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旋过,扫得满地的枯叶沙沙作响和着冥纸的纸灰四处飞走。
两人就这么默默跪着,气氛沉重而诡异。良久,祝天尧平静开口。
“动手吧……为你父母报仇……”
孟雪初有些惊异地看他,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
“那天在你们房外,你和你师兄的对话我都听见了,而且你猜得没错,我确实是……确实是……”
铿!冰冷的锋刃贴上他的颈脖。
其实不止一次被孟雪初这样用剑抵着,但是这一次祝天尧不曾想过自己可以从剑下脱身,就算万般不舍,但是他在孟雪初父母的墓前发过誓的,只要是孟雪初的要求他就去做,他一定会做!
所以他让他带他到这里来,将自己的xi,ng命完全交托给他。
孟雪初的手颤了下,长剑在他脖子上划开一道口子,刺痛刺痛。
祝天尧微微回头,“雪初,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以往那些甜言蜜语略带情色玩笑话他此刻一句都说不来,脑海里只有这句话,他想他相信,他真的喜欢,甚至连命也可以不要。
孟雪初擎着剑迟迟没有动作,祝天尧看向他,眼睛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依然喃喃不停,“雪初,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孟雪初猛得将剑举起,剑光晃目,祝天尧闭上眼睛,手握成拳等着他一剑下来。
“呼”利器割开空气呼啸出声,祝天尧只觉胸口一疼。
那阵疼痛是些微的,却没有扩展之意,祝天尧微微睁开眼,只见一柄呈亮的利器直直扎在自己胸口上,剑尖没入自己的衣裳内。
22
“雪初,很痛……”祝天尧皱了皱眉头,眼泪滑了下来。
其实剑尖刚及皮肤还没有刺进去,而疼得……是他的心!
他十六岁就混迹赌桌,胜多输少,现在的赌坊更是从别人手里赢下来的。他要孟雪初带他到这里来便是要赌一次,他赌孟雪初对他多少存有感情的,他赌孟雪初不会下手的……
但是显然这一次,他输了。
“雪初,我很痛……给我个痛快好不好?雪初?”
扎在胸口上的剑颤了颤,孟雪初头一撇却是将剑收了回来,起身。
“你走吧,以后也都不让我见到你。”孟雪初说完也要转身,祝天尧见状扑上去将他一把抱住。
“雪初!雪初!你不杀我是不是因为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孟雪初一把推开他,眼神嫌恶,“滚!”
“我不要!雪初,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到连命都可以给你!你为什么不肯相信?”祝天尧又扑了上去抱住他大声说道。
两人一个推一个抱僵持了好一阵,孟雪初似不耐烦抬脚将祝天尧踢到地上而后剑指着他,“祝天尧,你别不识好歹!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从不杀人,况你父亲也落了应有的报应,我只是不想在上辈的事情上多做纠缠。”
祝天尧心里刚生得那点希望因着孟雪初这些话而倾刻破灭。
他以为孟雪初肯放过他是因为对他有感情的而舍不得死,现在听来更像是这条命是他施舍给他的。
不杀人,所以才不杀他?若是如此还不如一剑刺死他!至少还能体会到他的恨……
“但是雪初,我是真的喜欢你……”祝天尧坐在地上喃喃着说道,胸口被剑刺中的地方沁出点点红色的痕迹。
孟雪初面色沈冷,只如冰封一般,嘴角抿着,越发显得淡薄,山风穿袍捋袖,发带共青丝飞扬。
祝天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一身泥污,有些狼狈,见孟雪初转身仍是要走,也顾不得形象爬着过去抱住孟雪初的腿,“雪初你不要走,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在你父母的墓前发的誓都是真的,我会对你好,掏心掏肺地对你好,虽然我父亲对不起你们家,但是我会弥补的,求求你……求求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雪初……”
孟雪初停下脚步,低头,“祝天尧……你的话里,能有几分真?”
一瞬间如被五雷轰顶,祝天尧仍是紧紧抱着孟雪初的腿不让他走,摇了摇头,鼻涕眼泪一把,“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是真的……虽然之前是犹豫过,但是我现在想明白想清楚了,孟雪初,我真的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
“放手!”
祝天尧摇了摇头。
“你再不放,信不信我砍了你的手!”
祝天尧点点头,然后又是摇头,全然一副你不相信不同意就算要砍我的手我也绝不松开的表情。
孟雪初似被他这副无赖样给弄得没了辙,厉色稍敛,语气虽是温和了些,却是生分得厉害,“祝天尧,你不懂……喜欢一个人……”
忽得枝丛耸动,从树影里走出几个人来。
来者不像普通山野樵夫的打扮,手里都执着剑。
见他们步步逼近手里剑光寒闪,孟雪初猛得将剑往地上一指接着一划,刹时枝飞叶舞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走!”孟雪初一把将祝天尧从地上拉起来,不待他回神便拉着他往山里跑去。
谁想才没走多远又有同样的人从四周袭来且个个武功高强,眼见孟雪初一人已经对付不过来。
“他们是什么人?”祝天尧问道,显然这些人定是跟了他们许久,最后才选择在这人迹罕见的地方动手。
孟雪初只顾御敌没有答他,但是那些人看来并非冲他而来,剑到跟前都纷纷收手而指向祝天尧的却是招招至命。
蓦得,一道金光晃了下孟雪初的眼,定睛细瞧原是对方腰间的金牌。孟雪初将剑交到另一手,闪身而上躲过对方的招式,腾得一低腰,长臂一捞,接着足尖一点仗着傲人的轻功飞开身去在祝天尧身边稳稳落地,手上正拿着那人的腰牌。
手一翻,那腰牌背面有个“御”字。
“御林军?”孟雪初惊诧之下低呼出声。
“你说什么?”祝天尧没能听清再又问道,却见孟雪初抬头看着前面,便随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过去。
来人都停下攻势静站原地,有四人抬着一顶轿子从暗处出来,此四人轻功了得行走间脚不沾地,山势歧岖却让那轿子依然稳如平地之上。轿子落地,那些人自觉守在两侧静候待命,轿帘掀开,从内走出一名年纪不大的男子。
男人一身锦衣华服面若冠玉,不言间已有几分威仪。
那人看向孟雪初,嘴角略略一勾,“孟雪初?已故辅国大将军之子?”
孟雪初点点头,那人便接着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师兄的下落?”
孟雪初摇了摇头,冷淡而答,“不知。”
“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真不知……”
“好!”那人又转向祝天尧,嘴角几分柔和的笑意,“我们也该有二十多年不曾见过了,不过当时你和朕都还在襁褓中,想来也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事……说起来,朕还该叫你一声堂兄。”
孟雪初和祝天尧均是一怔,祝天尧看着眼前这名雍容的男人,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
他自称朕又叫他堂兄……岂不是……?
祝天尧捏了捏拳头,眼里怒火腾燃。
这个自称朕的男人,是强盗杀人犯的儿子!他的父亲杀了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夺了自己父亲的江山!
“你一直跟着我们?”祝天尧咬牙切齿,“为什么?”
“无礼!你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一旁侍卫大声喝斥。
皇帝抬手示意他噤声,而后道,“你的义父也就是前吏部尚书,在牢里已经招了,说他抱走你收养你是有谋逆之心,事实已然,他已于月前斩首。而堂兄你……”对方顿了顿,同样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如果世人知道你还活着,不仅是朕要头痛,恐怕整个江山也会跟着一起头痛……”
祝天尧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你也是来杀我的?”
对方不响,然后笑,“我本来想借他之手的,没想到他却要放过你,但是他能放,我却不能……”说罢退回到轿子中,布帘落下的同时沈冷的声音传来,“堂兄,你要怪便去怪你那荒 y 无度的父亲,若非他这般朕的父皇便也不会如此所为,我想谁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的人执掌江山……”轿中静了一静,而后声音又来。
“杀、无、赦!”
23
一声令下,那些侍卫执剑而起,一时间尘石飞走枝叶乱飞,兵器相击,铿锵震耳。
那些人本是对孟雪初手下留情,皇帝一声“杀无赦”,那些人便也不再手软,招招狠绝直逼命门,很快孟雪初身上已是伤痕交错。祝天尧心里一阵阵地纠紧,既是心疼担忧又是恨,恨这世事无常,恨自己的身世,又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孟雪初和他一径往林子深处逃,身侧枝丛飞快地掠过,一晃一晃,映下鬼魅般的影子。
“雪初,你的伤口……”祝天尧见孟雪初身上好几道狰狞的伤口都在渗着血,犹有担心地问。但是孟雪初充耳不闻,于是祝天尧嘎然止步。
“你不要命了?”孟雪初见他突然停下不走便也停下脚步,回头叱道。
祝天尧原地站着,摇了摇头,“雪初你自己走吧,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当时你走了又再回来就是为了来杀我的……你现在下不了手,不如就借助他们除掉我好了,他们肯定能做得干净利索……说不定……”祝天尧伸手抚上被孟雪初那一剑点到的地方,“说不定……不会那么痛……”
孟雪初走到他面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脸上热辣辣的感觉,让祝天尧当场懵掉。
“如果你真的该死,我早就一剑了结了你……但是……”孟雪初说到这里却是停了下来,于是祝天尧摸着被打的那半边脸愣愣的用着仿若被丢弃的小动物那样的眼神可怜兮兮地看着孟雪初。
孟雪初别开头去嘴角一弯似是自嘲的轻笑,然后回过头来,“你虽是无赖,却还不至于死……”
祝天尧没能听明白这句话,这究竟是在夸他还是损他?
不得而知。
但是从孟雪初的语气里听得出来,至少他并不如他想的那样讨厌他。于是有些安慰,但现在这种状况又并非高兴的时候。
周围树丛又是一阵响动,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孟雪初因着失血体力有些不支却依然护着他奔逃。
穿过树林以为逃得生天,不想眼前却是一片断崖。
山风凛冽,衣袖翻飞,祝天尧望着面前的死路,心生绝望。
他转头又看向孟雪初,莫名的,脑海里掠过无数往日相处的片段。
想起初识的那个夜晚,眉目清秀的男子一身喜服坐于榻侧微微抬头,不仅暴力还比他这个无赖还要无赖;想起第一次买糖葫芦给他,他吃得满嘴糖屑薄唇如胭;想起那个将他灌醉和他共效于飞的夜晚,他一身冷淡化水融冰春水浸绕……即使他那样打他骂他,但是依然抹灭不了那人在他心中的好。
那是第一个教他是非对错的人,是第一关心他和他那样亲密的人,也是第一个……祝天尧真心喜欢的人。
不远处树林间人影孱动,他知道那些人很快就会追来,孟雪初受了伤就算他武功再好也不是那么多人的对手,何况自己只是拖累他,一旦被那些人找到到时候谁也活不了。
但是他不想孟雪初死,巷子里那些老弱幼儒还等着他去接济,自己还没有履行在他父母墓前立下的誓言,也还没有好好地疼他看他高兴看他幸福……
他还没有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但是现在……
无论如何,哪怕是一件也好……
“雪初……”
听到祝天尧叫他,孟雪初正要回头,不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祝天尧抱着他抱得有点用力,胳膊勒得他的伤口发疼。
“祝天尧你……”孟雪初开口想要骂他却感觉颈脖那里有水滴落下,一滴两滴……顺着颈项滑进衣领,滚烫滚烫的错觉,一路烧灼下去。
“雪初……我喜欢你……”
风将这一句话带过耳际,掺杂着浓厚的鼻音又有几分绝然。
“你逃得了的,我知道你一个人的一定逃得了的,所以……见到你父母的时候我会亲自向他们说的……等你百年之后,我们还要共结连理……我们还要白头偕老……”
祝天尧的嘴唇在他发际脸颊处熨贴留连,“雪初……雪初……”
他要做什么?孟雪初心生疑问,在这种时候却说着这么奇怪的话,就好像是……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