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希言刚上车就往科室打电话,让护士准备好抢救床位,以及让护工准备好推床到住院部楼下接人。所幸环城路不塞车,二十来分钟就到了住院部楼下,护工阿姨已经把床带下来了。和司机一起把柳昭诚过床,柳希言谢过司机,把车床推进电梯,按了11楼。
这个月领导叶文轩换了一期班,今天刚好上副班。柳希言请示叶文轩,让他帮看看二大爷是怎么回事——叶文轩的专业是神经内科,这方面比柳希言在行。
能完成的神经系统体格检查没有任何异常,复查的生命体征也正常,急查手指血糖、血气分析完全没有问题,血液生化检验项目要一小时后才出结果。叶文轩建议去做个头颅ct,柳希言和放射科打了电话,说是急查头颅ct,放射科表示暂时没有病人,可以立刻下来。
在嘱咐实习护士帮忙办入院,轮科医生小米帮忙开医嘱之后,柳希言陪同柳昭诚下一楼放射科摄片。他在技术室和技术员一起看的片子,除了有些脑萎缩——而且只是普通的脑萎缩,并非ad特征性部位——的也没看出任何问题。
柳希言打电话给叶文轩汇报,并且说了一下二大爷疑似ad但非常不像的病情,叶文轩在那边似乎有什么事顾不上回答,一会儿后说“我好像看见你爸和你哥了,你要不把人推回来再说?”
柳江波会出现是正常事件,他是柳昭诚在镇上关系最近的亲属了;柳希声的出现不合常理,因为柳希声向来与亲戚之间甚少走动,据小学六年级时就发誓修行的柳希声说俗世牵绊过多影响道心。此后他深居简出,除了过年的红包是柳希言代收之外和亲戚之间从不来往。不过这个秘密除了家里人谁都不知道,谁让柳希言在妈妈的威逼下长期一人分饰两角呢?
二大爷和柳希声根本没有交情,目前来说,二大爷的鸭子反而和柳希声臭味相投。
所以柳希言毫无意外地看见了世外高人状的柳希声手中捧着的那只塑料小黄鸭灯。
本院的医务人员素质相当高,在看见这位穿着飘逸道袍的手捧怪异道具的与柳希言医生长相似度高达95的英俊道长时,竟然个个目不斜视,脚下生风。
叶文轩正儿八经地向柳昭诚以及柳希声介绍病情,最后小心翼翼地问柳希声“大师,这是不是跨专业问题?”
柳希声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柳江波却是双眉紧锁,他刚才联系了柳江涛,人家就一个字“忙。”就把电话挂断了。
柳希言对这种状态深有体会,如果不是上班期间他的手机不能调静音,他恨不得把手机扔了。他仔细想了想如果自己在抢救病人的时候接到这种“家里人怎么怎么样了”的电话怎么办,最后还是得出结论他没办法向高智商的堂叔看齐,估计直接叫人顶班飞回家了。
柳希言还在帮童年仰慕的堂叔找种种借口,柳希声手中的小黄鸭却是冷哼一声“不肖子!”
“……大仙,”柳希言低声说,“医院里的老中青年都是在马克思主义教育下长大的,唯物主义思想根深蒂固,您的发言可能会对他们的信仰造成一定动摇。”
“怕什么!事后我吃了就是!”小黄鸭肆无忌惮,终于惹来叶文轩的侧目。
“大师,这个是?”叶文轩的眼神中并没有恐惧。
感谢日益增多的会说话的儿童玩具,尤其感谢siri。
“只是个实时对答的智能玩具。”柳希声淡淡道。
叶文轩一脸原来如此“现在科技发达,无人飞机都可以上天,这么朴素的玩具竟然也这么智能。”
小黄鸭鄙夷道“哪里朴素?这个造型可称之为经典,明白吗?凡人。”
柳希声咳嗽一声,把在场偏离的主题再次拉回,叶文轩毕恭毕敬道“既然不是我们的专业问题,那么就劳烦大师了。”
“什么叫不是你们专业问题,老头不出两天就要死了。”小黄鸭怒道。
柳希言和柳江波表情不一,柳希言明显是焦急起来,而柳江波焦急里面还带着惶恐。
“医者医病不医命。”柳希声阻止柳希言想问个究竟的发言,只是说“寿终正寝,中阴身本来应该离体,但有心愿未了,只能禁锢在身体里。”
6、
中阴身禁锢的后果在哪里?因为身体不能继续新陈代谢能量,中阴身只能燃烧魂魄的能量。魂魄能有多少能量?烧完就没了,魂飞魄散。
所以小黄鸭着急得不得了。契约一场,也有那么千年情分了,要柳昭诚真的魂飞魄散了,它还舍不得。
但是也只是干着急罢了。
柳希言算是对这位大仙有所认识了。除了飞去吃人记忆,它唯一的能力就是放嘴炮。飞行速度还不快——你见过飞得很快的鸭子吗?
柳昭诚的未了心愿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柳江波再一次给柳江涛打电话,对面只是疲惫地听着,最后说"我真的走不开,有很重要的会要开。"
"有什么事大过老豆不行?"柳江波怒了。
柳江涛很冷静"按医生的描述,他只是昏迷,生命体征都平稳,有可能马上醒,也有可能昏迷一年两年,我这里的事情天处理完再赶回去。"
"你没算这天内走的情况吗?"柳江波吼道。
"如果真的这样,那我也没办法,反正他已经昏迷了,我回去不回去他也不知道了。麻烦你帮忙料理一下,钱我马上打你账号上,绝对不会少你的。开完会我立刻"
柳江波没听完电话,直接挂断了,脸色铁青。
"养了个什么东西!"小黄鸭痛心疾首。
柳希言看向柳希声,眼神问他有办法吗?
柳希声在小黄鸭耳边说了句什么,小黄鸭快掉漆的眼睛突然大放光彩。
"技术上有一定难度。"小黄鸭沉吟。
"技术上的问题我解决。"
知道吗?你二大爷从小是个神童,过目不忘一目十行,十年前的新闻他可以一字不漏背出来,见过一次的人他从名字到长相都不会忘记。他的脑子比复印机还灵,复印机还有印花了的时候,他的脑子绝对没问题。
这句话是爷爷说的,爷爷一直以有这样的哥哥自豪,一大家子人就二大爷读书最厉害,解放初的大学生呀。
这样的二大爷的记忆有几个g呢?不,应该是有几个t?
柳希言从柳希声那儿得知,小黄鸭的本体叫做"貘",不是现实中那种像猪又像大象的生物,而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会吃人噩梦的妖怪——但小黄鸭是进化版本的貘,不仅仅会吃噩梦,还能吃记忆。
人类的记忆是它美好的食物,越深刻的记忆越美味。最缱绻的爱恋、最深刻的想念、最惨烈的失去,它喜欢吃,但是很少有人愿意满足它,大部分的人抱着这样的记忆,直到死亡也不愿意放弃。
它不会主动食用人类的记忆,它说它是有节操的。它有时会吃一些被人类不要的记忆,而那些东西多半无关痛痒,淡而无味。
它成妖的这两千年,有两个人和它签订了契约,这两个人是养父子。契约是灵魂签订,只要转生,永远有效。
它的第一个契约人在死之前要求永生永世不再存留关于另一个人的记忆,作为报酬,它只需给他一个错构的欢乐结局,看一眼就够了。它的第二个契约人并没有给它记忆,而是咬牙切齿地说先赊账,将来有需要再给它记忆,他有个要求,就是迟早要让他的养父叫他一声大爷。
所以柳希言关于大仙小黄鸭的认识是完全错误的,小黄鸭有很多技能,包括他跟地府司投胎业务的小仙关系相当好。
除了错构,小黄鸭、不、貘先生还有一样技能,就是返还。它可以把记忆源源本本返还给那个人或者奉送给别人,当然,这件事情做完之后,它会暴瘦十斤,对此它是不情愿的。
但是谁让它已经对某人产生了感情呢?情字伤身,可见一斑。
貘先生把柳昭诚对柳江涛四十多年事无巨细的记忆奉送给了大洋彼岸的柳江涛,让他以父亲柳昭诚的身份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的父亲在儿子出国后,经常拿着他小时候玩的小黄鸭花灯,久久不肯放下。而梦的最后一句,就是柳昭诚对面目模糊的每一个来访者说"江涛过年要回来,你有空来坐坐。"
柳江涛醒来之后,呆坐许久。他的美国妻子看见从来不哭的丈夫一直止不住眼泪,口中用白话说"我想回家。"
柳江涛赶上了柳昭诚最后一面。柳江涛出现后,柳昭诚短暂地睁开了眼,对儿子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那之后就没有再醒来。
事情结束了?
柳希言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只体重明显超标的熊猫、一个二大爷模样的中阴身、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还有一个妙龄女郎;后面两个正叠在一起用手机上网。
为什么文学作品要说"妙龄女郎"?也许是因为除了龄以外没什么可以说的。
"貘先生是熊猫?"柳希言转头望向柳希声。
柳希声点点头。
"他瘦了十斤?"柳希言再度问柳希声。瘦了哪里?脑子吗?
柳希声再度点点头。
"二大爷你还不去投胎?"柳希言转头望向那个中阴身。
二大爷意味深长地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包括过去几辈子的事。"
柳希言忍不住望了望熊猫的腰身。
貘先生嗤了一声道"看什么看?我吃的是你的记忆,柳溪蛇只是赊账。"
"柳溪蛇?"柳希言又看了看二大爷,二大爷依然笑得让人不愉快极了。
"我的记忆可以把你吃得这么肥?"柳希言欲言又止,最后终于不吐不快"我活了几百岁?"
"你活了三十岁,造了几百岁的孽。"二大爷笑容中有着"我大仇得报我真爽"的愉快。
柳希言选择性失聪,继续转头问柳希声"哥,能帮我转台或者屏蔽吗?我还要上班。"
"哦,这是小蛇要求付费直播的,要问他。"柳希声说。
柳昭诚,不,柳溪蛇恭恭敬敬地朝柳希声拜了拜,说"爹,连累你也叫了我几十年大爷。"
"……"
柳溪蛇从头到尾愉快地去投胎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柳希言把什么都忘记了,以至于他的愉快大打折扣。
走之前他对柳希言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不要觉得忘了就可以不负责任,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柳希言发现他明显吞下了三个"哈"字。
你上辈子欠了多少条人命,你这辈子就要医好多少人;你上辈子欠了多少债,这辈子就该贡献给福利彩票多少钱。
这是柳希声的解释,而貘先生只是高冷一哼罢了。
而后付费直播就结束了。
此后叶文轩总是听见柳希言声色俱厉地教育轮科医生"你上辈子害了多少人命,这辈子就要医好多少人!你做医生是宿命!宿命!宿命!"
每一个轮科医生都好像喝了一大碗心灵鸡汤,发奋图强,直到最后终于有人说"柳老师,不用活得那么有压力嘛,你可以改行当药代的。实在不行,还可以去医学杂志当编辑;再不行,考个研究生转做科研嘛,何苦一棵树上吊死呢?"
☆、障目
第四篇障目
1、
刚进医院的轮科医生经常会对柳希言产生不恰当的崇拜,这不仅源于他服务患者时果敢的气势,还源于柳希言的诊断思路清晰,基本功扎实;最关键的一点是他话唠,对待下级医生时,像一只蚊子嗡嗡嗡教诲不断——别以为蚊子讨人嫌,轮科医生在哪个科室不是被当做苦力使用,又不是教学医院,只是个小二甲专科性质的医院,有谁有时间有心情带教学?但临床就是这样,如果没人肯点拨两句,可能看书几年还处于雾里看花状态。
于是就有轮科医生问“柳老师有没有误诊漏诊过呀?”
柳老师自然严厉地批评了轮科医生这种幼稚到极点的问法“当然有了,多得不得了!医生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不误诊漏诊?一个医生觉得自己不会误诊就永远不会知耻而后勇,一个医生觉得自己不会漏诊就永远不会进步——你的刚愎自用就是草菅人命!”
鉴于柳医生过于严肃,分分钟上升到政治觉悟的高度,轮科医生试图转移话题,谁知柳医生忽然低声说"小子,你记住了,最容易误诊的就是熟人。你跟他讲情讲义就是不好意思讲钱。不做这检查不做那治疗,药要用便宜的——哪有那么好的事!"
"西医诊断要证据,没证据难道凭感觉诊断?症状体征雷同的病多得很,证据不够怎么办?只能靠检验检查。我告诉你,你要是找我看病,我不跟你客气!"
柳医生不知吃了什么药或是停用了什么药,焦躁至此,轮科医生泪汪汪地说"老师,你不要咒我。"
原因不外如是柳希言从多嘴多舌的柳溪蛇那里得知自己上上辈子是不世出的神医,金针银针一飞,死人也能救活;加之武力值高强,谁胆敢医闹,一巴掌先拍破天灵盖。以至于柳希言认为所谓的上上辈子应该是活在玄幻小说里——我一掌拍开宇宙,一脚踏破虚空,我手握三千世界无数生灵的命和运,我就是本方宇宙的神!
所以在每天对着自己诉说"医生,我鼻塞""医生,我咳嗽""医生,我肚子痛"的病人时,柳希言觉到了巨大的落差和无尽的空虚说好的男主角金手指呢?说好的种马后宫呢?为什么我只是每天在一家二甲医院给病人急诊看感冒?更有甚者,那些明知皮肤科没有急诊,还在凌晨跑来急诊内科把鞋子脱了把脚丫举到他面前说"医生我脚痒得睡不着"的足癣患者,你们又在思考什么人生问题以致于白天不懂足的痒呢?
至于去投胎的柳溪蛇为什么还能对他说三道四?因为柳溪蛇那天太愉快,导致报到得晚了,被别的中阴身竞争上岗k下来了,目前只能暂居柳希言处等待下一次面试机会。
所以柳希言最近时不时地被迫接收付费频道,一边看四位灵体玩国粹,一边听夹杂在"碰""胡"之间的自己上上辈子光辉往事。
都是国粹,你们都是古人,就不能对弈来风雅一下吗?好吧,就算围棋都不会下,象棋总会吧?
对柳希言慎重提出的建议,诸位灵体认真考虑了一秒钟,拒绝了,理由是总觉得用象棋赌钱不太对劲。
正确地说,是用象棋赌冥币不太对劲。