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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为奴 第11节

作者:诸葛喧之 字数:13581 更新:2022-01-01 00:18:56

    出了半月台,易涛蹙着眉问叶筠“怎么了什么话硬要出来说”

    叶筠也没什么好脾气,沉着张脸道“我不知道,是易洛迦要找你。”

    “教过你几遍了,不是我,是臣,不是你,是您。”易涛本来心里就不是很舒服,他本来和叶筠的关系不一般,平日里也不会太过介意,可是这一次就是莫名其妙地窝火。

    叶筠不是什么聪明的臣子,从不懂得看君王的脸色,如果说一定要找出个敢拿白眼翻易涛的英雄,那估计把全易北掀个底朝天也只能找出两个人一个是太子苏越,一个是执笔叶筠。

    所以面对易涛的坏口气,叶筠竟然还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恶声恶气地说“臣忙着修缮大陆历,根本没有功夫找您。易洛迦就在前面的老榕树下,您去找他罢,臣告退了。”

    易涛看着他的背影,气得头晕目眩,他纵是一个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也实在是搅扰不过叶筠,其实就凭着叶筠平日里的言行,给他随便安个罪名都能拖出去斩了,可每次看到那文人弱质却硬气的姿态,狠话又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得由着他去了。

    易涛有时候会纳闷,自己怎么会和叶筠这样的货色扯上关系,脾气差,相貌也不出众,浑身是刺,一无是处,偏还要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一只被雨水浸得湿淋淋的流浪猫。

    再狼狈不堪,也能用那双带着敌意和自尊的眸子,警觉地盯着每个试图接近它的人。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易涛勉强给自己找了个答案大概因为是平时看不到这家伙软弱的一面,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能折腾地那个人眼眶发红,揪紧褥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吧

    真是够丢人的了。堂堂王上竟然拿一个执笔大臣全无办法。

    易涛有些愠怒,脚踩在青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响,等他走到老榕树下的时候,他看到了易洛迦站在那里,正低头思忖着什么,金色的刘海垂落,遮住了半边面庞。

    看到那一抹在夜色中依然柔亮的淡淡金色,易涛窝火的心稍稍有所平复,他轻吐了一口气,朝孑然一人的易洛迦走过去,站定。

    “怎么了急着找我出来”

    声音不知比之前对叶筠说话时和善几倍。

    易洛迦抬起头来,在星辉之下看到易涛俊丽清朗的面容,弯腰就要行李,易涛止住他的动作,摆了摆手,淡淡道“不必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孤王听着。”

    “”易洛迦看了易涛一眼,然后道,“王上,恕臣自作主张,臣已经派第一骑兵军团包围了整座半月台,目下他们正静候于各自位置,只等臣上奏王上后,点灯下令。”

    易涛长眉一拧,眼神有些幽暗“你要做什么”

    易洛迦把之前在军令台与众将士说过的话又讲予易涛听了一遍,纵使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易洛迦,易涛的脸色还是越来越难看,等他说完“烧尽四十万大军”的时候,易涛蓦然瞪大眼睛,低喝道“你在胡闹什么”

    “今日就算王上要降罪于臣,甚至是赐臣死罪,这也仍旧会是臣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易洛迦的态度意外地强硬。

    易涛怒道“你将孤王置于何地”

    “王上,臣若不是为了易北,也不会走这遭万人唾骂的一步棋。”易洛迦冷冷道,“今日舍不得这四十万将士,明日损的就是四百万子民。今日不烧尽这半月岛,明日毁的就是整个易北帝国。孰轻孰重,王上想必心中有数。”

    “你”易涛被他噎得简直无话可说,缓了半天,才道,“易洛迦,你既然在他们进城的那一刻,就已经觉察到了情况不对,为何不直接来报,让孤王下令,将他们封驻于城门外,和百姓们隔开”

    “王上,您知道春寒病的可怕,如果把那四十万将士隔在城外,有病的和没病的朝夕相处,最终没病的也会染上疾病,那和一把火烧尽他们并没有区别,甚至更为残忍。”易洛迦神情冷淡地说,“他们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煎熬,看着旁边的战友死去,自己病情恶化,妻子儿女就在城内,却不能相聚。最终结果也一样葬送四十万人的性命,只不过徒增了不必要的痛苦而已。”

    顿了顿,他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半月岛,那里正是觥筹交错,豪爽的笑声裹挟着夜风阵阵拂来。

    易洛迦平静地凝视着那一片意兴风发的明亮火光,轻声道“莫不如就这样另他们去了,明日只说是半月台失火,等他们发现时,浮桥已被烧断。这样对他们的家人,好歹也算个交待。”

    易涛不说话。

    易洛迦变回过头看着他,然后微微一笑“或者您把微臣送出去,车裂示之,也算是一种交待。”

    夜风呼啸,掀动满树枝叶,听起来竟有些可怖。

    林瑞哲喝掉一个士兵递敬的烈酒,然后将酒樽搁在桌上,士兵走后,林瑞哲低下头,原本笼络在脸庞上的微笑在垂眸的一瞬却如烟雾般消散。

    残剩的酒液里映出他的脸庞,线条刚毅,鼻梁挺直,嘴唇的厚薄恰到好处,可是那眉宇之间,却是无论如何也散不去的淡淡担忧。

    他心里很乱,这是无论灌下几杯酒也浇不掉的块垒。

    酒终究是喝得有些多了,隐隐约约想起了些很遥远的事情,那是他的少年时候,他还住在商国城郊,山野里居民住得比较零散,他和他的家人居于林野中,砍斫榛莽建了一座小小的竹屋,他到现在还记得春雨打落在那屋顶上的声音。

    清脆却急促,被空空的竹筒无端地扩大了好多,空灵的声音揉按着耳廓,在这样的竹屋里,无论做什么都像是笼上了一层儒雅宁静的逸趣,箪食瓢饮的日子似乎也变得色彩斑斓起来。

    那时候他母亲的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林瑞哲很小的时候就跟村里的赤脚大夫学会了煎药,农忙空闲下来的日子,他就会背着篓筐出入山林,有时为了摘一株灵芝,他会攀上连大人都不敢去的悬崖绝壁。

    这样的日子虽然贫穷,可他过得很知足。

    然而有一天,他采药回去之后,却看到了满院子的血迹,晒场上摊铺着的果脯肉干被肆意践踏过,零乱地散在地上,他的妹妹抱着膝盖坐在井边,脸庞犹有未干的泪痕,目光却已经空洞无神,见到哥哥回来,仍旧像是个木偶娃娃似的,全无反应。

    药镰从林瑞哲手中叮地掉落,他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慌张地跑过去,跪在她面前,捧着她的脸叫她的名字,一遍一遍,一次一次。

    喊得喉咙都哑了,可是她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毫无表情。

    心里的恐惧简直像疫病一样疯狂地滋生开来,林瑞哲在妹妹面前跪了半天,也不见她有反应,只得转身,发麻的双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屋里,却在看清满屋狼藉的时候,连指尖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冰凉。

    他的母亲横尸在床上,旁边还有一具无头的尸体,那无头的尸体套着他父亲穿的那件衣服,已经被戮了好几个血窟窿的身体仍然死死护着母亲。

    他的兄长曾经是个温和善良,皮肤白净,笑起来有些腼腆的少年,从来都是清爽干净的,散发着淡淡的新鲜雨露味道。

    可是此刻,这个清俊少年的尸体就横躺在地上,衣服已经完全被撕烂,身上还有青青紫紫的吻痕,再往下

    林瑞哲没有再敢看下去,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疯掉,他甚至能够迈动僵硬的步伐,麻木地脱下外套盖在了兄长的身上。

    可是脑子却是一片空白的,什么都没有。

    走到床边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林瑞哲睁着眼睛,愣愣地往下看

    那是一个已经完全血肉模糊的头颅,他还依稀能辨得出来,那是他的父亲的头颅。

    “呕”满筵席的肉食似乎又和当初的血腥交织在一起,林瑞哲喝得头晕目眩,突然觉得很恶心,远远走离喧闹的宴席后,跌跌撞撞来到偏僻的树林边吐得天昏地暗。

    心里的痛苦却丝毫不减。

    不知不觉地从当年的血海深仇想到了兰城一战,或许是因为曾经痛失过最珍爱的人,才会把每一个生命都看得那么重要。易北的士兵在他心里不是下属,而是他的兄弟,是他会倾其所能保护的人。

    春寒病爆发之后,他根本难以辨清哪个是染病的,哪个是未染病的。他知道如果他向王上如实禀报的话,四十万兄弟都会葬送在兰城,谁都不可能回来,所以他只得谎报自己带回的都是健康的士卒,然后在行军的路上,不断地研究着抑止春寒病的药方。

    林瑞哲在草药方面还是很有见地的,早些年他也曾经出于兴趣尝试着调配过治疗春寒病的方子,如今再加以修改,让随军大夫煎好后分给将士服下,虽然不能治愈,但好歹遏制住了疾病蔓延的速度。

    然而大军的消耗量是相当惊人的,纵使林瑞哲再怎么把药方精简,仍然会出现有些药引无法配齐的状况,如今终于回到了帝都,照理说是可以最大限度地在各个药房抓药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非常的不安。

    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非常不好的预感。

    林瑞哲扶着树,枯瘪的树疖扎在他掌心,麻麻痒痒的,有些痛,但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怪异。

    半月台其实是由着易北帝都延伸出的一个岛屿建成的,唯一的通路就是一座浮桥,林瑞哲模模糊糊看到远处闪烁起几点橙色的灯火,但那只是一转即逝,然后又隐匿到树林里被黑暗吞没掉。

    额头涨痛得厉害。却不知道胸口那惶惶然的悸惧是因为什么。

    “抓紧的,速度快一些,把柴草都往上堆浇足鱼油,手脚放麻利”

    在监军的督促下,那些士兵匆匆忙忙往林子边沿堆加干柴,紧跟着又有另一拨士兵往柴草上浇泼一桶一桶的鱼脂油。

    大量的松茸柴草围绕着半月台堆了一圈,由于是易洛迦下的命令,这些士兵都不敢怠慢,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监军见燃烧物备的都差不多了,便抬起头看了看西南方的天空,之前易洛迦说过,当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会在西南方点燃一盏孔明灯,守哨的士兵就要在那时一齐引燃柴火。

    监军深吸了一口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紧张起来,连手心都微微沁出了细汗。

    环绕着半月岛的涪水发出浪涛地拍打声,有水花劈打在礁石上,顷刻碎成万点雪沫,这么湍急的水势,就算再善泅的人,也很难从半月岛逃离的吧

    远处的士兵还在浑然不觉得饮酒作乐,欢声笑语徘徊在地狱的门口,监军带着这样的心情去听,不禁就觉得毛骨悚然。

    “大人,看,是平西爵放出的灯”

    旁边的人突然碰了自己手肘一下,监军这才回过神来,慌忙看向天际,只见墨蓝色的夜空中飘飘忽忽地就升上一盏明黄色的灯,夜风吹过惹得它微作晃动,监军的心也跟着它的晃动蓦然一沉。

    终于开始了。

    “放火”手一挥,微微嘶哑的嗓音从喉咙里闯出。明明在战场上做过更为残忍的事,明明以为自己早已看惯了生死。却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心里堵得发慌。

    引燃着火焰的羽箭随着一声令下犹如流星雨似的噼里啪啦地打落到了浇灌满鱼膏油的柴堆上。

    霎时间火焰四起。

    易北的鱼油熬得十分纯正,加上这几日天气干燥,林中易燃物又多,风势更是助长了火焰的威猛,不消片刻,傲烈的红莲之火就喷吐着灼热的气息,裹挟了整片密林,欺天的火焰发出噼啪作响的爆裂声,等岛上的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大火已经将整座半月岛团团包围。一时间哭喊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声,火焰燃烧声交织一处,直逼天穹。

    易洛迦站在对岸,滚滚热浪混合着焦灰和痛苦的呼喊迎面而来,他紧了紧防风斗篷,远处笃笃跑来一个亲兵,对他说“平西爵大人,王上已经离去了。”

    易洛迦嗯了一声,睫毛下透出的目光令人难以捉摸,但却一直凝顿在那越烧越旺的火焰上,他的脸上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火光一明一暗,模糊了他的面容。

    “各部也都按吩咐,在关键位置督守着。”顿了顿,亲兵有些担忧地看了易洛迦一眼,然后道,“大人您”

    易洛迦摆了摆手,表示他并不想听。于是对方也只好怏怏地住了嘴。易洛迦看了一会儿那恣意的罪恶之火,隐约是见到了有人背后被火烧着,正在林子里走投无路地痛苦奔跑,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做着最后的挣扎,终于垂下眼帘,淡淡道“传令,派强弩兵朝半月台放箭。”

    “是。”亲兵答允下了,犹豫了一会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易洛迦皱起眉头问“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呃”亲兵见瞒不过,只得点了点头,道,“大人,是这样的刚才第三入口的哨位有所疏忽,不慎不慎让一个外人闯进了半月岛”

    易洛迦一惊,蓦然回头,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问道“谁”

    亲兵吓得脸色苍白,支吾道“是是大人府上的奴隶 苏越”

    作者有话要说更完之后要出门,今天应该是放假前最后一个晚自习,所以准备出去买点蛋糕晚上在寝室吃,对于考试神马的我表示很惊恐对于旷课记录我表示更惊恐回来之后再来回帖,请大家谅解一下啊,虎摸虎摸

    23、火海,枫海

    火焰像一层毒辣辣的舌头舔舐在枝头叶梢上,完全被烧得焦黑扭曲的树枝被燃断,冷不防就砸下来。有些正在躲窜的士兵刚好被拦腰砸中,立刻血肉模糊。

    打翻了的酒液蓦地被点着,橙色的烈焰爆裂开,碰撞出星星点点的火屑,烧成黑灰的草叶灰在空气中纷纷扬扬地飘散,到处是惨叫声,哭喊声。

    苏越掩着口鼻,在滚滚热浪中狼狈不堪地匆忙奔走着,他没有理会脚边那些伸手凄惨求助的人,别人的生死与他无关,他只在乎那个人

    他只在乎他,就算在那个人眼里,他只是一个可恨的,该被千刀万剐的混蛋,死一千次都不够赎罪。

    “林瑞哲”到处都找不到他,苏越焦急地喊了起来,“林瑞哲”

    浓烟被不慎吸进了肺中,呛得苏越连连咳嗽,烟气熏得他眼角湿红,那冲天的火焰映入视野,它们好像没有燃烧在这片密林里,而是张牙舞爪地烧进了他皲裂的心腔里。

    “林瑞哲”跑得气喘吁吁,喉咙嘶哑不堪,他几乎要被这种无处可寻的困苦感逼得掉下眼泪来。他曾经在沙场无数次听过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可是它们从来没有变的这样可怖而且清晰过。

    耳膜简直都要被撕裂开来。然后长出尖牙利爪笔直刺戮进心里,把心脏掏成一个空壳。

    苏越第一次有种慌张失措的惊惧感。

    他怕那个人会死。

    怕那个人会受伤。

    他无意中听见易洛迦下达的烧烬四十万大军的命令,就立刻赶了去找林瑞哲,想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可是毕竟还是太晚了。

    苏越心力交瘁地弯下腰,手撑在肋处,突然觉得非常绝望,整个人好像又陷入到无休无止的茫然中,找不到出路,找不到目的,甚至找不到一个焦点。

    好像患了雪盲症似的。

    “砰”又是一段烧断的木头从漫天火焰中砸了下来,等苏越反应过拉时,已经避闪不及,眼见着狰狞吐着火舌的断木就要砸到他的身上,突然刷的闪过一道雪亮的精光,紧接着是刀刃劈斩的声音。

    啪。

    燃烧着的木头被生生斩成两截,一双有力的臂膀从他背后拢了过来,把他带到了胸前,紧紧护住。苏越只听到一声凌厉的“趴下”,身子就反射性地一晃,跟着那个人一起扑倒在地。

    两人后面是连天的火光,一棵被大火烧断的树木轰然倒下。

    “咳咳。”

    避过滚滚热浪,那个护住他的男人撑起身子,侧到一边去,伸手去拉苏越,一边还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声音很熟悉,带着关切。

    苏越却听得身子猛然一颤,僵硬地别过头去,上方的人虽然被烟气熏得灰头土脸,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冽俊锐。正是林瑞哲。

    四目交投的瞬间,两人齐齐愣住。

    火势还在迅猛地扩张着,苏越躺在铺满碎石砾的地上,黑色的眸子映出那个人的轮廓和满天火红。

    端的就觉得时间裂开了一道缝,拼接了十二年前那片仿佛永无止境的红枫海洋。

    就在两个人都僵持在那里的时候,又有一截巨大的断木凭空砸了下来,这次林瑞哲避闪不及,燃烧着的木段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的背上,星火四溅,枯焦的小木屑四下飞散。

    “不要”尖锐得完全扭曲地喊声从火海中爆裂出来,苏越的瞳孔猝然收拢,眼前的世界好像在须臾间变成了一团粘稠模糊的烟雾,他只能在烟雾中看到林瑞哲强忍着痛苦的表情,然后腥甜的血滴到了他的脸颊上。

    明明是那么温暖的红色。

    却偏偏冷的像冰一样。

    “林瑞哲”他嘶喊着他的名字。

    身上的人脸色很难看,发髻也乱了,比苏越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狼狈。压下来的断木还在熊熊燃烧着,林瑞哲没有立刻甩开它,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苏越。

    苏越突然发现人的眼睛是全天下最难懂的东西,他以为他从林瑞哲眼里看到的是仇恨和憎恶,可是接下来林瑞哲死死盯着他的脸,淌血的嘴唇低声吐出了一个字“逃”

    逃。

    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空了,只剩下这个字,在怒傲的烈焰火海中盘旋,如同苍鹭。

    苏越怔怔地躺在原处,苍白的脸上还染着林瑞哲的血。

    他让他逃。

    突然就想起了少年时被追的无论可退的时候,有个人对自己说“你跳下去,我去对付他们。”

    喉咙里仿佛卡进了一团苦涩不堪的东西,绞碎了所有言语。

    林瑞哲见他僵着不动,深吸一口气,怒道“混帐还傻愣干什么滚快滚”

    怒吼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凛然一股不可抗拒之力,可是脸却白得像纸一样,嘴角更是有殷红的血淌出,显然是伤到了内脏。

    苏越仓皇爬起来,林瑞哲等他退开了一段距离,才狠狠掣甩开那段巨木,用力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双目却是决绝的赤红,他半跪在地,刀顿入泥土,手紧按在刀柄上。

    “滚开”苏越想要上前扶他,他却仿佛被烫到一般甩开苏越的手,“不要碰我”

    苏越抿了抿嘴唇,不顾他的反抗,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二话不说过到自己肩上。

    从小就驰猎沙场,即使五官长得柔和,力道却是惊人的,林瑞哲受了伤,竟是不能再脱开苏越的钳制,苏越僵凝着脸,低声道“我知道那里可以出去,不想死的话,就跟我走。”

    林瑞哲的伤处被牵动,低着头呛出一口血来,苏越固执地半背着他,咬牙跋涉在尸首横布的火海中。

    过了半晌,他听到林瑞哲在他耳边轻声问“为什么要救我”

    苏越的心狠狠往下一沉,闭了闭眼睛,然后一字一顿地答道“因为,这是我欠你的。”

    耳边是低低的笑声,呼吸喷在鬓发上,笑到最后却带上了哽咽“苏越,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当初在问天崖上救了一个受伤了的少年。救了他然后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先是家人,再是故乡,还有萧娜什么都毁在了他的手里”

    苏越的步子猛地一顿,背后刷得起了一阵寒碜。

    林瑞哲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哑地在他耳背问“那个少年是你罢”

    血好像都在一瞬间凉透了。

    苏越倏忽扭转过头,反手拽住林瑞哲的领口,又急又慌地质问道“你说什么你记得你你难道”

    可是林瑞哲只是淡淡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嘴角逐渐牵起一丝苦涩自嘲的笑,他就这样凝视着苏越,直到黑色的瞳眸渐渐涣散,最终睫羽打落,他合上眼帘,晕倒在了苏越跟前。

    易洛迦站在滚滚涛流边,面色冷的犹如冰雕,一双冷河般颜色的眸子死死盯着对岸的火海,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在他周围的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只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陪站着,大气都不敢喘。

    等了好久,岛上的哀号哭喊声逐渐变小,火中逃窜的身影也逐渐看不到,他还是紧盯着染红河面的大火,不知在等些什么。

    最终,有人忍不住了,轻声唤了句“平西爵大人,放心罢,没有人能逃出来的。”

    “”易洛迦眯起眼睛,斗篷被风吹得哗哗直响,他若有所思地说,“没有人能逃得出来么”

    “是。”那人点头,“各关都严把着”

    “那么,为什么有人可以跑得进去呢”易洛迦心平气和地问,声音一点波澜都没有,可那就像一滩死气沉沉的潭水,没人知道有多深,更不知道下面究竟藏了多么可怕的东西。

    下面的人统统觉得脚下发软,这时候,却听得易洛迦淡淡说道“第三入口的哨位是谁自己站出来。”

    有个士兵颤颤巍巍地从自动分开的人群中走出,堂堂七尺壮汉,此刻却浑身发抖,吓得连嘴唇都在哆嗦。

    “平,平西爵大人小的实在不知他,他拿着大人的符令,小的以为他是奉大人的命令”

    “够了。不需要给自己的愚蠢找理由。”易洛迦打断他,蓦地回过头来,那气势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颤,他淡金色的碎发一张俊秀的脸庞简直阴沉得像鬼,眸子中闪动着不祥的光芒。

    那士兵简直都要哭出来了,颤抖地对易洛迦哽咽道“大人求你求求你”

    易洛迦那双如同凝冰河流般透蓝的眸子俯望着他,半晌,嘴角淡淡上扬,竟是打理出一个习以为常的温和微笑,然后和气地说“好了,你退下罢,回家去和爹娘妻儿见一面,自己动手,不要等到我派人解决你。明白吗”

    “大人平西爵大人”那士兵失声哭喊出来,跪爬着往前,想要抓住他的衣摆。易洛迦皱了皱眉头,避开了。

    旁边几个亲兵会意,架着这个哭喊着的汉子,把他强行拖了下去。

    易洛迦重新转向那茫茫火海,面庞上虚掩的笑意却在跳跃的火光中逐渐融化,最终眼底只剩一片寂寞无情的冷。

    他把手摁到胸口,心脏的位置。

    半晌,淡淡地垂下眼帘,微蹙眉宇中竟然还有一丝可笑的得意,不知是在和谁悲哀地炫耀着。

    苏越,我说过我和你一样,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你看,我没有骗你。

    “回府罢。”过了许久,他轻声说,然后转身,把那弥漫着劫灰和怨恨的火海抛在了脑后,一步一步,再平静不过地离开。

    24、山洞

    回到爵府,易洛迦神色如常,每日朝会散后,依旧是品茶,观鱼,闲来无事,便去集会消磨半日闲暇,晚上去那些个风月场所折花踏柳,一晌贪欢。

    喝得有几分朦胧醉意的时候,神态举止仍然温文尔雅的平西爵会模模糊糊地想,不过就是死了个奴隶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该享乐的还是享乐,该寻欢的还是寻欢,昨日种种日子照旧风流倜傥地过。

    只是胸口烦闷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腔上凿了个窟窿,灌进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液体。

    而那些液体本该是从眼角流出来的。

    易洛迦已经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忘记怎么哭泣,这种宣泄压抑和痛苦的本能已经被他遗忘,即使易欣死的时候,他也没有流下过一滴泪,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为苏越破例。

    不过是个下贱的奴隶而已。易洛迦兀自想着,对他的那些关心,缱绻,都是假的,都只是他闲暇无事的猎奇游戏而已。

    他都是成年人了,怎么可能再陷进游戏里,假戏真做呢

    易洛迦搂过身边那个细腰的少年,微笑着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少年身上带着清雅别致的药香,是他今夜无意在一家医馆看上的俊秀郎中。

    这个孩子乖巧妩媚,是个明白人。

    他最喜欢这种聪明伶俐的孩子了,一夜缠绵,各取所需,没有半句废话。

    不知比某些硬骨头的混账好多少倍。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与少年纠缠了半宿的平西爵从睡梦中醒来,怀里冷冷清清的,宽敞的床榻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慵倦地眯起浅蓝色的眸子,隔着烟雾般飘缈的帐帘看向外面的天色。

    时辰尚早,翠娘连屋内添了犀角粉末的安神沁肺蜡烛都没有熄灭。

    那个少年却已经走了。

    易洛迦温和地笑了起来,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如果不是褥子上还留有昨夜温存的痕迹,没准自己只会以为是做了个梦而已。

    他从来都是这样,带年轻美貌的少年回来过夜,一觉醒来却常常孤独一人,怀抱是冷的,心也一样。

    甚至连昨夜那个少年长成什么模样都记不太真切了,依稀是记得那少年有着一双深褐色的眸子,这是在易北很罕见的瞳仁颜色。

    就像那个奴隶。

    易洛迦有些疲惫地合上眼睛,把手盖到薄薄的眼睑上,心里却经不住地愤懑,真是太有意思了,自己到底什么地方不如那个林瑞哲长相性格地位

    仔细盘桓过一遍,发现自己除了人品,好像没有什么是比林瑞哲要差的。

    难道苏越是那种看重人品的人

    这个想法把易洛迦自己都逗乐了,他躺在床上,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照例一张温和优雅的面庞,穿衣起床,洗漱用餐。

    在庭院中遇到刘管家的时候,易洛迦把一张价值五万纳贝尔的兑金票交给了他,淡淡道“记得把这张票子交给文杨医馆的郎中,这是他昨晚应得的。”

    苏越死了,早饭也不必再为了讨好他,煮些商国风味的菜肴。翠娘烧了一锅炖菜,淋上茄汁,菇片鸡丝汤里放了很多乳酪,煎蛋和蒜薹香肠码在银质浅盘里,还照例倒了易北著名的果汁蜜酒。

    都是易洛迦喜欢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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