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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雪过前殿 第3节

作者:徐十五娘 字数:7471 更新:2022-01-01 04:07:24

    “朝廷是要北征了,等过了年,开了春,”崔道之接了舒澜交过来的东西放在案上,面对少年人的询问,答得比他预料中坦荡,“白侍郎说自己忙不过来想要个副手帮衬,我想你做事缜密,又是士林中人——”

    士林中人,本以才名入京,所期许的都是清贵之选,谁料被崔道之一手推着整日埋头账册昏天黑地,日子还不如前些年侍奉笔墨的时候,真是岂有此理。

    “——你总不至于,连我都舍得敷衍吧。”

    崔镇翻着那些东西看了看,说完了后面半句。

    他这句话半开玩笑说得不正经了些,不正经得过了头,落在舒澜眼里就容易生出些别的意思。

    有时候舒澜也不由得想,崔道之这样的人,总不至于太缺少识人之明;那既然如此,是不是他也早看透了?这种可能性令他不安,心里又暗暗有些战栗激动。

    但任凭他千回百转,始作俑者全然不管这些,只是停了停便起身走到屋子隔扇另一面去,过了片刻从那边遥遥地传来声音“我在煮茶。”

    舒澜听出这是喊他过去的意思。

    走过去的时候崔镇站在窗下背对着自己,他便又走近了些,看了他的动作一会才问道“令君何必自己做这个。”

    “今天偶然想起罢了。”崔镇轻轻挽起右手袖子,端了一只碗盛满茶汤“我有时候会自己煮茶……不过一向,是不请人喝的。”

    舒澜正发愣,便见那只碗被递到自己面前。碗大概很烫,他不敢叫崔道之端久了,赶忙双手接过来,只是迟疑着没喝。

    “既然赶上了……小舒侍郎,你尝一尝。”

    舒澜有些受宠若惊地抿了一口。仅仅是一口他就僵住了。这茶味道跟平常不一样,奇怪得很,他差点一口喷出来,面上却只能不动声色地含笑咽下去。

    等他咽完了,才听见崔道之好整以暇地接下去道“……我不请人喝,是因为知道自己口味太奇怪。”

    舒澜点点头道“令君煮的茶,确实是很……特别。”

    他凑过去看那只小茶锅,看见里面浮浮沉沉的佐料竟然只有红枣姜片和桂皮,比之宫中和京畿一贯流行的佐料要少了许多,难怪味道奇特。

    崔镇喝了一口茶,左手在袖子里捻了捻指尖“白守默有意往后也带着你,你想一想。”

    舒澜有些惊讶地从茶锅的蒸汽里抬起头。

    第五章 不羡王祥得佩刀

    舒澜的目光抬起来,又低垂了下去。

    但他还没回答,崔道之便又说话了“想一想也一样是过了年之后的事情,所以不着急。”

    舒澜听了在心里抱怨,这人这种话说一半的习惯可真是要不得。

    而崔镇自己看看舒澜,也有些想笑没笑的意思。

    年轻人的出身才学甚至风度无一不佳,按理不论担任何职都于公无愧,但前头那句说出来,崔镇竟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甚至在然后生出一点点……紧张。

    他上一次感到这种心虚,和心虚之后的紧张,还是二十年前刚来帐下,对着高祖皇帝那张分明只是在边关晒黑了的脸大吹特吹天日之表龙凤之姿的时候。

    崔道之觉出自己这种反常,不由得暗暗失笑。他手里瓷勺拿松了,不经意碰在杯沿上,敲出当啷一声。

    这一声把沉默的二人惊醒了似的,于是舒澜又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沉静得几至于清澈。那张肤色玉白的脸上,既没有世家少年挂惯了的意气骄矜,也不曾因为被示好就露出热切急切。

    他听了那句“想一想”,就好像真的只是在想,只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幸好崔道之懒散甚至懒惰,不到一时兴起或者非此不可的时候不爱耍花腔,因此他说的不着急,也就真的是不急于这一刻。

    “崔令君故意如此,搜罗下官这样的人来做实务繁重之职……是想改改士林风气,甚至朝廷用人的习惯吗?”

    舒澜好像挺快就想完了。崔道之没料到他第一句问的是这个,转念想想,这倒也确是这少年人一如既往的直白做派。

    于是他只笑了一笑回答道“你心里觉得是,那就是吧。”

    “下官觉得……不是。”

    舒澜也又喝了两口茶抿了抿嘴唇。

    “那就也可以当……是我消遣小舒侍郎。”

    崔镇饶有兴致地看了舒澜片刻,有些促狭地偷偷眯了眯眼睛。近来他检点的这些人才里,有春风得意的少年才俊,也有久沉下潦的失意士人。而眼前的这一位,则正是那些人选里最年少、也最盛名在外的一个。

    他会拒绝自己的邀约么?崔道之这时忽然给自己找了个解释自己方才的紧张是因为怕会遭到拒绝,而心虚则是……

    崔道之没有往下想。

    他崔道之活到今天,还没有被世事芜杂折腾成疯子,其中一大缘故,就是知道实在不行了还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一招。

    管他是如何的心虚,管那种心虚是底下的真相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哪怕到不了桥头……最坏也不过两眼一闭。

    “下官猜想,崔令君想做的事情不止于此。”

    舒澜慢慢说出了那下半句。

    崔道之听了,笑叹一声答道“是有很多,但是做不做的……也不一定。”

    他有的是不值钱的手段,对旁人或许需要一点,却不想用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舒澜如果想做什么,那是很好的;如果不想,也依然还是那个值夜的时候坐在台阶下,照着月亮想诗的少年人,那也没什么不好。

    崔道之市人以恩也被人算计着过了这许多年,隔过日长月短山风海尘,这一次竟忽然想把那点许久不用的诚心拿出来,洗干净了再掸一掸。

    这句“不一定”说得比多少宏图大业都诚恳,一件事还没有做完,后头的可不是不一定吗?做什么都要人事也要天命,于是那所有的结果不也一样是不一定的吗?他给舒澜的虽然听着是敷衍,实则却是十二分的诚恳。就只是不知道,舒澜会作如何想?

    舒澜忽然抬起头,两道目光有些失礼地直视过来。

    他看着崔道之,也就只是看着他本人,剥除了任何外物,有一阵那种注目的神情仿佛要把对方身上绯色的衣裳烧成暗红。片刻之后,年轻人移开目光,几乎不可见地笑了一笑,答话语调宁静“下官从来没有什么志向,只是觉得崔令君要做的这件事是应该做的,所以希望能尽绵薄。”

    崔道之正要回答什么,便听闻一声低呼,转过头,发现那小茶锅里的水已经干了,火苗直往上蹿。

    二人忙有些尴尬地同时起身去扑,未料舒澜离得远又心急,冷不防踩住了坐席上的流苏。他身前只有那张几案,手在空中乱抓了半天,不仅什么都没抓住,反而越发平衡不得身子,直直便往前头摔去。

    他本能地闭上眼睛听得耳畔一片噼里啪啦,案上笔墨茶碗都被他撞到地下怕是摔得粉碎,然后整个人撞进对面崔道之怀里,两人径直一起倒在了地上,平日里那种苏合香气一瞬间浓烈地裹住了他。

    亏得崔道之动作敏捷,不仅伸手接住他,还不忘往旁边退了几步躲开隔断的屏风。一阵沉默过后,舒澜才感觉到崔道之轻轻试图抽出被他压在脸下的袖子,立时脸上一阵滚烫,几乎分不清是惶恐还是羞耻,全身僵在了那里。

    崔道之祸从天降猝不及防来了这么一出,摔在地上痛得咬牙倒抽一口冷气,也只好无奈地赶紧伸出手去,扒拉扒拉旁边脸朝下的少年“快去把火扑了。”

    舒澜这才醒过神,赶忙爬起来去扑了。

    崔道之在身后,看着他收拾完了,自己正要站起来,便忽然停了。他侧坐在地毯上一只手撑着身子,也不起来;另一只手举起袖子,挡住脸便不可抑止地一阵大笑。舒澜被笑得心里发毛,战战兢兢地过来搀扶,没想到崔道之索性搭着他手,接着笑了好一会。

    “令君……”

    少年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仍然滚烫的脸颊。

    “好,好,不笑了,你扶我起来,别摸自己脸——”崔道之慢慢平复了呼吸,揉着腰站起身到那边榻上坐了,“去窗户下头那柜子里找铜镜照照——”

    舒澜依言找出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面。只见左边面颊中央女儿家的胭脂似的,涂了一片圆,嘴边也沾了几块,只可惜都是墨黑的,模样看去十分好笑。他愣了神,又瞧见崔道之朝他举起一只手的袖子,才明白原来是袖子被打翻在地上的墨汁染了一大块,而那一大块又不小心被蹭到了自己脸上。

    “你去叫人来收拾我这屋子,自己回去洗个脸,别让人看见了笑话。”

    崔道之朝他点点头。

    “崔令君都已经笑话过了,怕是旁人再笑也不算什么了。”

    舒澜答应着走出房去,不无委屈地补道。但崔道之没答话,就接着自己去静静出神了。

    崔镇走出殿门的时候,天幕上正泼开一片朝霞。

    医官难得对天子的病开口说了一句“不碍事了”,几位大臣悬了半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眼看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这些人终于无需担心春休的时候还要寝不安席地在内宫守夜,不管怀着怎样各异的心事,至少面上都轻松了许多。

    他抬脚往阶下走,忽然觉得面上有些凉意,往天上看了一看,发现竟是下雪了。

    地上还没有积起雪来,但空中飘着的白絮已经不少不小,京城今年的第一场瑞雪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之下,虽然迁延数月之久,但好歹终于姗姗来迟地降临到人了间。

    他伸手接住两片雪花,转向旁边时见到同僚也在做出同样的动作,便随意寒暄了几句。

    谁知那走在旁边的同僚咳了两声,朝服衬托下面色忽显端然,旋即竟凑近他耳畔低下了声音“令君可知道……朝廷里有流言说,天子虽然生来体弱,但前些年本是好了的,之所以这次又闹了病症,乃是因为杀伤太过折了福寿。”

    “杀伤太过……?杨将军纵容这种流言,怕是不想北征了——还是说将军心里自有妙计,能兵不血刃直捣王庭?”

    崔镇听了,偏头瞧了旁边杨璞一眼,略有些刻薄地一笑。但笑过了,他心里却也清楚杨璞特地来说这早被整治过了的恶毒流言是什么意思。而杨璞显然也知道,因此被崔镇说了这一句也不着恼,那张当世知名的俊爽面容上依旧挂着半个笑“令君口舌利落不假,但心虚与否,却怕是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天子年少,受顾命执政的是他崔道之。所谓杀伤太过,无非是暗指他处置先皇后孟氏的时候故意将全家诛灭,并且连隐诛赐死都不肯,径直拉上了西市,可谓是连最后的体面不曾给他们留下。孟氏一惯没什么太好声名,加上贵戚和族灭这两样都戳中了百姓最爱看的热闹,京城难得有这样的场面,行刑之时观者将整条大道都挤得水泄不通……

    杨璞已然往另一面走回官署,但崔道之还是回想起,刑期正是他跟舒澜往城外去重看先帝陵寝的那天……去看的缘故是天子做了不吉祥的夜梦。

    天子那时或许是害怕了的,甚至舒澜其实也是害怕了的,害怕,而且不肯承认。

    舒澜……

    尚书台的院门在他面前渐渐清晰,崔镇定定神仔细一看,便见到门口有个穿青袍的身影,不是舒澜却又是谁?

    他走近的时候,雪下得颇有一会了。地上已然薄薄地堆积了一层,靴子踩在上头,印出浅浅的痕迹。

    舒澜的青袍上落了一层薄雪,头发上也是一片花白,崔镇还没开口,便听到少年人颇有些得意之色地出了声“崔令君,今年和来年的事昨夜里都赶着结了,年后可以不必再做。”

    又要查老尚书的底,又要预备北征的钱粮,还要做完年年惯例要做的事情,崔镇原本没抱太多指望,没想到舒澜真的赶上了今年都结清。

    他心内暗赏,听罢回复,看了舒澜片刻,轻声笑道“小舒侍郎这个昭关过得辛苦,头发都白了。”

    “不知令君肯渡我过江否?”

    舒澜走在崔道之身后半步,听了便不假思索地答道,说罢才好像忽然有些羞赧,抬手扑棱了几下自己头上落的雪。

    “渡得渡得,解剑拿来,先付我百金。”

    崔镇语气轻快,从前头摊开手心伸来,竟当真做出一个要钱的姿势。

    他本来只是玩笑,没想到竟忽然感到手被人轻轻握住,放进一个冰凉的东西。

    伍子胥过昭关,民间传说一夜白头,得一渔人渡,赠百金剑,渔人不受

    我,终于,军训,完了

    第六章 高斋烛烬夜投壶

    “下官身无名剑,便以玉佩代之如何?”

    舒澜一眨不眨地盯着崔道之站在影壁后面低头抽出手,看到自己那一枚晶莹润泽的玉环,又看见对方不置一词的样子,登时便后悔起来。

    他默然地垂下眼,感到崔道之的目光从对面过来,在他身上逡巡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都十二月了,你还穿着青衣做什么。”

    舒澜没能一下子回答出来。公服的颜色本来应随着四季更替,虽然偷懒只穿一个颜色的人也是有的,不过像他这样在十二月雪天里穿着春季青衫的则确实不多见,甚至还因为这个引来过一些效仿之人,拿来当做风流年少的佳话……

    他正自想着要怎样才能凑出一个不至于显得自己太轻狂又能掩藏住真正缘故的理由,还没说话便听到面前的尚书令接着低声笑道“古人说那什么青草妒春袍……现在连春草都枯了,你还要斗这个气不成?”

    “下官不敢。”舒澜有些赧然地跟着含糊其辞笑了一笑。

    崔道之转过眼去看了看手里的玉环,又转回来瞧了瞧面前低头而立的少年人——不管季节,舒澜穿青衣倒当真是很好看的。长年不经日晒的年轻文官有着清秀而健康的肤色,是跟手中玉环类似的白;他的腰身纤细挺直,似乎在京城的这几年里还经历了人生中最后的拔节抽穗,在记忆里第一次站在堂下的少年还似乎是神色羞怯并且身量一般的,温软得甚至要让人怀疑与在外的盛名不符,但眼下却又分明是与自己一样高……最近的少年人竟然是过了冠龄还会再长个子的么?

    崔道之在心里为自己这些七零八碎的荒唐念头笑了一笑,又多看了舒澜一眼。他确实配衬那件衣裳,在春天定然鲜活得能引来青草的艳羡,此刻却未免太看着单薄了些。细瘦纤挑的身形和面上仿若予取予求的沉静神情合在一起,像是一竿伶仃的竹,被雪压弯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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