到一个僻静处,人流都散了,独留他一个站在原地,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身边的小厮忍不住小心开口“少爷,您想去哪儿回府吧。上回您在这儿走丢了,小的差点被大管家扒皮。”

    温雅臣闻声回头,不禁愣住。前方巷陌纵横,家家院墙高耸。原来迷迷糊糊地,居然又走到了照镜坊。

    既然来了早已被遗忘的清净小院与窗见沁人的绿色蓦然跃上心头。

    举步上前,一头扎进巷子里循着记忆找去,果然在一条窄巷的尽头看到紧琐的木门。庭院重重,若非走到近处留心查看,即便站在巷口远观也极难发现。

    毫不迟疑地抬手叩门,“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突兀。

    温荣吓了一大跳,赶忙上前抱住他的胳膊“我的祖宗,你这是干什么要撒酒疯咱也该换个地方。”

    温雅臣自己也说不上来想干什么,只是立在照镜坊前,就突然十分想再看看门后那座上次来不及细看的院子,以及院子里那个似乎不怎么会说话的青年,虽然无趣,可是也意味着,他不吵人“我找人。”

    “找人也不是这个时候。哪里有三更半夜敲门的”温荣急了,拉着他的衣袖苦心劝解,“少爷,咱们回家吧。若是再出事,小的脸上都还没消肿呢。”

    温雅臣充耳不闻“先前跟家里说好了,今晚在丁大人府上看戏。出不了事。就算有事,那又能怎样”

    您当然不怎样,可我呢温荣难过得想哭。

    正说话间,几声窸窣轻响,“吱呀”一声,门后慢慢探出一个睡眼惺忪的老仆“公子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温雅臣从容拱手“上回受了你家主人招待,今日在下特来道谢。”

    “我家主人出去了,公子若是有事,还是白天来吧。白天他总在的。”话音未落,不待温雅臣追问,那门“吱呀”一声又合上了。

    想要伸手再敲,手举到半空却又踌躇。这时候出门,不是上街揽客便是有了金主传唤。啧,既是出来讨营生的,又何必做张做致,做出那副清高模样给谁看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落寞,只是刚刚才升起的几分期待还在胸口间萦绕着,就这么毫不留情地被戳破了。温雅臣忽然之间,微微觉得有些难受。

    幸灾乐祸的小厮笑嘻嘻逗他“看,小的刚才就说过了,哪里有这时辰找人的大半夜的,平白无故找上门去,人家就算在家也必定不愿见客。少爷,别生气,咱们再回飞天赌坊摸两把兴许就翻本了。”

    猛地站住脚,温雅臣恶狠狠回头,一张俊脸上已是黑云密布“翻什么本那么喜欢那儿,我把你抵给银月夫人如何”

    小厮急忙告饶“小的多嘴。”

    温少一甩袖子,一个人独自气冲冲往前走“既然知道,那还不快走”

    “少爷,去哪儿呀”

    “你说去哪儿回府”

    夜色正浓,楼头的花娘彩袖飞扬,晃花了路人望穿秋水的眼。烟花巷内人来客往,笑语喧天。遍地烟花客,独他行得匆匆,高冠入云,环佩叮当,绷着脸闷头直走,活脱脱一只斗败了的小公鸡。

    之后几日,又有不少人家来邀,赏桃花、猎野兔、踏青郊游名目种种,无非吃喝玩乐四字。温雅臣一反常态地都推了,窝在将军府里哪儿也不肯去。有一天,甚至破天荒地起个大早跑去上朝。

    当日温将军在京时,痛恨他胡天黑地虚掷光阴,就在礼部给他找了份闲差。温雅臣不敢违逆父亲,勉强赶去朝中装模作样混了几天。一俟温将军出京,便立刻央了母亲和祖母去宫中疏通,托病在家休养,再未踏入过朝堂半步。当朝天子病重,朝纲不振。旁人知他家皇亲国戚权势极天,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敢多问。

    现今看他收敛行迹,虽只去上了一天朝,老郡主和卢夫人也是喜不自禁,只道是菩萨保佑,家里的独苗终于懂事开窍,明白要上进学好了。

    阖府上下,人人欢欣鼓舞。唯有二小姐温雅歆远远站在人群外,勾着嘴角冷笑“只怕他这不是安分学好,是憋着劲使坏。”

    第五章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未及仲春时节,房檐下就有燕子甘愿冒着连天阴雨回来筑巢。小小的东西好似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一路山水迢迢而来,不见半刻休息便马不停蹄飞进飞出,忙着重整家园。

    叶青羽可以听到它们啁啾的鸣叫与翅膀的扑腾声。小小的鸟儿如同世间所有新婚的夫妇般,有着数不清理还乱的家事,忽而喁喁细语,忽而又拌起嘴来,再过一会儿,又是一派其乐融融。

    照镜坊太过安静,厚厚的高墙挡住了世人窥探的目光,也将墙后的一切喜怒哀乐尽数泯灭。邻家曾经夜夜都会响起女子寂寞的悲歌,哀怨的曲调伴着模糊的哭声,被刺骨的北风吹得越飘越远。子夜时分,叶青羽常常被她的歌声哭醒,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默默地听。

    一月之后,歌声消失了。负责照顾叶青羽的秋伯说,那女子自尽了。临终前,她割破手指,在墙上留了整整一壁血书。可惜他不识字,写了什么完全不认得。

    他摇着头一再感叹可惜。叶青羽一如夜半听她的哀歌时一般沉默,人生绝望种种,无非被欺骗,无非被背叛,无非被抛弃。

    “公子昨晚又出去了”窗外的秋伯专心致志地修剪着一株栽在盆中的青松,语气随和仿佛闲话家常。

    “嗯。”笔锋微顿,叶青羽低声回答,“对不住,又吵到您老。”

    白日无尽,长夜漫漫。他醉心习字,秋伯痴迷园艺,于是一笔一划之间,花开叶落之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唉”秋伯再不说话,一声长长的叹息渗进绵绵的雨水里,落在树根下的泥土中,生出一树的寂寥。

    透过模糊的窗纸向外看,秋伯老了,当初宽厚壮实的胸膛如今只看得到日益弯折的背影。洪亮爽朗的大笑再听不见,埋首花草丛中的老者连鬓边花白的头发都显出那么一丝枯涩。

    叶青羽静静看他,仿佛看见多年后的自己。守着这个悄然无声的院子,没有波澜壮阔,没有高`潮迭起,甚至没有大悲大喜,没有生离死别,就这么寂寂无声地死去,一如当日寂寂无声地出生。

    手中的笔再难继续,一滴墨汁重重跌在纸上,毁了一篇笔画工整的经文。近来叶青羽开始学着抄经,巷口那户人家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嬷曾在门外跟秋伯聊天,说抄经有助心气平和。叶青羽原先听过就忘了,这些日子却又奇怪地记起来。时间大约是温雅臣走后。

    “虽说入春了,夜里仍旧冷得很。公子出门记得多披件衣裳。”多余的叶片被剪去,秋伯举着剪子埋头几番摆弄,陶盆中的罗汉松立刻气态俨然,巍巍仿佛利于高山之巅。

    “我明白。”

    院门被拍得山响,秋伯匆匆起身去应门。

    门开了,烟雨如织,隔着早春盎然的新绿,叶青羽看见了院门外盖着青苔的高墙,也看见了跌跌撞撞闯进来的温雅臣。

    咚咚、咚咚激烈的敲门声似乎还未停止,淹没了淅沥的雨声,充斥着叶青羽的耳朵。

    “公子,在下如约而来。”

    他淋了一头一脸的雨,誉满京都的将府败家子或许从未有过如此不堪的时刻,湿漉漉的头发从珠冠中散落而下,挂着雨滴潦草地贴在颊边。宝蓝色的锦袍也湿了,肩头下摆的华丽团花被水渍晕染成更为深重的颜色。

    “如约”叶青羽疑惑。那日临走时,这位温少匆忙得更像是被捉奸后的落荒而逃,压根没有什么再定约会的心情。

    站在院中的青年有几分陌生,又有几分熟悉。仰首微笑的骄傲身姿依旧,坦然赤诚的神情同样依旧。

    “当日在下说过,我会再来。”他毫不迟疑地打断他的话,脸上的微笑因语气的凝重而化为严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么阁下的来意是”

    他抬手整理衣襟,双手抱拳,弯腰深施一礼“向公子赔罪。”

    叶青羽沉着看着他笑吟吟的脸“你我不过萍水相逢,温少何出此言”

    “当日酒醉,怠慢公子,在下惭愧。”其实是在与朱家大少的闲聊中,无意发现小倌云云皆是一场误会,那天清早的种种骄慢轻鄙就这般被风轻云淡的一笔带过了。温雅臣微笑着站立在这座四处绿意盎然的院子里,努力收敛神情,望着眼前依旧一脸狐疑地叶青羽,“公子高洁,不容轻侮。”

    “哦你怎知我高洁”叶青羽反问。

    他渊渟岳峙,从容立在原地,言语不见丝毫迟滞“在下酒后失途夜宿街头,公子救我,是谓善。在下满身污秽腥臭难闻,公子留我,是谓诚。在下醉后失态贻笑大方,公子容我,是谓仁。在下出言不逊以财相侮,公子悉数还我,是谓信。而今,在下唐突登门莽撞而入,公子仍肯见我,是谓礼。如此善、诚、仁、信、礼,不谓高洁,又何为高洁”

    “世人皆道,将军府温少机敏聪慧,巧言善辩,而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传说中的绣花枕头原来并非愚钝迟笨,叶青羽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温雅臣仍是庄重,面容端肃,两手抱拳,折腰又是一揖“在下糊涂,秽眼浊心,以骄横慢傲之见而取人,以鼠目寸光之心而待人,反轻慢了恩人,桩桩件件是在下的错,实在罪无可恕。今日登门,不敢奢求公子谅解。公子宽宏,但凡能赐下几声斥骂或是一顿拳脚,在下就已心满意足。”

    他说得至真至诚,目光清明如这漫天漫地的春雨一般,铺天盖地将他这小小的院子笼罩。叶青羽惘然,跨出门槛,对他道“屋外风寒雨凉,温少还是进来说话吧。”

    温雅臣却摆手,诚惶诚恐,几乎快要退到院门外“公子若不责罚在下,在下便守在这雨中直至天晴。”

    春雨靡靡,哪是一时三刻就会停下的眼前的青年眸光炯炯神情坚定,叶青羽木然的面孔终于崩不下去,上前一步,站在房檐下对他柔声道“进屋吧,病倒了可是我这做主人的错。”

    “这么说,公子是原来在下了”怯怯地,传闻中骄纵的将门公子拘谨地收敛着手脚,墨黑的双眼微微抬起,穿透了雨幕一瞬不瞬地望向叶青羽。脸上是无法自抑的欣喜与害怕再度误会的失措。

    叶青羽被他看得满身不自在,低下头,说不出口“是”,亦说不出口“不是”,垂眼看着脚边秋伯刚修剪一新的盆栽,脸上一红,终是轻轻点头。

    “呵呵呵呵呵呵我就知道。呵呵呵呵”

    细雨如烟,枝头嫩芽新绽,檐下飞燕双归。满院都是温雅臣喜不自禁的笑声。世人交口称赞的翩翩公子昂着头站在雨里,任凭寒风吹乱了鬓发雨水浸透了皂靴。他眯起眼笑得天真,叶青羽从他看着自己的眼中看见了同样微笑着的自己。

    又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遇见了那个他,那个以为自己摘到了星星的温雅臣。

    “进来吧,我给你找件干净衣服。”笑着向他伸手,叶青羽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如此欢笑时什么时候。

    “我不。”他却反把手背到身后去。温雅臣勾着嘴角,不肯安分的视线在叶青羽身上掠过一次又一次,“在下连公子姓甚名谁都还不知道,进得院门就已是无礼,又怎能冒冒然就登堂入室,岂非放肆至极”

    不待叶青羽开口,他自顾自整理那早狼狈不堪的衣冠,又是一揖“在下温雅臣,京城人士,祖籍奉州,家住南城。平安巷左拐行过一树桃花,再往前走两步,过了一株老榕树便是。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不过三言两语,“公子”就在他嘴里变成了“兄台”。这攀亲论故的本事怕是连从前的顾侍郎都比不上。

    叶青羽莞尔“不敢。免贵姓叶,叶青羽。”

    “蓬莱阁下红尘境。青羽扇低摇凤影。”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忽而眉目舒展,摇头晃脑吟诵起来。

    叶青羽笑“非也。是轻如鸿羽。”

    “何必如此自谦”温雅臣大不赞同。

    檐下滴水成行,落雨如注,隔在二人之间,仿佛一道透明珠帘。他在雨中,他在檐下。你看着帘后浅浅自伤的我,我亦看着帘外磊落洒脱的你。

    叶青羽无心同他争辩,只是伸着手道“温少,进屋吧。”

    话音方落,腕间一紧,叶青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温雅臣整个拉进了雨里。蒙蒙细雨兜头盖脸罩来,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他俊朗夺目的脸与狡黠邪魅的笑“如此良辰美景,叶兄不沾沾这古人诗中的杏花春雨,岂不可惜”

    从未想过他会再度出现,即便一遍遍抄写着枯燥的经文来平复心中的躁动,也不曾想过他会用如此出乎意料的面貌站在这院中。藐视清规操守的放`荡子弟守礼地只是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腕。并肩站在这因为春日到来而显出无限生机的院子里,抬头是树梢新抽的枝条,脚边有羞怯半开的野花。厚厚的高墙将尘世的喧嚣隔阻在外,于是耳边只有如私语般低低自语的雨声。

    一天一地的雨,一天一地的绿,一天一地的他。

    怔怔地望着温雅臣,叶青羽眼中的天地在刹那间变了模样。

    第六章

    吃饭得去摘月楼,酒香菜美用料足;穿衣要数纤云庄,他家绣娘的手艺一等一的好;胭脂水粉属东城青龙街后白云巷里的那家颜色最正;金器首饰自然是城西庞记最出色,谁家娶媳妇不去打一对龙凤镯翡翠珠宝可就要去石头斋

    挥金如土的败家子说起京城风物来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城门外滴水庵里的馒头用的什么馅他都记在心头“至于寻欢找乐消遣光阴,呵呵原先当然是依翠楼,现在却是飞天赌坊。”

    小院清幽岁月长,潮湿的雨水里混合着刚破土的青草香。叶宅近来天天有客临门,晌午时分他便打一把紫竹伞准时前来叩门。斜风细雨,风雨无阻。

    叶青羽配合地从经卷中抬起头“为什么”

    将军府的独苗被宠坏了,说话必得有人附和,否则就挎下脸长吁短叹“我果然打扰叶公子了。公子事务繁忙不比我等闲人,在下还是告辞吧。”

    作势要走,走到门边,却一脚在外一脚在内,温雅臣扒着门板回过头来,眼神哀怨得连房檐下的燕子都要哆嗦“都说风雨留客天,天公尚且再三挽留,公子这般宽容仁厚,却连句好走的话都不说,可见在下为人实在粗鄙,叫人厌恶透顶。”

    于是叶青羽只得放下笔,赶忙自桌后站起身道“温少莫走,是在下待客不周,望请温少见谅。”

    他在那边装模作样推却“是我聒噪,吵得公子不能安心习字。还是让我回去吧。”

    明知他是装模作样,叶青羽的心间却终究起了几分不忍“不聒噪。在下讷于辞令,又不常外出走动,因此对院外事物知之甚少。温少肯屈驾前来相伴,言谈种种,可谓见识大增,感激尚来不及,又何谈逐客实在、实在是我困于院中,往来交际一概全无,故而怠慢了公子。”

    太久太久没有如此直白地跟人阐述自己的真实心境,客套的挽留之后不自觉还是泄露及分真实心迹。叶青羽脸上不觉一红。温雅臣“扑哧”一笑,拖着长长的衣袖装腔作势回身“果真不曾嫌我”

    “果真不曾。”他郑重点头。起居简朴的叶家公子为人亦简单得如他身上的石青色衣袍般全无半点夸饰。

    温雅臣得意洋洋,牵起他的衣袖拉着他又坐回窗下“我不过说句玩笑话罢了,青羽怎么就当真了坐下吧,我还等着你抄完这卷金刚经,拿回家哄老太太呢。”

    叶青羽的脸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复又回身落座,捻起笔杆再度低头,眼前一花,温雅臣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身后。

    干爽温暖的气息雾一般自背后涌来,他俯身将脸同他靠近。叶青羽慌忙偏头避让,搁在桌上的手就被他捉起,用惯的狼毫湘管被温柔地塞进手指之间。他失措如第一次握笔的孩童。他勾起嘴角轻笑,如学堂里耐心细致的先生,竖起笔杆,将他的手指一一摆放到正确的位置。手指交缠着手指,叶青羽的脸更烫了,转头撇开眼,专心致志看他衣袖上的团花,繁复雍容,绚丽难喻。

    “好了。”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窘迫,大大咧咧的公子哥爽朗一笑。松开他的手,温雅臣重新回到书桌另一侧的圈椅中,继续将聒噪延续到底,“说到飞天赌坊自然不得不说银月夫人。那个女人还真是真是有个词叫什么、什么”

    他皱起眉头绞尽脑汁地想。叶青羽不插话,默默看他冥思苦想的样子。其实以他的聪颖,若非无心向学糟蹋课业,认认真真读两年书,未尝不能金榜题名封侯拜相。以将军府的名望,或谋一个实实在在的言官,或守一方千千万万的黎民,入得朝堂,拜得帝王,匡扶得了社稷,报效得了家国。一世为人,纵抛头颅、洒热血,却换得鞠躬尽瘁、粉身碎骨,只要天下一刻太平,万民一日温饱,便可含笑九泉此生无憾,总好过终日闲闲碌碌蹉跎年华。可惜,实在可惜。

    “啊,想起来了那个词叫扑、朔、迷、离。”那边的温雅臣看不懂他的惋惜,拍着脑袋,兴高采烈,“啧啧,那个女人神秘得邪门。”

    自从京中来了个银月夫人,倚翠楼的张嬷嬷就没有一夜睡得舒坦。飞天赌坊好似凭空而降一般,突然就声势浩大地出现在人们的传闻中。即便是三天两头往烟花巷里钻的温雅臣也说不清,它是什么时候开的张。仿佛是一夜之间,全城的赌徒就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地方,而后纷至沓来,全数汇聚于此。不过一月,飞天赌坊就超越了倚翠楼,成了全京城夜间最热闹的所在。京中的富贵子弟,谁若不曾在飞天赌坊流连,便妄称豪阔。

    每晚,银月夫人都会站在一楼大堂迎客。她喜好穿一身纯白的衣裙,用翠绿的玉簪挽起一头墨黑的长发,眉目细致,唇似点朱,除了腕间一只莹润滴翠的玉镯,通身再无半点缀饰。人人都说她美,美得看不出半点瑕疵亦不见任何岁月痕迹。若说倚翠楼的花魁翠珑是春日枝头最鲜艳的娇花,那她便是子夜高悬天幕的那一轮圆月,光辉耀眼,夺人心魄。

    没有人见过她的丈夫,也没有人知道她从何而来。飞天赌坊自开张那一日起就隐隐透着些许诡秘的氛围。在坊中闹事的地痞隔日一早被发现横死街头,两只眼睛被生生挖出丢在一旁;出千诈赌的赌徒当夜便被陌生人围堵在暗巷里,一双手连掌带腕被齐刷刷剁下;司农少卿刘大人家的公子酒后冲撞了银月夫人,第二日就有来自刘府的礼担源源不绝送进飞天赌坊。人家背后的靠山可是当朝高相,纵横京畿多年,刘家向谁低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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