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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雪过前殿 第9节

作者:徐十五娘 字数:6980 更新:2022-01-01 04:07:27

    第十六章 风波若未乖前约

    舒澜站在原地没说话,抬头看着白守默摇了摇头。白守默见他摇头,却反而讶异起来“你……?”

    他对白守默摇摇头。先帝驾崩的那天晚上?崔道之亲手杀死了那不肯奉命的禁卫副将,之后他走近屋子,看到那可怖的死尸……之后门扇关紧,他就留在那间屋子里,根本没有再跟着进宫去,崔道之在宫里做了什么,他其实一无所知。

    白守默见他这样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静静看了他一会,叮嘱他万事小心,说完便转身离去,正跟来找他取文书的女史擦肩而过。看着那女史,舒澜愣了一愣。

    “从前是在崔令君那里,写好了的……”

    其实不在,但他此时莫名就想这么说,找个由头叫人打开了崔道之久未有人至的官厅房门。因为没有人便也不曾焚香,空气里别的房间都有的香料气息淡了,只袅袅娜娜地盘旋着,一派冷清清的模样。他装模作样地去开左边一向大家放东西的几案,抬起头来往四周看了看。

    映入眼帘的仍旧是墙上悬着的一把旧剑,他手里动作停了一停,又把眼睛从那上面移开。那把兵刃样式朴素,剑锋也久未打磨而变得有些钝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花纹在。身后刚才跟来的那女史等在门口,舒澜在屋里沉默站着,忽然便心悸了一下

    他也曾经拔出来看过它,在初来京城的那个春天,又是一个雨后湿答答的春夜里……

    “令君这把剑,是有什么来历吗?”

    他想起自己大约是这样问的。尚书官署悬剑本不是逾制之举,只是少有文官喜好这样做;何况即使有所谓剑履上殿的荣宠,崔道之也从未至于当真不嫌麻烦地佩剑作妖,因此墙上那一把看起来没有什么名贵之处又连个剑穗都没有的兵刃便显得格外引他好奇了。

    “那个?只是拿起来顺手一点——你要看?”

    尚书令从一堆公文里抬起头来盯了他一眼,从他的眼神里盯出没掩饰住的好奇来,便随口问了他一句,却见到舒澜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

    “那你自己看吧。”

    崔道之翻过一页纸接着说道。

    舒澜隔着空气年似乎仍然可以感知兵器的重量——因为那几乎是他唯一一次握住一把剑。他取下来放在案上,伸出右手握住剑柄,到底还是没敢擅自动作。

    “你要拔,还要压着它做什么……”

    哑然失笑的上司终于从案牍前站起身来走到身后,想也不想就握住自己右手往外一抽,剑鞘被毫不留情地掷在一边,然后是一句笑“没什么来历,只是我从前的一把剑而已。”

    舒澜有些又小心地把左手伸向剑刃,还没过去便被人从后面抓住“开了刃的看不出来?这也敢随便摸。”

    “我想着或许挂久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又同时忽然有些惊,没想到墙上这不起眼的装饰竟从来不只是一把装饰。

    “弓马骑射是父兄所授,岂敢轻忘。”

    站在身后的尚书令低低带些嘲讽地又笑了一声,似乎并非笑他,但舒澜一时也不知他笑谁,便没有去管,只是慢慢将那兵刃推回剑鞘里去。

    “杀人又不是非用兵器不可,用手也一样,甚至也不非要用手的——”

    这句话是当时崔道之半含笑地对他说的,如今在耳边响起竟犹如昨日,舒澜在心底默念了一遍,猛然醒过神。

    崔道之矫诏了没有?他不知道,甚至永远不可能知道。但是他总要做个选择——哪怕崔道之本人或许并不需要他的选择。

    “走吧,我记错了,好像不在这边。”

    他暗暗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对那女史胡乱点了点头,自己快步走了出去。

    第十七章 春秋知我亦空名

    抄完前朝留下来的孤本,舒澜昼夜不停只用了不到两天。他放下笔的时候手腕酸痛僵直得做不出别的姿势,用手巾热敷了良久才缓过来,一刻不停地便收拾好了出门。

    黄昏他又到崔道之门口去递帖子,只见门口已经站了一圈禁卫,说是皇帝命令来保护安全,实则也是监看出入的意思。门口的仆役去通报,过了片刻只说主人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舒澜也没太意外,只教那侍从去传话道“下官是来还书的,想必崔令君也不希望孤本从此流荡在外。”

    借书还书一直便是见面最合适的理由……在此时舒澜竟还忽然忍不住为自己的办法暗暗一笑,跟在上回见过的那侍女身后走进去。

    他没料到崔道之竟然当真只是病了,这回没在书房也没在上回那间屋子见他。

    “怎么了?这是谁又惹着我们小舒郎君了?”

    崔道之穿了一件浅碧色的衣裳抱膝坐在床上,甚至连头发也懒得束,伸手拨开帘子时只见舒澜进来时面色不快,到底本性难改,忍不住出言笑道。

    舒澜无奈对他没好气地笑了一声“我连换了两日的值宿,前辈说我趋炎附势,令君不在便不肯留宿,要怂恿他的御史朋友弹劾我呢。”

    崔道之哑然了一下,也跟着笑“我那边桌子上有一份地图,你拿过来闭上眼随便点点,点到哪里,等我回去,就替你那位前辈向陛下讨个赏赐如何?”

    “我可不敢去看令君桌子上都有什么。”舒澜赧然一笑,连先谈论他究竟能不能回去都忘了。

    他说完忽然回过味来,赶忙又补道“这怎么行,我做了这种事情,岂不是真应该被弹劾了?”

    “知道你不敢。”

    崔道之轻轻笑了一声,笑完了回身摸出玉簪来把头发绾起来一部分,绾好了便倚在枕上偏过头来盯着舒澜看。舒澜正要开口出声便听门扇一响,原来正是方才传事的那个女官端了托盘上的药盏进来,见他正在,竟只微微抿唇笑了一笑,把碗递给崔道之之后一刻未停便放下东西出去了。

    舒澜没忘了他自己的来意,趁着沉默的间隙问道“令君知不知道——”

    “知道。”

    崔道之没让他说完,紧跟着舒澜也觉着自己的问题有些愚蠢。毕竟就算再闭门不出,主人也不可能不知道自家门口的禁卫是怎么个来历。

    “那……令君是当真病得不能出门么?还是只为了引诱……”

    再问的时候崔道之把手里的碗放下来,舒澜伸手去接了,没想到对方答得坦然直率“二者兼而有之,但主要是当真……不然从早到晚在这里躺着有什么意思?”

    他忙着要说话,那一碗药饮得太急,还没说完便抑制不住地咳了许久才平复下气息,只见舒澜目光灼灼地正盯着自己看,索性无奈一笑,手里拈着块帕子伸到舒澜面前“你自己瞧。”

    舒澜忍不住又一次伸手握住他腕子。被他握住的皮肤温度烫得厉害,手腕消瘦不盈五指,他闭了闭眼再去看,只见那块手帕上沾得暗红一片尽是斑驳血痕,心中蓦然惊痛,但还是先问了他此来最想问的一句话“三日之后便要当庭对质……令君对这事可有办法?”

    崔道之爽快道“办法是有的,只不知道管不管用。”

    舒澜无言以对,叹了一口气“令君就不能多爱惜自己一些么?”

    “我爱惜自己干什么。”崔道之不以为然地躺下,“外头多少人正盼着我死呢。”

    他说完又沉默了一会。

    “不过既然你在,我也有件事要拜托你。”

    舒澜嗯了一声对他点了点头。

    “我若是还能留下点正经名声……等以后风平浪静了,再写点什么也可以的时候,就麻烦小舒侍郎替我写碑吧。”

    他似乎还想象了那场面一般,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以你如今的文名,我也算是不白活了。”

    舒澜默然,似乎也跟着想了一想,便绞着袖子不说话了。

    “我认真的,你不愿意写?嫌这等人情俗事太繁琐?”崔道之温声道,“那也不妨事,不愿就不愿。”

    “令君!”

    舒澜咬牙嗔了一声,觉着他这玩笑开得太过。他不爱听这些,更不爱听崔道之轻描淡写七分真三分假地说这些,哪知对方还摆出一脸正经神情来接着叹了一口气“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了,小舒。”

    “怎么不会?我只看是令君不想。”

    舒澜有些不快地答道。

    “我为什么不想?”

    崔道之抽回手来摩挲着自己袖口的绣花,听了这话便问。

    “令君的心思一向跟常人不同,我哪里知道。”

    他垂下目光望着崔道之,但崔道之避开了他,只懒懒地抬手揉着眉心遮住眼睛,故意换了语气半真半假地嗔,声调软软像羽毛一样扫过他心尖上变成个问句,“我的心思一向跟常人不同吗?”

    “到这时候,有些话想来……我跟你说了也无妨。你在临州的时候,”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声音又哑又低,但却是温存的,“其实我很盼着你回来,但又心想,或许我看不到你回来了。

    “……你啊。

    “结果呢,又非要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我知道你回来,真是又欢喜又害怕。

    “之前我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肯顺着你,到那时候甚至想,世道艰难,要不然我就随着你那点心思又能如何?但也就那么一阵,过后醒了……

    “就还是拜托你日后若有机会,替我写碑文吧。”

    舒澜被说得五味杂陈,沉默了半天只好答道“令君既然知道这些,就该好好打算,也好让我能帮忙。”

    但是崔道之只管自顾自闭上眼睛睡了,根本没去接他这一句,他隔了一会看了裹在被子里的人一眼,伸手把刚绾上那只半落的簪子抽出来,腹诽这屋里的暖炉烧出的温度简直立刻便能让崔道之那种意外憔悴的容色像雪似的化了开去,了无痕迹。他盯着看,觉着宛似架子上摆好的器皿珍奇,竟看不出丝毫真实之感,而是被风干了水分的魂魄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这样的人的碑文……要怎样写呢。他起初只忍不住气结,过后自己一个人静静坐在边上,随便拿了本书看,但眼前看着那字句,竟是一句也没记住意思。空气里飘着的、清甜的安神香的味道熏得他好像也有些困了似的,困,又拼命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呼吸几乎都要凝滞了,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

    他放下书按住胸口,一时对眼前人感到怀疑,觉着自己是身处罗网之中;一时又仿佛终于下定了一些奇怪的决心。

    第十八章 共说年来但无事

    杨世宁把消息告诉天子的时候,时候已经不早了。

    “舒学士说那一夜正好是他当值,所以遗诏是先帝授意他执笔的,他自往廷尉府去了,这会怕是已经在候审。”

    宫门落锁,天色昏黑,殷琦听了他的话,先是愣了一愣,随后霍然站起来走到阶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说了一声“朕知道了”。

    杨世宁那边则是想问什么又没去问,半天问他说,陛下有什么打算。

    “朕?朕有什么打算?”

    殷琦冷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看向杨世宁“这时候了……只有凤钧还想着我。”

    杨世宁说他本来是陛下的禁卫,所以自然无论何时都想着陛下,说完往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竟是许久以来格外郑重的一回。殷琦看了有些惊讶,赶忙走上前去抓住腕子拉他起身。

    “……阿宁哥。”

    杨世宁没起来,殷琦跟着便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他的小名没有另取,就叫做阿宁,殷琦自小便这么叫他,还是长大了才改的口。殷琦叫得还有些迟疑,想是有些羞,而被叫的那一位也未尝不忽然觉着怪异,只抬头沉默,朝他颔首。

    “臣在。”

    “我……”殷琦犹豫了又犹豫,索性自己也蹲下身子,眼看着地毯低声道,“……有些害怕。”

    殷琦的生母去世得早,虽然出身名门但经过前朝末年的离乱之后亲族凋零,如今在朝中也没有什么强势的外家,唯一的亲戚只有一位兄长,就是现在皇帝的舅舅江阴侯,也是先帝遗诏里受命辅政的大臣之一。

    ——只可惜他是个废疾之人,早已经不问世事,这么多年了,深居简出,谁也不曾拿他当真过。皇帝尚未亲政,杨璞这回弹劾崔道之矫诏,说是请江阴侯裁决,可他又哪里裁决得来?

    杨璞若胜了,那么从此殷琦就是借矫诏登基的天子,他甚至无从知晓杨璞下一步会做什么。想到这里,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决然不能让杨璞更进一步,只是心里也忍不住去想,崔道之当真是……连先帝之死都动过手脚的么?

    他想召舒澜进宫,又不想惊动太多人去找,过了时辰便只好拜托杨世宁去宣诏,但杨世宁却告诉他,舒澜已经不在家中,却也不在官署。

    “陛下放心。”

    杨世宁站起身来,轻声说道。

    “可以么?”殷琦怀疑地问他,“阿宁哥……心中真的一点念头也没有么?”

    杨世宁的动作僵住了。他是杨璞故人的儿子,名义上的养子,连最近的升官也未尝可以说与杨璞没有一点干系。现在他就站在殷琦面前,要殷琦放心……本朝虽然经了不少改制,但跟前朝一样大臣之间关系错综,真的计较起来谁与谁都或许沾亲带故,殷琦也对此习以为常。何况即使他怀疑,也不可能在此时做什么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脱口而出问出这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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