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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天 第14节

作者:亡沙漏 字数:10696 更新:2022-01-01 05:10:26

    “狗吃屎,你也吃么?”

    “唉,殿下今天就饶了奴婢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自公子止赠予侍卫队之后,大队人马舍弃战车,骑马步行。姜扬怕高长卿身体未愈,万一有什么闪失,每日伴驾在他身侧,高长卿却很坚忍,有时候赶了一天的路,还有闲情倚在树边雕萝卜。姜扬坐在他脚边,百思不得其解,高长卿却淡笑道“到时候可以保我们一命。”姜扬知道他聪敏异于常人,又看他成竹在胸,也就随他去了。

    众人抄小路到达芒砀山,搜寻一番果然寻到了那个庠序。庠序的草棚已经坍塌了,众人将基石清扫以后,寻到了入口。姜扬和高长卿商量“战车可以舍弃,这些马又怎么办?人能下去,马恐怕不能,而且还会发出响声吸引人的注意。可是如果将它们留在这里,这么多马匹凭空出现,岂不是也很惹眼么?”

    高长卿道“我们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了,怎么处置马匹并不要紧。还请点选燕家的人留下,让他们假装赶马去马场。虽然这些马匹上都打着国府的印记,很容易被查处,但是已经可以为我们赢得不少时间。还应该拴几匹留人看守,以防不时之需。”

    姜扬觉得他考虑得很周到,就派人这么去做了。他分发给每个人一条狭窄的短竹片,让他们咬在嘴里,这样,走在路上都不会发出声音。

    密道封闭多年,但是当年建造的时候在石壁上开了一些通风口,所以走在里面还可以感受到风。这一对近千人的队伍就无声地穿过芒砀山,穿过雍都西面的涑水河谷,穿过雍都三百雉的城墙,到达了宗庙的北面。找见出口的时候,大家都没有紧皱着眉头,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感觉。就是绝战的时候了。

    高长卿道“应该派人去外面察探一番。但是应该选谁打头阵呢?”

    大家的眼神一齐落在燕白鹿身上。燕白鹿推了推头盔,气势昂昂地站了出来,毫不辞让“守卫宗庙的是虎卫,这里只有我一个是虎卫的人,我熟悉他们的轮岗,就让我去吧。只要有我在,即使他们看见了你们,也不敢胡说八道的。我会替你们圆过去!”

    高栾忙道“我也一起去!”

    高长卿呵斥他“你凑什么乱子!”

    “我们从辰时赶到未时,没有食物和水,已经十分劳累了。我们现在对外头的局势并不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你们有什么打算么?如果他回不来,我们应该等么?等的话,又该等多久?如果他一个人出去又倒戈了,我们又怎么能知道呢?所以需要我在他身边监督他。祖庙建在国府的东南侧,是国都的心腹所在,一定是重兵把守,我们应当好好计划一下才是。”高栾道。

    姜扬十分惊讶。

    高长卿这时候自然不肯让他出去“其实我与太子殿下已经有了成算。燕氏家主燕平赋闲在家,是一代宿将,他派遣这位小兄弟前来迎驾,可见是可以托付的人。现在宫城尽归五公子,其他两位公子的实力也不可小觑,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事,要让太子殿下在城内寻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燕氏住在城东,与这里不远,应该是很理想的处所。至于其他的事情,请交给我。明天日落之时,胜负就会显现。”

    第章

    姜扬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其实主庙的守备本来并不森严。但是我担心,一旦因为斥候而惊动守兵,继而招致更多的虎卫,那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到时候我们再想要像打头阵的一样出去,就没有这样的侥幸了——所以我们应当首当其冲。”

    高长卿大吃一惊“殿下!太冒险了!”

    但是彭蠡和向触都同意姜扬“很有道理。这听起来很冒险,实际上却是最不冒险的行为。”

    御子柴也道,“鸟!我小时候进山里砍柴,大人们都说,大虫不吃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

    高长卿难敌众口,也只好妥协“那我们便一起走吧。只能委屈诸位将士在这里等上一晚了。”

    彭蠡带领的西府军自不必说,燕氏的私兵也纷纷点头。公子止委派的护卫长向触朝他二人一拱手“二公子吩咐我们侍奉太子,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高长卿按在他的手上,看看他,又看看彭蠡“二位将军,现在我的计谋中需要两个人辅助我。一件是生事,一件是死事,二位以为如何?”

    他这话说得十分突然,连姜扬都被他吓了一跳。高长卿从很久以前就一直说,胸中已有成算,其实却没有向姜扬吐露过半个字,只说,到时候他平安到了燕平家中,再告诉他下一步怎么做。但是姜扬十分信任他,并没有多问。不想,他现在突然开口就问生死之事。彭蠡和向触更是措手不及。

    一番难耐的沉默后,向触道“请问生事容易,还是死事容易?”

    高长卿道“死事容易。”

    向触看了一眼彭蠡,平静地说“我年纪比彭兄弟大得多,他却比我更有领军的才能,日后必定是将才,那么,请让我选择简单的死事吧。公子止的命令本来就是如此。服侍太子,向触不敢有怨言。”

    彭蠡泪流满面,一把拽住了向触的手不肯放开。姜扬也泪水盈眶,拉住高长卿的袖子问“难道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么?这样的义士,我不忍心让他为我而死!”

    高长卿摇摇头“这件事让向将军来做,的确更合适。他是最好的人选。等到了燕家,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姜扬转身,朝向触躬身行了大礼,“大义大节,我必定隆重地殓葬你!”彭蠡亦是伏地长拜,“我以后……一定会为你结庐守孝!”

    向触爽朗一笑,将他们扶起来“人活一场,可以有机会蹈行大义,是何等的幸运!请不要为我悲伤了。此处并不安全,还请大家都噤声吧。”

    高长卿道“那就请向将军点选几个人跟我们走,彭将军,你就和我阿姊一道呆在这里。待明日我遣人过来,你们就杀出祖庙,隔断长扬宫与涑水河东的道路。”

    彭蠡擦擦眼泪“好!一切听从公子的安排!”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燕白鹿与御子柴合力打开地道的封门,他俩人打头,后面跟着高长卿、向触、姜扬,最后面是公子止的贴身护卫,偷偷爬进了主庙。手脚灵活的高栾乘哥哥不注意,混进了他们中间。等高妍发现的时候,祖庙的地道已经从外面阖上了。

    祖庙昏黑,营建得高峻庄严,万年不灭的鲸油承在两侧的铜鼎里,顺着一根细细的引线幽幽地燃着,照亮了庙中漆黑的大柱,与神龛中供奉着的神主。神主是用玉石制作的方正长条,人死以后的魂魄就依附在上头。按照周礼,诸侯的宗庙只供奉从下往上数的五代祖先,即父亲、祖父、曾祖父、高祖父,祖先若出了五代,神主就会被搬到坐北朝南的祖庙之中,其中供奉的是容国姜氏的开国祖先。容国在周公旦的时候已经被分封到涑水河谷,到现在已经是几百年的国祚,因此神主排得密密麻麻,一眼望去望不见头,不知黑暗中还有多少。姜扬见到先祖们,默默凝视了一会儿,然后脱下了战靴“没有沐浴焚香,就来到先祖们面前,我心里很愧怍。还请大家都脱去鞋履。”

    大家不敢不遵从。

    一时间,祖庙里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脚臭。

    姜扬尴尬地拿手一指“饿不饿?”二话不说,就地一滚滚到案桌底下,从袖子中摸出小刀来,偷偷割下一条牛腿。他将牛腿举高,“祖宗在上,扬乃桓侯八代之后,今日忝为太子,奈何几位堂弟都……唉,这话说给先祖听,实在是很丢脸,算了,总之成败都该是天意,先祖们就看到时候谁来为你们修庙吧!现在我赶了一整天的路,实在是很饿,还请祖宗们不要怪我私自想用祚肉!”说完就朝众人扬了扬手,一群人立刻学样,一口气滚到他身边。燕白鹿涕泪横流,抢过就咬,高栾也好久没吃到肉,顾不得被遣送,滚出来从他嘴里抢食,两个人咬住一块肉直瞪眼。御子柴也不甘落后,扑过去蹲在旁边的食案上啃得满嘴流油“鸟!这辈子还能吃上宗庙的太牢!”高长卿看着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弟弟,和吃作一团的属下,简直要火冒三丈了。姜扬宽厚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跟他一道把供奉的食物都倒进了地道里,权当作发军粮了。

    总算等他们吃完,姜扬嘱咐所有人踮着脚尖匆匆走过木质的地板。几个人靠着巨大的殿门,偷偷向外张望还没有入夜,红日西沉,整个宗庙都很安静。他们南向而立,刚好能望见宽阔的殿前广场,以及左昭右穆两座宫殿。祖庙地势很高,能望见雍都连绵不绝的屋顶,在青沉的天色下安静,肃穆。

    守卫的人并不多,大概都去城外防姜扬了,只有宫殿门口侍立着的两个虎卫。姜扬使了个颜色,御子柴和向触伸手就捂住他们的嘴,把人拖了进来。

    不一会儿,御子柴、向触已经穿着虎卫的盔甲,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长官”燕白鹿往外走去。高长卿连衣服也不换,大摇大摆夹着一叠竹简跟在他们身后,姿容清秀,风度翩翩,看上去就是个在国府工作的书吏。很快他们就赶回来一辆篷车,姜扬一行人等在殿门后边,喜不自禁。但那篷车还没驰进广场,便被虎卫给拦住了。姜扬捏了一把汗,把手按在了剑上。高栾眼疾手快按住他,用眼神示意他安静。果然,不一会儿,车轮又咕噜咕噜转动起来。高长卿驾车赶到殿前,把他们几个都塞了进去。

    姜扬惊为天人“怎么做到的!”

    高长卿将手指按在他唇上,随后便说了句“得罪了”,抖开一块破篷布,覆在他们身上。那篷车并不华贵,也不宽敞,十几个男人肉饼一样塞在里头,还蒙上了布,十分气闷。不一会儿,每个人都被闷出了汗水,可是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敢动一下。姜扬竖着耳朵听着高长卿离去,只盼着他早点回来,时间因此过得十分之久。姜扬怎么也想不到他回到雍都,第一次感受到的依旧是男人身上的汗臭,心里很是喟叹。

    大约过了两刻钟,外头终于重新传来高长卿的脚步声。他挥了挥手说“走吧。”里头的人松了一口气,因为一旦开动,窗外就漏进一丝风来,吹散了每个人身上的燥热与闷压。马蹄声空灵,看来是驰进了殿前广场,没有人阻拦他们。不一会儿便出了祖庙,行到长街。

    姜扬忍不住撩开篷布与车帘探出头来,狠狠吸了一股子气——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家乡的味道。正是三月,雍都因为地处北方,迎面而来的春风尚且料峭,但已经从风中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姜扬闭上眼睛狠狠一嗅,蓦然发现除了连绵无尽的血腥,自己还记得花香的味道,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高长卿望着那个探出来的脑袋,很是无奈地伸手把他塞回去“不要笑得那么大声啊……”

    姜扬顺势拉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高长卿坐在前头御车,这个姿势几乎是将他的左手反剪了,让他动弹不得。姜扬凑上来说“等一等,让我好好看一眼。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高长卿握着他的手,感受到他的激动,便不再言语,也不再挣扎了。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梦里的,雪冷冰清的城池……他定了定神,一挥马鞭,马嘶鸣着驰过了一条石桥,将涑水河扔在了身后。

    车里的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们依偎在一起的模样。

    “他们平时也是这样子的么?”

    “鸟!”御子柴穿着虎卫的甲胄笑骂,“作死!什么叫恋情火热!这就叫恋情火热!”

    “嘘——”车里一通喝倒彩。

    御子柴撑着车壁,刚好给高栾和燕白鹿撑出一方空隙来,两个小少年正大光明地面对面抱在一起,偶尔眼神接触,都可以看出下流放肆的味道来。因为他们俩挨得太近,没人注意到他们的手都插在对方的裤裆里……

    第章

    马车辚辚,行在空旷无人的长街。这是长扬宫南面一条宽阔的街道,从前还没有天街的时候,王孙贵族大抵居住于此,因此石基厚重,路面平坦,大约有三丈来宽。路的一边是高高的宫城城墙,一边是高门甲族檐牙高啄。眼见燕家就在眼前,不知从哪里走出一队穿着赧色战衣的军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对方足足有二十人,都是左手持弩,右手执剑“车上什么人!不知道现在宵禁么!谁允许你们在街上跑马!”

    姜扬唬了一大跳。高长卿却很镇定地说,“我是相府的少庶子,奉丞相的手令,去祖庙察探需要修缮的地方。你知道的,先君已经去世了,新君就要继位。根据‘五世而迁’的规矩,昭庙就要让给先君,因此昭行穆行的几座大殿都要修缮破旧的屋檐,重新刷灰漆,来供奉新的神主。我方才去查勘了一番,连供奉的箭簇都已经生锈了,这对先人是不恭敬的,因此,正打算去国库打点一些黄铜,用作铸造弓矢。”

    “哦……哦,这样么!下官冲撞了!还请出示一下丞相的符信。”

    高长卿从容地自怀里摸出一卷羊皮纸,递给领兵的那名伍长,上头写着三月丁巳朔甲戌,遣中庶子赵称出相府,取铜。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下头加盖丞相印玺。伍长也不识字,匆匆一扫,看到上头的印章,贴上去嗅了嗅。他虽然不识字,却知道那的的确确是武都紫泥,不要说一般人,就是几位公子,都因为没有那印泥而不能矫诏发兵。他既已知道眼前的人身份高贵——即使只是个中庶子,也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卫相的威严——蓦然起了尊敬之心,便恭恭敬敬朝他一躬身,退到路边。高长卿向他淡淡笑了下,勒马便走。

    姜扬整个人都惊呆了,原来方才他用的是这个名头出入祖庙。高长卿垂下眼睛,掩过了得意的神色。但是还没走几步路,那伍长突然喊道“等等!”他从后头领着人赶上来,朝高长卿嘿然一笑,“丞相被五公子请在王宫中,这几日都在大殿上哭丧,不曾出来,怎么会有空送信给你,让你去那个……检修祖庙呢?请你下车,让我检查检查你车里的东西。”

    他虽然是询问的口气,但手下却散成了一圈,将篷车围在正中央,显然是怀疑他们了。姜扬犹豫着该不该伸手去捉拍髀的小刀,高长卿却神色一凛,劈手扯着的领巾把那人拉近,倾身附在他耳旁道,“你既然知道丞相被软禁的事,又还多问什么?朝堂上的事,是你一个小小的伍长可以知道的么!”说着,抬起马鞭往他脸上劈头盖脸一顿抽。他身手毒辣,脸上却十分淡然冷峻,比一脸凶相更有汹汹的气势,就是这种气度完全震慑了众人,让那个伍长连还手都不敢。他抽完之后,冷哼了一声,拿着马鞭指指那伙发抖的兵丁“还有谁?站出来!”说完一抖马缰,神色冷峻地赶着车冲开包围。他赶得不紧不慢,那货赧色衣衫的兵丁却痴懵地留在原地,果然不敢再追。

    姜扬看着那伙人可怜。听他们的口音,也不是国都本地人,背井离乡来国都戍守,却干着最下等的活计,还要无辜地被卷进突如其来的夺位之争中。但他也知道,高长卿的狠绝是别无他法,是为了保全他。姜扬心里五位杂陈,连两人间的沉默也变得十分难捱。他装作对那羊皮纸的印信十分好奇,一声不吭地拿过来翻看着。

    高长卿知道他可怜那些兵丁,也恼怒让他看到了如此凶悍的一面,很有些心虚,一声不吭地从怀里掏出一叠来,放在他手边。

    姜扬惊讶,这些羊皮纸下头的印玺各式各样,有丞相府的,有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的,甚至还有国君的!不但如此,制书上的名目也五花八门,有为检查上计而出城的,有为修水渠而进宫的,还有征招纳税的!姜扬一张一张看下去,每张名目对应的印玺都天衣无缝。

    高长卿红了红脸“我对国中的行政法度很熟悉……你以为我刻萝卜干什么?”

    姜扬把纸窝在怀里,一边惊叹他竟缜密至此,一边心想,如果有命继承大宝,一定要将制书制度完善一下,这么容易就被人刻了萝卜假传矫诏……

    “也没有很容易。”高长卿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红着脸轻声解释,“主要是我手中有武都紫泥。十年前离家的时候,带走了一罐。它的味道很好闻,一闻到,就像是回到了父亲身边一样。”

    高长卿一提到父亲,整个人都变得温顺彷徨,一如痛失了保护的幼兽。他低着头,漂亮的眼里尽是恍惚和脆弱。他很少去想父亲。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但一旦想起,就觉得沉重到喘不来气。“父亲走得实在太早了。”他想。他心里积淀的所有委屈所有愤恨,到最后,都只剩下这一句,可是他又能跟谁诉说?他不能勾起阿姊的痛楚,弟弟又不能理解他,除此之外,又有谁是家人呢?因此,只能默默地流泪。十年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正在变得强大,但高长卿觉得,只要他想起父亲,他永远都是十三岁时的那个孤弱无依的孩子,不论时间过去多久,这都不会改变。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心伤吧。

    姜扬极少看到他惆怅自伤的模样,将符信窝进怀里,默默地把温暖的大手覆在他的手上。他惊讶地看到一滴眼泪啪嗒打碎在他手背上。

    “你……你哭了?”

    高长卿擦了擦眼泪,望着街前头一株合抱的杨柳“燕家到了。请等在这里,让我先去看看。若是听到啸声,就赶紧走吧。”

    姜扬明白他唯恐燕平有诈,虽然不舍,却还是郑重地点点头。高长卿穿上他的斗篷,戴上兜帽,与一脸绯红的燕白鹿一道匆匆走进燕平的家中。

    高长卿在兜帽下仔细地观察着,不敢放松大门口有个执帚扫地的妇人,形容苍老。前头两进庭院都很空旷,连个操戈的战士都没有,也没有典门将官。家中也没有多少下人,一路走来只见到两三个,高长卿又扫了一眼屋顶,倾斜的屋顶上晾着很多草药和食材,屋檐下吊着几张晾晒的狐皮,入了夜也没有人收。到这个时候,他已微微松了一口气。

    燕白鹿对这里很熟,领他径直走到正厅“族叔!族叔!”

    一听到他的叫唤,屋里就是一阵丁零当啷,一个矮胖子颠着一把大勺从里头奔出来,腆着个肚子,哎呀哎呀睁大了滚圆的眼睛“哦!是小鹿啊!小鹿你可回来了!交给你做的事情怎么样啊!”

    高长卿解下兜帽“世伯!”

    燕平这时才主意到他,仔细端详了一番,惊退了一步,眨眨眼睛“小玉儿!竟然是小玉儿!真是……真是好久不见了!”他的表情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他激动地原地打转,不知道该把满是汤油的大勺放在哪儿,最后随手塞到燕白鹿手里,拿手在衣服上随便一抹,就用力抓住高长卿的肩膀。他望着风姿端秀、气度非凡的高长卿,上上下下看不够眼,眼里闪烁着泪花。“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你父亲泉下有知,看到你能变作这样堂堂的好儿郎,心里一定也很欢欣吧!只可惜……”

    这个敦朴的将军停住了话头,慢慢蹲身,往台阶上坐下去,捂住了脸。他的鼻子很酸,眼睛忍不住泛红,但是这样在后辈面前哭泣,实在是很丢人。

    燕氏一门,家风硬直,打仗厉害,人却都很质朴,没有多少弯弯肚肠。燕平和高文子岁数相差一些,但从小就是邻居,是相交好的玩伴,燕平一直拿他当弟弟看待。长大后,俩人各自继承了家族的权位,虽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无拘无束,私交却和当初一样好——也许因为身处盘根错节的险境,而变得更依赖彼此。两人是为莫逆之交。后来高氏遭逢大变,高文子撒手人寰,燕氏也因为庞嘉的缘故,渐渐被冷落。这些年,燕平赋闲在家,一头扎进了爱好的厨艺中,似乎也过得很和乐。但偶尔夜深人静时,想起当年仲春时节,他得胜归来,两家一道去城外踏青,几个孩童滚在一道,分不清谁姓谁的情境,都不禁涕泪沾巾。一时间,家族的盛衰与友人的生离死别一齐涌上心头,只让他感慨万千。

    他整理了整理情绪,红着眼眶蹬掉了鞋子走到堂上,扯住了高长卿“来来来!快来屋里坐!快来屋里坐!真没想到,我这个老头子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啊!”

    长卿严肃地格开他的手“没有时间了!我只问世伯一句话世伯迎立太子的心意,为私还是为公?”

    第章

    燕平看到他俩严肃的神情,双眼突然瞪圆了,让那张松弛的老脸似乎凭白年轻了十几岁,还有一个酒窝,显出几分顽皮可爱的模样。他颤动着双唇“姜扬那臭小子……进城了啊?!”

    高长卿拱手“还有一场恶战要打,世伯可愿再与我们淌这趟浑水!”

    燕平哈哈大笑“什么浑水不浑水!我只知道先君立的那个臭小子!先君嘱托,不敢违逆啊!”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张桦皮纸,递给高长卿,又指了指四周,“但是只是你看,我们燕氏现在也衰落了,不能跟其他世家相比啊,那两百多个家臣已经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不过……如果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你只要吩咐一声就好啦!”

    高长卿匆匆浏览一遍,的确是先君的笔迹,加盖王玺,便吃了一颗定心丸。燕氏一门在战场上威名赫赫,教育子弟也简单粗暴,一进朝堂就只能被人耍着玩,因此是少有的头脑简单,满门忠烈。先君即使扶植庞嘉,到弥留之际,依旧还是想到了燕平。高长卿道,“世侄心中已有成算,但是还需要世伯助援。不需要人力物力,但借世伯的赫赫威名。”

    燕平不好意思地颠了颠自己的大肚子“唉,世侄不要抬举我了……这几年荒废了武艺,倒是练了一手好厨艺,哪里还有什么威名可言。”

    “厨艺也不错啊,我们正饿着呢,正好尝一尝燕叔的手艺。”突然从门外闪进几人,为首的解下兜帽,正是姜扬。燕平激动万分,两人相拥拍拍肩膀,“一路上怎么样啊?”原来姜扬在虎卫中供职的时候,被燕平青眼相待。他曾经拜在燕平座下学习兵法,两人有师生的情谊,因此并不像高长卿那样多疑。见他进来之后久久没有动静,就进来一探究竟。

    姜扬笑看了一眼高长卿“幸亏有长卿在。否则我大概不能活着走到这里。”

    “哦……哦!那真是太好啦!”燕平感叹,“在我这个老头子看不见的地方,你们都已经相识了,这一定就是天意吧!要感激老天让你们相遇啊!小玉儿可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既然有了打算,那这事十有八九可以成功!兵贵神速,那么,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呢?”

    高长卿拣要紧的前事与他一说,燕平皱眉“以这样的兵力,不要说五公子,其他两位公子也可以轻易打败你们啊。”

    高长卿笑“上将伐谋。我想设一个局,让他们自己撞上门来。”他屏退其他人,只留下燕白鹿,向触,姜扬,燕平,如此这般与他们一说。姜扬与燕平等圆眼睛,面面相觑。高长卿问“世伯,你觉得怎么样?”

    燕平局促地在衣服上擦擦油腻的手“哎呀……这个,我是个粗人啊,向来直来直往啊,我还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情,真怕演不好,坏了你们的大事……”他挠了挠头,“唉!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燕家的男人,难道还怕这些黄口小儿!人死了碗大个疤,你放心!我就按你的吩咐去做罢!”

    高长卿问“那么请问……我应该前去拜会另外哪两位世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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