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白打量了一下茶棚里，除了几个寻常赶路的百姓，左边角落里有两个身带利器的江湖客，右边则聚着几个穿着奇特的夷人，有男有女。他眉头微蹙，将水囊递给摊主说“老板，不麻烦了，帮忙把这个装满就行了。”
摊主闻言脸色丝毫未变，又说“客官，小摊的卤蛋酱肉味道很不错哦~要不要来点打包带在路上吃？”莫白微一沉吟，点头要了些，顺带也买了些馒头，一个人拿不下那么许多，就让小哑巴接了。
小哑巴这些日子被养得白白胖胖，这骨子里的乞丐本性，一时半会儿还是难以去除，抱着那么多新鲜的热馒头，难免有些兴奋异常，胳膊一抖一个馒头就掉落在地，滴溜溜地滚了开去。他急忙跟了上去，完全不顾莫白叫他别管了的叫声。
馒头的去势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小哑巴一喜，赶紧弯腰去拣，却被一只红酥柔荑手抢了先，腕上层层叠叠银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小弟弟，你可拿好了。”口音十分怪异，但吐字清晰，对一苗家女子而言已属不易。
小哑巴伸手一把抓回，抬头瞪了那女子一眼，却只见她笑魇如花，眼眸中泛起瑰丽的紫影，一时间失了神。下一刻，便被一只大手遮挡住了视线，头顶上传来了低沉浑厚的声音“多谢姑娘，我们还要赶路，先告辞了。”小哑巴被莫白拉着，转身一颠一跛地向外走去。
出了茶棚，莫白从小哑巴怀里夺过那只掉在地上的馒头，随手扔进了路边的草堆里，斥了他一句不让去拣，直接塞进了车厢里。一个眼尖的苗族男子见了那一幕脸色微变，正欲起身跟上去，却被那女子轻轻一摆手，安抚了下来。她看了眼渐远驶去的马车，嘴角露出了一个似有还无的微笑。
莫白把车赶到三里开外，见前方有棵巨大的古树枝叶繁盛，便停在了树荫里，卸了辕架让马去吃草，三个人也悠哉悠哉地开饭了。吃完后稍作休息，正准备起程赶路，陈九注意到莫白脚下虚浮，再一看他脸色也显得有些青白，探出身子关切地问道“白大哥，你还好吧？……”
莫白侧过头，双颊微微红了一下，低声道“你们别走开，我马上回来。”说完疾步走开了。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莫白从树丛里走了出来，将马匹牵了过来准备上辕。刚吧一切收拾停当，他肚子里传出“咕噜”一声巨响，这回连解释都懒得多说，立刻匆匆掉头就走。
小哑巴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跑到古树根前继续抓他的虫子玩。陈九心里纳了闷，好好的白大哥怎么就闹起肚子来了？大家吃的明明都一样，应该不是吃坏的，难不成是昨晚露宿在外着了凉？他心里开始有些杂乱，暗下决心以后再遇上这样的情况，说什么都得让白大哥进来一起睡才是。
莫白进进出出小树林好几次，最后虚脱倒在路边。陈九再也管不了那么许多，跳下马车去搀扶。但他有病在身、手脚无力，最后只能和小哑巴两人把莫白拉到古树边靠着。陈九帮他擦拭去额角沁出的汗珠，又接过小哑巴递上的水囊往他嘴边送上，怎料他紧咬牙关、滴水不进。
陈九用袖子擦了擦莫白洇湿的衣襟，借口让小哑巴去车里取东西把他支开，自己赶紧端起水囊、含了大半口茶水凑上前去。眼看就要碰上莫白的嘴唇，背后不远处响起一串叮当的铃声和清脆的欢笑声，惊得他急忙拉开距离，一口水差点呛住，侧头喷出，兀自咳嗽不已。
小哑巴依言取了物事前来，看到陈九如此，立刻将东西放在一边，抬手帮他拍击后背。“小弟弟，你们还好吧？”飘然而至眼前的，正是先前那名苗家女子。她看着靠在树干上的莫白奄奄一息的样子，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很快又隐去了，“唉？你怎么……”她见了一如常态的小哑巴很是吃了一惊，刚想凑近些一探究竟，就听到后面有人喝道“青儿，别玩了！快把解药给人家吧。”
第二部 第四十七章
“阿哥~那个小子居然一点事都没！你说怪不怪？说起来，他还比那人早中毒才是的。”青儿从怀里掏出一个黄色的小药包扔到陈九他们面前，随即蹦蹦跳跳地回到在队伍最前方的男子身边，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那个苗族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自家这个顽皮的妹子，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青儿对陈九说“先前这两人很是无礼，本姑娘只是给他们点小小的颜色看看~把解药给和水服了就没事了。”陈九只是看着落在地上的药包，紧紧地咬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之前的原委他并不了解，可对方现在人多势众，要和他们理论总也不是明智之举，只得憋着一口闷气出不来。
这时，莫白死命撑起上身，有气无力地向青儿揖了一揖，道“多谢姑娘赐药。”随即用眼色示意陈九帮他喂药。小哑巴却上前挡住，对着青儿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双手，不让陈九取那药包。青儿见他如此不是好歹，一气之下正待发作，却被她哥哥冉诺给拦住了。
在茶棚时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冉青的小动作，只是想这一大一小两个汉人，在土司的地盘上态度居然还如此狂妄，小惩大诫一下也不妨，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了妹子的小把戏。冉青的手段，他这个做哥哥自然清楚不过，下毒放蛊的本事同辈人中，可算是佼佼者。现下见了这小哑巴半点事儿没有，还活蹦乱跳的，不由得也生了几分好奇心。
“各位请放心，小妹要是想害你们，不用费这等工夫，还是赶紧服药吧，”冉诺上前蹲下捡起药包，手递向陈九，眼睛却在打量小哑巴，看着这张清秀的小脸，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侵袭了上来。
“你……”他像是被迷了心窍，眼神也变得恍惚起来，伸出了右手想去抚触小哑巴的脸颊，却被一下子拍开了。“啊——”冉诺手上戴的饰物，在小哑巴脸上划开了条不大不小的口子，里面渗出流下的血液，居然是妖冶的鲜蓝，映在略显苍白的皮肤上，既诡异万分又神秘诱人。
“蓝血，是苍龙！”“苍龙！苍龙现世了！”“苍龙大人！——”随行的族人纷纷下马跪拜，一时间只有冉青一人还杵在那里。她的脸涨得通红，跺了跺脚愤愤道“怎么可能？苍龙怎么会是这么个小鬼？！少说今年也应该有十四岁了啊~而且他还不会说话……”
小哑巴被这眼前跪倒的一大片吓到了，躲到陈九身边抓着他的衣服紧紧不放。陈九也搞不清眼前究竟是个什么状况，只好先把药给莫白吃了再做计较。冉诺回头厉色看了冉青一眼，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跪了下来。
四大长老预言苍龙现世，教主几乎派出了所有教众去找，没想到竟让他们遇上了！冉诺兴奋地手心都出了汗，他不像别人都敬畏地低着头，抓紧每一刻打量眼前这三个人。看得出小哑巴很是依赖中间那个少年，没过多时，他脸上那道伤口已经完全愈合、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三人中莫白年纪最长，有什么事情还是需要等他恢复些元气才能说。冉诺先为了青儿无礼冒犯好生赔了不是，之后通报上自家身份及姓名，又殷勤地邀请他们去做客，“前方的天彭城正是我五圣教的总坛所在，各位不妨跟随我等前去，定然好好招待、不敢怠慢了。”
莫白服了解药，感觉果然舒畅了许多。他本不想与夷人多有瓜葛，谁知反而惹了祸端，天彭是此去北上必经之地，只得默应了冉诺的提议。冉诺见状，叫来几个随从帮忙把莫白抬上马车，自己亲自坐了上去赶车，其他人护卫左右，继续出发赶路。
陈九帮莫白擦了擦虚汗，见他面色好转，多少对冉诺放下一些戒心。小哑巴的血居然是蓝色的，这点把他也惊到不行。话说回来，小哑巴以前脏归脏，自己还真没见过他哪里磕破撞伤了出过血。这回他也没有和莫白一样中毒，以前自己还十分担心会不会将花柳病过给他，好说歹说赶他走就是不听。原来安然无事，也并非是侥幸啊……
陈九心里一动，掀起前方的帘布问道“这位大哥，先前听到各位嘴里提到的苍龙现世，不知是何等事物啊？”冉诺听他主动来问，自是高兴不已，道“你们汉人当然不知道，我们苗家人笃信巫蛊。每过个百余年，苍龙神会托生为人。他的血既是解百毒、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也是炼制最凶险恶毒的‘鬼头蛊’必不可少的材料，自然是所有巫师梦寐以求的。”
“从前为了抢夺苍龙，引发过很大的争斗。直到两百年前，我们初代教主得到了苍龙神的特别眷顾，被授命世代侍奉苍龙托生，守护他不被别人伤害利用，这才停止了纷争。不过，苍龙之血实在太珍贵了，仍然有人会不在乎托生之人的性命前来盗血。我们必须将苍龙尽快送回总坛去，那里才足够安全。”
如此一来，定是要和小哑巴分离了……陈九沉吟半饷，仍觉得这事实在是匪夷所思，又道“不错，我们是汉人，并不知晓你说的这些事情。你又怎么能明证你说的句句属实呢？不管这孩子是汉是苗，跟着我们也有些时日了，你们若要带他走，又怎么保证会好好待他呢？”
冉诺哈哈一笑，说“我们苗家人才不像你们汉人谎话连篇，说的自然都是真的。苍龙大人是我教圣者，到时候会和教主互下‘子母蛊’，他若有个好歹，先死的可是我们教主，这样你可放心了？”他见陈九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又说“我可以治好苍龙大人的嗓子，让他开口说话。”
陈九猛地抬起头、瞪圆了双目，道“此话当真？”“呵呵，我可是教中第一巫师的大弟子，苍龙大人他并没有病，只是被人下了‘幼蛹蛊’，才会开不了口、也长不大。你的身上在敷药吧，嗯……是菖蒲和白梁，没错吧？汉人用来治风流病的，不过比不上咱秘制的药酒。”冉诺揶揄地看了他一眼，倒没有看不起的意思。陈九被吓得心惊肉跳，涨红了双颊躲回了车内。
第二部 第四十八章
天彭位于山坳之中，群山环抱、四季如春。充满异族风韵的城内，家家户户门口都种着曼陀罗花。时值四月晚春，到处开满各色花朵、争奇斗艳，花团锦簇之胜景，在西南边陲，堪比东都洛阳的牡丹花会，素有“小西京”的美称。
陈九一行进城后眼见如此美景，都觉得美不胜收、心旷神怡，再加上冉诺等人一路上照顾周到，终究放下了心随着他们的安排，住进了五圣教的总坛。初见并无甚奇特之处，只是寻常府邸的样子，甚至还显得有些寒酸。
冉诺一早先派了人进去通传，让他们稍作休憩后，带到了后院。他给了莫白和陈九一人一个香囊，嘱咐他们贴身带了。小哑巴也闹着要，冉诺笑道“这东西是用来防瘴气的，苍龙大人要来也无用。”小哑巴闻言便不再闹腾，只是可怜巴巴地望着陈九手里那只做工精美的香囊。
陈九见他如此只觉得好笑，转头对冉诺说“冉大哥，他还是小孩子心性，你们就再多给一个让他耍耍，又有什么打紧？”冉诺又道“苍龙大人的香囊，我等可不敢给。实在想要，到时候见了教主，直接问他老人家要吧~”言罢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陈九心里有些纳闷，却也没再多问，只得向小哑巴摇了摇头，示意不成。小哑巴听得可以问那个什么“教主”的要，当下也不再丧气，抓了把几案上的小食吃了起来。忽然，院落角落旁的一块大石发出了隆隆的响声，缓缓地移到一边，露出了一人宽的口子。
里面钻出两个一般模样的小童，异口同声地说道“教主有请！”冉诺急忙催促着他们跟着进入了石洞。一开始，整条地道内一个火把都没有，唯一的亮光就是两个小童头顶的两颗夜明珠发出的暗淡的光晕。陈九行走不便由莫白背着，小哑巴则抓着他的脚踝赶路。黑暗中岔路繁多，冉诺走在最后面，叮嘱他们跟紧了，若是走失了，再想出去怕是不能。
走了些许时候，感到似有微风拂面，地道也宽敞了许多，不时还能听见滴答的水声，怕是连通了天然的溶洞。果然前方出现了一条静谧的河流，小童对着暗处喊了一声，过不多久，漂来一艘狭长的独木舟。众人爬上船去，满满登登正好坐满。
两小童轮番摇着橹，独木舟在这神秘莫测的地下河流中缓缓地行驶着。小哑巴有些好奇地伸出手想去触碰河水，立即被冉诺阻止了，只说了河里有不得了的东西，沾不得人气。到了某一个浅谈，小童引众人上岸，又七弯八拐地走了好一会儿，才豁然开朗、重见天日。
此处应是一个隐秘的山谷，除了刚才的密道，似乎只有头顶的蓝天通向外界。鸟儿并不受此阻挠，叽叽喳喳地绕着花枝玩耍，五色冠羽飞展、绚丽夺目。路边有清泉穿石而过，周围草木间隐隐有雾气缭绕，一时间恍若误入仙境。
冉诺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和你们差不多。教主从不让外人入谷，这回可真是把两位当贵客了。”前方路口有其他教众接应，两小童向他们一拜便退下了。“阿哥，你可来了~教主已经等候多时了。”来接他们的，居然是冉青。
“青儿！怎么是你？闯了这么大的祸，师父没有责罚你吗？”冉诺看到冉青，着实吃了一惊。兄妹俩自幼父母双亡，他做为长兄既当爹又当妈的，自然娇惯了妹妹一些。“哼，师父才没那么凶呢~再说，教主也不会同意啊。好了，快些进去吧。”冉青自顾自地带头走了。
她之前在谷内做的是教主的贴身侍女，直到前些日子年满十五岁才出得谷来，自然对此间的地形十分了解。冉诺叹了口气，叫这小丫头片子自己去跟师父请罪，一定是先溜到教主那里求了情。教主也真是的，未免也太娇纵她了一些了……他歉意地看向莫白等人，示意他们继续前行。
前方飘来哗哗的水声愈来愈响，转过一块山石，就看见一大片碧蓝的湖泊，上面覆满了层层叠叠的莲叶，花期未至，唯有少许菡萏隐现其间。远处山崖上有一道银练飞流直下，虽不宽宏，配着眼前这如画美景，倒也相得益彰。
陈九忽然也来了兴致，硬是从莫白背上下来，在湖边边走边看。莫白拗不过他，只好走在外侧、默默地搀扶着他。小哑巴见了，也来凑一把热闹，拉住陈九另一边的手，三人并排前行。直到一座曲折的竹桥口，冉青半跪了下来，道“此处请苍龙大人独自前行，恕属下无法护送。”
小哑巴紧紧拽着陈九的手不放，还躲在他身后一动也不动。陈九问道“只能让他一个人去吗？那我们呢？”冉诺急忙解释道“教主就在前面的水榭里，他老人家平时都不见人，我们一般教众也只有在重大祭奠的时候，才能远远地望上一眼呢。两位自然需先到别处安坐一会儿。”
陈九抬头望去，湖中水榭里隔着纱幔，似乎是有个人坐着，只是影影绰绰地有些看不清。一阵清风吹过，纱幔四处飞扬，只见那人一头如雪的银发也随之舞动，如妖似幻。陈九侧头用探寻的眼光看了看莫白，莫白抿起嘴沉吟片刻，最后慎缓地点了点头。
他这才转向另一边，蹲下身子对小哑巴说“老人家不喜欢人多打扰，你自己去吧，我们会在外面等你的。”言罢还捏了捏他的小手以示鼓励。小哑巴犹犹豫豫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松开手独自向竹桥走去，临了还三步一回头的。
经过冉青边上的时候，她悄悄说了声“教主人很好的，你不用怕的。”小哑巴一哼气，再也没回头，径直走向水榭。众人看着他走了进去，里面那人站了起来，个子也不是很高，似乎在说着什么，小哑巴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表现。冉青站起身轻轻咳了一声，说“两位，这边请吧。”随后将他们往另一处带去。
第二部 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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