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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为奴 第1节

作者:诸葛喧之 字数:12288 更新:2022-01-01 00:18:49

    1、当年事

    “有什么遗言要说吗”衣着雍容的男子笔挺地立在刑台上,手里举着一支火把,温和地望着即将被正法的俘虏,嘴角微微勾起,“我美丽动人的公主殿下”

    “苏越你这个无耻之徒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被牢牢绑缚在邢架上的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她拼命伸长脖颈,曾经姣好清秀的面容因为恐惧和愤怒扭曲得无比狰狞,可是无论她怎样挣扎,她都碰不到眼前的男人,哪怕只是他的一根头发。

    “如果我是你,我只会感激涕零。哪怕你从前是易北国的公主,如今落到敌军手里,也不过就是个阶下囚,又脏又丑,猪狗不如。”他轻笑着,抬手抚过她污垢纵横的脸庞,狭尖细腻的长指顺着她面颊的弧度滑下,末了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对上自己森冷的眼眸,一字一顿,“你也该懂得感恩了罢,有身为商国太子的我送你上黄泉路,你这辈子,定然不会有所遗憾了。”

    “呸你滚你滚”激愤不已的女人竟啐出了一口唾沫,不偏不倚落在了苏越英俊的面庞上。

    刑台下立刻涌滚起观邢战士裂天震地的怒吼,这卑弱的女囚竟敢往他们的太子脸上吐口水,这是何等大辱,一干热血兵卒怎能咽下这般恶气

    “杀杀”刀剑戈戟齐齐顿挫于地,伴着浑厚激越的喊杀声,几乎震聋耳膜。

    苏越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抹去那令人厌恶的唾液,低着脸望着掌心出神片刻,再抬起脸时,眼底倏然滑过一丝极其恶毒阴暗的寒光。

    幽幽像蛇。

    “萧娜我已仁至义尽,既然你急着要死,那就去死好了。”苏越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垂手掷下火把,浇了鱼脂油的干柴堆轰的燃出一派通天烈焰,炽热的火舌直戳万里穹庐。

    苏越站在高高的刑台上,背后是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无数舔染过鲜血的刺刀排排举起,白光如鱼鳞闪动,晃目刺眼。

    “商国必胜我王安康”

    长风猎猎,苏越深吸了一口气,火光映红了他的面庞,他合上眼睛,惬意地听着身后如同海潮涛声般的欢呼,滚滚热浪夹杂着敌国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喊惨叫,漫不经心地穿过他的胸膛。

    “易北公主萧娜已被火刑处死”

    呜呜的的号角声在刑场吹响,传声的士兵铆足了力气在刑场墙头大声喊道。

    獠牙穿日,残阳如血。

    苏越微微笑了起来,神情很温柔,他望向山坡那头易北的军阵,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谁定的愚蠢规矩竟然放心到派本国公主前来交涉。

    为了表示诚意吗

    真是可笑至极。

    这刑场传来的号角声,敌国中军大帐里的那个男人一定听见了吧他现在该是怎样的一副表情,震惊痛哭还是干脆拔剑自刎了

    苏越冷笑着,这样吩咐旁边的亲兵“明日把萧娜公主的骸骨用缎盒装了,派人送还给林瑞哲将军,告诉他,再不投降,他的下场就和他们的公主一样。”

    残忍的心仿佛一头吸饱了祭品鲜血的恶兽,在他胸膛里快慰地哼叫,他摘下镶着珍钻宝石的白手套,随意丢进熊熊烈火中,大风刮起,焦臭的气味充斥了刑场。

    苏越紧了紧金边白底的防风斗篷,转过身去,远处群山连绵,大好河山总是能唤醒男人们的万丈雄心,他面对着千军万马,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想到,这一眼合上,便是江山尽覆。

    水珠从滑冷的岩壁上滚了下来,滴滴嗒嗒的声音在空旷的易北国监牢里显得无比寂寞。

    苏越重新睁开双眸,曾经辉煌壮丽的场景在眼前寂冷凋敝,现实冰凉得就像监狱的石床,扣着的脚镣手镣沉甸甸的,锁出一片无法脱身的汪洋大海。

    苏越躺在监狱铺着烂稻梗的床上,抬手扶着额头,脑颅刺痛得厉害。

    离处死萧娜已经过了五年之久,他还是不注地梦到当初的那些场景,所有的细节都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就像一根卡在喉咙深处的鱼刺,怎么也咽不下去,慢慢的,便成了无休无止的煎熬。

    还真是诅咒啊那个女人

    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监牢,日子的流速都好像上了年纪,开始行动迟缓,变得越来越慢了。

    苏越看了一下墙上的划痕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这已经是他成为易北战俘的第十二天了。

    兵败凤遥山,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不提,竟然还被敌将活捉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底却全无笑意。

    “苏越真佩服你,事到如今,你竟还有脸面继续活着”他喃喃着对自己说,垂下了头。

    “吱嘎”。

    监牢的沉重大锁被打开,生冷的锁链掉在地上,一线金色的阳光爬进阴森森的监牢内,然后有人走了进来,牢门又在他身后合拢了。

    苏越没有回头,也懒得回头。

    他不关心进来的是谁,反正他的结局已经注定了,五年前他用火活活烧死了易北的公主,如今业报来了,他落在了易北人的手里。

    没指望能留个全尸下来。

    “将军,当心足下湿滑。”不远处传来狱卒小心翼翼的提醒。

    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摆了摆手,宽大的斗篷边沿打落浓重的阴影,将他的脸笼罩在其中,看不真切。

    “他就这么一直睡着”那个男人问狱卒。

    “兴许是昏过去了,昨天挨了一顿鞭刑。”狱卒答道。

    男人冷笑一下“昏过去了”

    短暂的静默,然后苏越听到角落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是脚步声。

    “哗。”

    猝不及防之间,一盆盐水扑面泼来,冰凉咸涩的滋味猛然钻进身上纵横的伤疤深处,那种蚀心的剧痛让苏越的身子蓦地痉挛了。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阴鸷得可怕。

    “昏过去了,难道你们不会泼醒他吗”男人扔掉盛着盐水的铁桶,冷冷对狱卒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死死盯在苏越脸庞上,那目光,凝结着几乎要把对方五脏六腑都剜出来深仇大恨。

    作者有话要说提示提示啊口味怪异,本文架空背景,参杂西幻元素,部分行文现代气息浓重,会给看不习惯的亲带来类似于“吃面包沾酱油”的酥麻雷感,请在食用前做好心理准备,想继续看的亲记得戳一戳收藏啊,呵呵

    2、忆少年

    咸涩的盐水带着一股浓重的海腥味,水珠混杂着伤口泛出的粘稠血污,顺着苏越的脸庞流下。

    男人低俯身子,阴森森地看着他,声音低沉厚重“你便是商国的太子”

    苏越没有说话,与那男人对视片刻,便将头偏转过去,嘴角绷得很紧,兀自盯着牢狱潮湿的天顶。

    眼前的男人是易北的常胜将军,林瑞哲。这个人苏越认得应该说,即便林瑞哲化成了劫灰他都认得。

    林瑞哲见苏越默不作声,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他揪起苏越污脏的囚衣,逼迫他正视自己“说你是不是真正的商国太子你是不是叫苏越”

    伤口因为剧烈的拉扯而皲裂得更狰狞,四肢百骸都像被利爪撕破。

    痛。

    痛得眼前发黑,耳膜内充斥着嗡嗡闷响,世界在他面前扭曲成黑白墨色,只剩林瑞哲那双含怒如炬的眼眸依旧清晰,苏越隐隐纳闷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昏厥,为什么还没有被日复一日的毒打折磨至死。

    以至于要面对那样一双由憎恨凝成的眼。

    逃也逃不掉。

    脑袋好像在林瑞哲越来越粗暴的质问中重重磕在了石床的尖角上,似乎是有腥甜的红色稠液从凌乱的发髻后淌了出来。

    “畜牲为什么不说话莫非你是哑巴”林瑞哲的声音像隔了一层海水传来,“苏越苏越你看着我告诉我,萧娜是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要杀她

    喉咙里突然发涩,是啊,为什么要杀她呢他模模糊糊地想,自己似乎天生就喜欢餍享杀人的快乐,看到溢满在他掌心的粘稠血液,就会有种颠覆生死的优越感,听着别人恐惧的尖叫,看着别人扭曲的表情,眼珠瞪出,额角暴出筋络,他便会说不出的满足。

    从小,苏越就喜欢扯掉蝴蝶的翅膀,喜欢剪断鹦鹉的华羽,喜欢在相貌出色的宫女脸色刺字,一言蔽之,他喜欢毁灭一切美丽的生灵,让他们在他的手掌心中露出最卑微下贱的模样。

    每当这时候,他就会微笑无论再美的东西,再美的人,到死的时候,其实都是同一副丑陋嘴脸。

    什么天生丽质什么温文尔雅笑话这些根本不存在他无数次证明了,世间的美好都是装出来的。

    可是五年前的那一次交战,公主萧娜对他而言,是多好的筹码为什么他不肯加以利用,而是要一意孤行地活活把她烧死,烧得只剩焦骨呢

    带着这样的困惑,苏越闭上眼睛,记忆深处的一重青铜大门缓缓打开。一束来自十二年前的秋日阳光堪堪照进了他阴暗的心底。

    十二年前,商国还没有立太子,商王有三个儿子,苏越是仲子,庶出,上头还有一个儒雅沉稳的哥哥。

    哥哥有远谋,知礼义,深得商王欢心,满朝文武都认定他不久以后便会被封为太子,于是都谄笑着聚在了他的身边。

    也是,自古伴君如伴虎,立嗣这步棋,只要走错就是掉脑袋的事,在这样局势已定的场面下,谁还会去管那个可怜巴巴的二公子呢

    那时候苏越还小,十五岁的少年。平凡甚至是有些难看的长相,低调的作风,让苏越活在了宫廷的角落,没有任何人关心他,包括他的父王。

    商王似乎是觉得,苏越这个一无是处的儿子是可有无可的,所以尽把艰难的战役推给年轻的苏越去领,苏越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战死边关的战报传到朝堂,端坐在王位上的那个中年男人,是会假惺惺地洒两滴眼泪,还是干脆连装都懒得装,开怀大笑呢

    真是悲哀,那个明明是自己的父亲,却五六年打不到一次照面。身为公子,却终日介枕戈待旦,朝不虑夕,活得连那些谄臣都不如。

    苏越不喜欢照镜子,他不想看见自己毫无是处的相貌,商王长得没有王者之风,倒像宫门外的车马夫,苏越不幸长得像父亲。其实苏越很好奇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跟母亲有关的片段,那个女人似乎身体很弱,生下苏越不久后便过世了,不知出于什么古怪原因,宫内没有一张母亲的画像。

    然而好奇归好奇,嬷嬷叮嘱过他不准问和他母亲有关的事情,所以时间久了,苏越便就渐渐淡了这个念想。

    秋日已至,满山红枫如血,天空喷薄出火烧云霞,仿佛水中倒影,和坡崖上的枫树交相辉映。

    苏越的人生在这样一个秋日发生了转折。在这年秋天,苏越原本漫不经心,无人可居的胸腔里,终于走进了另一个少年。

    那天苏越率轻骑突袭易北粮仓,却不料中了易北的埋伏,毒箭根根没入,他在仓皇逃离的过程中跌下马背,摔进了旁边疯长的苇草从中。

    用力拔出胳膊上的箭镞,箭头是莲勾爪,狠狠一扯,便是大片血污,粘乎乎地带下一团模糊血肉。

    苏越面色苍白,嘴唇发紫,他闭了闭眼睛,将裹挟着自己血肉的毒箭仍到一边,虽是满头冷汗,痛得肌肉痉挛,但仍旧一声不吭,也不肯流一滴泪。

    他从小便不喜欢哭,因为他哭了,没有人会难过会心疼,所以哭了也是白哭,哭给谁看谁稀罕他的眼泪

    “搜一寸一寸地搜那小子负伤了跑不远,肯定就在这附近”不远处传来雷霆般地铁蹄震踏声,易北国的人在大声呼喝着。

    苏越下意识地往苇草中缩了缩身子。

    他知道自己很难逃过这一劫,除了这片苇草,旁边一个浅水洼,其他都是大路,苇草丛后便是陡峭山崖,他退无可退,只是等着易北人搜到自己,坐以待毙。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苇丛深处传来了一阵急促地爬动声,他费力地扭过头,只见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正猫着腰,动作敏捷但幅度很小地快速移过来。

    “你”

    “嘘,别出声,含着这个。”少年移到苏越身边,把一脉柳叶似的草递到苏越嘴边。

    情况紧急,除了相信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苏越别无选择,便按他说的做了。

    在少年的帮助下,苏越爬到苇丛的最边沿。少年对苏越说“你跳下去,我去对付他们。”

    “下面是悬崖”苏越叼着草脉,含混不清地说。

    “啧,叫你跳你就跳,放心死不了。”少年对苏越说。

    易北骑兵已经下马,开始涉入草丛粗鲁地搜捕了。

    少年着急地回头看了一眼,见苏越还没有动作,干脆推搡了他一下,苏越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整个人就开始往下跌。

    “啊”

    原以为会从万丈悬崖摔下,却没想到很快就着了地,背脊撞在坚硬的石头上,磕得苏越差点吐血。

    苏越含着草,费力地睁开睁开眼睛,这里萦绕着大量瘴气,但口中含着的药草在舌尖发出怡人的凉爽香气,苏越并没有受到瘴气的影响。

    原来在雾气缭绕的悬崖下,竟然还有一小块凸出的石台,因为崖周生长着密密的杂草,所以一般人从上面看下来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苏越躺在石台上,他能清晰地听到上面的每一句对话。

    那些骑兵已经发现了刚才那个帮助他的少年,正在粗着嗓子厉声审问他“小子,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骑着枣红卷鬃马的人经过这里他大概这么高,年龄跟你差不多,身上带着伤”

    “看见过。”少年答道,苏越的心猛然一揪,然而又听那少年继续道,“不过他往前面的跑去了。”

    “可是真的你小子别诓人,当心脑袋保不住”

    “句句真话。”少年答道,“我不过上山替家父采草药的山民,是非之事只盼越少越好,又何必诓几位军爷。不过那人已经跑去有一段时间了,几位军爷若是再不追,让他潜进山里可就难找了。”

    兴许是他最后那句话唬住了那些骑兵,他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生怕苏越越跑越远,骂了几句,最后道“上马上马,赶紧追”

    躺在悬崖石台下的苏越一直绷紧的身子终于放松,他深深叹了口气,疲惫地合上了眼眸。

    3、海里的人

    “好端端的,打什么仗,尽给自己找罪受。”少年从水潭里走出来,裤脚卷的很高,露出白晰的小腿,他走到苏越身边,拧干净了毛巾,弯腰去挤苏越伤口的毒血,把黑血放掉之后,再吐出嘴里嚼烂的草药,拍在苏越的胳膊上。

    “”苏越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眉头立刻拧起。

    “疼是吧”少年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问道。

    “还好。”苏越干巴巴地说道,冷汗却不自觉地布满了额头。

    “这只能暂时制毒,你还得找大夫再看过。”少年淡淡道,“回去之后,能逃就逃吧,打仗这种事情,吃力不讨好,别再做了。你今天如果被他们杀了的话,你爹娘肯定会难过的。”

    苏越抿起了薄薄的唇,第一次仔细凝视那少年的脸庞,少年正专心致志地给他处理伤口,只能看到他的侧面,鼻梁很挺拔,睫毛浓密,面庞的弧度很柔和,是个英俊的男孩。

    不知为什么,喜欢把美好的事物毁得面目全非的苏越,这次竟然没有丝毫想要破坏掉他的感觉。

    “他不会难过的。”苏越叹了口气,轻声道。

    “什么”少年有些疑惑地转过头,蹙着眉询问,阳光在他周围描上一轮很好看的金边。

    “没什么。”苏越淡淡笑了一下,目光对上少年的,心里突然有种被毛茸茸的爪子冷不防挠了的感觉,不假思索地问出口,“对了,你是哪里人家住在何处”

    “我”少年道,“我是商国人,住在商国城郊,我叫林瑞哲。”

    他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扬着嘴角,眉宇微挑,非常温和细腻的感觉。

    很多很多年之后,苏越想起他的眼睛,还会感觉到那个秋日温暖金黄的阳光缓缓飘坠下来,落在了他血污遍布的身上,直直从敷了草药的伤口窟窿里,陷进了心底。

    “那个如果你你想见我的话,来商国王城外的枫林找我罢。”苏越至今记得当初他和林瑞哲告别时说的话,“我每年中秋都能出王宫呃,不对,是我每天中秋都会在那里”

    萍水相逢,而后作别。

    留一个中秋在王城枫林相见的约定。

    他记得林瑞哲那个时候站在抹满血色的山坡上,裤脚依旧卷得很高,双腿修长。林瑞哲对他微笑,逆着阳光,温柔平静,嘴角的弧度勾得正好。

    他记得林瑞哲那个时候对他点了点头,说若有机会,一定去王城找他。林瑞哲还问他叫什么,于是他也笑了起来,卖个关子,对他说,你去了王城,便会知道。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苏越坐在空寂的红枫林中,透过炽红的枫海望着天上那轮金黄的圆月,一年复一年,他一个人沉溺在秋枫编织成的汪洋大海中,等待着下一年的中秋,会有一双温暖的手伸下来,将这个快溺死了的蠢货拽出,用那双依旧温沉柔和的眼眸接纳他。

    可是苏越一直没有等到那双手。

    他蜷缩在这片红色的海水中,让自己的心腔慢慢被沤烂,然后结成生硬的城墙。

    孤零零一个人。在海里等了十二年。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苏越或许还不会太过介意,不会滋生出仇恨的种子,可是关于林瑞哲的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

    记得有一年商国迎击易北,因为常年征战已经杳熟兵法的苏越突然感觉到敌方的情况不对劲,原本是头脑单纯的胡乱骂阵,冲撞乱打,不知为何成了整齐有序的布阵,扎营,徐图策略。

    直觉告诉苏越,易北的领帅一定换人了。

    经过一番盘查,苏越得到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结果易北的领帅的确换了,可那个人,竟然是他一直在等着枫林赴约的林瑞哲

    从高高的城垒上望下去,军中那一方印着“林”字的帅旗迎风猎猎,苏越突然觉得四肢冷得厉害,他突然觉得海水凝成了冰,他在里面傻等傻等,然后严冬来临,他被封冻在里面。

    是他傻,怨不得别人。

    那次战役,苏越惨败。

    带着残兵败部铩羽而归,等待着的是父王严厉的审讯,说来,他已经有很多年在外征战,没有见过这老东西了。

    在进王城前,苏越抓起地上的一捧雪,盖在脸上,用力揉搓,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时隔多年,回到王城。苏越觉得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异,大臣在他走过后窃窃私语,宫女看到他,竟连手中提着的洗好的衣服也掉在了地上,还有他的三弟,愣了半天,才用一种近似询问的语气,喊出一声“二哥”

    苏越不明所以。

    商王再次见到自己的仲公子时,也和上面一干人反应相同,他坐在原处,怀里搂着新纳的妃子,眼睛却死死盯着跪在他面前,低着头的苏越。

    苏越见他半天没反应,不禁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冷不防对上父王如狼似虎的眼神,仿佛一把干枯的稻草被烈火点燃,死气沉沉突然转变得鲜活,那褐色眸子里闪动着的诡异光斑,让素来无所畏惧的苏越都不寒而栗起来。

    原以为会挨惩罚的,没有想到,这一次父王竟轻易放过了他,非但如此,还安慰了他两句,让他好好休息,便随他离去了。

    苏越惊异于自己的好运气,又迷惑不解,不知王城中发生了什么,让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样。

    事实证明了不太久照镜子是个相当糟糕的习惯。

    一切变化的答案,在苏越第二天清晨起来洗漱的时候,有了一个解释。

    沙场打仗,早上起来都是直接在脸盆里搓好热毛巾,往脸上一抹,谁回去特地拿个镜子照着

    可是宫里不一样。

    当苏越坐到洗漱台前,无意间瞥见铜镜中的倒影时,他愣住了

    少年相貌的变化是很大的。

    他看到铜镜里有个眉目清秀,五官细腻柔和的年轻人正睁大了眼睛,一脸茫然错愕地看着自己。

    苏越知道自己不用再费神去寻找母亲的画像了,她的模糊面容,便映在这眩目的铜镜里。

    美好的东西都是装的。

    当他自己拥有了英俊的容貌时,他的想法也没有动摇。因为他知道自己,即使再蜕有一张好皮囊,他的心底还是阴暗的,比霉污更丑陋。

    父王突然不再派他带兵打仗了,让他在宫里休养,还时不时地召见他,下棋,品茶,观鱼。

    大公子身边聚拢的文武百官猜不透帝王心事,都开始不安起来。

    苏越的心里其实也很乱,只有他知道父王变得有多诡谲,那中年男人常常会看着自己失神,一颗白棋捻在指腹间,许久没有落下,直到苏越轻咳,他才恍然,笑着摇头,将棋子覆在盘格上。

    他还会突然伸手抚摸过苏越的脸庞,轻声说“为什么你会会变得和她一样”

    中年男人有些肥胖的手指触到他的皮肤,苏越蓦然便觉得说不出的寒意和恶心涌了上来。

    但他无处遁形。

    一年后,他听到了易北国传来的消息,易北大将军林瑞哲功勋卓著,又与易北公主萧娜情投意合,已经被御点为当朝驸马,择日成婚。

    知道消息的那一天,苏越没有冷笑,也没有哭,他照样做他的事情,做完之后,上床睡觉。

    梦里他在摔下马背,手臂上是箭伤,后面是易北人在追。

    他躲在苇草中,然后林瑞哲出现了,他让他走,让他在悬崖的凸石上避难。

    他梦见林瑞哲对他说,“好端端的,打什么仗,尽给自己找罪受。”

    他梦见林瑞哲从水潭里走出来,裤脚卷的很高,露出两截白晰的小腿。

    他梦见他在对他笑,梦见自己傻乎乎地坐在枫叶林里等他可他怎么也不来,怎么也不出现。

    当苏越醒来的时候,他觉得眼角很疼,可是他好像忘记了怎么样流眼泪,就好像他不情愿地渐渐淡忘了林瑞哲的五官细节,只记得那双眼睛,黑沉温和,平静无波。

    他躺在床上,觉得胸口沉甸甸的,被某种感情压得喘不过气来,那种感情难以描述,但是苏越知道它的重量。

    很沉很沉。

    如同海。

    他再也无法释怀,喝了半宿的酒,醉得头脑不清不楚,晕得厉害,便披上衣服想去洗个热水澡让自己冷静下来,推门走进暖玉池的时候,他看见他的父王也在。

    他们彼此注视着,朦胧的灯光下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

    他溺到温泉中,不知道那究竟是泉水,还是浸泡了他十二年的红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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