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州跟着许夫人进了屋,在桌边坐下,许夫人道“延儿的性格很不好相处,但他把你带到这里来,一定是真心当你是朋友,你们平日里有什么争执,也请多担待。”
叶流州微微调整了下坐姿,想起许延把他踹下水的样子,说“嗯,其实许延人很好相处。”
阿仲抱着茶壶走过来,他个子矮,要爬上椅子才够得着桌面,他帮叶流州倒了一杯热茶,问“你和哥哥是在京城遇见的吗?哥哥在那边生意怎么样?”
叶流州想起许延夜盗明珠,引得满城风雨的场面,回道“嗯,许延生意做的很大。”
不一会儿,许延端着托盘进来,他把一碗碗冒着热气的汤面放下,叶流州刚要端到自己面前,许延敲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抬起头,对上许延带着警告的目光,叶流州明白他的意思,耸了下肩,表示不该说的没有说。
两个人的动作非常隐蔽,旁边的许夫人的自然没有发现。
叶流州的那碗面没有放葱,省下了挑出来的工夫,他以为胖厨子的手艺已经算是不错了,没想到许延做的面更胜一筹,骨汤完全浸入面条里,醇厚鲜美,香气四溢。
叶流州吃饱了饭,打了哈欠,许夫人见了便温和道“是不是赶路太累了,我让阿仲带你去后院休息吧。”
叶流州看了一眼许延。
许延道“去休息吧。”
“跟我来。”阿仲抹了抹嘴巴,跳下椅子,带着他出了屋,两人穿过游廊,院里花团锦簇,不时有落叶飞进廊中。
阿仲走在前面带路,他安静不下来,又一蹦一跳地跟叶流州走在同一水平线。
“京城有什么好玩的吗?”他问,“房子是不是特别大?东西是不是特别好吃?”
叶流州想了想,回答道“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在京城人吗?”阿仲不解,挠了挠头又道“噢噢,是不是京城东西太多了所以不记得了……”
叶流州仔细地想了想,还是道“不知道。”
阿仲更加迷惑了,小短腿走快几步,和叶流州面对面问“那为什么哥哥一直呆在京城?一直不回来?”
天色微凉。
孩子的声音清脆,尾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游廊里。
叶流州停下脚步,他慢慢地半蹲下来,平视着孩子清澈见底的眼眸“具体我也不知道。”
阿仲嘁了一声。
“你哥在京城掉在钱眼里了,无利不往,我和他来江南的一路上,但凡他能自己做的事情,宁愿多费工夫,也愿不花半个铜子解决。”叶流州道,“不过你知不知道他得了一幅冯山的遗作?”
阿仲一愣,“冯山?你是说那个鹤鹿同春图吗?”
“是,那幅画价值千金,许延不会不清楚它的价值,可是他拿那幅图换了远远不对等的一株玄芝,方才被他交给侍女去煎药了,你觉得,他在京城里挣银子,是为了谁?”
阿仲愣住,好半晌才回神,背过身继续往前走,片刻忍不住吭哧吭哧笑出了声。
叶流州也带了一丝笑意。
“你说的是真的吗?”阿仲又问。
“假的。”叶流州道,“你哥拿了人家的玄芝,还没有把画交出去。”
阿仲笑起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娘身体不好,一直病着,前几年差点撑不过去了,家里看病的银子像流水一样就没了,虽然勉强能够看病,但是很多药材都买不起,也就是那个时候哥哥才走的。”
叶流州静静听着。
穿过拐角,有花瓣纷撒在回廊的地面上。
阿仲转移了注意力,道“那哥哥不陪我玩游戏,你要陪我玩!”
“玩什么?”
“嗯……骑竹马会吗?抢窝球会不会?”他兴质冲冲地问。
叶流州非常诚实“不会。”
“不是吧?你是不是城里人啊?斗蟋蟀总会吧!”
叶流州双手一摊,摇了摇头。
阿仲非常失望,这种情绪只持续了一秒,接着他又扬起脑袋,以非常骄傲地口气说“我教你!”
——
一大一小到了后院,叶流州再三保证明天会陪他玩,阿仲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叶流州进屋躺在床上,浑身的筋骨舒展开,他望着空气的一点发怔良久,才闭上眼睛陷入睡梦中。
梦里他回到了皇宫,十多来岁的年纪,骄傲又嚣张,目中无人至极。皇后母家季氏送了族里十几个孩子进宫,来做他的伴读,以图和这位谢家唯一的皇子亲近,能让季家在他继位之后仍立于群臣之首。
叶流州那时是坐不住读书的,整天闹的满宫鸡飞狗跳,常常让昭德帝气得派出禁军来抓他。
御花园里姹紫嫣红,他坐在假山顶上,身后是一个青袍少年,和季家嫡长孙季函。
季函早早就跟着皇后进出皇宫了,所以和叶流州比较熟悉,并没有跟那些找不到太子殿下的族里弟子一样心急如焚,心念一转就知道他往哪里藏了。
叶流州在高处听见下面接连不断的哭声,掏了掏耳朵,“都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在哭?他不累吗?”
季函皱着眉头道“不如叫个人把他送回府吧。”
叶流州点了点头,“嗯,应该把他,和那十几个季家公子,以及你,全部打包送回季府。”
季函不说话了。
这时身后那个青袍少年出声道“阿泽,你下去问问他怎么了。”
叶流州上挑的桃花眼看了他一眼,接着翻身落下几丈高的假山。
季函慌了,要伸手抓他,却慢了一步,绯红的衣袂从他的手心掠过。
青袍少年淡淡一笑“别担心。”
叶流州稳稳落在地上,只见假山的石缝里卷缩着一个六、七岁大孩童,正低着头抹眼泪,他哭的时间太久,声音都已经有些撕裂的沙哑。
叶流州走近,“喂。”
孩童没有任何反应。
“喂。”
孩童仍然陷入在恸哭的情绪中。
叶流州朝上面喊了一嗓子“季函,你们家的这小哭包叫什么?”
季函的声音传下来“季六!”
叶流州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季六,季小公子,哭什么哭?”
第14章 年少
小孩子抽抽噎噎地朝他看过来,一双眼眸红通通的,被泪水洗得宛若晶石,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上紫了一块,显得非常委屈巴巴。
叶流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没注意牵扯到了他的伤口。
小季六受了欺负,也不知道打开对方的手,而是和叶流州对视片刻,接着扁了扁嘴巴,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叶流州讪讪地收回手,“别哭了,你脸是怎么回事,是自己磕的还是别人打的?”
小季六哭得满脸都是泪水。
叶流州只好弯腰把他从石缝里面抱出来,让季六趴在他的肩上,那时他比怀里的孩子大不了多少,抱着人走还有些吃力。
季函在假山顶上探头喊道“殿下!您要去哪?”
叶流州回过身。
少年一袭红袍,腰封裹着纤瘦的身形,两条修长的腿踏在青石板上,眉梢眼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邪气,似笑非笑道“不准跟过来。”
“可殿下……”季函的话还没有说完,叶流州便快步离开了,他愣了愣,转头看向后面的青袍少年。
青袍少年望着叶流州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随他吧。”
叶流州没有走远便见一队禁军巡查过来,他往暗处躲了躲,喃喃道“要是被发现跑出来玩,回去又会被罚抄书了。”
抬手捂住季六的嘴巴不让他发出哭声。
待到禁军离开,叶流州才松手,发现季六整张脸都涨红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叶流州拍了拍他的背,季六才缓过来,小脸从通红到煞白,仿佛对方是洪水猛兽,不敢再让他抱着,手脚并用地想要挣脱出去。
叶流州轻轻松松地提着他的领子,“想去哪?”
他带着小季六穿过落英缤纷的桃花林,堂堂太子殿下鬼鬼祟祟地溜到御膳房,从窗户翻了进去,躲到灶台底下,听见厨房和宫女的脚步声。
他朝季六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季六懵懂地眨了眨眼。
叶流州扒着灶台探出头,上面放了一排吃食,他眼明手快地端下来几盘,放在地上。
又趁着宫女不注意,取了一壶酒,他倒了一杯饮下,看见季六的目光跟着他的手转动,笑着轻声问“你要来点吗?”
季六向后缩了缩。
“现在不哭了,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哭的吵死人了。”叶流州抬起手指蹭了蹭孩子脸上的青紫,动作轻缓,“你是季家的孩子,怎么?不想进宫吗?”
季六没有说话,他垂下浓密的睫毛,稚嫩的鼻尖微微一动,闻到一股浓郁的甜味在他的鼻息间萦绕。
他把目光转向地上一盘栗子糕上,盯着不动了。
叶流州注意到这一点,在季六的眼皮子底下拿起一块栗子糕,塞进自己的嘴巴里,“唔,有点腻。”
他一块接一块地吃着,时不时地喝上一口酒,不一会儿,一盘栗子糕就快见底了。
季六一开始还眼巴巴地看着他,慢慢地,随着糕点的减少,眼底浮现出点点泪光。
“你又要哭了吗?”叶流州窝在角落,屈着腿,背靠着灶台,好整以暇地问,“为什么哭,你想吃这个?”
他晃了晃手里最后一块栗子糕。
“你说你想吃。”叶流州循循善诱道,“这个就是你的了。”
季六犹豫半晌,动了动唇角,正准备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可叶流州在他发声的前一刻,抬手就把最后的栗子糕吃下肚了。
于是季六这一声“想吃”变成了“哇”,他蓄了满眼眶的泪水喷涌而出。
叶流州赶紧捂住他的嘴巴。
可这短暂的一道声音已经引起了厨娘的警觉,脚步声向这边移了过来,同时有宫女道“刚才是什么声音,那边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