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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俯首 第40节

作者:山人道闲 字数:6914 更新:2022-01-01 01:34:30

    谢临泽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意,掀开薄薄的嘴唇道“季函,从明天起做好我开始上朝的准备。”

    季函死死攥紧了他的衣襟,口气危险地道“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还是那样。”谢临泽说,“我在岭北三军阵前现身一事,传得天下皆知,你该不会以为,还能把我继续困在太玄殿吧?”

    季函猛地松开了手,将他往榻上一甩,一时胸膛剧烈起伏,过了数息才道“让你上朝?你确定以你现在的状况还能上朝?你在岭北杀了那些土匪……”

    说到这里,他那些怒火再压抑不下,近乎深恶痛绝地出声“你怎么敢再动用武功去杀人?当年的局面还想再重复一遍吗?你究竟还想不想活命了?!”

    相比他的愤怒,谢临泽异样的平静道“想不到事到如今,你还在意我的死活。”

    “你若是死了,谢家后继无人,这才是我该担心的。”季函退开两步,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凉茶饮下,好似这能让他冷静下来。

    谢临泽也从床榻下来,起身去寻酒。

    季函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的动作,在对方离开后,太玄殿被禁军翻了一遍,到现在还没有收拾好。酒架前面的地面上横陈五六个酒坛子,谢临泽却像是没有注意到般走过去,他的脚下一磕,身形不受控制地一跌,若不是及时扶住了酒架,整个人便会摔倒在地。

    季函的手指捏紧了茶杯,青筋浮现,一字一句道“你连在白日里都看不见了?”

    第56章 暗涌

    谢临泽转了一个身, 倚着酒架慢慢坐下来,随手取了个瓷盏,另一只手去摸索酒坛, 却不慎碰倒了酒坛, 哗啦一声响,酒液从坛口汨汨淌下, 在白玉地板上肆流。

    季函嘲讽地一笑。

    谢临泽听到了他这声笑也不在意,停下拿酒的动作, 将手搭在膝上, 道“你既然不想我死得那么快, 便替我写份药方给太医院传去。”

    季函道“是周垣开的方子?”

    “你倒是清楚。”

    “那方子比起以前的药方如何?”季函道,“能救得了你?”

    谢临泽长长地出了口气,目光落在虚空中, “我早便知道没人能救得了我,只是暂时压制罢了。”

    季函顿了顿,起身负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既然如此, 如你所愿,明日起便准备好上朝吧,陛下。”

    他从旁取了纸笔来, 记下谢临泽说的药方,稍稍停笔,“说起来,惠瑾太后忌辰将至, 在渡云道观的国师将出关望拜,你若是不出面定会引起波折,为了朝野安定,为了季家的将来,你的确该结束这么多年的幽闭了。”

    侍从接过纸笔,季函蹲下身,与谢临泽面对面,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的脸从晦涩的阴影里展露出来,“重新位临朝野,得见天光,还望谨言慎行的好,陛下。”

    谢临泽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朝他一颔首,“听季首辅所言,如今日之局面是你施舍给朕一般?”

    “你是想说能出牢笼,还多亏了与季家断绝关系的季六?”季函也笑,“他在知道你身份后,就明白你一直在利用他了吧。”

    谢临泽的神色微微一变,半晌对他道“你还真是无话可说了,季首辅日理万机,就别在我这里耽搁时间了,请便罢。”

    季函眯起眼看着他,冷硬地松开捏在他的下巴上的手,一拂袖向外大步离开。

    回到内阁中,侍从送来了几份折子,他展开一看,是德高望重的陈老尚书递进宫的,称是皇上大病已愈,日后奏折所送之地循例应是御书房,并非内阁。

    翻开其余几本,亦有请求觐见皇上的文书。

    暄和帝出现在岭北一事传得沸沸扬扬,整个京城明里暗里风雨欲来,民间百姓津津乐道皇上临朝,近千年来以谢家正统血脉的统治得以延续。而因此多方势力对待季家的态度微妙起来,不知多少户人家一夜未眠。

    百余名朝臣天不亮便在承清殿外候着,直到殿外钟鸣,禁军向两边推开高高的宫门,方才一齐涌入,静立殿中翘首以待。

    当谢临泽从左侧金屏后出现,一袭玄底缠金缂丝长袍,佩绶系于腰际,广袖从肩膀到袖摆绣着几欲腾飞的龙纹,行走间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玉珠在额前微微晃动时,众人都不禁感到一阵恍若隔世。

    谢临泽在龙椅上坐下,见百官伏地,山呼万岁,季函位列其首,双目望着他,顿了数息才弯腰行礼。

    他便抬抬手,道“众卿平身。”

    百官礼毕起身,目光都凝聚在龙椅上的男人,一时四下鸦雀无声。

    谢临泽随口道“与诸位一别经年,朕大病初愈,政事生疏,还仰仗诸公指点。”

    下面还是一片安静,他等了一会,目光扫向众臣,道“怎么?思念至此,涕零无言?还要朕重复一遍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这才像当年那个以肆意妄为而遐迩闻名的太子殿下,百官暗地里吁了一口气,户部左侍郎上前一步,道“时隔多年,于承清殿重瞻陛下圣颜,实乃下官之幸,大昭之福……”

    谢临泽两根手指敲了敲案几,打断他,“有事说事。”

    左侍郎讪讪地停下来,看了一眼季函,对方神色岿然不动,他只能道“歙州一带十县蝗灾连年,百姓苦不堪言,颗粒无收,瓮中无粮,十户死九,敢问陛下如何安顿赈灾一事?”

    上面半晌没有声音,左侍郎小心地抬头去看,见谢临泽若有所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忽然开口道“庞清何在?”

    庞清从队伍中出列,拱手道“末将在。”

    “你从岭北都司及袁府查抄出来多少银两?”

    “黄金六百两,银锭五千两,若干财宝藏品近百箱皆清单在列。”庞清沉声道。

    即便如此,如此庞大的数目依然让众臣一片哗然。

    “都说袁家富可敌国果然名不虚传。”谢临泽接着看向左侍郎,“歙州连年蝗灾,既早知饿殍遍野,为何今日才上报商议解决?”

    左侍郎满头大汗,吭哧着却说不出个究竟,低着头,不敢去看对方的神色。

    这时最前面一身朝服的季函出声道“事已至此,当早些商议赈灾事宜。”

    身边又有一白发苍苍的老者出列,颤颤巍巍地躬身跪伏于地,道“启禀皇上,还当彻查清楚,拔其根源为妥。”

    谢临泽道“陈老尚书年事已高,不必多礼,赐座。”

    侍从置了张椅子让谢恩过后的陈尚书坐下。

    “想也知道究竟为何,地方官僚多半中饱私囊,表面上一片歌舞升平,若不是灾情实在严重不知还要瞒到几时。”谢临泽道,“这样,从袁府中查抄出来的银子拨出五百两,就近征收粮草,开放粥棚,免去赋税徭役。”

    “未免层层剥扣,由庞清将军带着一千铁骑护送银两粮食,带上袁轩峰的首级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看看谁还敢虚报瞒报。众卿有异议否?”

    季函淡淡抬眼,看向上方的男人,对方也垂下眼和他对视,身后庞清拱手行礼“末将听令。”

    有一臣出声打破了平静,道“陛下,岭北一事众说纷纭,敢问您是何时带领玄蝎卫离开京城,前往都司?”

    “说起此事,还要多谢季首辅的奏表,发觉到袁轩峰与北娆来往密切,其揽权怙势迟早都会爆发,区别在于越晚越难以收拾,一不谨慎国破家亡并非笑谈。”谢临泽淡声道,“此种情形,我若是不出面,难道要等都司营兵哗变,北娆大军入关兵临城下,再行解决之法?”

    下面噤声。

    兵部尚书道“皇上,您看取下袁轩峰首级的那位兵卒应当官任何职?”

    “先前许诺过,便封为忠勇侯,官拜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话刚落音,季函便道“臣以为不妥,五军都督府驻扎京城乃军事重地,都督佥事所管辖事务繁杂,且都督同知年迈,无人引导,怕是不能胜任,不若让他先从正留守都督指挥使做起,熟悉京城防务再做打算。”

    他说话的语气再笃定不过,没有半分商量的意思。

    陈老尚书顿了顿,道“依下官来看,正因同知大人年迈,都督佥事尽早协助其分管军纪、训练才为上策……”

    “岭北不比京城,况且袁轩峰意图谋逆在前,怎可轻易将都司营兵置在五军都督府,万一出了差池,谁能担待得起?”

    季函的身后响起一片应和声,他头也不转,径直盯着龙椅上的男人。

    谢临泽冷冷地看着他半晌,道“季首辅所言甚是。”

    ——

    远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庙堂的万里之外,离镇是一片风和日丽,阳光明媚。

    用完午饭,许延穿着布衣,袖口用布条绑起,站在树荫底下劈柴火。

    边上周垣靠在藤椅上,一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手里捧着张画,挂着笑细细端详道“瞧瞧,阿仲画的画像多像啊,他昨儿还跟我问起叶流州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呢,你说,我该怎么答?”

    对方没有任何回应,砰地一声将木头砍成了两半。

    时隔近半月,周垣仍然清晰的记得许延回来的那天,大雨倾盆而下,传来朦胧的敲门声,他一打开门,便看外面站着形容狼狈的许延,浑身湿透,连湿气都盖不住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当即大惊道“你不是说你去岭北赚银子了吗?怎么这样回来了?”

    对方湿漉漉地迈进门,不答话。

    他观其神色,恍然大悟“难不成是赔本生意?”

    直到他查了岭北一事,信鸽飞回来,他才回过味,周垣将画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展在折扇摇了摇,道“我发现你最近很不对劲,凡事别憋在心里,兄弟我跟你开导开导,你不就是被骗了吗?这不,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许延偏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森寒,堪比他手里的刀。

    周垣讪讪地挠头一笑,从藤椅上起身,说不了几句话,又绕回这件事上面“谁也想不到啊,叶流州就是谢临泽,就是大昭的皇帝,那么他跟你去岭北,不就是为了利用季家和袁家的争斗,重新立足于朝野,还真不愧是谢家教养出来的天子,怕是在他的眼里,谁都是一颗棋子。”

    许延手起刀落,木屑四溅。

    周垣后退一步,“啧,实话还不让说了。”

    许延劈完了柴禾,随手把刀插在木桩上,转身向外去。

    “等等!”周垣连忙喊住他。

    许延回头看他,“还有何事?”

    “你不觉得皇帝的事很蹊跷吗?”周垣正经了神色,道,“从蛛丝马迹上来看,或许季家这么些年根本不是代皇帝理政,而是借着皇帝的病夺权谋位呢?”

    随着这句话院里的寒风呼啸而过,惊起哗哗作响的枝叶。

    许延伫立原地,静了片刻,开口“与我何干?”

    “毕竟相识一场,我只是担心,虽贵为帝王,但他此回京城,身边会不会饿狼环饲呢?”周垣折扇一合,对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许延却没有反应,转身大步走出了院外,回到屋里,解下腕上一圈圈的布条,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味。

    他张望一圈没有发现异样,寻味在床榻下翻出一个落了灰尘的匣子,打开来,怪异的霉味的扑鼻而来,里面是几块捏得形状怪异的糕点,放了很久已经发霉,依稀可以看出是桃花酥。

    许延的心里蔓延出几分说不上的滋味。

    凭着这粗糙的手艺他便能猜出是谁做的桃花酥,又以何种心态没有拿上来,而是踢进了他的床榻底下。

    至今仍能记起在他进屋后,那人脸上遮遮掩掩的神情。

    许延看着这盒桃花酥一动不动,声音宛如叹息,从唇边溢出来,“叶流州……”

    过了半晌,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起身向外走去,喊道“周垣!”

    院子里却没有回话,许延来到石桌前,发现上面用镇纸压着一物,他抽出纸一看,上面是周垣的字迹——要事在身先走一步,京城见。

    ——

    从江南风餐露宿行了五六日路,临近京畿,附近各色人流交错,许延在山脚下的茶棚稍作歇息,小二上了茶后便能另一桌人闲聊起来,所谈及无外乎是暄和帝临朝,惠瑾太后的忌辰,至此还要唾骂一番北娆人,叹息于因行刺早亡的的先皇。

    又一桌人的嗓门大了起来,其中一莽汉喷着唾沫道“说来忌辰在六日后举行,时隔一年国师大人也会出观,但愿这之后可别闭关那么久了,我家那老母亲还惦念着国师大人讲经布道呢!”

    女子的声音道“遥想当年国师大人高居起鹤台讲经,万人空巷,那是何等盛况。如今斋醮科仪也不知会不会出现……”

    小二打趣道“难不成你还惦念能见到国师大人?”

    四下响起一阵哄笑,许延的意识稍稍从思绪中抽出,发觉对面出现了个人影,在桌前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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