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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雪过前殿 第6节

作者:徐十五娘 字数:9210 更新:2022-01-01 04:07:25

    “这倒是奇了。”殷琦也不辩什么,伸手抓桌子上一块点心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小口才说话,“我死撑着不说被打探出来的才能算真话,我好言好语直接说了,就是假的了么?”

    “陛下真的爱慕,也该替人家想想。这么就说出来,也不怕明天就有御史弹劾小舒学士佞臣惑主,到时候满城风雨贬到百越去,谁也保不住他。”

    “你会因为这个就放他走?”殷琦不以为意地笑,“谁不知道他是崔令君心里看中的盐梅之寄,假如新政还没完就朝令夕改,往后怕是什么也不用做了。”

    “陛下——”

    崔道之抬头,见殷琦还是一边咽下那块糕一边转眼往这边看,只好先是生生把心里一句“望之不似人君”咽下去,然后把其他有的没的想法都压平了,开口道“陛下行止稳重些。”

    殷琦虚心纳谏,回到御案后头重新坐好,俨然又是平日里人前的正经模样,一面翻书看一面等着崔道之的回答。

    崔道之被殷琦这种无赖架势气得一阵胃疼“陛下也知道他日后或许是盐梅之寄,还要做这种荒唐事?”

    “是贤相之选才招人爱慕,我又不是眼睛瞎了,喜欢小人做什么?”殷琦理所应当地说道,“何况我爱慕之人是谁其实不重要,不管是谁,朕今年也不会大婚。反正北征一件事已经够忙乱了,拖一拖大婚朝臣也不会说什么的——崔令君若是非要逼迫,朕可就不止今年了。”

    见崔道之欲言又止,殷琦又低声补了一句“还是对崔令君来说,朕爱慕之人不同,事情还会有所区别?”

    有区别么?崔道之状若未闻,这些事等会出了殿门再想也来得及,不止这些,还有许多事,堆积得愈发混乱但是他还没理清的桩桩件件……但殷琦好像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自顾自地又拈起一块点心来。

    他只咬了一小口,剩下一半都露在外头,然后走到崔道之面前含糊着问道“崔令君吃这个么?这可是最后一块了。”

    崔道之不明所以地推辞了,然后便见殷琦用手帕托住那块长条形的糕点“小舒学士最喜欢这个,哪怕是最后一块,也肯分吃朕的一半呢。”

    他没作声,抬眼静静看殷琦接着含住一头吃干净了,过后又低声笑道“令君放心,他是从那一头咬过来的。”

    殷琦擦了手抬头,殿内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了。崔道之垂下睫羽,种种念头潮水一般涌上心间,新事旧事缠在一起,除却噎得难受竟也不知作何滋味。他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半晌才拣出一句,闭上眼叹了口气“……他年史书刀笔,都是臣教出来的圣明天子。”

    殷琦见崔道之变了神情,本来也有些后悔,忽然听闻这一句,那点少年脾气重新又翻上来,重新仰头靠近他“不是没什么吗?”

    殷琦的笑容天真又邪气“朕喜欢舒澜平日里讲学从容自如,也喜欢他对我不卑不亢,温文妥帖。他现今年轻,以后或许是盐梅之寄,这一点也最令朕喜欢,寻常人等我还当真看不上。”

    殷琦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才继续下去“分食一块糕只是君臣佳话罢了,我二人光风霁月,如鱼得水——这一句话,不还是朕八岁初入东宫的时候,先皇当着崔令君的面教给我的么?”

    在案前坐下的时候,崔道之还有些恍惚。外头阴了半天,谁知恰好在他从建极殿回来的半路上暴雨如倾。凉风水淋淋地往脸上扑,他刚离开屋檐的遮蔽就被溅了一身的雨滴,衣角划过地面不用走几步已经湿了一圈,等回到屋里时,整个人都差不多早已湿透。

    倒不是这一路都没碰上一个有点眼力给他递伞的人,但都叫他推辞甚至轰开了——反正湿一半和湿透也没太多差别,何况他此刻连应一句寒暄都只管嫌麻烦,索性不管不顾地一路快步走了回去。

    下值的时辰已经到了,陆陆续续有人收拾好了出门,见着崔道之这副样子也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地点头问好,匆匆忙忙往宫外走——这些日子实在是忙,人人都怕临到回家又被安排上新的公务,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飞出朱雀街蹦回自己家去。崔道之打发走旁人之后关上房门坐下,才小心地解开两层浸了水的外衣丢在一边,从柜子里翻了翻,却只找出一件冬天放在这里的大衣来凑合着裹在身上。

    这么裹着实在是热,脱下来又凉得很,下次要放另一件公服在这里……崔道之一面乱想一面抽簪散发,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着块方巾擦拭发尾。懒是已然很懒了,疲倦也是真的,他平日里对人也好对自己私事也罢,都越发是这样的态度若不是实在湿得够呛,他宁可只这么披散着头发等它自己干;私事若不是火烧眉毛逼到眼前,他也就向来宁可躲着顺其自然。而舒澜那些半藏半露的爱慕,大抵也是这些事之一,不论自欺欺人还是经验之谈都告诉崔道之说拖着就总会磨平,甚至于等三年五载之后还可以说一句“亏得没有做下后悔的事情”。

    但现在大概……确实不论公私,都再也顺其自然不下去了。

    崔道之闭上眼,眼前一会是殷琦接二连三的问话,一会又是舒澜初来尚书台赴任跟自己对拜那时的模样,“下官晋阳人氏”云云。舒澜跟那时候不一样了,如今对着皇帝都能在经筵上侃侃而谈,温文尔雅地翻起烂账来唬人程度不输于白守默,传闻从前那位袁尚书这会在黔中给他取了个“玉面无常”的别号?

    舒澜在各色大典上被借去做过好几回充门面用的侍中郎,端着玺绶和书卷的时候一样清俊挺拔,只一双眼睛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晶亮地瞧着自己,可以说无常不见得如何,玉面倒定然是真的……崔道之想到这里,忍不住轻声扑哧一笑,笑完了慢慢地吐一口气。

    他其实也并非不识得爱与憎,只是好像把那些在旁的事情上哪怕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而节省出来的怯弱份额都花在了这么一件上。

    但今天大概老天爷就是不打算给他好好想任何事情的机会,刚回过神笑完便听到有人敲门,问了句是谁,回答的竟就是舒澜。

    崔道之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样子,本觉得不该见人,但舒澜敲得急似是有要事,便只好叫他推门进来,顺口问道“你怎么还在宫城?”

    那少年人气喘吁吁的,衣服上沾了少许雨水印子,从胸前掏出个什么东西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刚到的,陛下让我给令君带来看。”

    崔道之闻言收了声伸手接过,见是一份拆阅过的军报。他一面从筒中拿出来展开一面听舒澜欢欣道“是陛下赐给令君看的,下官知道这个往官署也要送,特地一路快跑回来,只想比他们先赶上——”

    “是北征的捷报,杨质然大概离开拔班师不远了。”

    崔道之看了之后略微颔首,面上并没什么激动之色,只是淡淡对着舒澜问询的目光答了一句,连那种恹恹的姿态都没有改多少,倒令舒澜愕然了片刻。他这时才细细去看,见崔道之头发都是散的湿发,身上只穿了件连袖子都挽上去的雪白中衣,外头松松裹着个不合时令的白裘,露出锁骨上方一根细细的丝绦,也不知道是不是挂着玉坠子。

    “不是说今夜不用值夜了么,你怎么还在?”崔道之问他。

    “陛下昨天有书不明白,杜先生叫我自己去芸台查清楚了回禀就可,我上去求见,陛下便安排了这个时辰,刚刚又下了雨,便回来晚了。”

    舒澜拿眼睛去看崔道之倚在对面的身段,莫名心里有些作烧,移开眼睛静静答道。

    “你倒是勤快。夙夜在公,劬劳王事,少一天面君都不可的,这时候也要去。你等明日不就又要陪杜先生去讲书了?”

    崔道之一边想站起身来把捷报往书案另一边的文书里压进去,一边想也不想地答道。

    第十一章 神女有时行雨过

    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抱怨的意味多过调侃,舒澜不知道,因此没什么反应,崔道之自己反而先愣住了,他停顿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压好捷报坐回席子上去。

    召对本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和皇帝熟悉一些对舒澜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但殷琦那些鱼水君臣的话说出来之后,崔道之再听说这件事,就总觉得味道有些不对。

    召对召对,怕不是哪天讲着书就讲到龙床上去了。崔道之内心暗暗反复说服,假装自己这一点不快都是出于顾命大臣对君主行事荒唐的义愤,再不然是对纲常伦理的固守,心怀社稷忧虑四海,俨然是个进可以安天下退可以撞殿阶的老臣形象……

    这便全然是在胡扯了。

    崔道之自己把自己逗乐了,暗暗在心里呸了一声,又蹙起眉觉着依旧胃里痛得没力气,烦乱地拂开案上的字纸换了个姿势倚着,一只手拈着那叠书册一页页翻,也没翻出什么可看的东西来。舒澜见了他这种百无聊赖的样子,看了几眼,哄人似的笑道“捷报既然回来了,想来要许我们出去先宴饮一回的,后天就是休沐,令君可想好去哪里了没?”

    “国库空虚,难为小舒学士还想着这个。”崔道之平日都叫他侍郎,这回偏要没好气地把学士两个字咬得重了许多,“今天晚上的食还没有着落,就想着后天了?”

    “国库里还是打算出这笔赏赐钱的——至于今天晚上,”舒澜知道账,开起玩笑来都底气足了许多,偏巧肚子也被说得适时地饿了,“令君也还没有用饭吧,我去找女史问他们?”

    “你饿了去向陛下讨食,找女史做什么。陛下不是最后一口也要喂你吃的么?”

    崔道之看着舒澜两片薄唇一开一合,又想起殷琦说话的口吻,忽然便觉得他这一派天真的态度十分惹人气恼。但说是这么说,实则他也有几分不信,想想皇帝平日的心性,不禁怀疑,或者是期待那仅仅是殷琦在故意拿话诈他,便随口这样说道。

    但少年乍然抬起头,竟一下僵住了。

    “令君?”

    舒澜轻轻叫了他一声,崔道之没太震惊,也没因为此事越礼而生气,只是像被细细小小的针尖戳了一下,溢出些无理取闹的心酸。他面上倒还转换自如,只垂下眼睛拈起自己束发的玉簪在手里把玩,笑了一笑答道“无事,只是听闻陛下说起,觉得你二人君臣相谐,随口开个玩笑,顺便提醒你罢了。”

    “提醒……?”

    舒澜有些不明所以。

    “卫灵公分桃之爱……你最后如何自处,生死也不过是君王一念之间。”

    崔道之拿玉簪的尖端轻轻敲了敲桌案,伸手到舒澜面前划拉出“色衰爱弛”四个字,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但是那一回我并没有接呀。”舒澜盯着桌面看了片刻,答得坦然,“而且陛下也说过,以后不会再有了。”

    “陛下还说——”

    舒澜在这里停了停,似乎还斟酌了一番要不要说出口。他先没说话,而是伸出手捉住了崔道之。白裘已经被动来动去的弄散开了,中衣袖子还因为湿而挽了上去,捉在舒澜手里的只有一截细瘦的腕子,缠着一串血红的珊瑚珠。

    舒澜捏得紧,崔道之不知是呆了还是没力气,竟也没有去挣,任凭他那么抓住,点一点被拉得俯身向对面那一人凑过去。他的目光只垂向桌案与地面,并没抬起来,因此舒澜甚至没太多窘迫,只一味伸出手越过那串珊瑚往上去握紧了,然后垂眸看向崔道之腕子上一段泛白的旧伤痕。

    他用轻轻手指去碰了碰,心里想问他说受伤的时候疼么,但看见崔道之也还只是笑,睁着一双对什么都好像浑不在意似的桃花眼,躲避似的往边上看,不由得有些恼了。他想也不想便径直牵起崔道之的手,在他那道伤痕旁边重重地咬出一个牙印,又拿舌尖舔了一口,才心怦怦跳着抬起头来。

    “陛下还安抚我说不要害怕,从前崔令君与先帝便如此相得,崔令君如今不还是好好的吗?”

    崔道之已经料到了他要说什么或者殷琦又说的是什么,但听到的时候还是实在没忍住,大不敬地在心里又呸了这从登基后便成长迅速的少年天子一口。却没想到事情不止于此,舒澜说完了上句,又慢慢地往下续了一句,几乎要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崔令君教我色衰爱弛,也不肯面对我……是因为害怕了,还是当真一身的凛然正气?”

    崔道之闭了闭眼。

    收到捷报那天晚上,殷琦做了个梦。少年人,做做春梦总是无可厚非的。他早上醒了亵衣里湿了一片,脸色微微发红,好在这样的时候虽然不多但也不是头一回,因此只做无事一般叫宫女过来服侍梳洗,然后往外走了走。

    但今天他醒得太早了些。外头还没亮,刚开始泛白的天幕上挂着稀稀拉拉的星子,殷琦往外看只见四处阒寂,唯有当班的宫女内侍脚步匆匆无声往来。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他还没亲政,只要早早起来温书然后等着杜太傅和舒澜来给他上课或者跟着师傅习武,下午崔道之例行来觐见,或者有其他要事的时候旁人也来几趟……谈不上什么生杀予夺,更多是讲给他听一听。一天天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甚至因为宫里没有太妃太后之类的长辈,连晨昏定省都用不着。

    提到舒澜,殷琦恍了恍神。他春梦里的主角,白日里常相见的对象,说来也算半个老师,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的后宫还是空的,说来没尝过人间滋味,但见到那些宫女也只觉得兴趣缺缺。倾国之色也就罢了,庸脂俗粉大抵令他的心弦动都难动,倒省得因为这个被人规束进谏……

    殷琦打了个哈欠出了殿门。他挥退众人之后被夜风一吹彻底吹得醒了,忽然想起一桩事,又把他们都叫回来,对走在最后那个宫女道“叫凤钧来觐见。”

    那宫女答应着去找人传召,殷琦便到前头那座宫殿里去等着他来,过不多时,便见一个年轻的小将军跨过门槛走了过来。他身上还穿着值夜时的甲胄,佩剑已经在进殿的时候交了,抬头看一眼御座往下一跪,叫了他一声。

    殷琦瞧着他,觉得这怕是最恭敬的一个。杨世宁比殷琦大了七八岁,在东宫的时候教过太子的骑射,从前是似兄弟一般的玩伴,如今杨世宁则真的把殷琦当个成人看了。他是大将军杨璞收养的故人之子,父母都在战乱里没了,这一回他的养父和养兄都北征去,杨世宁自己留在京城,还跟以前一样充在禁卫里做个副职,经常在宫省里留宿,因此来得很快。

    “陛下此时召见,是有何要事?”

    杨世宁问他。

    “凤钧不必多礼。”殷琦绷着仪态对他道,倒还记得先把好事告诉他,“杨大将军的捷报到了,不日班师,你父兄不久便可回京团圆了。”

    杨世宁听了,果然露出一抹喜色,但还咸自矜持着对他谢了恩典,又说了几句套话。殷琦见他如此沉得住气,又眼看要天亮了,到底还是自己没忍住,叫杨世宁走到自己身前来。

    “凤钧一向跟兰台寺卞大夫是忘年之交……”殷琦说了一半,抬眼望着那小将军,沉吟了片刻。

    杨世宁有些奇怪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想了想笑道“臣与卞大夫是忘年交,可也并不与卞家女郎太相熟,没法替陛下打探新妇的喜好。”

    “不,我不是……”殷琦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想今年就娶卞大夫的侄女。”

    “为什么?”杨世宁心里一动。

    “朕还年幼,不想这么快就大婚,并不是对他侄女有什么不满,所以才先说给凤钧,不想耽误人家的女儿,希望时候凤钧劝解一番,叫她有个好人家。”

    杨世宁显然还在愕然,但殷琦庆幸的是他没到大惊失色的地步,也没有要劝谏的意思,而只是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前一动没动,像是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才说道“陛下是想娶别人为后,还是……?”

    “不,我不能现在就大婚。”殷琦截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答道。

    杨世宁抓他话里的字词抓得很准“不能?陛下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吗?”

    “算是吧,不过不能对凤钧说。”

    殷琦似真似假笑嘻嘻地坐在后面答话,杨世宁听到之后垂下头也没追问,只轻声叹了一声然后开口,姿态差点令皇帝觉得这不像那个一贯温厚明亮的兄长似人物“陛下心中有了人,因此忽然不愿了。”

    这不是问句,因此殷琦也没费神去想怎么回答,但他看着杨世宁熟悉身影,竟差点就点了头,到底还是遏制住了自己。他忽地想起方才那个梦。比之从前,这回的情境更荒唐了几分,单是想想那情境就觉着不可言说,因此决然不可令它成真——

    他可一点都不想在自己和舒澜的春梦里被杨世宁破门而入,旋即弄得朝野皆知。

    第十二章 履声佩响入中台

    那天早晨走在去春明殿给小皇帝讲学的路上,舒澜整个人还都是有些懵的,直到进了殿门,他才又点检好了仪容和神色。他给殷琦讲学,有些心不在焉的意思,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心,只能就这么不对劲着继续——毕竟分寸还是有的,不至于捅娄子。

    假如他再对殷琦敏感一点,就会发现这小皇帝今天也不大对劲,甚至比他本人还不对劲。但可惜舒澜没太抬起头来。天威不容直视是一回事,他想不想直视又是另一回事。殷琦对他而言是未来将要效忠的主君,是尚未亲政的学生,是乐意去关照的小小少年,什么都是,却唯独不是殷琦期待的那样。

    但舒澜并没去想这些,而且他当时也不知道没去想这些会带来后续那样多的事件。杜太傅中途休息的时候出了殿门去转悠,留下舒澜看着殷琦写字,读书,双方都没什么精神,殷琦写着写着手里的笔就歪了,说串行就串行,然后猛然又醒过来,有一点紧张地看向舒澜。

    “陛下昨晚没睡好?”

    舒澜倒没训诫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

    殷琦的本能当然是先摇头说没有,摇了一半又点点头,嗯了一声,说昨晚上没吃饱,夜间饿醒了之类的借口。但舒澜自己也困,自然懒于去拆穿他更懒得多嘴去问什么,乐得叫人来领殷琦休息片刻,然后抱着书在另一边坐下,放松了一下站得僵硬的双脚。

    舒澜看着他睡了,自己便也对着阳光眯起眼睛。

    ……有一瞬间他曾经胜券在握。

    他在前一晚昏暗的官厅里也是这样的动作,轻轻地略微抬起头望上崔道之的眼睛,手里抓住对方手腕上那滚烫的余温。崔道之眼神躲闪,想抽回手又没有,而只是慢慢闭了闭眼又睁开,甚至舒澜能感受到那只被攥住的手在颤抖,。

    要有答案了。他那一瞬间心如擂鼓,仿佛等待处决的人犯;旋即又胜券在握,想象不出崔道之身临此刻还能怎样躲闪?他必须回答,不论接受与否,自己这经年累月的苦恋和痛愧就都可以一朝结束。

    甚至他第一次从殷琦似有若无的暗示性句子里读出崔道之与先帝不寻常且不为人知的关系之时,竟是轻松多过妒忌。他想如此这般自己就又多了一桩筹码,崔道之将无由以男女相爱阴阳之道之类的鬼话来糊弄他……

    甚至他过于兴奋,又被殷琦的举动惊得全然忘却了要妒忌,是等走出殿门之后,心头才慢慢生出些绵密的酸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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