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泓。”
崔道之在没点起来的灯下唤他的字,声音的确是平和又温存的。舒澜有些期待地抬起头来,只听见崔道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低低笑了一声,才开口说道“你非要提这些,就……僭越了。”
那轻飘飘的“你僭越了”四个字戳进舒澜耳鼓,令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竟感到无端的愤怒。
“我爱慕崔令君,本来就已经是僭越了。”
舒澜没松开手。他用眼睛去看,不管依仗的是权势还是冷静,总之崔道之在他面前从来游刃有余——哪怕心里未必,面上也总一如既往作此神情。
即使到了这时候。
他没松手,但崔道之那么盯着他那么说话,手上却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他又伸出舌尖去舔崔道之手腕,然后松开手,站起身,把横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一把拉开推到一边去。
崔道之有点呆愣地坐在对面,好像在等着看舒澜究竟要做什么,索性由着他似的,小声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席子“你坐。”
舒澜没听他的,只是单膝跪在地下,觉着这姿势方便。他这回上了两只手去捉住崔道之的两只手,整个身子都凑了过去,几乎压在对方身上,压住了才松开交扣的十指转去揽住他的腰,撩开散下来的头发把脸挨近了。
“崔令君又不是不知道,却只会装傻充愣……”
外头的雨又哗啦哗啦地下起来,崔道之仰头瞧了少年人那双热得吓人的眼睛,一瞬间又挪开“我装傻充愣……是指望你习惯。”
舒澜听见了,但跟没听见一样。他偏过头去,张开嘴,好像要说话,却只是张口咬住了对方的耳垂,然后一路乱亲过去。
“你干什么?”
崔道之被他抱着的时候声音是低的,软的,没什么底气,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亲的,舒澜没空回答,直到听着他又轻轻嗤了一声说出下一句来“所以说,舒学士从陛下那里拿了捷报,不惜一路狂奔着跑回来,就是为了能在下值之前,在官署里睡我一遭?”
崔道之平时端着斯文架子,到了不斯文的时候也一样坦然得紧。他脸上略无波澜口里荤素不忌,虽然因为许久没被这么亲吻过了而弄得身子有些虚软,但真正害羞的反倒是舒澜了。
少年人喘了一口气,手上停了乱摸的动作,抬起一双乌黑乌黑的眼来,感觉脸上一阵发烫。他口干舌燥地咽了一口唾液,看着崔道之那种又任人宰割又难以真正侵犯的样子,沉默了片时。
“不是,崔令君想错了。”舒澜过了一会才回答。
“那是什么?”崔道之问他。
“可不是为了睡一遭……是要睡一辈子的。”
他说完了,却反而抬起了身子彻底松开了手,显得格外郑重其事。
舒澜的心怦怦跳了几声,然后竟获得一种出乎意料的镇定。他低眸垂向对方松开的领口,便伸手过去,拈起崔道之锁骨上方那根纤细的丝绦,将下面坠着那枚玉环捏在指尖。那玉环白得温柔圆润,舒澜凝神看了它一会,伸手到颈后去,灵巧地解开了那根丝线。
“崔令君连推开我都不敢,还怎样指望我习惯?”
舒澜笑,然后顺着丝线把玉环取了下来装进衣襟里,又摸出自己那一枚。他自己那只稍大了些,但也没大到离谱,他看了看,把它顺着丝线穿进去,系紧了,重新放回领口里面。
崔道之一动不动任凭他摆弄,良久才索性仰躺在地面上看着雕饰繁复的屋梁。他有一会想站起来甩上门出去,转念又想这是自己的官署,要出去也是舒澜从他面前出去——但是他连在心里都不忍把“滚出去”三个字说完整。
“可能从此之后崔令君都不肯看到我了,”舒澜自己也跟着嗤了一声,“那时候你如果又想我,便全当我这么陪着你了。”
“天下人多得是,你何必如此不自珍。”崔道之沉默一会道。
“我如果不自爱,大可以随便找个什么人,男人女人都好,想找想睡,总是就有的,何必要在这里做这样的事?跟自己的上官说‘要睡你一辈子’?”
舒澜有些好笑,跟着语气都带了些讽刺;又因为暗暗还是紧张的,全凭满心热血上了头在做疯癫事,因此越说越快,越说越急,竟像是生气了。
崔道之听了那句“要睡你一辈子”,倒也没恼没怒。他侧过脸去,看到舒澜一脸破釜沉舟的神情,疲倦地伸手按住眉心,最终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我哪里还有一辈子可给你睡。”
第十三章 前欢过眼如流水
舒澜听了回答,没作声,也没动弹,只是看着崔道之,直到看得他别过眼去。
“你松手。”
他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从舒澜手里挣脱了,往后退了一步。
崔道之在这人世间浪荡了许多年,把国恨家仇和风云际会都见惯了,便是当年封侯拜相的时候,也还不到三十岁。这中间至今生生死死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回,心性磨砺得久了也未免磨得太狠,有时候就当真觉得万事皆可抛,笑一笑没有过不去的坎。哪怕真到了过不去的地步,大不了两眼一闭,说到底能一辈子平安喜乐的人又有多少?
他跟大多数世家公子一样少年娶妻,对那女子谈不上情爱,成婚和圆房都略似于例行公事;妻子也并不爱重他,否则也不至于在权衡中毫不犹豫地投奔娘家。后来妻子死在一场围城里,只剩下个刚出生的女儿。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他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抖了几下,便拿住笔继续去在地图上圈点。他没作声,给过世的妻子讨了诰命,做出曾经鹣鲽情深如今难以忘怀的样子挡掉了来说亲的众人,也没想过去娶别人。
后来先帝殷峻又看中了他。那时候他们都正是最好的年纪,从孤城夜月中军帐下到雪埋到阶前的偏殿里,恋奸情热日日欢好的时候并不是没有,只是好景不长,有君臣之分隔着,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觉得太累,殷峻也厌烦了,过后终于各自丢开手。
崔道之有时候还能想起一些跟现今相似的晚上,他避着人去跟殷峻幽会,然后再悄悄地跑回官署来值夜。这样做的时候他曾经觉出一种冲破禁忌的得意,衣冠齐整地早早出现在等候上朝的队伍里,站在百官之首抬眸看着冕旒之下的君王,而殷峻也会看向他。
原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一拍即合最后变成一拍两散也没什么。
崔道之在回忆里冷眼看着,只是自那之后多少年来,便再没人跟他提起什么情啊爱啊的,连他自己也忘了,好像这么过完,就也是一辈子。
一辈子?殷峻从前也说要他一辈子,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个舒澜。舒澜还是个少年人,跟他自己当年一样,只为了一个眼神为几个动作,就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要。崔道之兀自笑了一笑,他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清晰地觉出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他什么都怕,心想纸里早晚包不住火,这些事太麻烦,等往后舒澜就会渐渐醒过神,会为他现在恳求的姿态而后悔,总有一日会知道自己不过是被波光粼粼的幻象迷了眼……
有一天舒澜觉得不值得,就要连着他也一起恨的。但是他自私而且心狠,宁可再过一个寂寞的后半生,也偏宁可要舒澜记着他的好。
“仲泓,我还哪里有一辈子给你睡。”
他便换了个语气重复了一遍,这次甚至带了一点温存。但温存里的拒绝是不容置疑的,他捡起落在地上的白裘穿好,扶着双膝慢慢站起来,转身往里面走去。
舒澜在身后又叫了他一声。他回头,看见少年带点讽刺地笑了一笑,笑完了,眼神亮晶晶地问他道“那崔令君……厌恶我么?”
崔道之没动静。舒澜便又道“崔令君不说话,我就当是了。”
崔道之依旧先沉默了一会。他感到一阵心悸,便腹诽舒澜这是胁迫,知道他必定不忍心说是才这样问话……敢这么胁迫他的人至今也没有几个,舒澜竟莫名就成了其中之一。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先摇了摇头,然后才道“陛下要是问起赏赐,便说等杨将军班师回来再一起赐宴吧,不必大动干戈地提前来一次了。”
见舒澜应下,他才又补道“回头我们去城外,捡个天气好的时候,我自己请你们便是了……”
殷琦从瞌睡中清醒的时候,舒澜还在出神。他喊了一声小舒学士,没人应,就又喊了一声。舒澜这回听见了,赶紧站起来,俨然又是端庄神色。
“小舒学士在想什么?”
舒澜说了没有,依礼答复过了,正要起身,便听殷琦压低了声音,忽然问他道“小舒学士知道……昨夜我为什么没有睡好?”
舒澜被抓住袖子,心思转了一转,不由自主地蜷起了指尖。
“陛下——慎言。”
但皇帝并没听他的话。
殷琦低了低头又抬起头,轻轻笑了一声,手还是那么抓住舒澜的衣袖,一个字一个字道“因为在想你。”
舒澜本能地要抽出手,却没成功。皇帝抓得太紧,是孩童使出的蛮力,他又不敢太大动作,只好任凭殷琦靠得越来越近,耍赖似地说道“我上一次说过,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但可没说,‘这样’指的是哪样。”
“小舒学士不喜欢,嫌朕是轻薄,那我现在就说了,不是,不是轻薄,这就是朕的心意。”
“陛下怎么能——”
舒澜这话说了一半,就没说下去。殷琦已经半大不小了,这样固执的少年最是难以劝服的,而至于所谓“怎么能”……
殷琦正抬头看着他。
“不准辞官,不准调职,也不准……”
皇帝停顿了一下,前两句说得还十分坚定,说道最后却好像没有了底气。
“……也不准不答应我。”
殷琦不喜欢拖着。他不想等自己长大,等确认了心意,等时机成熟——等得太多,就有太多变数。他想即使要等,也要两个人约定好了再等,不然岂不是荒废虚度?
这些事如果叫人知道了,又要腹诽他是妄想。妄想?殷琦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两个字。他年纪小,因此做什么便都像是妄想,只能当一个中规中矩的明君。
殷琦从前没想过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舒澜说不上来是迷恋还是喜欢——但总之是超过寻常的,会令他妄想的了,甚至他也不知道所谓的“遇上”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从知道舒澜拒不娶亲那时候开始,自己就再也停不下这所谓的妄想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过,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也都已经知道,剩下的就只要舒澜肯点头……
若是舒澜不答应呢?
来日方长,他总会答应的。殷琦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
“陛下恕罪,臣不能答应。”
但舒澜马上打破了他的幻想。对方的回答斩钉截铁毫不迟疑。
“为什么?”
舒澜答得冠冕堂皇“陛下是君,且还年少,臣耽误陛下,便是千古罪人了。”
“朕以后会长大的。”
殷琦想也不想地回答了,但是他的手却慢慢松开了舒澜的袖子。舒澜还想说什么,但望着他又不忍心,便只是温柔地笑了一笑“来日方长,世事难料,臣不一定有机会能等到陛下长大,陛下那时候也不一定仍然像现在这样想……”
“何况臣对陛下,也绝对没有越礼的心思。”
看着殷琦眼里的光亮渐渐暗了下去,舒澜竟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舒澜呀舒澜,你现在也学会一套一套地推开别人了?
“臣告退。”
他说完,不给殷琦反驳的机会便回身行礼告退,没想到还没走出两步,便被殷琦三步并作两步跑着转到面前,从前头拦腰抱住。
“你不许走。”
殷琦说话故作出不容置疑,但少年向来明澈的面上出现的竟然是一丝哀恳的神色,他看着,心里有某处哗啦啦地裂开碎落。
原来被不想答应的人追求,便是这样的。自己在别人面前的模样,便也不过是这样的。
“你要先答应我不辞官不回家,也不上书……”
殷琦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他抱着舒澜的腰,又想了想说“即使不答应,也先给我抱一会。”
舒澜没动,只好说“好”,然后静静等着殷琦松手。他不知道殷琦怎样想,但他自己心里充满玄妙的哀戚,竟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皇帝……但出了这样的事,他确实不能不自省的。
“臣不会辞官,但为陛下讲书的职责,恐怕不能再做了。”
“那你怎么说?”殷琦问道,“不会被人知道吗?你若想相安无事,就还要来给我讲书。”
“在陛下收心之前,臣不会再日日来见陛下了。”舒澜答得坚决。
“不行——”
殷琦话音还未落,便感觉怀里舒澜的身体僵硬了。他讶然地松开手转身,只见到杜太傅面若寒霜地站在门口,直直盯向舒澜。
第十四章 却是恩深自不知
十天之后舒澜奉诏出京,直到车马在黄昏后静悄悄驶出了城门,他才终于觉得能喘一口气。这一趟差使用了两个人,跟他一同出使临州的是旧交杨子南,特地说着许久不见要来跟舒澜共乘,没想到上来之后却又不说话了,只坐在旁边闭目养神,直到出了城还默不作声。
舒澜看了杨子南一眼,又看外面一眼,知道自己拒婚的时候没说出来的话,这回大概是不用说出来了。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虽然杜太傅和御史台只说了他不适合再直接侍奉皇帝,但诸如佞臣惑主之类的风言风语是永远不会停歇的……
“怎么停了?”
打断他思绪的是马车忽然停下的震动。他这句话一问出来,旁边的杨子南也跟着睁开了眼睛。今天是北征大军班师的日子,白天戒严了许久,甚至为此因此他们特意走了另一个城门,又在众人散去之后才出发的,难道还是要绕路不成……
他们这一停,后面随从的众人也停了。舒澜讶异地挑开帘子,还没来得及问那车夫是怎么回事,便听到崔道之熟悉的声音“陛下还有吩咐,还请下车奉诏。”
舒澜一阵愣怔。宫里再缺人手,也不至于要崔道之自己来宣诏……但杨子南动也没动,只对舒澜道“他来送你,你不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