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铭看了看流烟的脸色,白得像纸,一点血色也无,手搭着他腕子摸了摸,脉博跳得又快又急,明显就是失血过多,意识也已经不清,呼吸短促、急快,再拖一会儿,人就要休克了。
洗净了手,又在酒里泡了泡,罗铭找来软布压紧流烟的伤口,想做些压迫止血。前一世他常受伤,对外伤还算有经验,这么深的伤口,肯定是要缝合的,他手里没有工具,只能在郎中来前,尽量让流烟少流些血。
蒋念白也粗通医理,让他下个方子,治些头痛脑热还算能应付,可这血淋淋的伤口,他这个读书人真是头一次见,看得心惊胆战,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血汩汩而出,虽然不像刚才那么多了,但也触目惊心,一点点渗出来,很快就把罗铭压在流烟伤口处的布巾染得血红。罗铭扔了手里的,又换一块,紧紧压住。
青哥儿年纪虽小,办事却极为利落,一路飞奔请来了郎中。
老郎中姓刘,留了一把三绺长胡,他一见流烟的伤口就知道是被利器砍的,又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血葫芦似的罗铭,也不敢多问,麻利的从小药箱里掏出器具为流烟治伤。
约过了一个时辰,刘郎中才抹了一把汗,站起身说道“伤口已经缝合,药也上了,只是这伤太重,能不能好,就要看这位公子的造化了。”
罗铭也明白,这里没有抗生素,这么严重的伤口很容易发炎,治伤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才是一场硬仗,能不能抗过去,全要看流烟的身体素质和求生意志了。
罗铭连声向老郎中道谢,刘郎中收了诊费,青哥儿送他出去。
屋中只剩下罗铭二人,蒋念白才问起罗铭怎么回事。
罗铭粗略讲了经过,蒋念白眉头紧皱,想了半晌,“多半是皇后或四皇子那边的人大皇子为人谨慎,他与丞相刘裴交好,二皇子被贬之后,他一直忙着四处拉拢、结交,如今羽翼渐丰,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恐怕不会把现在的二皇子放在眼里。”
罗铭默默听着蒋念白的分析,心里已经翻起浪头。他太天真了,以为自己明哲保身,不去招惹皇城里的那些人,就可以安然渡日。他忘了,权利之争从来都是宁肯错杀三千,也不会放过一个。从他穿进这个废太子的身体里那一刻,恐怕就注定了他过不了他想要的那种平静安宁的日子。背着这个身份,他跑到哪里又能逃得掉呢。
罗铭双拳紧握,暗自下了决心,既然注定逃不开,那就不再逃了。与其被动挨打,倒不如主动出击。今晚这样的事,经历一次就够了,如果他连自己和他想要保护的人都护不住,那他重活一回还有什么意义。
“去歇歇吧,你身上的伤也不轻。”蒋念白面露担忧。
罗铭身上没有致命伤,只是他最后几乎是以命相博,男人举刀砍他,不伤要害的地方,罗铭连躲都不躲,才能凑近那男人身边。被刀锋划得全身净是细长口子,仔细看比流烟的伤还要吓人。
罗铭摇头,“我还要出去一趟,燕君虞不知怎么样了,我回去接他”
罗铭站起身,前后一阵摇晃,他狠斗了一个晚上,又流了不少血,体力已经支撑不住,要不是怕流烟出事,靠一股狠劲儿硬撑着,他早就倒下了。
勉强站稳,罗铭迈步往外走,蒋念白冷笑道“我倒忘了,二皇子是天下第一等痴情之人,爱人生死未卜,你怎么肯好好躺下歇着。”
蒋念白说话尖刻,怒道“你既然半点也不信我,又为什么来我家里,不怕我把你卖给皇后,还能换个官升一品”
罗铭此时脑子发晕,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急道“我,不是我怎么会不信你只是君虞还”
蒋念白看他急得脸色都变了,说话时气息不稳,和昨日分手时所见的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相比,此时的罗铭带着一身说不出的疲惫。
不由得叹了口气,蒋念白软着声音说道“你歇着吧,我去找燕公子,一定把人带回来”
罗铭还要坚持,被蒋念白训斥一顿,只好点头答应。
蒋念白叫过青哥儿,让他看着罗铭,自己带人去寻燕君虞。
青哥儿小孩心性,早把刚才的事忘到脑后,他兴奋的围着罗铭打转,问他是不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刚才是不是与人大战了三百合。
罗铭哭笑不得,应和着青哥儿,简单的洗漱了一遍,换了件干净衣服,就回来守着流烟。
罗铭怕青哥儿吵着流烟,就说自己饿了,要青哥儿准备点吃的,青哥儿刚才听罗铭说得热闹,胸中涌起对罗铭的无限崇敬,一听这话,片刻都不耽误,蹦跳着去厨下准备。
流烟还是没有醒来,紧闭双目,没有一丝生气。罗铭靠着床榻,坐在流烟身边,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这一夜好险,罗铭想起来都后怕,还好他还活着,流烟也一定会活下去。
迷糊中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罗铭立刻睁开眼睛,正要出去,蒋念白已经带着燕君虞进来了。
“君虞”罗铭急忙站起来,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确定燕君虞并没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燕君虞笑道“昨晚那人已经被你拖了一晚,还伤了肩膀,哪里是我的对手,不出十招我就削中了他头上束发的簪子,吓得他不敢恋战,逃命去了。”
“你们怎么遇见的”
蒋念白道“我还没出东城,就看见燕公子朝这边来了。”
燕君虞插话道“你在京城只认得蒋大人,不来这儿找你还能去哪儿”
这倒是实情,罗铭出不了城,也只能来蒋念白家里。
三人在蒋念白家住下,罗铭担心那些杀手会找到这儿来,给蒋念白添麻烦,蒋念白傲然说道“我是朝廷三品命官,谁敢明目张胆的到我府里杀人”
罗铭想想也是,这样被动也只是暂时的,他既然决定了要反击,就绝不会拖太久,他和燕君虞休整几日,就算再来刺客也能应付。
罗铭问起燕君虞那日之事,他那晚明明记得燕君虞是从外边跳下矮墙的,也就是说他明明已经走了,却又返了回来。
罗铭在狂喜之下未曾细想,这几日回想起来,燕君虞的行踪又让他琢磨不透。比如他明明会武,却一直表现得像个文弱书生,整日迷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比如他在罗铭说要离开时,坚持想要留在京城的原因。还有,那晚他是在刺客来之前就离开了,不放心又回草屋看看;还是在刺客来后才走,走至半路又改了主意,返回头来救他们的。还是
这一条条说不通的地方,搅得罗铭心里烦躁,他不愿胡乱猜忌,才直接问燕君虞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君虞冷笑道“我救了你,你倒怀疑我我不说又怎样”
罗铭苦笑,他珍惜眼前的人,和流烟一样,他对燕君虞那份家人般的感情早已经牵扯颇深,牢牢的羁绊住了自己。
罗铭笑道“不说就不说。我最大的把柄早就攥在你手里,你要害我也不用等到现在。”
“算你明白。”燕君虞顿了顿,才说道“我不会害你。”至少现在不会。
罗铭点点头,有这句话足够了,他相信燕君虞,如果这个人真要害他,只要把他不是太子的事说出去,恐怕他早被人架在火堆里烧了,根本不用费事找人来杀他。
罗铭一拳打过去,“如此我还要谢谢你你骗得我好苦,早知道你是练家子,我也不用和那人斗得你死我活,留点精力等你救我,岂不省事。”
燕君虞闪身躲过,瞪他一眼,“我救不救你,全要看小爷高不高兴。”
罗铭好笑,连声说是。
两人守着流烟,又说了一些闲话,这话题就此揭了过去,罗铭也没在此事上多纠缠。
、第14章 结义
又过了一日,流烟才醒来。众人欢喜异常,青哥儿连蹦了几个高儿。
人虽然醒了,只是他身上的伤口一直不好,总不结痂,还时常发热,一烧起来身上滚烫滚烫,神志也是一时清醒一时模糊,罗铭心里发急,衣不解带的守在流烟床榻边,更衣换药,全都亲力亲为。
如此又过了几日,流烟总算稳定下来,烧也渐渐退了。
“来,把这药喝了。”罗铭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子,一手扶着流烟,喂他喝药。
罗铭这几日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流烟觉得感动,又有些不安。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温柔的对待过自己,就算是至亲骨肉都没有过。心里涌上一丝异样之情,他盯着那碗药,竟愣住了。
罗铭见流烟不动,以为他嫌药苦,他自己就被流烟逼着喝过一个月的苦药汤子,深知它的厉害。
罗铭笑道“快喝吧,如今不比往日,我们现在住在蒋大人府上,有的是钱,喝了这个,给你吃梅花雪片糕,就不觉得苦了。”
罗铭话音未落,蒋念白已经走了进来,刚才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讽刺道“好个有的是钱也对,我一介国贼禄鬼之流,指不定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自然是坐着银山,枕着金矿,使不完的珍珠宝贝。流烟小公子不要客气,要什么吃喝尽管开口,免得委屈了你,二皇子殿下怪罪下来,下官可吃罪不起”
罗铭站起身来,尴尬道“仲卿明知我没有那个意思,何苦说这些话。”心里暗骂,这个蒋念白,真小心眼,就为那日长街上说了他几句,至今耿耿于怀,时不时就要拎出来挤兑自己。
蒋念白今日穿了一件玉色深衣,更显得儒雅俊秀,他长身微躬,郑重施礼道“二皇子殿下”
心里叹气,罗铭赶紧虚扶一把,让蒋念白坐下。
燕君虞也跟在后面,他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一进门就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下,看着罗铭被蒋念白弄得没脾气,自己歪在对面的榻上笑得直捂肚子。
罗铭瞪他一眼,冲他挥了挥拳头。
蒋念白向罗铭说了这几日朝中的情况,四方都无异动,皇后也称病不出,让罗铭安心呆在此处,不必担心。又问了问流烟的伤势,说了几句客气话,也不多留,转身退了出去。
燕君虞幸灾乐祸问道“你怎么得罪他了”
罗铭苦笑,“祸从口出。他还不如骂我两句呢,这样天天皮笑肉不笑的挤兑我,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流烟轻笑道“蒋大人有惊世之才,自然心高气傲,你那样说他,他还能让你住在他家里,已经是厚待你了。”
罗铭自然知道,笑道“总归是我鲁莽了,日后向他赔礼就是了。”
燕君虞不置可否,笑了笑,说道“今天墙上有几个人探头探脑,我已经料理了。看来我们的行踪已经漏了,你要有什么打算就快点,我们也不能躲在这儿一辈子。”
罗铭点头,“一定”
说了半天的话,药早就冷了,罗铭重新热过,才端给流烟。
流烟一口喝了那碗苦药,罗铭帮他抹了抹嘴角,又说“你躺着别动,我帮你擦洗一下,就好歇着了。”
说着出去打了一盆温水,拧了个手巾,撩开流烟身上的被子,小心翼翼绕开他背上的伤口,从肩颈慢慢往下擦拭。
流烟僵着身体,不敢乱动,两人贴得极近,呼吸可闻,他一歪头,就能看到罗铭结实的臂膀和劲瘦的腰身。
木木的盯了一会儿,眼眶不由得红了,流烟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才把那些要满溢出来的情绪压下去,他幽幽说道“你不必如此,我救你是因为一时情急,并没有多想,也没有什么要你报答的意思。你不必如此对我,流烟命薄,承受不起。”
罗铭手下一顿,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前世半生颠簸,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他没谈过恋爱,也从没在心间真正的惦记过一个人。对流烟的感情,初时只觉得这人温暖,和他呆在一处十分自在舒服,后来时日久了,心里的依恋渐渐变浓,罗铭才会受不了流烟把他当成那个早就魂魄不知所踪的太子。
他没有过爱人,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可以对比,那种总是惦念,想起流烟来就想微笑的感情,罗铭自己也理不清楚,那究竟是爱情,还是同燕君虞一样,只是多日患难与共,所滋生出的如同家人一般的亲情。
那日流烟舍身救他,命悬一线,罗铭只觉得周身发凉,他那时才突然发现,他已经离不开流烟。离不开这个总是温柔浅笑的男人。
他照顾流烟绝不是为了愧疚,更没什么报答的想法,前一世为他舍命相拼的兄弟多了去了,那些兄弟受伤,罗铭除了担忧之外,从来没体会过像流烟受伤时,所体验过的那种惊惶害怕。一切好像顺理成章一般,他想照料流烟,看着他的伤一点点好起来,心里就欢喜,看着他疼得皱眉忍耐,罗铭恨不得以身相替。
他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喜欢。
罗铭想通了这些,已经用光了他两世所有的情商,他生性磊落洒脱,从来没有儿女情长的时候,和女人都没柔情蜜意过,现在却突然要他和一个男人表白,罗铭还真是有点转不过弯来,不知要做些什么,更不知如何表达。
他停了半晌,才又继续手里的动作,擦着流烟修长柔韧的腰腹,轻轻的,声不可闻地说了一句,“给我点时间。”
罗铭是想多要点时间,让他有能力和担当去坦然面对他对流烟的感情。可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和流烟刚才说的话简直是搭不上边儿,流烟误会罗铭是不想再谈那天的事,才故意岔开话题,心里失望之余,更加告诫自己不可胡思乱想。
流烟将脸埋进手臂之间,不再说话,细细的感受着罗铭宽厚的手掌游走在自己身体上,只盼着自己的伤能好得慢些,让这样亲密的日子能拖到天荒地老才好。
安顿流烟睡下,罗铭出了屋子,去找蒋念白。
转了一圈儿,小童青哥儿告诉罗铭,“大人说今日月色正好,他要对月独酌,此刻在西边花厅里饮酒呢。”
罗铭顺着回廊找到花厅,果然看见蒋念白一个人,正守着一壶清酒,自斟自饮。
花厅外正对一院青竹,竹影摇摇,投下斑驳剪影,秋风飒飒,吹得竹叶沙沙作响,蒋念白倚在雕花窗棱前,手提酒壶,望着天上残月如勾,神情说不出的萧索落寞。
罗铭伸手拿过蒋念白手里的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蒋大人好雅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知大人醉到几分,是否也想当月而舞,对影三人”
蒋念白斜睨罗铭一眼,淡淡说道“我自然好雅兴,比不得二皇子,美人相伴,乐不思蜀。”
罗铭笑道“梁园虽好,却不是久恋之家。罗铭前日言语冒犯,今日前来是特意向仲卿赔礼的。”
说罢罗铭敛衣整袂,就要行礼。
在蒋念白眼里,罗铭毕竟还披着个皇子的壳子,君臣父子,他心里再不服不忿,也不敢受罗铭这个大礼。
急忙起身,扶住罗铭,“下官不敢”
罗铭笑道“仲卿救我于危难,罗铭感激不尽,你我也算相交一场,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不跟你绕圈子,说什么家国天下的官话,我只说一句,为了活下去,我想再回朝堂,求仲卿助我一臂之力。”
有此结果,蒋念白早就料到了。如今的罗铭四面楚歌,退无安身之所,进无立锥之地,要想再回皇城,以他昔日的名声,恐怕除了自己,再没有一个人敢帮他。
蒋念白心里多少有几分得意,拿捏起来,故意冷冷说道“二皇子殿下有令,念白不敢不从。还是昔日那句话,你许我高官厚禄,我与你锦绣江山。”
罗铭摇头,笑道“仲卿还是不与我交心,何苦说这些试探的话。你若真想要什么高官厚禄,就不会至今还住在这巴掌大的小院里,家中只有你和青哥儿二人,连个暖房的丫环姬妾都没有。别说你养不起,你一年官俸近五百石,还不算额外的炭敬、冰敬,区区几房如夫人还不在话下。”
罗铭看蒋念白目露惊讶,又说道“你年年资助落榜举子,办了学堂供他们读书、侯试。天庆七年,你在宣州任知县,时年永昌江决堤,两岸皆被水淹,你几日不眠不休,组织军民修堤防,疏河道,还拿出所有积蓄赈济百姓。”
罗铭难得看见蒋念白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直喊“痛快”,口中继续揭发道“天庆十年,你曾任湖州知府”
蒋念白心中大憾,他没想到罗铭竟然把他的生平履历记得如此清楚明白,不由得暗暗惊叹,这个人实在是不简单,深藏不露,竟然连他都有些看不透了。
罗铭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递与蒋念白,自己手执一杯,他看了蒋念白一眼,一撩长袍,单膝硊地,手指苍天,朗声明誓“我罗铭,今日愿与蒋念白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罗铭饮了手中的酒,笑向蒋念白道“仲卿,我不许你高官厚禄,我把我的命许给你。日后不管有多少凶险,罗铭都不会逃避,定与你共同进退”
蒋念白听了这话,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罗铭,只见他腰背挺直,昂首视天,一派霸气浑然天成,远远看着,就觉得他睥睨天下,一切都尽在股掌之中一般,成竹在胸,仿佛只要跟着他,一切艰难凶险都能迎刃而解。
蒋念白不由得胸中也升腾起一派英雄豪气,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跪下明誓道“我蒋念白,愿与罗铭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二人站起身,相视一笑。
重新在花厅里坐好,对月畅饮,天明方散。
、第15章 程门立雪
大雪纷然,琼花乱坠。
漫天大雪下得更加紧了,罗铭拢了拢衣襟,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雪簇簇而下,满目只见一片银白,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彤云满布,也瞧不清天色,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罗铭跺跺脚,掸去身上的浮雪。他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将近三个时辰,身上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只有麻麻的刺痛不断侵袭着他的四肢百骸,睡意渐渐袭来,罗铭只能在巷子里来回走动,他要真睡过去,可就真要冻死在这儿了。
巷子里只有一户人家,朱漆大门关得紧紧的,罗铭就站在大门口。雪中极静,满街满巷只听到罗铭来回踱步时踩在雪上的声音。
又站了好半天,门里终于有了动静,吱扭一声响,大门旁边开了一个小小的侧门,侧门只开了条窄缝,缝里面露出半张人脸,那人十分不耐烦,向门外张望了一眼,对着罗铭就是一顿教训,“你这人怎么回事马大人说了不见你,你还天天来,这都第五天了,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揭都揭不走。快走开,别堵着门,让人看见像什么话。你要冻死在这儿,我们可不打这个官司。”
那人说罢就缩回身去,也不管罗铭要说什么,咣当一声关了门,闩门落锁,里面传来他渐渐走远的脚步声。
罗铭又看一眼天色,算来时辰也不早了,看来今天又白跑一趟,再等下去就真的冻死了,还是先回蒋念白家里,明日再来。
刚刚拐进蒋家所在的巷子,就看见流烟单薄的身影立在巷口,他不知等了多久了,脸颊冻得通红,不停的往手上呵气。
罗铭远远看见,只觉得什么烦恼都忘了,他快步走过去,怒道“谁让你起来的,燕君虞呢,不是让他看着你吗”
“燕公子出去了。我已经好了,在屋里闷了这么天,就想出来散散。”
流烟说着话,已将捂在怀里的衣服抖出来,披在罗铭身上。
罗铭早冻得麻木,冷热不分,这件棉袍披在身上他也感觉不到温暖,可心里的温情却浓得化不开,罗铭笑着看流烟为他扎衣束带,搓热了手掌给他暖着双手。
屋子里点着炭火盆,一进去就觉得热气扑面。罗铭让流烟从外面雪地里装了一铜盆雪回来,脱了身上早就湿透的衣服,抓起一把雪来在身上揉搓,等整个身子搓得热乎了,才换来一盆热水擦洗。
换了干爽的衣服鞋袜,罗铭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坐在桌前喝了两口热茶,问流烟“仲卿呢”
流烟捡起罗铭换下的衣物,“元旦将至,宫里事多,礼部要负责宫中祭祀等事,这个时候是一年里最忙的。今日天气不好,蒋大人怕是不会回来了。”
犹豫一下,流烟还是问道“马大人可曾见你”
提起这事罗铭就憋气,长长叹了口气,“没有,那个倔老头,连大门都不让我进。还是当世鸿儒呢,一点为师之道都不懂”
流烟安慰罗铭“这也不能怪他,马大人曾为太子太师,加封太保,更是皇上亲自为太子挑选的老师。天庆三年时,他为太子启蒙,可惜当时的太子不喜读书,把马大人气得冷了心肠,求皇上免了他的太师、太保,从此致仕,不再过问朝中之事。恐怕他还记得太子顽劣,不会轻易见你。”
罗铭已经连续五天去马士詹府上拜访,除了第一天递了拜贴后被人赶出了大门,其余几天根本连大门都进不了,罗铭至今连马士詹的面都没见着。
这也是难免的事,过去的太子可谓劣迹斑斑,要想改变朝中上下对他的看法,罗铭只能处处放低姿态,起码要把一个肯改过向善的废太子形像树立起来。
“明日还要去”流烟有些担心。
罗铭喝了口茶,爽朗笑道“自然要去我要回朝堂,就一定要光明正大的回去,偷偷摸摸可不是我罗铭的作风”
流烟看罗铭神情间并无沮丧,一颗心也跟着落地。他伤才刚好,下来行走已是勉强,这会儿硬撑了半天,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忙用袖子抹了,想去给罗铭张罗点吃食来。
罗铭拉住流烟,“别忙了,我都跟你说了几次,我不是你那难伺候的主子,用不着在我面前这么小心谨慎的,该坐着就坐着,累了就躺着,想要什么就告诉我,”他得意笑道“简简单单的东西还难不倒我,我做了给你吃。”
流烟浅浅一笑,这样的日子已经超乎他想像的好了,他也不奢望什么别的,只求这样呆在罗铭身边,看他对自己温柔呵护,心里就满足得很,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晚间蒋念白回来,匆匆用了晚饭,就来问罗铭这一日的进展。
听罗铭说完,蒋念白点头道“意料之中。马士詹是当世鸿儒,在仕林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清流一派中有不少人是他的门生弟子。二皇子一定要得到他的支持,不光是为了借他的力回朝堂,日后你要想让清流为你所用,马士詹也将是你最大的助力。”
说罢蒋念白贼笑道“所以,二皇子殿下,这个老师你是怎么都要认的,至于如何认,马大人肯不肯认你,那就要看你的本事和能耐了。”
罗铭也不示弱,回道“不会让仲卿失望。三顾茅芦,程门立雪,罗铭有的是诚心,一定能让马大人回心转意。”
两人斗了两句口,燕君虞从外面回来,连喊“冷死小爷了。”
他进来就窝进榻里,裹着狐皮大氅抖成一团。
罗铭给他倒了茶来,“怕冷还在外面跑了一天什么事这么要紧”
燕君虞并没答话,抱着那碗热茶,问罗铭今天是不是又吃了闭门羹。
蒋念白已经等不得,三句两句说了罗铭在马府门外冻了一天。
燕君虞听了大笑,两个人凑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笑说罗铭的惨相。
罗铭也不恼,倚着桌子看对面两人笑得东倒西歪,不由得也笑起来。
流烟一直在旁边站着,看两人说的热闹,脸上有些惊惶,不安的瞄着罗铭的脸色。
罗铭一把拉他坐下,问他累了没有,今日变天,伤口有没有什么变化。
流烟听罗铭问得温柔,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一一回答,还大着胆子说了一点他对马士詹的看法。
“我幼时曾陪太子读书,与马大人有过几面之缘,记得他十分喜欢得馨斋的云片糕和绿豆酥,你不如买些带着,送拜贴时一起送进去,也许会”
流烟急忙停下,急道“我是瞎说的,你别听我的,时隔几年,也许我记错了呢,别听我的,误了你的事。”
罗铭安抚的拍了拍流烟的手,笑道“就听你的,我明日就买云片糕去。”
流烟心里忐忑,他想帮罗铭,又无从下手,一整天搜肠刮肚,只想起这些没要紧的事。刚刚一时口快说了出来,他立刻觉得不妥当,生怕说错什么或做错什么,惹得罗铭厌弃他。
罗铭心里叹气,暗想自己也没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怎么流烟现在看见自己,反而不如从前自在了,总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这要是知道了自己对他还存了别的心思,还不知要吓成什么样子。
一夜无话,第二日罗铭起来,出了蒋念白家,先去了趟“得馨斋”,买了两包点心,才慢慢往马士詹府里走。
举手拍门,好半天才有人出来,开门看见罗铭,恨道“怎么又是你因为你我挨了大人几顿骂了,今日可不帮你通报了,快走吧,这都第六天了,马大人是不会见你的”
罗铭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锞子,递到开门人手里,“劳烦大哥了,我有要紧事要见你家大人,还请大哥受些辛苦,再帮我通传一声。”
那人看了看手上的银锞子,犹豫道“马大人这几日脾气大得很,见人就骂,我这上赶着进去,岂不是讨骂去了”
罗铭急忙又递了一个银锞子过去,那人掂了掂手里的两个银锞子,才笑道“也罢,看你来了几日,也算心诚,就帮你再通传一声。”
罗铭连忙道谢,把那两包点心和拜贴交到那人手里。
等了足有一个时辰,那人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马府大门依旧关得死紧,也没有半个人出来支会照应罗铭一声。
今日又白来了。
多少有些灰心,罗铭想着再等半日,还没有人出来,他就明日再来。
闲来无事,罗铭就看这条街上的景致,巷口正对着大街,白天时雪才刚刚停了,这会儿行人逐渐多了,个个行色匆匆,踩着积雪忙活生计。罗铭有些羡慕,这些人虽然衣食无靠,整日奔忙,却活得没那么多烦恼,也不必时时担心性命之虞。他和流烟,怕是一辈子也过不了那样简单的日子了。
约摸又过了一个时辰,大门突然开了,两扇朱漆大门齐齐开启,门里缓步走出来一个男人,年纪在五十上下,一身灰布棉袍,他神情很是恭敬,向门外的罗铭深施一礼,“请公子跟老奴进来。”
罗铭喜出望外,他等了六天,终于能迈过这道门槛了。
整了整衣衫,罗铭客气的笑了笑,“敢请老人家带路。”
老者见状越发恭敬,脸上露出淡淡笑意,让开道路,亲自领着罗铭进府。
、第16章 拜师
马府比蒋念白家大了不只一倍,是天庆帝罗平御赐给马士詹的,在东城最靠近皇城的地方,乱中取静,和其他官员的府邸离得不远不近,倒是十分符合马士詹在朝中的处事态度哪一派都不招惹,也不随意站队,虽然清流中以他为尊,但马大人为人低调,致仕后从不正面参与他们的任何决策、动作。
穿过正堂,老者领着罗铭继续往里走去。
罗铭远远就听见有人哀嚎,随着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从天井里传过来。巡声望去,被打的正是刚才给罗铭开门的那人。
那人被扒光了上衣,放倒在一张长板凳上,他双手紧抓着凳腿,紧绷的后背上已经满是鞭子抽的红印子。那人疼得呲牙咧嘴,一个劲儿的叫唤,旁边一个健壮男仆手挥鞭子,一边打他一边报数,“三十七、三十八”
老者跟着罗铭停下,顺着罗铭的目光看过去,指着那挨打的人笑道“府里的奴才不懂事,冒犯了公子,马大人吩咐给他五十鞭子,让他长长记性,不可狗眼看人低。”
罗铭干笑两声。这哪里是教训奴才,分明是做给他看的。
教训奴才非要搁在明面上教训还放在自己要走的必经之路上恐怕这个教训里,竟有一多半是马士詹给他的下马威。
转过西走廊,进了一间斗室。
老者将罗铭让进去,婢女送上茶来,“我家大人吩咐,他身体不适,久不见外客,公子既然来了,就请在这书房里读书、习字,待他身体康健时,再见不迟。”
得,又把我一人晾这儿了。
这话罗铭自然不敢说出口,他能进门来已经不易,见马士詹的事也不必急于一时。规规矩矩谢过,说一定不辜负老恩师的美意。
老者对罗铭的表现极为满意,点了点头,才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罗铭一人,他打量了一下,一明一暗两间,中间由书架隔断,外间墙上挂着一副匾额,上书“宁静致远”四字,字体苍劲,十分有筋骨,想来定是出自这位马大人的手笔。匾额下挂着一副泼墨山水,凑近一看,竟是蒋念白的墨宝,罗铭笑了起来,暗想,这要是回去告诉他,他的大作挂在马士詹的书房里,蒋念白不知要得意成什么样。
左右无事,罗铭干脆从书架上拿了本书,坐在书案后观看。
中午时老者给罗铭送了一顿饭来,罗铭吃了,下午照旧看书,申时才从马府出来。
第二日,罗铭依旧早早就来马府,这次他才到门口,早有一个小童正候着,看见罗铭就笑弯了眉眼,蹦蹦跳跳的给罗铭带路,将他领进昨天的书房里。
简而言之,如此又过了十几日,罗铭每天来,都是这个小童领路,将他带到书房后,中午有人给他送饭,其余时间再没有一个人来过书房,这么多天过去,罗铭还是没有见过那位马大人长得什么模样。
罗铭再好的耐性也磨得没了,他不由心焦,就想要不换个别的法子,回去跟蒋念白商量,蒋念白捻着扇骨,笑得高深莫测,直说“甚好,甚好”,每日催促罗铭去马士詹府上,不可间断。
罗铭开始去得不情不愿,后来也慢慢静下心来,每日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倒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日吃过午饭,罗铭临了一副贴子,就想把昨日未看完的书看了,正在书架前挑选,背后有人咳嗽一声,罗铭转身,就见一个耄耋老者步履从容,已经走了进来,他在书案前坐下,目光中露出些探究,仔细打量着罗铭。
罗铭急忙行了师礼,“学生见过老师”
马士詹哼了一声,“不敢老朽才疏学浅,枉为人师。”下一句话,只差把“竟然教出你这么个混帐”说出口了。
罗铭心里委曲,可谁让他占了废太子的身体,过去太子的所做所为,他不想担也得担着。
罗铭恭敬道“学生昔日年幼荒唐,若不是经此一事,还不知悔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罗铭既然曾在老师面前行过师礼,就一辈子是老师的学生。”
马士詹轻喝一声,“你倒讹上我了当年不是你说我食古不化,早该进棺材了”
罗铭汗都下来了,这个太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这可让他怎么圆这个话。只好垂首而立,缩着肩膀,做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哽咽着声音喊了一声;“老师”
马士詹轻斥道“糊涂”
罗铭赶紧答了一句“是”
低头拿起罗铭临的那张帖子,马士詹看了两眼,又斥道“读了十几年书,连字都写不好,一笔一划,写得拳打脚踢的,全没有一点大家风范,每日给我临一篇东离律例来。”
东离律例少说有三百多条,字数要上万了,每日抄一篇,非写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罗铭不敢说别的,躬身答应了。
马士詹这才缓和了脸色,又呵斥了罗铭两句,站起身来,往书房外走,到门口又咳嗽一声,板着脸说道“明日记得带云片糕来。”
罗铭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连忙笑答一句“知道”。
转眼又是半月,这半月中,罗铭在书房读书时,马士詹时常会到书房里坐坐,虽然以骂罗铭的时候居多,不过看态度,倒是比第一次见面时亲热许多。偶尔老头心情好,就会到书房里喝茶、吃点心,高兴了还赏罗铭一块半块的。
这日又下起鹅毛大雪,马士詹让罗铭与他到花园八角亭中,对坐品茗。雪地里几株怒放的红梅,点点梅心含着一口白雪,红白相衬,十分好看。
罗铭轻轻用羽扇扇着小泥炉,烧开了滚水,烫了茶碗,沏上两盏茶,递与马士詹。
马士詹这一个多月都在观察罗铭,觉得他气质大变,已不是当初那个浮躁不堪,只知玩乐的样子。
眼前这个人,不只有恒心、毅力,而且有宽厚胸襟,行为举止得体大度,更加让他诧异的是,这位二皇子殿下,竟变得勤奋,好学,对他所教的一些东西,能举一反三,见解也很独特,倒是大出所料。
马士詹心里不是不窃喜,一国储君,就应该如此。
眼下虽然这位太子爷已经被废了,可是看天庆帝罗平的样子,竟是对这位废为庶人的太子惦念不已,整日挂在嘴上的问长问短,那意思,也不是没有复他太子位的打算。只是这废太子诏也颁了,已经诏告天下的事,要想再改,怎么也要给皇帝陛下一个能下的台阶,让天庆帝脸面上过得去才行。
罗铭来他府里的意思,只要长了心眼的都能明白,无非是想让他去做这个台阶,让父子俩冰释前嫌,他好光明正大的再回朝堂。这倒也不是难事,只要他稍做进言即可。
如今的东离再也经不起折腾,能够早日立下储君,也能免去一场兄弟相残。
天庆帝的几个儿子里,大皇子太过隐忍、老实,他为储君,日后君权定会落到刘裴那个老贼手里。而四皇子年少气盛,虽有才华却太过激进,他背后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后,子少母壮,难免不生出外戚专权的勾当。而三皇子,一派闲云野鹤,压根没有争储的意思,他若成了皇帝,定会撺掇百姓都跟他一起挽了头发修道去。算来算去,竟只有罗铭这个二皇子了。
马士詹看了一眼旁边,罗铭静静坐着,目光沉稳、刚毅,不由得心里生出几分期许。
除夕将至时,罗铭备了一份年礼,送到马士詹府上。一同送去的,还有一副长约一丈的寿字长卷。
马士詹命管家收起礼单,单独拿出那副长卷来过目。
长卷用檀木镶了卷轴,展开一看,是泥青底子,上面分别用隶、楷、行、篆、草,写了不同字体的烫金寿字,字体刚劲,已经颇有些风骨,一看就是出自罗铭之手。
马士詹指了指那卷轴,“熬了几个晚上”
罗铭挠头笑道“不多,三晚而已。”
马士詹不以为意,“三晚只写出这样的东西,也算笨了”
马士詹一向如此,罗铭也习惯了他的严厉,只笑了笑表示尽力了。
马士詹就是这么一副脾气,越是喜欢的,越是对他疾言遽色。尤其是对罗铭,生怕一给他个好脸,这个曾有劣迹的二皇子会故态复萌。
马士詹收起卷轴,说道“除夕赐宴时,我会将这卷轴亲自送给皇上。”
罗铭急忙谢过。
“别急着谢我,成与不成,还要看皇上的意思。”话虽如此说,马士詹语调轻松,分明是成竹在胸。
罗铭也不揭穿,笑道“事若成了,我给老师把得馨斋的点心都买一遍。”
马士詹笑骂,“我就这点出息,一点子点心就买我为你出这么大的力”
又说笑几句,罗铭才马府里出来。
、第17章 除夕
罗铭第一次过这个世界的新年,看什么都新鲜。
贴春联、换桃符,这些都不必说,最让罗铭新鲜的,是这里在除夕一大清早,有用五谷撒在门口,让人踩上一天,然后晚上再收回来,洗净蒸熟,和在一种饽饽里吃掉的习俗。
这种饽饽,长约一寸,卷成半圆,很像他前世过年时吃的饺子,只是这种饽饽里包的不是肉馅,而是加了玫瑰膏蒸熟的五谷。
据说五谷皆属阳,可以除邪祟,被人踩过就是为了吸收人身上一年的各种邪气。
罗铭对这习俗除了不以为然外,还有一种“这饽饽能吃吗”的疑问。
他有疑问也没有人能回答他,今天所有人都忙得不行,几个人只匆匆在一处吃了早饭,蒋念白就去了礼部,为正月初一的大朝会做准备。燕君虞也跟着出了门,他没说去向,罗铭也没有问他。流烟则要张罗除夕晚上的饭食,和小童青哥儿都忙得不可开交,跑进跑出,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只脚。
罗铭这些日子一直都在马府,被马士詹做加强教育,难得有像今天这样无事可做的时候,他闲得无聊,就倚在厨房门口看流烟忙活。
流烟的伤已经好了,只是人瘦了一大圈,脸颊都凹了进去,身形也更显得单薄。
他正磨枣泥,手里拿着根筷子,轻轻捅出枣核,枣肉磨碎,用纱网沥去枣皮渣滓,准备做山药糕用。
厨房里热气蒸腾,流烟时不是就要擦擦脸上的汗,他一直笑着,那一点点笑意浅浅的浮在脸上,衬得他柔和、朴素的五官也朦胧多情起来。
罗铭就这样笑着看他,慢慢把他的身影刻进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罗铭其实最怕过年,一到过年,偌大的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就算有美酒佳肴,再怎么精致的美味无人一起分享,也会变得寡淡无味。那是罗铭最觉得孤单的时候。
现在则不同,因为有这个人在,罗铭每一天都觉得温暖,流烟,是第一个让他有家的感觉的人。
天黑时蒋念白和燕君虞都回来了,一场家宴就此开始。
五个人围坐在坑桌上,底下烧着热乎乎的火炕,上面摆着一大桌子好吃的,人人脸上都是满足。
青哥儿今年才十岁,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往年家里只有他和蒋念白两个人,想来也是闷得狠了,自从罗铭他们住进来,青哥儿就越来越闹腾,再加上燕君虞也是个不老实的,两个人蹿进蹿出,前些日子还在门前门后设了不少陷人的陷坑,这个家都快被他俩拆了。
吃吃喝喝,五个人都喝了不少酒,蒋念白诗兴大发,连吟了三首。燕君虞听得不耐烦,连说他狗屁不通,还是三元及第的进士咧,连他这个目不识丁的都不如。
蒋念白一听大怒,拉着他非要比试一二,燕君虞眼珠一转,说比也可以,不过要行酒令,蒋念白心高气傲,怎么能让他,当下答应一声,让罗铭当令官,他们俩要一较高下。
罗铭知道燕君虞这个人,论文才肯定比不过蒋念白,可是要论耍心眼,这两个人还真是难分伯仲。他也起了点看好戏的心思,当即拿了牌九来,开令高呼“乾者为天”
这一闹真是天翻地覆,蒋燕二人一递一句,妙语连珠,谁也不让谁,推杯换盏间,喝了个天昏地暗。
罗铭开始还为他俩宣令牌,后来见二人哪是行令,分明是斗酒呢,恨得骂了一声,收起令牌。
青哥儿趁几个大人顾不上他,一个人偷偷喝了好几杯酒,这会儿已经看谁都是两个脑袋,趴在桌上笑呵呵的,嘟哝着“喝”
流烟也喝得脸色酡红,双眼添了几分迷离,罗铭看他摇摇晃晃的,好笑起来,“我扶你进去吧。天也不早了。”
流烟半清醒半迷糊,一点清明中嘻嘻笑道“不行,还没饮屠苏酒呢。”
都坐不住了,还喝
罗铭强把流烟扶起来,揽着他腰将他送回房里。
流烟喝醉了也没什么怪癖,不吵不闹的。罗铭扶他躺下,自然而然的替他除去鞋袜、衣裳。流烟受伤的一个月里,都是罗铭亲手照顾,此时做这些事也没有半点别扭,十分顺手的给他拉开被子,盖在身上。
罗铭也喝了不少酒,不过他酒量不错,太子的身体也是个酒坛子,这几杯酒进肚,还不足以让他醉倒。
罗铭安顿好流烟,刚想拉下幔帐,鬼使神差似的,一错目光,正好碰上流烟蕴着水汽的眼眸。
罗铭心跳快了起来,从没体验过的紧张一下子包裹了全身,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嚅嗫道“你我”
真是笨得要命,此时他往前一扑,吻住那想了好久的薄唇,两人自然心意相通,好事就成了。
可罗铭你我了半天,突然像烫着了似的,扯下帐子,拉好盖严,逃也似的跑了。
回了屋子,罗铭好好灌了自己一壶凉茶,才把身上翻滚的热浪压下去。
好险,好险,刚才差点忍不住。
且不说罗铭这里折腾自己,那一边流烟用被子遮住烧得滚烫的脸颊,心跳快得他自己都害怕。
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酒也醒了大半,他望着床账顶子,心里的渴望却更加深了。流烟慢慢将手往下伸,刚才这里还被他摸过,罗铭手劲儿很大,被他碰过的地方,总是能留下很长一段时间的微微疼痛的感触。
流烟顺着那些感触轻轻的抚摸自己的身体,直到发出一声羞人的呻吟,他才惊醒过来,狠狠甩了甩头,又窝回被子里,强迫自己睡过去,忘了刚才想要与罗铭肌肤相亲的想法。
此时,昭泰殿里,天庆帝罗平正与一班老臣饮宴。
今日除旧迎新,本该在内宫中设宴,与皇后、嫔妃和众位皇子、公主一起饮家宴才是。只是罗平心里烦乱,又恼恨皇后前些日子的所做所为,罚她在丽坤宫中禁足三个月,后宫没有皇后,还办什么家宴。因此才在昭泰殿里设宴,与一班亲近老臣们饮酒散心。
偌大的殿堂里传来丝竹声声,罗平慢慢饮着一盏琥珀色的琼花酿,心里止不住的悲凉。他这一生太失败,守不住对爱人的承诺,续娶了一房妻子;教不好自己的儿子,宠得太子无法无天。即不是开缰拓土的明主,也不是守土有功的明君,勉勉强强,竟连个无功无过都算不上。
长叹一声,险些垂下泪来。
马士詹一边饮酒,一边注意着罗平的动静。左右看看,众位大人或者观看歌舞,或者猜枚行令,人人自得其乐。
马士詹起身走至罗平的御坐前,先与罗平饮了杯酒,又说了几句闲话,从袖中拿出一个细长匣子,双手捧着,“这是老朽的不肖弟子送与陛下的,请陛下看看,是否成器。”
罗平笑道“老太师说笑了,你的学生个个都是好的,错不了”
随侍一旁的大内总管刘俊接过匣子,取出里面的卷轴,慢慢展开。
烛光中个个金字闪着跳跃的微光,罗平细细品评,“好,这字虽未成体,但也见功夫了,多加历练,一定在你之上。”
收起长卷,罗平问道“老太师何时又收了高徒,不知是哪家的孩子能有这样的福气,能得你指点”
马士詹微微躬身,“这是二皇子特意写来,与陛下添寿的。”
罗平听见这话,急忙又展开长卷看了一遍,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刘俊帮着他才颤颤巍巍地拉开卷轴。
罗平脸色几变,喜、忧、惊,最后全变成了不可思议的狂喜,口里连声说了几个“好”字,罗平站起身来,向刘俊使个眼色,刘俊立刻心领神会,站于高台之上,高呼一声“万岁更衣”
罗平拉着马士詹,快步转过屏风,穿堂过室,来到一间暖阁,刘俊掩上门,进来扶罗平坐下,“万岁莫要急躁,听马大人慢慢说。”
罗平哪里等得,他从罗铭出宫后就一直派暗卫跟着他们,罗铭的一举一动,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前些日子罗铭遇刺,罗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皇后下的手,质问之下,皇后死不承认,还又哭又闹,用玉枕砸了罗平的脑袋,才有了禁足一事。
罗平后悔不已,静懿皇后薨逝时,所不放心的惟有此子,他一向对太子宠着惯着,不敢有半点苛责,那日若不是听说太子酒醉后将宫里的三品婕妤掳去,欲行不轨,他也不会气得废了他的太子位。
马士詹说了罗铭的近况,期间自然说了不少罗铭懂礼、上进,已知悔改的好话。其实这些罗平已经都知道了,只是听到别人夸自己的儿子,那心情还是不一样的。
罗平拍着桌面,“大胆狂徒,敢行刺我儿,朕一定将他凌迟处死,给铭儿出气。”
又听到罗铭受了不少苦楚,刚出宫时每日连饭都吃不饱,啃咸菜,吃黑馍馍,罗平泪湿衣襟,哭道“都是我一时性急,害我儿受苦了。”
又悔道“不过是个女人,还是个朕连想都想不起来,连面都没见过的三品婕妤。铭儿喜欢就送给他好了,何苦因为这个贬他,还把他赶出了皇城”
马士詹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算看出来了,太子会是一副废材样,全都要怪这位万岁爷太护犊子。儿子敢调戏老子的老婆,就算是个小老婆,那也是打死都不为过的大罪。这位当爹的竟然说儿子喜欢拿去就好实在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罗平哭了一大通,火急火燎吩咐刘俊道“快传旨,宣铭儿进宫”
刘俊笑着劝道“万岁,今儿天晚了,明日再宣旨不迟。”
马士詹也劝了几句,罗平才打消了让罗铭即刻进宫的打算。
、第18章 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